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當天晚上並沒有來,沫兒本來還惦記著要問問他在停屍房現場有沒有發現什麽線索,隻好作罷。

聞香榭裏鬆懈了很多,婉娘早出晚歸,白天幾乎都不在;黃三又從來不責罵他們,況且這些天做出的香粉花露一瓶也沒賣出去。文清和沫兒雖然樂得清閑,可是看著黃三眼底的焦慮,也著實覺得不安。

轉眼到了臘月十九。這日,婉娘很晚才回來,未來得及吃晚飯便說要製作半邊嬌,叫文清沫兒提了燈籠,帶著器具跟著,到後園采些東西來。

沫兒聽著嗚咽的寒風,縮著脖子道:“家裏有現成的半邊嬌。”

婉娘道:“那些普通的,怎對得起朱公子給的大銀錠?自然是要特殊些才行。”說著徑直往後園裏走。今年天氣通往年相比暖了一些,池塘的水並未上凍,隻有岸邊水淺的地方結著一層白色的冰淩,踩下去哢哢哢地響。月亮還未出來,後園籠罩在一片黑暗中,濃密的花叢、黑黝黝的鬼魂在寒風中發出長短不一的聲音。

沫兒打了個噴嚏,道:“後園兩棵紅梅的花已經采了,大冬天的,還有哪些東西可采?”

文清甕聲甕氣道:“三哥搭了暖棚,想是暖棚裏花開了吧?”

婉娘步履輕盈,走的飛快,道:“嗯,烈焰紅唇開花了,這幾日一直在遲疑采還是不采。”

沫兒馬上反應過來,一連串追問道:“你這些天天天出去,打聽到什麽了?為什麽又決定采了?烈焰紅唇是什麽東西?有什麽功效?”

婉娘嗔道:“你問話的時候,能不能一個個問題問?”

三人走到龍吐珠花架後一排小房子前。第一間沫兒和文清進去過,裏麵種的是如意藤,具有強烈的幻化功能,配置的香粉曾經幫助柳寶兒緩解心悸症。但是後麵的幾間一直緊鎖,沫兒曾經扒著門縫往裏看,也沒發現裏麵有什麽奇怪的花草。

婉娘打開門鎖。屋子正中,擺著一個巨大的圓缸,裏麵種著一大叢美人蕉一樣的植物,頂端一蓬蓬嬌豔欲滴的紅花,開得旺盛奔放。單朵花隻有兩個花瓣,緊緊合在一起,並朝兩邊分別卷曲,剛好便是個飽滿的紅唇模樣,隻是大些。

文清道:“嘿嘿,怪不得叫烈焰紅唇。”

沫兒繞著嗅了嗅,道:“沒一點香氣。到底是什麽花?從哪來得來的?”

婉娘拿出一把剪刀,將花兒剪下來收在花囊裏,慢慢道:“烈焰紅唇又叫美人唇,其實算是美人蕉的變種。”沫兒將信將疑。美人蕉根莖花皆可入藥,主治女症,但它喜熱不耐寒,決無可能在冬天開會。

婉娘解釋道:“已經說了是變種,也就是枝幹葉子還同美人蕉一樣,其他的性能已經完全不同,但靈性卻遠勝一籌,用來做口脂最好。可惜難以大規模養殖,隻能添加點進去。”

文清插嘴道:“聽佛法裏說,美人蕉是由佛祖腳趾所流出的血變成的,所以有靈性。”

沫兒捧腹笑道:“哈哈,腳趾頭流血變的,再製成口脂塗在唇上,若是使用的人知道了,不知會不會惡心。”

文清慌忙看看四周,小聲道:“是佛祖的腳趾頭!”

沫兒理直氣壯道:“佛祖的腳趾頭也是腳趾頭!難不成他的腳趾頭就幹淨些?”說著搬起自己的一隻腳,俯下身來聞了聞,自言自語道:“其實我的腳也不臭。尤其是冬天,如今又不出汗。”

婉娘皺眉看著他,嘴裏嘖嘖出聲。沫兒將腳伸出去:“不信你聞。”婉娘扭臉繞到花盆另一側。沫兒悻悻道:“瞧你嚇的,我昨晚洗腳了!”

文清笑道:“采完了,回去吧。”

婉娘道:“正事兒還沒幹呢。拿鏟子來,把美人唇的根挖出來。”

沫兒驚訝道:“隻采了一次,就不要了?”

文清將燈籠掛著門後的長釘上,拿著鏟子遲疑著不動手,問道:“這個培育起來難不難的?”

婉娘道:“說難也不難,難在於,這種非尋常的東西,都是要等時機的,天時地利缺一不可;不難在於,隻要機緣到了,同正常養花一樣,耐心培育就是了。記不記得今年初秋從錢家園子裏挖過來那株幽冥草,移植在我們的園子裏,後來幽冥草挖出來製香,我見那塊地還留有幽冥草的根須,就順手埋了一快美人蕉的根塊,不料幾日過來看,它竟然發芽了,就把它移到這個房間裏去,經過幾次嫁接掐花,還果真培育成了!”

文清羨慕道:“下次再有這種奇花異草,婉娘也教教我如何培育。”

婉娘笑道:“小子,貪多嚼不爛,你們倆還是先把尋常花草的種植、習性、藥理學好吧。”文清和沫兒如今學的還是常見花草,因沫兒貪玩,文清愚鈍,兩人掌握的總是不太牢固,所以婉娘這些奇花異草很少讓他二人參與打理。

婉娘說著,慢慢刨開大缸裏的泥土,將整塊的根莖挖了出來,再將泥土慢慢清理幹淨,一個白色的骷髏出現在麵前。

文清和沫兒已經見怪不怪,雖然後退了一步,卻不像以前驚慌失措,沫兒還鼓起勇氣在骷髏雪白的頭骨上敲了敲,道:“這個不應叫美人唇,應該叫因果樹才對。”沫兒曾經見過兩種因果樹,一種開紅花結骷髏,一種開骷髏結紅果,比這個還要詭異得多。

婉娘笑道:“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東西。”

三人回到前堂,見老四搓著手,正焦急地朝這邊張望。一見婉娘快步走了過來,簡單行了個禮,急躁道:“婉娘,在下有事請教。”

婉娘也不和他客氣,道:“何事?”

老四簡短道:“停屍房又丟了一具屍體。”長籲短歎起來。

前日夜裏,老四帶隊巡邏從善坊時,見街角一個書生樣的男子渾身酒氣躺在地上,上前查看才發現已經斷氣。時值深夜,隻好帶回放在停屍房裏,並做了登記。第二天著仵作去查驗,屍身竟然又不翼而飛。刑部侍郎劉全明暴跳如雷,要求河南府務必在年前偵破此案,否則不但年終獎銀全無,還要追究河南府不善管理之罪。案子一層層壓下來,最苦的便是這些捕快了。老四已經兩日兩夜未合眼,也想不出個頭緒來,隻好來找婉娘。

婉娘親自斟了一杯茶,道:“先別急,好好理一理。停屍房平時也有人把守的,怎麽會有這麽多具屍體丟失呢?不會是有內鬼吧?”

老四一口氣喝完,道:“停屍房這種地方,陰氣重,看門的人呆不久,換的頻繁了些。如今的這個老崔頭,已經六十多歲,原本是個捕快,年齡大了才去了停屍房看門,人一向老實巴交,看門也算盡心,他也沒有作案的動機,其他人我們也排查過了,基本排除內鬼的嫌疑。”

沫兒聽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這些人偷屍體,用來做什麽呢?”

文清正在旁邊剪烈焰紅唇的根蒂,抬起頭小聲道:“不會是……配陰親吧?”有些人家兒女少亡,未及結親,父母擔心其死後孤單,便會托人為其尋找已故配偶,若雙方父母同意,即按照活人三媒六聘的禮數,尋個吉日將結親的亡男亡女同穴安葬,配送紙紮、嫁妝、房屋、銀錢等焚燒,便算成婚,故又稱“冥婚”、“鬼婚”。配陰親雖比不上活人結親,但也是一大筆花銷,家底淺薄的人家或者不願出這份錢,便有動了邪念的,去盜挖一些未婚配男女的屍骨。

老四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沮喪道:“這個一早就想過了。可是配陰親,找那些無主野墳就是了,何苦尋官府的晦氣?況且前幾日因為劉侍郎愛女屍體丟失一事,官府徹查,已經鬧得全城皆知,什麽人這麽膽大,竟然還敢冒此風險再來偷屍呢?”

沫兒一拍腦袋,道:“會不會你帶回來的書生,本來就沒死,隻是喝醉了,早上醒來自己走了呢?”

老四遲疑道:“這個……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前晚是我收的屍,他當時脈象皆無,瞳孔渙散,已無生還特征。不過等我明日再排查一下才能確定。”

沫兒有些小得意,滿心指望婉娘誇讚他一句,卻見婉娘把玩著茶碗的蓋子,似乎沒聽他說話,便叫道:“婉娘,你說呢?”

婉娘道:“嗯,停屍房的現場就沒有任何線索留下?”

老四輕拍著桌子,惱火道:“唉,就是因為沒線索留下,這案子才成立無頭公案。這兩天,看著兄弟們忙忙碌碌的,檢查來往貨物,查找可疑人群,實際無頭蒼蠅一般,沒有任何效果。”

沫兒道:“那個書生呢,發現的時候怎麽樣?有傷嗎?”

老四道:“渾身上下完好,沒有跟人打架的痕跡。當時天氣寒冷,他又滿身酒氣,同伴們都說是喝了酒連醉帶凍死的。我倒覺得有些疑問,因當時一時找不到擔架,我就背了他一段路,我發現,他雖然滿身酒氣,似乎並無喝酒,因為他的頭發和臉上都沒有酒味。本想等天亮讓仵作來驗一下,誰知沒來得及。”

婉娘道:“哦,如果沒喝酒,渾身上下又沒有傷,年紀輕輕,難道就有心悸症或者其他內部頑疾?”

老四茫然搖頭。婉娘沉吟道:“這兩天,停屍房裏可有其他的青年熱屍?”

老四道:“有一個街頭混混,跟人打架被捅了好幾刀。也是前晚的事兒,但這混混的屍體卻沒丟。”

沫兒小心翼翼道:“這麽多具屍體,若是一個人幹的,總有些共同特征吧?”

文清突然道:“先前那位劉小姐,聽說也是心悸症發作。”

老四看看沫兒,又回頭看看文清,突然一拍大腿,大聲道:“啊呀,丟失的這些屍體,全部都是沒有皮外傷的!”接著眉頭緊鎖,陷入沉思。

婉娘抿嘴一笑,並不打擾他,輕輕給他加了茶。

老四冥想了片刻,似乎沒想出什麽頭緒來,揉揉太陽穴站了起來,不好意思道:“婉娘見笑了。在下不敢耽誤,等有空了專門再來拜訪。”起身正要走,突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摸出一個東西來,道:“前日我給書生收屍時,他身邊不遠處掉著個口脂盒子,我順手撿了起來,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婉娘瞧瞧,這是哪家的貨色?”

這是一個紅色龍鳳錦緞心型木盒,裏麵的口脂已經用完,隻留下些紅色的印跡。婉娘看了一眼,稍微嗅了下,道:“不是我聞香榭的。香雲閣、留芳樓、清雨飛雪、流花飛渡這幾家大的香粉鋪子,應該都有類似的東西。”

明天便是臘月二十,離過年隻有九天時間,老四心裏更加煩躁,跺腳道:“唉,這個排查起來隻怕也要幾天,可憐兄弟們跟著我混,年都過不好了。”

婉娘淡淡道:“你要破案,自己不能亂了陣腳。如今先不要考慮時限問題,一條線索也不能放過。”

老四一愣,頓時明白,抱拳道:“婉娘指點的是。”見婉娘笑得輕鬆,不由得寬心了些,試探道:“能否請婉娘……到現場一看?”

婉娘戲謔道:“捕頭說出口了,在下哪敢不從?”

老四大喜,作了個大揖,笑道:“婉娘何時有空,可帶信給我。”

婉娘擺手道:“你安心回去巡邏吧,我得空兒自己去看即可。”

沫兒一聽要去停屍房,心裏便犯嘀咕。那種地方都是橫死之人,陰氣重,要是不小心又碰上個喜歡糾纏人的冤死鬼可就慘了,打定主意絕不同婉娘前去。

老四答應著,腳下卻略顯遲疑。沫兒隨口道:“今晚你休班嗎?”

老四脫口道:“沒,年底了,事情多,我得盯著點兒。”瞄了一眼周圍貨架上的瓶瓶罐罐,低頭去拉衣服的下擺,道:“這幾天生意怎麽樣?”表情有些不自然。

婉娘道:“有什麽話你就說什麽話,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老四一怔,滿臉堆笑道:“沒事沒事,生意上我也不懂。我隨口問問。”起身告辭。

婉娘笑著送至門口,突然道:“城中風傳,說我聞香榭用死人油脂製作香粉,是吧?”

老四站住,有些尷尬,沉默了片刻道:“清者自清,婉娘不必在意。待此案偵破,一切謠言自然不攻而破。”

婉娘莞爾一笑,道:“正愁著今冬生意不好呢,這筆大買賣找上門來,我不接招也不行。”燈光昏黃,老四看不清婉娘的表情,還以為婉娘氣糊塗了,急急忙忙道:“婉娘放心,我一定全力辦案,還聞香榭一個公道。”

沫兒在後麵聽著,如同火燎屁股一般,一蹦三尺高叫罵道:“什麽東西敢造老子的謠?我說這十來天不見有人來買香粉,虧得我每日這麽辛苦地做香粉,誰昧著良心說瞎話,老子詛咒他過年沒肉吃,手腳長凍瘡,一出門就摔個仰八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