第二天一早,婉娘稱要去二胖家送香粉,命文清和沫兒換上加棉短衫,自己穿了一件黑色錦緞流雲紋胡服,一頭青絲用銀質束發冠簡單紮起,上麵插著支梅花銀簪,略施薄粉,輕點朱唇,端莊大方又不失俏麗。但腰上通常掛玉佩的地方,卻不合時宜地掛了一把三寸來長的暗黃牛角梳子,甚為紮眼。

沫兒道:“哪有腰裏掛個梳子的?真難看。”

婉娘收拾著歡宜香,道:“你懂什麽,這可是近來新興的行當。”

文清道:“哦,對了,我在街上也看到過,有些女子腰裏掛個梳子,捧著個妝奩匣子,站在街上等人,聽說叫做美妝師。”

大唐妝扮之風盛行,對衣著搭配、傅粉施朱甚為講究,慢慢竟有人專門指導愛美者如何穿衣打扮,或者根據每人皮膚、臉型對服裝搭配、妝容發型提出意見。不過能請得動美妝師的,都是家境殷實富裕的人家。

聞香榭經營胭脂水粉,做美妝師倒也契合身份。婉娘將匣子理好,差沫兒抱上,又帶了些胭脂、花黃等物,三人便出了門。

二胖家住在林上坊,與雪兒布莊的銅駝坊一路之隔。過了雪兒布莊繼續向北走不足一炷香功夫,便到了二胖家。

不同於其他高門大戶的朱雀銅門,大名鼎鼎的銀器王凡家外表極其普通,大門上紅漆脫落,木質開裂,兩旁掛著兩盞已經褪了色的紅紗燈籠。

沫兒上前敲了門,一個形容猥瑣的中年仆人探頭出來,道:“請問找誰?”

沫兒看看婉娘,正要說話,後麵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接口道:“旺福叔,是我,小安,找二小姐玩兒。”回頭一眼,小安剛巧也來了。

旺福慌忙打開門,笑道:“這些都是小安姑娘的朋友吧,快請進。”小安挽了婉娘的胳膊,同文清打了招呼,卻給了沫兒一個白眼。

原來剛才三人經過雪兒布莊,剛好給小安看到,小安便同雪兒告了假,急急地趕過來。

二胖聽到說話聲,快步迎了出來,驚喜道:“你們來啦,快請進。”領著三人進了院子。

院子挺大,房屋格局稍顯混亂,牆壁陳舊,裝飾簡單,雖然幹淨,但略顯簡陋。院子當中種著幾株高大筆挺的桐樹,旁邊種花草的地方被開辟成了菜園子,幾畦大白菜正長得旺盛,周圍插上了幹葛針作為柵欄。一群雞鴨悠閑地曬著太陽,“咯咯”、“嘎嘎”的叫聲為小院增添了幾分生機。

小安拉過二胖,小聲道:“你娘怎麽樣了?”

二胖咬著嘴唇,道:“不吃不喝不睡,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小安道:“你別急,婉娘來了,肯定有辦法。”

二胖沉默片刻,回身朝婉娘深深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謝婉娘。”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客氣。香粉我已經做好送來了,請王二小姐請夫人出來吧。”

二胖驚喜道:“真的?”接著臉現難色,低頭道:“我娘她……她不肯見人。”

小安自告奮勇道:“我去勸勸。”

幾人在中堂落了座,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小安。小安和二胖去了徐氏房裏,過了足有半個時辰,茶水喝得沫兒的肚子都寡淡了,二人才垂頭喪氣地出來。

看這樣子,徐氏那日得婉娘開解,雖然去了尋死之心,但心中還是拋舍不開。二胖眼裏淚珠兒打轉,嗚咽道:“多謝婉娘了,要不你告訴我這些香粉怎麽個用法,我轉交我娘。”從懷裏摸出一個小銀錠,羞愧道:“暫時隻有這些……”又急急忙忙道:“我知道這個連本都顧不上,可這是我的心意,務必請婉娘收下。”

婉娘也不推辭,接過銀錠放入荷包,道:“這種香粉用法特殊,需麵授才行。不如我去勸勸夫人吧。”說罷徑自走到旁邊門口,高聲叫道:“聞香榭美妝師聽聞夫人年輕時英氣逼人,特來求見。”撩開簾子走了進去。文清和沫兒不好跟進去,隻在門口候著。

出乎意料,徐氏並非病怏怏躺在**,而是坐在堂屋正中的一個小凳上,麵前放著一大籮,籮裏滿是帶殼的稻穀。徐氏手裏還拿著盛滿稻穀的小簸箕,低頭扒拉著,似乎正在挑揀裏麵的沙石,見有人來,眼珠動了一動,並不說話。

二胖搶上一步,道:“娘,您歇會兒吧。”伸手去奪她的簸箕。

她軟綿綿鬆開了手,抬起頭來,斜靠著椅背一動不動。臉色呈現一種極不正常的黃白色,一雙空洞的大眼睛布滿了血絲,消瘦的手背上血管縷縷可見,五指皴裂,黑紅的血痂觸目驚心。

二胖無可奈何地望著婉娘。婉娘沉聲道:“二小姐,請扶夫人去外麵透透氣。”

二胖和小雨伸手去扶,卻被徐氏用力推開,徐氏喃喃道:“不去,我哪裏都不去,這是我的家。”二胖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哽咽道:“我爹爹……說要休了娘……”

婉娘歎了口氣,突然大聲嗬斥徐氏道:“你這麽賣力幹活做什麽?你就是把一籮的稻米都挑好了,該寫休書還不是照寫?”

徐氏猛地一顫,抖動著聲音道:“休……休書?”

婉娘冷冷道:“你以為你勤儉持家,任勞任怨,就能同他比翼雙飛了?你以為你關心體貼,賢良淑德,就能同他白頭到老了?”二胖和小安同時驚叫起來:“婉娘!”

婉娘卻無住口的意思,繼續咄咄逼人道:“瞧瞧你的樣子,不梳妝,不打扮,眼窩深陷,幹癟粗糙,別說你男人不喜歡,就是街頭乞丐,見了也會嘲笑你蠢笨。哼,女人自己不愛惜自己,卻指望男人愛護,真是癡心妄想!”

徐氏渾身顫抖,上下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婉娘拉長了音調,道:“你每日裏躲在房裏幹活,矯情給誰看?嘿嘿,象你這種人,原本不該活著,為男人殉情最好啦。”

二胖哇一聲尖叫,飛身撲過來去捂婉娘的嘴。小安滿麵怒色,一臉憎惡。連文清和沫兒都覺得婉娘實在是過分了。

婉娘輕巧巧躲開二胖,湊到徐氏跟前,低聲道:“你要是死了,這件事可就完美啦。你不待見的狐狸精光明正大地進了門,住著你的房子,花著你的銀子,睡著你的男人,沒事幹了還可以虐待打罵下你的娃。”一雙美目朝哭得淚人兒一眼的二胖一瞥,笑嘻嘻道:“聽說銀器店的生意大多是你在打理,你覺得這買賣怎麽樣?”

話雖然粗俗了些,道理卻不差。幾人都聽得愣住了,二胖更是撲到徐氏懷中哽咽難言。

徐氏的表情從木然到絕望,再到悲憤,擁著二胖嚎啕大哭。婉娘靜靜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遞了一麵鏡子,微笑道:“我聽說夫人年輕時候,雖然不是傾國傾城,也甚為清新可人。”

二胖慌忙接過,遲疑著放在徐氏臉前,小聲道:“娘……”徐氏揉揉紅腫的眼睛,朝二胖擠出一絲笑容,抬頭朝鏡子一望,頓時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手摸著自己的臉頰,失聲道:“我……我……”落寞之色溢於言表。

婉娘快手奪過鏡子,正色道:“夫人大富大貴之相,所有不順,不出半月定有轉機。”

徐氏聽這話耳熟,卻不記得有誰說過,茫然道:“真的?”

婉娘微微低頭,謙遜道:“小女子是聞香榭的美妝師,替人裝扮,自然要懂些相麵之術。”說著朝小安一擠眼睛。

小安會意,走上前去拉住徐氏的胳膊,甜甜地道:“夫人不知道,她除了妝扮技藝聞名洛陽,看相也是一絕的,不過非富貴之相,人家從來不看的。”沫兒見婉娘同小安一唱一和,心裏不大舒服。

小安又對二胖道:“外麵太陽挺好,不如扶夫人到外麵坐坐?”

二胖擦幹眼淚,感激地朝婉娘一笑,扶了徐氏出門。旺福早搬了椅子茶幾到院子裏。

強烈的光線,讓徐氏有些不適應。她眯眼看著周圍,覺得熟悉而陌生。天空蔚藍,空氣清冷而甘冽,綠油油的白菜似乎昨天還是一顆小苗,不經意竟然這麽大了。一隻小母雞咯咯叫著跑過來,繞著她討食吃。徐氏突然覺得心裏舒暢了些。

婉娘示意沫兒將歡宜香取出,道:“麻煩二小姐吩咐下人拿些熱水來。”也不多說,上前將徐氏一頭烏絲解開,讚道:“夫人好發質!”梳子飛舞,片刻功夫,幫徐氏打了一個時下流行的青螺髻。二胖樂顛顛地將徐氏日常的妝奩匣子抱出來,婉娘挑了一件簡單的雙翅銀鳳簪子,插在發髻中間。

徐氏看著她們忙活,眼神逐漸柔和,一動不動任其擺布。

一個粗壯仆婦端來了熱水。婉娘將五味粉舀出兩小勺,用小碗盛了,放入三滴玫瑰花油,加入溫水攪拌成糊狀,均勻地敷在徐氏麵部。

二胖和小安高興非常,一眼不眨地看著婉娘給徐氏梳妝。文清和沫兒卻無事可幹,隻好無聊地在一旁看公雞打架。

一炷香功夫過去,待徐氏臉上所敷五味粉已幹,婉娘讓徐氏洗淨了臉,將檸果精油用清油調和,輕拍臉頰,然後取出牡丹粉、胭脂和眉黛,三下五除二便裝扮完畢。

婉娘伸了懶腰,道:“可以啦。”二胖跳了起來,飛跑進去拿了鏡子出來,舉著尖聲叫道:“娘,娘,你看你的樣子!”

徐氏朝鏡子望去,不禁一陣恍惚。裏麵的人似曾相識,一絲不亂的青螺髻,簡單大方的銀鳳簪,大眼高鼻,方方的下頜骨被淡淡的妝容柔和成一個圓潤的側影,雖稱不上明豔動人,卻勝在端莊大氣。若不是臉上的微黃和皺紋,徐氏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婉娘對二胖交待道:“晚上洗麵後,用藍紫花油三滴與三倍清油調和,輕拍臉上;白天用檸果精油。五味粉敷麵,同剛才的用法,兩天一次即可。”回身見徐氏仍癡呆呆凝視鏡子,笑道:“夫人本是個美人坯子。在下告辭。”

徐氏回過神來,扶著椅子顫巍巍站起來,羞赧道:“多謝開導。”

〔六〕

這麽多天來,心痛、無助、絕望壓得徐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日經婉娘這麽一搗鼓,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

不錯,那日那個小道士和婉娘都說,自己是大富大貴之命,最為旺夫,夫君肯定不知道這些;隻要自己好好裝扮起來,改了以往不講究的模樣,他定會看在孩子的麵上回心轉意。

徐氏吃了一碗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個下午,一直到傍晚時分才醒來。小雨去了銀器店裏協助打烊,徐氏起了床,耐心地按照婉娘教的方法挽起發髻,略施薄粉。這些天來消瘦厲害,原本粗壯的腰身和腹部贅肉都不見了,舉手投足輕盈異樣。隻是身上的衣服肥大,隻好換上了小雨前幾日給她做的藕荷銀鼠毛領掐絲小襖,下麵係了一條石青撒花縐裙,朝鏡子一望,似乎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天色尚早,旺福捧著一個小簸箕,正在喂雞鴨。徐氏走過來道:“給我吧。”

旺福看著徐氏的樣子,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來了。徐氏淡淡一笑,道:“怎麽了?”

旺福突然跪下朝天上磕了幾個頭,語無倫次道:“老天爺,老天爺保佑小姐健康快樂啊!”旺福打小兒便在徐家做工,看著徐氏長大,所以仍叫她小姐。徐氏心中一暖,慌忙拉起他,歎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家人擔心了。”

旺福眼睛骨碌碌轉,小心道:“小姐……可想開了?”

徐氏遲疑著不知如何回答,岔開話題道:“這些天可辛苦你了!”

正說著,隻聽大門哐當一聲巨響,旺福緊張道:“老爺回來了!”

徐氏一愣,軟綿綿道:“旺福,你……就說我不舒服。”

王凡剛去了北市的店裏,本想趁著快打樣之時,將店裏一天的收益拿走,誰知道僅有三五兩碎銀子。問了夥計,說是夫人吩咐,當天收入務必要在申時交到櫃坊兌成飛錢,非夫人信箋不得支取。

王凡大怒,心想,看來鳳凰兒說的沒錯,徐氏看著粗蠢,心裏可精明著呢,還是要早早下手,趕緊想個辦法將店鋪收回自己手裏,再寫休書不遲。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將徐氏印章要出來,能取出飛錢才可。

這半年來,他被鳳凰兒的妖嬈美豔迷得顛三倒四,在外麵重新置辦了精美私宅,購了五六個丫頭仆人侍候著,但鳳凰兒可不是個節儉的主兒,一個月的花銷比一家人一年的花銷還大。都怪徐氏,把持著財產,他堂堂銀器王凡,竟然連一個美妾都養不起。

王凡越想越怒,恨不得抓住徐氏肥壯的脖子一把掐死她。行之門口,正好見二胖出門。他麵對女兒總是還有些氣短,便躲到一邊,等二胖走遠了才一腳踹開了門進來。

旺福慌忙迎上來,欣喜道:“老爺回來了?”

王凡皺眉道:“夫人呢?”

徐氏站在屋簷柱子的陰影中,惶惑不安地動了動腳步,又站立不動。要擱往日,她早哭喊著撲過去了。

旺福見老爺回來就問夫人,不禁大喜,諂媚道:“老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夫人不舒服,在休息呢。”慌忙去斟了茶來。

王凡見院落裏昏暗一片,上房燈也未點,有心去問徐氏要印章,又憎惡她又哭又鬧要死要活的,煩躁地繞著走了幾圈,見旺福如一條哈巴狗一樣跟著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動,突然道:“旺福,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旺福眨了眨眼睛,惶恐道:“這個……從老爺來到這個家,老太爺就派我跟了老爺啦,有小二十年了。”

王凡幹笑了幾聲,丟了一塊碎銀子過去,道:“賞你買酒喝。”

旺福不動王凡的用意,小心翼翼接過,道:“謝老爺打賞。”

王凡道:“你去搬個椅子來,我就不打擾夫人了。”旺福慌忙照辦,賠笑道:“晚飯已經做好了。老爺今晚在家吃飯吧?”

王凡心道,不過是些粗茶淡飯,除了白菜就是蘿卜,道:“不用了。唉,跟著我受委屈啦。她,”朝上房略一擺頭,皺眉道,“對下人太苛責,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們這樣的家庭,哪裏需要天天這麽節儉?哼,就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蠢婦!”

旺福情知徐氏就在屋簷下,既不敢隨聲附和,又不敢反駁,隻好跟著嗬嗬傻笑。

王凡對旺福的態度有些不滿,卻不好當著下人的麵大肆辱罵自己的正室,幹咳了幾聲,道:“當然了,她持家,也不容易。嗯,我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下。”

旺福點頭哈腰,道:“老爺請講。”

王凡取下腰間的一個玉佩,在手裏玩弄著,沉吟片刻,歎氣道:“旺福,你是家裏的老人了。我也不瞞你,我如今同夫人過不下去了。唉,實在是情非得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我已過不惑之年,膝下隻有兩個女兒,百年之後如何麵對王家的列祖列宗?”

王凡扶住額頭,滿臉痛苦,“人人都道我薄情寡義,拋棄糟糠之妻,可是你說,子嗣重要還是名譽重要?”這一番掏心窩子的話,說得旺福感動異常,眨巴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王凡仰臉地看著沉入夜色的屋頂,悲傷道:“其實休妻實在是無奈之舉,但是我保證,絕不會丟下她們母女不管的。可是夫人這個樣子,哪裏聽得我解釋,隻要我一回來,她便又哭又鬧,折騰的我心煩。”

旺福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囁嚅著道:“夫人……隻是一時沒想開。”心裏甚至隱隱覺得是夫人過分了。

王凡歎了口氣,道:“如今我實在為難。看到夫人難過,卻沒辦法。”徐氏將背緊緊地靠在簷柱上,強忍著不讓自己跑過去告訴夫君自己錯了,唯恐失去了聽他講心裏話的機會。

旺福本想說,納妾什麽的,也不用休妻,卻不敢造次,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

王凡似乎猜到他想要說什麽,無可奈何道:“我找了個女子,這事想必你也知道,算命稱她必生兒子,但必須做得正室才好。也是因為這個,我才迫不得已起了休妻的念頭。不過我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說服新夫人,休妻這事不再提了。”

王凡句句說的誠懇,一張俊臉微帶愁苦,在暮色中更加俊朗動人。旺福隻覺得他兩頭為難,忍不住要替他分憂,殷勤道:“老爺剛說有事吩咐我,是什麽事?”

王凡扭頭朝上房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這個,哦,是這樣,我那邊院子,”他朝西方隨便一指,“缺個可靠的管事,我想著你跟隨我多年,老實可靠,最為合適。”

旺福吃了一驚,有些手足無措。家裏隻有兩個仆人,一個看家的旺福,一個做飯的王婆,從徐老太爺時就在這個家裏。徐氏雖然生活節儉,但為人良善,手腳勤快,對下人從不過分要求,所以兩人一直跟隨至今。

旺福盤算,新夫人年輕氣盛,聽說很難侍候,再說夫人這個樣子,自己也不便丟下不管,臉上便顯出遲疑之色。

王凡微微一笑,道:“工錢方麵你不用擔心,我同新夫人說過了,是這裏的兩倍。”

旺福搓著手,陪笑道:“不是工錢的問題。這院子這麽大,就夫人和二小姐住,我要走了老爺也不放心不是?”

王凡心裏火起,卻不便發怒,長歎了一聲,道:“果然沒看錯你,”將手中的玉佩遞給旺福,道:“聽說你家姑娘下月出嫁?這個玉佩是從新羅國進貢的,品質極好,送給她做陪嫁吧,也算體麵。”

旺福簡直被弄懵了,不知道老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敢不伸手接,又不敢真收下,捧著玉佩如同捧著個燙手的山芋,渾身不自在。

王凡瞥了他一眼,喝道:“讓你收下你就收下!”旺福誠惶誠恐地收了,討好道:“天黑了,外麵冷,老爺上屋裏坐吧。我去掌燈。”

王凡起身道:“不用了。我回去了。”倒像是這是別人的家一般。徐氏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出便要叫他,卻見王凡止步,十分隨意地說道:“旺福,你知不知道夫人的印章收在哪裏?”

旺福撓頭道:“這個,小的不知,平時生活都是王婆子打理的。”

王凡道:“唉,我是不忍看著夫人這麽辛苦,你說洛陽城中十幾家分行,夫人哪裏忙得過來?我今天去商鋪看了,那些夥計眼見夫人這段日子不舒服,都偷懶的緊呢,今天一天的進賬才幾兩銀子!”想了片刻道:“這些年來我外出做官,家裏有勞夫人了,如今我賦閑在家,原該重新接手生意才對。不如這樣,夫人身體不好,就不要打擾她了,你幫我留點心,看看夫人的印章放在哪裏,我得空兒和夫人討教一下。”

旺福見老爺回心轉意,心中十分歡喜,滿臉堆笑道:“沒問題!沒問題!”

王凡誠懇道:“新夫人之事,旺福你還要多多開導下她。”

王凡這話雖然是說給旺福的,但在徐氏聽來,覺得他確有苦衷,處處為自己著想,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如此溫柔誠摯的話,似乎在他們新婚時節方才有過。徐氏本想跳出來撲到他的懷裏,告訴王凡是自己太不知體諒,卻不舍得破壞這種如沐春風的幸福感覺,躲在黑暗處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對待夫君,不給他添麻煩。

旺福答應著,忍不住提醒道:“老爺要不吃了飯再走?夫人睡了一個下午,也該起來了。”王凡強忍著厭惡,盡量柔和道:“不用了,她太勞累,多休息也是應該的。”

突然廚房那邊哐當一聲響,王婆尖聲大叫。旺福伸頭看了一眼,站著不動。王凡擺手道:“你去看看吧。”旺福這才唯唯諾諾地走開。

王凡見旺福去了側院的廚房,心中頓時轉了多個念頭。家裏從不放什麽值錢的物件,印章應該就在床頭的櫃子裏,連同地契文書收在一個檀木匣子裏,隻是櫃子和匣子都落了鎖。如今徐氏睡著,闖進去拿了她的鑰匙應該不是什麽難事,但就怕她一下醒來,這臭婆娘一身肥膘,如今瘦了還是滿身力氣,若是對自己死纏濫打,可就難以脫身了。但那邊鳳凰兒還在等著呢,還是試試再說。

王凡轉身朝上房走來。徐氏以為他要來看自己,激動得渾身戰栗,在黑暗中打量著自己的裝束,心中忍不住竊喜,打算隻待他走上廊前便跳出來給他個驚喜。

如今天短,申時過半,天已經暗了下來。鳳凰兒已經在謫仙樓訂了座,等著自己吃飯呢。王凡越想越覺得窩火,看著周圍的一切都覺得莫名的討厭,忍不住咬牙切齒破口罵道:“媽的,這死婆娘,怎麽還不死呢!”

黑暗中看不到王凡的表情,但單聽聲音就知道他的恨意了。徐氏一愣,隨即便明白了王凡是在罵自己,瞬間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軟綿綿走回房間,點亮蠟燭。

王凡見上房燈光亮了,知道徐氏已經起床,想要轉身走,又不甘心,便在房前站定,輕輕咳了一聲。

徐氏凝了凝神,將幾盞燈全部點燃,照得房間如同白晝,然後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句句回想婉娘勸說自己的話。

王凡以為徐氏定然象往常一樣,聽到他回家的動靜便會一臉討好地迎出來,卻隻見燈光亮了些,卻沒有熟悉的噓寒問暖,覺得有些反常,又故意大聲了咳了一聲。

徐氏對著燭光呆呆發愣。奇怪,往日看他這樣,早就心痛得死去活來,今日似乎沒有什麽感覺,甚至心底還相當輕鬆。

旺福小跑過來,見王凡還站在院中,笑著道:“王婆子就愛大驚小怪,一隻不知從哪裏來的野雞就嚇到了她!……”一抬頭見上房燈火通明,大聲叫道:“夫人,老爺回來啦!”

徐氏起身走到門口,淡淡道:“回來就好。”重新回椅子上坐著。

王凡一個大跨步走進房間,看也不看她一眼,皺眉道:“你……”回頭對旺福道:“你下去吧。”旺福喜上眉梢,退出時還順手將門帶上。

王凡總覺得今天徐氏怪怪的,安靜了許多,一抬頭猛然見徐氏衣著光鮮,妝容精致,猶如變了一個人,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厲聲喝道:“大晚上的你打扮成這樣子做什麽?要去會什麽人?”

徐氏心底原本還留有一絲希望,期待他見自己變漂亮了之後能夠回心轉意,誰知他一句誇獎奉承都無,張口便是嗬斥,不由得心死如灰,木然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王凡見徐氏既不反駁,又不過來糾纏哀求,心中越發起疑,心想正好以此大做文章,冷笑道:“好啊,好一個守婦道的賢妻!若不是我今晚回來,還不知道你習慣夜裏裝扮呢!”見徐氏腰間掛著鑰匙,伸手奪了過來,狠狠道:“以後店裏的事情不要你插手!把印章給我!”轉身去開床頭的櫃子。

徐氏脊背僵硬,看著他俊秀而猙獰的麵孔,聽著他的咆哮,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伴隨著這種感覺而來的,還有一種超然事外的淡漠,甚至忍不住帶著一種玩味的表情,去猜測他下麵要說什麽,會有一副怎樣的嘴臉。

王凡試了幾把鑰匙,都無法打開櫃子,朝櫃門狠擂了一拳,將一串兒鑰匙狠狠甩在徐氏身上,吼道:“你來開!”

堅硬的鑰匙打得徐氏手臂生疼。徐氏漠然道:“不用試了。你要的東西不在這裏。”

王凡跳起來,叫道:“你放在哪裏了?快點給我拿出來!”

徐氏不知從何來的勇氣,冷冷道:“地契上是我爹爹的名字,你拿了也是白拿。至於店鋪,鹹宜公主前幾天來定了一批銀首飾,指明要樣式新穎的,如今圖樣還沒出來。這月底便要交貨。”

王凡聽到地契還在暴怒,待到說鹹宜公主之事,不由得泄了氣。銀器的生意,全憑圖樣設計,往往一個精奇新巧的銀簪便可撬動整個銀器市場。這些年來,王家銀器能獨樹一幟,全憑徐氏巧手設計。如今已近月末,鹹宜公主可得罪不得,若是不能按期交貨,不僅店鋪開不下去,隻怕性命不保。

王凡怒道:“你作什麽吃的,怎麽誤了這些天?”他訓斥徐氏的話原是張口就來,早就習慣了,話一說出,心裏便覺得莽撞了,想取地契和印章之事還是要從長計議,幹咳了兩聲,威嚴道:“算了!這個事情你惦記著吧,我們倒沒什麽,可別連累了小雨。”他知道徐氏最疼女兒,故意抬出小雨來。

若是往常,徐氏定然大受感動,可是今日聽了這話,心中暗自冷笑。

兩人各懷心思,發了會兒愣。王凡擔心小雨回來無法麵對,就此走開又心有不甘,再一想到銀器的設計離不開徐氏,心中更加煩悶,扭頭見徐氏木然看著燈花,板著臉道:“我這些日跑官的事兒有些眉目了,還需要多些銀兩。你先從賬上給我支出一千兩來。”

徐氏咬著嘴唇,低聲道:“這三個月來你已經支取了將近五千兩了。”

王凡跳起來,叫道:“你什麽意思,嫌我花錢厲害了?哼,這個家要不是靠我的門麵支撐著,就那幾個小小的銀店能做什麽?我若是當了官,你和小雨還不是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一點見識沒有的東西!”

徐氏看著王凡,有心想反駁一句,究竟還是說不出口。

王凡暴躁道:“快點快點,我要鴻通櫃坊的可兌換飛錢。”

徐氏坐著不動,垂頭道:“沒錢啦。你也去看過店鋪了,這兩月的生意差得很。”

王凡見她竟敢違背自己,不由得大怒,揮舞著拳頭叫道:“你這個肥豬婆,也不瞧瞧你的樣子,還想霸了我的家產!”

徐氏頭垂得更低,小聲卻十分清晰道:“這本是我爹爹留下的財產。”

王凡啞口無言,繞著徐氏轉了兩圈,見她眉眼低垂,雙唇緊閉,一副倔強的樣子,皮笑肉不笑道:“真不知道原來你口才這麽好。”

徐氏仍舊不怒不動。王凡一腔怒火無處發泄,見徐氏藕荷色小襖將消瘦了身材襯得玲瓏有致,隻想找個能夠攻擊她的借口,信口開河道:“你今晚約了誰?穿的花枝招展的,給誰看的?我的這些家產你攥在手裏,想留給哪個野漢子?”

徐氏眯起眼睛望著他,不由得一陣恍惚,這個真是自己曾同床共枕生活多年的夫君嗎?

王凡以為自己的辱罵見效,越發來了勁,惡狠狠道:“你早等著我休書對不對?”

徐氏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可真是蠢笨,時至今日才明白過來。”

王凡見徐氏不但不否認,聽這言語竟然是承認了,頓時暴跳如雷,吼道:“你去死吧!你這個不守婦道的賤貨!說,奸夫是誰?是不是那日和你拉拉扯扯的小道士?”那日他還是有些擔心徐氏,便遠遠從窗戶望去,還被鳳凰兒好一頓奚落。

徐氏冷笑著看著他。他恨極,掄圓了手臂朝徐氏臉上摑來。徐氏輕輕抓住一把甩開,麵無表情道:“家裏的重活都是我做的。夫君的手勁兒要再練練才是。”

王凡抓起桌上的冷茶倒進口中,慢慢冷靜了下來。店鋪如今還在她手裏,萬一逼得她同奸夫私奔,這事兒便弄巧成拙了。如今還需虛意奉承,哄得徐氏交出財權。

王凡平靜片刻,麵露悔恨之色,上前拉住徐氏的手,誠懇道:“唉,是我錯了,我不該隨便懷疑夫人。我知道你這些日子受委屈了,我已經和那邊說過了,休妻之事休得再提,如今小雨大了,我正打量著給她找個好婆家呢。”徐氏微微一笑,默不作聲。

王凡正想再找些徐氏往日愛聽的話來講,猛然聽到院中旺福招呼小雨的聲音,頓時心怯,起身道:“我今晚約了幾個朋友吟詩作對,你和小雨趕緊吃飯吧。”料想徐氏必定哭號哀求,暗自思忖如何快快擺脫她。

走了幾步,卻不見身後有任何動靜,回頭見徐氏端坐,眼睛並未看他,下意識提高聲音道:“我走了!”腳步卻故意放慢。

徐氏冷眼旁觀,心底百般滋味無從分辨,不由得嘴角苦笑,淡淡地“哦”了一聲。

不知怎的,王凡竟然覺得心中小有失望,訕訕地推開房門,同小雨匆匆打了招呼,就此去了,心中說不出的不自在。他實在想不明白,何以徐氏改變如此之大,若不是有奸夫,此事斷斷不能解釋。

〔七〕

同往年相比,今年的冬天來得遲些。如今已進入十一月,竟然沒有下過一場痛痛快快的雪。在沫兒看來,淅淅瀝瀝的雨夾雪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天氣陰冷,地麵髒汙,每日除了幹活就窩在家裏,想出去買個烤紅薯都沒得賣的。

今日也同樣,烏雲低沉,寒風淒淒,偏偏下的還是雨夾雪。沫兒淘了一個下午的米漿用以製作底粉,凍得手指通紅,鼻涕兒直流,婉娘也不肯讓他休息。

吃過晚飯,天已經完全黑了。黃三在中堂生了火爐,自己挑揀一些花籽,文清和沫兒四腳八叉地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婉娘吹噓她的香粉。

黃三突然支起耳朵。婉娘道:“來人了!”將桌上的東西收了,推文清和沫兒道:“快開門去!滿屋子都是你們兩個的大長腿,看絆到人!”

沫兒打了傘,和文清跑去開門。門口漆黑,沫兒抱怨道:“幹嘛門口不掛個燈籠?”趁著街口的微光,一輛簡易馬車吱吱呀呀地趕了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遲疑道:“請問可是聞香榭?”卻是旺福。

兩人慌忙答應。徐氏道:“這地方可真不好找呢。”從馬車上跳將下來,身手甚是麻利。沫兒和文清還以為二胖和小安也在車上,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另有人下來。

旺福留著看車,徐氏快步走入聞香榭。婉娘早已在門口迎候,笑道:“夫人氣色不錯,身體可大安了?”

徐氏去了鬥篷,微微一笑,道:“也就這樣吧,無所謂好或者不好。”沫兒卻發現,她的裝扮與第一次相見早不可同日而語:一絲不亂的美人髻,插著一支精致的瑪瑙朱雀銀釵,身著緊身緞麵青花胡服,足蹬黃牛皮厚底長靴,脖子上還圍著一個猩猩氈的圍脖,雖未化妝,但皮膚白淨緊致了許多。徐氏骨架大,下頜寬,胖的時候便顯臃腫,如今消瘦,衣服又合身,身姿挺拔的優勢便顯露出來,甚有英氣。最關鍵的是,眼中的惶惑之色盡無,代之生活沉澱之後的平靜和自信,使得整個人都變了樣。

婉娘笑道:“夫人好氣勢!這等英姿颯爽,連我見了都垂涎呢!”

徐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謝婉娘點撥。還有你家的香粉,真是好用。若不是你,我還在尋死覓活呢。”說著遞過一個小包裹,道:“無以為報,我這幾日精心設計了幾隻鐲子、釵子和一些好玩的銀鈴鐺,就送給婉娘做個紀念。”

婉娘喜笑顏開,接過來道:“夫人太客氣啦。不用謝我。要多謝二小姐才對。”

沫兒站她身後猛拉她的衣服,小聲道:“你答應二胖不收錢的!”

婉娘頭也不回,朝後麵踹了他一腳,臉上仍麵不改色,滿臉諂媚之像:“夫人覺得我的香粉好,以後就常來,我這裏專門定做,想要什麽樣兒的都有。女人麽,就得自己疼自己才對。”

文清捧了茶來,兩人扯了會兒閑話,無非就是衣料啊首飾等女人的話題。婉娘漫不經心道:“不知王大人最近怎麽樣了?”

徐氏微微頓了下,坦然道:“回家的次數多了。”表情淡漠,如同在談論陌生人。

婉娘目露讚賞之意,卻不點破,道:“近來生意怎麽樣?”

徐氏道:“生意還不錯。不過我多用些心罷了。”

婉娘羨慕道:“夫人好手藝!誰成想大名鼎鼎的銀器王家,竟然是夫人支撐著呢。”

徐氏幽幽歎了一口氣,道:“說老實話,若是能在家做相夫教子的甩手掌櫃,誰不想呢。我本來死心塌地想著就這麽過一輩子,看在小雨姐妹的麵上忍氣吞聲,得過且過便是。可惜老天爺不給我這個機會。男人愛你的時候什麽都好,不愛的時候便是一無是處。如今再回想起半月前,我恨不得抽自己。一旦想明白了,這事情簡單的很。如同在路上踩到一泡臭狗屎,趕緊刮淨鞋底離得遠遠的,還對著狗屎緬懷個什麽?真是自討沒臉。”

婉娘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夫人這比喻實在貼切!”

徐氏也笑道:“我是個粗人,說話俗了些,婉娘不要見怪。”突然啞然一笑,道:“婉娘,你定猜不出我的閨名兒叫什麽。”

婉娘好奇道:“叫什麽?”

徐氏道:“我爹爹膝下無子,一直希望我能夠像男孩一般支撐門戶。所以我的閨名兒便叫勝男。我還覺得這名字不好聽,不像人家花兒朵兒的,一聽便招人喜歡,可是這些天我才想明白了爹爹取名的含義。勝男,其實不用勝男,隻需同男人一樣自立自強,便可少卻許多煩惱。”

婉娘大聲道:“不錯不錯!要是女人為自己而活,這世上就少了很多怨婦了。”

兩人愈談愈投機,挽手哈哈大笑。

天南地北地海聊了一會兒,徐氏道:“啊呀,隻顧著聊得高興,可把正事兒忘了。”朝四周張望了一番,沉吟道:“婉娘,這些日我碰到些怪事,不知是我多心了,還是有人開玩笑。”

徐氏似乎有些不安,下意識地從衣襟裏拉出一件東西緊握在手中。沫兒正要去睡,看到那個頓時不困了——一個精致的玉魚兒,用紅絲線串著。

婉娘關切道:“什麽事?”

徐氏自嘲地笑了一下,臉上的不安消失,大咧咧道:“其實也沒什麽事。我如今想得開,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人頂著呢。可真如佛家所說,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

婉娘笑道:“那是夫人悟性高。”

徐氏道:“這些天我自己放輕鬆了,白日裏精神抖擻,一天能畫出多個銀器花樣來,睡眠也出奇的好。我同那個死鬼說,趕緊寫休書吧,老娘受夠了,離開了你照樣活。嘿嘿,你不知道我說出了這些話,心裏有多痛快,看著他嘴巴張得像個被叉子叉起的死蛤蟆,我真恨自己浪費了這些年的大好光陰,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對他好上了。哪知道這個賤胚子,以前不是要錢便不回家,我說了這話他反而每隔一天就回來一次,有時甚至還陪著我和小雨吃飯。”

婉娘抿嘴而笑。徐氏笑道:“說真的,我巴不得他趕緊去娶了那個高貴的什麽鳳凰呢。隻要他一回來,我晚上必定做噩夢。”

婉娘笑道:“可能他回來又勾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憶,所以也有所夢。”

徐氏認真道:“不,我真放下了。以前唯恐他熱了冷了不高興了,恨不得把他捧著含著,一看他眉頭微皺,我就心疼的什麽似的。可如今,我根本就不會關注他,似乎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除了他是我家娃兒的爹,其他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婉娘道:“不錯,放下一個人,是既沒有愛,又沒有恨,看到他就像看到陌生路人一般。”

徐氏繼續道:“所以他回來不回來都無所謂,可我偏偏就做噩夢了。而且最為奇怪的是,我每次做噩夢都是一樣的。”說著陷入了沉思。

沫兒來了興趣,追問道:“您做了什麽樣兒的夢?”看她仍然緊握著玉魚兒,有心想問一問,又不敢多嘴。

徐氏道:“我通常早上送圖樣到店鋪,傍晚時分再去一次了解下一天的進賬,晚上就琢磨著如何畫寫精巧新奇的圖樣。第一次做噩夢,是你幫我裝扮那日,傍晚時分他回來取錢,並問我索要圖章,被我打發走了。當天晚上,我躺在**,將心思好好地捋了一捋,想明白之後很快便入睡了。”

徐氏睡到半夜,突然覺得自己躺在一張冰冷的鐵架上,隱隱約約有人說話,眼睛卻死活睜不開。過了一會兒,有一股香味撲鼻而來,隻聽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道:“你覺得她怎麽樣?”

一個蒼老的男子答道:“天生愚鈍而多情,好材料!”徐氏雖然不知道要發生什麽,卻極度恐懼,渾身緊張,極力想要掙脫,手腳卻似乎被敷上了,一動也不能動。

老年男子拿出一個嘩啦啦響的東西,不知是刀具還是鐵欄,冰冷的寒氣穿透徐氏的身體,讓她不寒而栗。徐氏雖無法睜眼,卻能感受到男子精光四射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如同觀察待分配的獵物一般。

男子打量了片刻,桀桀笑道:“你要哪一部分?”

女子嬌嗔道:“我隻要你答應給我的部分。”徐氏大驚,以為兩人要將自己分屍,拚盡全力大聲叫喚,最後一個尾音終於發出,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醒來。

※※※

婉娘聽了,道:“該不是夫人白日太過勞心費神罷?”

徐氏絞手道:“第一次我也是這樣想的。偶爾做個噩夢,又不是什麽大事,以前晚上睡覺還遭遇過‘鬼壓床’呢,過去了便好了。隻是這個情景太過逼真,我醒了之後還能感覺到男子手裏拿的那個嘩嘩響的東西帶來的寒氣。”

第二天徐氏便忘了此事。王凡因沒討出銀錢,又腆著臉回來了。這次卻不再提什麽奸夫之事,如同沒事人一般,給二胖帶了些點心,還假惺惺地提醒徐氏不可太過勞累,徐氏也不怎麽搭理他。然而此日晚上,徐氏又做了同樣的夢,一個年輕女子,一個蒼老男子,商量著要將她瓜分。不同的是,這次的夢長了一點點,直到那個鐵鏈一樣的東西觸碰到她的心窩才醒轉過來。

慢慢的,徐氏發現了規律,隻要哪天王凡回來,她必定晚上做噩夢;而他不回來,她便安穩一夜。徐氏幾乎認為這是天意,連老天爺都提示自己他是個禍害了。

沫兒聽得入了迷,追問道:“那您的夢後來又長了沒?”

徐氏道:“每次都會長一點,第三次噩夢,那個又象鐵鏈又象刀的東西插入了我的胸口,卻感覺不到疼痛,隻覺得冰冷異常,正從我心裏挖出什麽東西來。”

“第四次,那東西插入胸口後,隻聽老者驚奇地啊了一聲,叫道:‘這是什麽?’女子俯身一看,鬆了一口氣,輕蔑道:‘還以為是什麽呢,不當緊,這種小伎倆,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夢就這麽醒了。”

“第五次,也就是昨天晚上,男子聽了女子的話,冷哼了一聲,道:‘你不要小瞧了人。’女子似乎氣不過,奪過男子手裏的東西,道:‘我來動手吧。’隻覺得眼前電光一閃,似乎是什麽東西發出了亮光,鐵鏈或者鐵刀跌落在了地上發出嘩啦的聲響,女子蹬蹬後退了幾步,一個趔趄撞到屋中的桌子上,將一個茶盅撞落,發出啪的一聲響。夢又醒了。”

沫兒撓頭道:“如果不是噩夢,這樣每次做夢都能連起來,也挺好玩。”

文清小心道:“我覺得您是因為……小雨爹的事受刺激了。”

徐氏不解道:“若是這樣,怎麽今天早上,我看到桌上剩餘的一攤未幹茶漬,那個粗瓷茶盅也滾落在地上,茶盅口磕掉了一大塊?”

婉娘呷了一口茶,道:“你好好想一想,這些晚上除了夢的延續,還有什麽不同?”

徐氏托腮冥想了片刻,道:“前三次似乎特別害怕,那種絕望和無助,我如今還能體會得到。”說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繼續道,“但後麵兩次,雖然還是一樣的情景,卻沒有那麽害怕了,而且神智更加清醒,白天的精神也沒受什麽影響。”

文清上來換了新茶,提醒道:“您想想,第三次噩夢之後,你有沒有什麽和前幾個不同的舉動?”

沫兒實在忍不住了,道:“夫人您的這個玉魚兒好精致,從哪裏得來的?”

徐氏一愣,道:“這個……啊呀,我想到了,前麵三次,我都沒戴這個東西,那天小雨胡鬧,非說女人要好好打扮,將堆在箱底的首飾配件都翻了出來給我戴。我拗不過她,隻好挑了這件玉魚兒戴上。”

沫兒驚喜道:“肯定是它!我覺得它能夠辟邪保平安。”

婉娘白了他一眼,對徐氏笑道:“別聽這小子胡說。”

徐氏摩挲著玉魚兒,皺眉回想片刻,道:“不,當時送我玉魚兒的那個人,也是這麽講的。你記不記得大旱的那年,就是前年,冬天特別冷,洛水、澗水都結了冰,有一天我一大早出門,想去趕個早市。走到濱水大街,見一個老頭凍僵在浮橋橋頭的柳樹下。我見他可憐,便讓旺福將他背回去,喂了一碗薑湯,送了幾件衣服給他。那老頭將養了幾天,身體好些便告辭了。臨行前,摸出這個非要送個我,說是感謝我的好心,還叮囑我一定要隨身戴著,可保一生平安。”

婉娘笑道:“夫人人好,老天爺都看著呢。”

徐氏道:“我當時十分過意不去。想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這東西便是他全部身家,便推辭不要。他卻不肯,說這個他拿著沒用了,沒辦法我隻好接了來。”

婉娘好奇道:“這種玉製的小玩意兒,我們這裏也有一些,樣子也同你這個差不多。可否借婉娘一觀?”

徐氏摘了玉魚兒,遞給婉娘,一邊笑道:“我平時對穿衣打扮不是很講究,也是想起來就戴上,想不起來就不知道丟到哪裏了。這東西冷冰冰的,夏天戴著不錯,不過卻總被我家死鬼嘲笑說我是醜人多作怪,臊的我不得了。如今看他還敢不敢說這樣的話?我一個大耳刮子刮他出去。”兩人哈哈大笑。

文清和沫兒也湊上去看。這個玉魚兒顏色翠綠,雕工精細,外形同聞香榭的玉魚兒毫無二致,但魚尾卻沒有聞香榭的鐫刻,而且寒氣逼人,缺乏玉的溫潤。

婉娘將玉魚兒還給徐氏,道:“我看這個應該是件辟邪的靈物,夫人還是好好戴著,最好日夜都不要摘下。”

徐氏慌忙收好了,疑惑道:“這麽說,昨晚的噩夢,真是它替我擋了一煞?哎呀,要是能夠再見到那個老頭子,我要好好謝謝他才行。”

婉娘拉過徐氏的右手,裝模作樣道:“我對手相粗通一二。我看看……從夫人手相來看,原是個女中豪傑,招財命格,隻是不免要辛苦勞碌。這件事是個坎兒,從今以後,定會財源廣進,事事順心。至於噩夢嘛,不過是一些過往的邪祟打擾了一下,已經無礙,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徐氏對婉娘會看相一事早就深信不疑,聽她如此一說,頓時心安,喜滋滋道:“那就好!那就好!”

婉娘委婉道:“不過有一點尚需提醒,麵相手相會受體型、氣色影響,若是一個人總愁眉苦臉、怨天尤人,或者不修邊幅,放任自流,再好的命格都逐漸偏離。所以夫人……”

徐氏拍手笑道:“我懂了。你是說,我再不可象以前那樣,滿身贅肉,麵色灰暗,老天爺想幫都幫不上,對不對?”

婉娘掩口笑道:“夫人說話心直口快,深對婉娘脾氣。”

徐氏感慨道:“婉娘不嫌棄我說話粗俗就好了。你說的不錯,女人自己不疼自己,卻指望男人來疼,男人好便罷了,男人若是不好,可不是自取其辱?”

婉娘道:“我上次給夫人的胭脂水粉,都是尋常的幾款。要不我針對夫人的皮膚氣色,再做一款專門的香粉如何?”

徐氏笑道:“我正想著求你呢,唯恐你忙,給你添亂。”兩人又聊了片刻,徐氏便起身告辭。

送走了徐氏,婉娘斜靠在門框上若有所思。一陣寒風吹來,沫兒打了個寒噤,叫道:“好冷!小心感冒了!”

文清忙拿了衣服遞過去。婉娘披上,仰臉看著天上的點點寒星,慢悠悠道:“沫兒。”

沫兒道:“幹什麽?”

婉娘卻道:“算了,沒事了。早點休息吧,我們明日做媚花奴。”蹬蹬蹬上了樓,留下他和文清莫名其妙,茫然四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