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入臘月,便算跨進了年節,連空氣中都充滿了濃鬱的年味兒。沫兒搗著石臼裏的薔薇籽兒,嗅著不知誰家炸丸子的香味,嘟噥道:“好久沒上街了。”

文清也放下了手中的篩子,兩人可憐巴巴地望著婉娘。

早上婉娘說要上街置辦年貨,兩人早就想跟去了,可是今天活計眾多,留黃三一人在家肯定做不完,一直沒好意思開口。

黃三看他倆悶悶不樂的樣子,比劃道:“帶他們一起去吧。”

婉娘歪頭看了看,皺眉道:“先說好,一,我說買什麽就買什麽,不許額外要求;二,我去看什麽你們就看什麽,不許煩,不許催——還不換衣服去!”

兩人兔子一樣衝進屋內換了衣服,興高采烈地隨著婉娘上了街。大街小巷一片歡樂景象,各家商鋪攤位從店裏擺到街上,還不惜用最誇張地詞語、圖畫和吆喝聲賺取眼球。沫兒對其他的不敢興趣,隻盯著各種年糕、糖果、瓜子、點心,不時對著大塊紅亮噴香的鹵肉、整隻香酥嫩滑的燒雞、懸掛著的皮焦肉嫩的烤鴨猛咽口水。

婉娘卻沒有停車的意思,指揮著文清繞過賣熟食的,一徑走到南市旁邊的朱華巷。沫兒一見,頓時沒了興致。

朱華巷正對著南市的酒肆車坊,街道平整寬闊,兩邊商鋪飛脊吊簷,彩燈高挑,修葺得甚為華麗。最要緊的是,整條街裏全是女人用的物件:胭脂水粉,宮花手絹,衣料首飾等,用料精良,材質高檔,在洛陽城中頗負盛名。今日更是繁華,各色精美小嬌和馬車絡繹不絕,街上人流如織,且女子遠遠多過男子。

文清去存車,沫兒無奈地敲打著自己的腦袋,咧著嘴跟在婉娘後麵,心裏暗暗祈禱她快點看完。

婉娘在一間店鋪前站住腳,仰頭道:“就是它了。”一陣濃鬱的香味傳來,沫兒一看,紅漆鏤空雕花木門,暗金紅色大字,上書“香雲閣”。

沫兒嘀咕道:“自己就是做胭脂水粉的,幹嘛還來這裏買?”

婉娘忿忿道:“哼,我要看看它的香粉如何個好法。”原來婉娘還惦記著那日聞香榭被人同香雲閣比較之事。沫兒嗤之以鼻,哼道:“真幼稚。看看有什麽用?難道再來人說香雲閣的好,你能證明給她不成?”

婉娘橫他一眼,道:“好歹我也知道它的質地到底如何。”兩人一邊拌嘴,一邊走了進去。

香雲閣前身原本是賣香料的鋪子,後經營不下去,轉讓給了一家西域商人,店鋪也重新進行了裝修,專售成品胭脂水粉。其香粉價高質優,專門針對皇家貴族和商賈大戶,在脂粉行業大有異軍突起之勢。

鋪子挺大,裏麵布置成了圓頂,上麵繪著顏色鮮豔的藍色壁畫,牆上掛著西域氈毯,連臨牆的貨架空餘部位都裝飾有獸頭、牛角和一些誇張怪異的動物小像。各色香粉按類排開,口脂、麵脂、花露、眉黛、花黃等分別占據一段貨架,使用的盒子材質多樣,金、銀、象牙、犀角、檀木、青玉、白瓷等應有盡有,不過敞開的貨架中都是一些尋常的香粉,名貴的都放在櫃台內的貨架上,得叫了夥計才能取來看。

店鋪裏客來客往,生意十分興隆。婉娘從兩個妝容精致的女子身後擠過去,拿起一個心形檀木牡丹粉,打開聞了聞,小聲嘀咕道:“哼,明明比我聞香榭的差遠了!”

沫兒見下麵擺著擺著幾個小兔子香粉,頓時來個興趣。這款香粉十分普通,用的也是最一般的瓷瓶,但小兔子白白胖胖,憨態可掬,眼睛和嘴巴還被點成了紅色,戴著的一頂圓圓的小帽剛好做了瓶蓋,造型極為別致。沫兒愛不釋手,指給婉娘看:“你看人家的盒子!哪象我們,不是圓口大肚的,就是長頸圓肚的,沒有一點兒新意。”

婉娘瞟了一眼,鄙夷道:“瞧瞧這質地!”

沫兒反駁道:“我又沒說質地,我說瓶子。”旁邊兩個年輕女子正拿著一款錦緞木盒裝的桃麵粉研究,聽到沫兒說話,便朝這邊看來。挨著沫兒的青衫女子一見沫兒手中的小兔子,頓時兩眼爍爍放光,驚喜道:“啊,好可愛!”劈手從沫兒手中奪了去。

沫兒悻悻道:“貨架上還有呢!”但再看貨架上的,怎麽看都覺得不如這個精致,心裏有些不高興,又不好和她一個女孩子爭,便蹲下身來看其他的瓶子。

剛拿了一個虎頭粉來看,隻覺一個東西砸得腦袋生疼,還沒來得及叫,腳邊嘩啦一聲,剛才那個小兔子粉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幾瓣。一抬頭,見剛才那個青衫女子正手足無措地看著香粉,一臉尷尬。

店鋪夥計聽到響動,一個箭步竄了過來,看著地上的碎片,看了看沫兒,弓腰做出個請的姿勢,客客氣氣道:“這個香粉……請小公子這邊結賬。”

沫兒看這陣勢竟然是將自己當做打碎香粉的人了,慌忙搖頭道:“不是我。”朝青衫女子看去。哪知道青衫女子一臉無辜,閃身躲開,嘴裏還嘖嘖有聲,又是惋惜又是責怪地看著沫兒,那副表情分明是告訴夥計,就是沫兒打碎的。

沫兒頓時惱了,梗著脖子道:“不是我!是她打碎的!”婉娘和陪同青衫女子的綠衣女子見狀,都圍了過來。

夥計卻以為沫兒耍賴不想賠,這種事情他也見得多了,皺了皺眉仍然好言好語道:“小公子,這個香粉其實不值什麽,隻是掌櫃的管的嚴,請您體諒小的。”說著還躬身做了個揖。

沫兒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來,正要大聲解釋,婉娘拉了他一把,對夥計道:“對不住了,是我們不小心。打碎的這個多少錢?我來結賬。”伸手從荷包裏摸出一兩銀子遞給了夥計,夥計陪笑收下,點頭哈腰地走了。

沫兒無辜被冤,氣的眼睛都紅了,指著青衫女子大聲道:“明明是你打碎的!”

綠衣女子年齡看上去稍大一些,圓臉杏眼,舉止端莊,過來挽住青衫女子的手臂,沉聲道:“紅袖,怎麽啦?”

青衫女子紅袖表情變得委屈,眼裏閃著淚光,低下頭道:“就算我打碎的吧。”

綠衣女子拍了拍綠衫女子的肩膀以示安慰,見沫兒滿臉怒容,淡然一笑道:“不值當的事兒。就算我們的吧。”嬌聲叫道:“小二,把剛才這位姑娘的銀子退了,記在我的賬上。”

沫兒怒道:“什麽叫‘就算’?明明‘就是’!”婉娘一把拉過沫兒,解嘲地笑道:“多大點兒事兒!多謝姑娘了。”朝兩位女子點點頭,拉了沫兒走到另一側角落。

沫兒百口莫辯,扭頭見那個紅袖還一臉委屈,更是怒極,用力甩開手,朝婉娘大發雷霆。婉娘按住他的肩頭,靜靜道:“誰打碎的,有什麽要緊?”

沫兒一愣。婉娘道:“有些事情,沒必要糾纏。心裏知道就好。”婉娘說完,又走去看那些口脂。

沫兒垂頭沉默了片刻,嘟囔道:“話是如此說,我心裏不痛快。”

不料剛才那兩個女子也過來看口脂。青衫女子看了看尚滿臉怒氣的沫兒,眼底透出得意之色,一看見婉娘,轉而換上了天真爛漫的笑容。沫兒哼了一聲,扭頭走到婉娘另一側。

綠衣女子打開一盒青瓷口脂,道:“紅袖,這個是新進的口脂,你看怎麽樣?”

叫紅袖的青衫女子認真地嗅了一嗅,熱切道:“真不錯!顏色嬌而不豔,我看配阿蘿姐姐的粉麵正合適!朱公子要是看了肯定喜歡。”綠衣女子阿蘿臉兒一紅,看了看四周,嬌嗔道:“滿嘴胡說!”

紅袖低聲笑道:“我看朱公子對你動心的很呢,要不要我去牽個線?”

阿蘿滿麵潮紅,伸手去撕她的臉。

婉娘逛了一圈出來,一件香粉也沒買。三人去南市買了些臘肉、點心和紅棗木耳等幹貨,中午在街上隨便吃了,下午又去了北市。婉娘學的倒快,果然去購進了些同香雲閣差不多的青瓷、白瓷瓶子和錦緞木盒,還專門挑了些別致的,樣子如梅花、蘋果、桃子等的。這些材質的東西比玉做的要便宜的多,如此一算,竟然省下了一大筆銀兩。

沫兒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便死活纏著要婉娘帶他們去吃全羊宴。

全羊宴在正對著南市的思順坊,同修善坊一街之隔,為一個突厥人所開。他家的羊肉做法同中原迥異,采用整隻羊烹飪,再用羊的不同部位做成不同風味的菜肴,外皮酥脆,肉質鮮美,在神都久負盛名。因他家都是整隻羊售賣,三四個人吃不完,婉娘以浪費為名,總不帶沫兒文清來吃。今日被纏得無法,隻好答應,自己和沫兒先去訂座,文清趕著馬車去接黃三。

今日天色尚早,一半座位還空著,但雅間已經被預定完了,二人在大堂裏麵找了座位坐下。

一個高鼻大胡子酒保過來,操著一口熟練的官話,道:“請二位客官先去後堂挑一隻羊。”他家的羊肉都是現挑現殺的,為的是新鮮。

婉娘看附近桌上端上來的各色羊肉,足夠十個人吃,探詢道:“酒保,能不能要半隻?我們隻有四個人。”

酒保滿臉笑容道:“姑娘好運氣!剛才來了位年輕公子,他們也是三四個人,正好可以和姑娘分食一隻羊。”說著朝對麵一指。

對麵桌上,坐著位年輕公子,著一件米色撚金暗紋絲綢長袍,頭上簡單地束了一個發冠,長得眉清目秀,書卷氣甚濃。旁邊站著一個書童摸樣的小廝,正伸頭往窗外看,似在等人。

婉娘笑道:“那敢情好!”可巧文清和黃三來了,四人一邊聊天一邊等著上菜。

全羊宴共有二十幾道菜,全部采用羊肉製成,隻是製作要花些功夫。講究的食客通常要提前半日預訂,看著活羊宰殺,再一樣一樣地做了來;婉娘圖省事,就用了人家現成做好的。不大一會兒,菜便上來了。先是涼拌羊舌、五香羊片、孜然羊排和羊皮皮凍四個下酒的涼菜,然後是手扒羊頭、蔥爆羊腰、紅燜羊腩、燒烤羊腿,中間搭配羊雜湯、金絲燒餅和精致茶點,配上店家送的開胃小菜,隻吃得文清沫兒滿頭大汗,酣暢淋漓。

對麵那桌尚未上菜,酒保去問了幾次,公子都說要等人。天色漸暗,食客嘈雜,年輕公子麵色稍有焦慮,不住朝門口張望。

婉娘吃了一點便飽了,抱怨道:“全是羊肉,有什麽好吃?還不如去溢香園點菜吃呢。”

沫兒滿嘴流油,咽下一大塊羊排,道:“吃羊肉就要吃特色。象溢香園那樣的菜,滿大街都是,有什麽吃頭?”

婉娘吃吃笑道:“吃貨都這麽認為。”一抬頭,像是看到了什麽,在桌底下踢了沫兒一腳,悄聲道:“你看誰來了!”

沫兒大嚼著肉,一邊回頭一邊道:“誰?”一個青衫女子帶著一個小丫鬟出現在門口,正是沫兒最不待見的紅袖。比起上午,她打扮得成熟了幾分,娥眉紅唇,滿麵春風,叫道:“朱公子!”

沫兒丟了羊排,慪火道:“討厭,影響食欲。”

婉娘低聲笑道:“我看你是吃飽了吧。”

對麵的年輕公子和書童慌忙站起招手。紅袖隻顧和公子打招呼,也沒注意到婉娘和沫兒。

文清好奇道:“你認識她?”沫兒偷偷將上午遇到的事情講了,文清也氣憤填膺。

朱公子似乎有些失望,朝外張望了一番,又親自倒了茶,歉然道:“今日訂座晚了,沒有雅間,隻好坐在大堂,委屈……姑娘了。”說著臉一紅。紅袖捧起茶杯,飲了一口,嬌聲道:“外麵好冷!快過年了,各個酒家都客滿呢。”

朱公子難為情地笑了,又伸著脖子朝門口看。紅袖叫道:“酒保,上菜!”公子似要出言製止,又覺不妥,期期艾艾道:“安小姐……沒和你一起來嗎?”

紅袖嘴巴撅起,嬌嗔道:“朱公子就惦記著我家姐姐,我來不行嗎?”看樣子今日朱公子約的是另一位小姐,可能就是今天那個綠衣女子阿蘿。

朱公子大窘,尷尬道:“姑娘說笑了。”

紅袖一雙眼睛活潑機靈,看著朱公子的樣子咯咯嬌笑不停。朱公子不敢正視,鼓起勇氣道:“安小姐說有事相商,怎麽突然……?”

紅袖突然紅了眼圈,低頭道:“姐姐有事來不了啦。”

朱公子吃了一驚,道:“出什麽事兒了?”

紅袖拿出一條手絹兒,擰了下鼻涕,道:“算了,不說了,說了更煩。”

瞧這話說的,分明是故意急人。朱公子聽了之後,果然越發焦急,額上泌出一層細汗,道:“她病了?”

紅袖佯裝生氣,道:“我不依,朱公子隻關心姐姐!紅袖剛才坐車崴了腳,好辛苦才來到這裏,你問都不問一下。”說著將穿著紅色繡花鞋的小腳伸到朱公子麵前。

朱公子耳根通紅,唯恐周圍的人聽到看到,驚慌失措低了個頭,也不知看到沒看到,結結巴巴道:“啊……姑娘辛苦……”見酒保走過,慌忙大聲叫道:“酒保,上菜!”

紅袖收回了腳,看著朱公子的窘迫相抿嘴偷笑。

酒保上了菜,紅袖優雅地拿起筷子,慢慢品嚐。朱公子卻如坐針氈,手足無措。

紅袖瞥了他一眼,笑道:“朱公子,這麽多的菜,不會就給我一個人吃的吧?”

朱公子抹了一把汗,道:“姑娘……安小姐她……”

紅袖嗔道:“姐姐今天忙,來不了。你叫我紅袖就好啦,要不也同姐姐一樣,直接叫我妹妹。”

沫兒低著頭裝作喝湯,聽到此話做出一個嘔吐的動作,鄙夷道:“不知道又要整什麽幺蛾子。”

朱公子額頭的汗大顆滴落下來。紅袖天真道:“朱公子很熱嗎?”伸手拿手帕去擦。

朱公子無可奈何,往後一躲,站起身施了一禮,低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小生同安小姐私下見麵,實屬不妥。請代問安小姐好,小生告辭。”朱公子官話帶些南方口音,配上他的文弱靦腆,倒也相得益彰,雖然迂腐,但很可愛。

紅袖見朱公子一本正經,越發覺得好笑,卻不敢再造次,嬌咳了一聲,板著臉道:“你走吧。可不要怪我沒把姐姐的話兒帶來。”

朱公子遲疑了下,斜做在半邊椅子上,紅著臉道:“她……怎麽說?”

紅袖一雙眼睛撲閃著,嘴唇嘟得象一顆紅櫻桃,吃吃笑道:“你怕我吃了你啊?”

朱公子麵部僵直,擠出一個笑臉,慢慢溜著椅子坐下。

紅袖掩口笑了良久,方才道:“朱公子,你看我怎麽樣?”

朱公子一愣,道:“什麽怎麽樣?”一碰到紅袖狡黠明亮的眼睛,趕緊躲開目光,結結巴巴道:“很好……很好。”

紅袖眼珠一轉,歪頭道:“比起她,怎麽樣?”

朱公子額頭的汗更多了,神態極其狼狽,低聲道:“都很……很好……”紅袖咯咯嬌笑了一陣,臉色漸漸沉靜,道:“好了,不逗你玩兒了。今天下午的信是我送給你的。”

朱公子吃了一驚。紅袖戲謔之色皆無,麵無表情道:“她就在洛陽,隻是不肯見你。你最好精心準備一份禮物,看能否打動她。”說著丟了一個紅色香囊過去,道:“這是姐姐給的,說可憐你獨自在洛陽。”拉起旁邊的小丫鬟,起身走了,留下朱公子握著香囊目瞪口呆。

沫兒隻管胡吃海塞,見她走遠,幸災樂禍道:“討了個沒趣,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