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和沫兒待那邊再無動靜,方才躡手躡腳走過去查看。這塊樹根直徑足有三尺,中間已經腐朽漚爛,顯然已經在這裏堆放很久了。文清學著黑衣人的樣子搬開木頭,下麵露出個狹窄的洞口來。

洞口與樹根結合得天衣無縫,又有樹枝和濃密的幹草作掩護,怪不得老四他們都沒發現。

文清毫不猶豫地鑽入洞口,又回身拉沫兒。沫兒將屁股先退出去,頭和手留在洞口,將樹根拖回原處,所幸樹根已經漚了,看著雖大,但並不沉。

兩人在洞裏爬了約兩三丈,終於隱隱看到頭頂的月光,便推開頭上的蓋子鑽了出來。

兩人如今站在一條街道的花壇內,周圍是密密匝匝已經落了葉子的灌木,半張破舊的席子蓋著洞口,位置甚為隱蔽。而且這條街因為緊鄰停屍房,少有人走動,十分僻靜,不易為人察覺。

兩人鑽出灌木叢,快步朝前追去。追至巷口,便見到黑衣人在前麵低頭走著,看來還未放棄尋找。文清低聲道:“要不要抓住他交給四叔審問下?”

沫兒想了想,道:“還是先跟著,看他去哪兒。”

再往前走,便是寬闊的建春天街。黑衣人遲疑了片刻,轉而向西,不緊不慢向臨近的崇業坊走去。

走了有一炷香,黑衣人繞進一個巷子裏一轉眼不見了。兩人見巷子兩邊牆壁高大,樹木濃密,月光斑斑點點灑落,可見度大大降低,黑衣人早就沒影兒,不由得麵麵相覷,十分沮喪。

正準備打道回府,卻見前麵小黑影一閃,剛巧出現在月光明亮處。兩人忙打起精神,屏住呼吸悄悄溜過去。

走過長長的圍牆,黑衣人站在一處小角門前,回頭看看左右無人,輕輕打開門進去了。

兩人打量黑衣人走遠,也來到角門處。文清試著推了一把,發現門竟然沒鎖,不由大喜,朝沫兒擺擺手,貓著腰鑽了進去。

沫兒卻有些躊躇。這黑衣人剛才在月光下現身,倒像是故意引導著文清沫兒進這個角門。而且,他怎會如此不小心,門也忘了鎖呢?

但文清已經進去了,沫兒還是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這是一個僻靜的大院子,綠籬蔥翠,枯樹虯曲,配上小橋下的一池碧水,不像是深冬,分明是初夏之色;飛簷吊腳的琉璃瓦亭台,在月光下反射出柔柔的金色,整體布局大氣而精巧。

沫兒見文清正四處張望,悄聲道:“剛才的黑衣人呢?”

文清無奈地搖搖頭,意思說找不到了。沫兒隱約聽到嚶嚀一聲輕笑,再仔細聽來,卻唯有風聲,心底更覺不安,指指門口,欲折身回去。文清躊躇,見池塘對麵遠處一片高大的房屋隱隱透出燈光,附耳商量道:“既然來了,去看看吧?”

沫兒無奈,把心一橫,和文清偷偷溜了過去。

繞過池塘,兩人來到房屋對麵。這間房屋甚為氣派,門上掛了一個暗金牌匾,上書“靜心堂”,門口掛著兩個巨大的紅燈籠,看樣子是有錢人家自己修行的地方。

窗上印出人影,裏麵傳來說話聲。兩人對視一眼,悄悄地繞到窗前。文清試圖捅破窗紙,好觀察裏麵的情形,誰知人家窗上糊的是上好的煙羅紗,手指根本捅不破,隻好貼著窗子偷聽。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如今還差一個,你務必這三日內取來。”

一個聲音柔美的女子道:“三日?如今風聲這麽緊……”似乎有些為難。

老者道:“我給你的那個東西,給他用了沒?”

另一個男子遲疑道:“給了。但他對香料甚為在行,我擔心被他發現了,所以沒敢多放。”

老者道:“你放心好了,骷髏果放進去,常人根本就分辨不出。”

男子道:“是,我這兩天盯緊些。”

老者冷笑道:“若不是你動了心,這件事早辦完了,還犯得著如此大費周章?”

剛才不說話的女子突然出聲,辯解道:“我哪有動心?我是看……他不怎麽合適。”

老者哼了一聲,未可置否。

女子撒嬌道:“好師父您不要生氣,我這就去辦好啦。新一批口脂馬上就好。”

看來也是做香粉生意的。沫兒覺得有些無趣,拉拉文清的衣袖,示意離開,卻見文清一臉驚愕。

沫兒小聲道:“怎麽了?”

文清拉過沫兒的手,寫道:“女子的聲音好熟。”

此時屋內老者道:“停屍房那裏如今不太平,這次再做了,就不要放在停屍房裏了。”

女子道:“好的。刑部侍郎劉全明那邊,怎麽交代?”

老者道:“這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沫兒越聽越覺得心驚。這夥人肯定和盜屍案脫不了幹係,他們如今在密謀的,又是什麽?不行,還是趕緊離開此地,等明日先了解了這是誰家府邸再做打算。

此時聽到老者歎道:“送劉大人上任有一段時日了,趕緊將這件事了結,我們才能舒舒服服地過年。”女子也隨聲附和。

老者又道:“聞香榭那邊,要盯緊些,那個小丫頭是做藥引的極佳材料,若做不到萬無一失,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沫兒一驚,臉上有些發燙。

文清心中暗笑,這老者真是奇怪,聞香榭裏哪裏有什麽小丫頭?該不會是將小安當做聞香榭的人了吧。心裏想著,忍不住朝沫兒一笑。沫兒剛好正在看他,慌忙扭過頭去。

女子道:“什麽時候用到?”

老者道:“快了。不到一月,此事定見分曉。”

沫兒見聽不明白,正想拉著文清離開,隻聽屋門猛然打開,一個高大的黑影閃電般衝了過來,一手一個,掐住了文清和沫兒的脖子按倒在窗台上,桀桀笑道:“誰家的小崽子,好生膽大!”

一個輕巧的身影飛出,嘴裏驚訝道:“師父怎麽發現的?”

老者不答,獰笑著抓起兩人的頭發,將文清沫兒的腦袋用力對撞。沫兒一陣巨痛,眼睛金星直冒,瞬間昏了過去,卻在刹那間,用眼睛的餘光掃到了年輕女子的臉——竟然是那日在香雲閣裏偶遇過的、外表文雅賢淑的綠衣女子阿蘿。

※※※

似乎不大一會兒,沫兒便醒了,費力地睜開了眼睛。文清斜靠在桌子腿上,手腳被縛,額頭一個雞蛋大的包塊,充盈著血絲,嘴巴裏被塞了一團破布,正關切地看著他,見沫兒轉醒,眼底露出驚喜。

沫兒想轉頭看看周圍的情形,卻一陣頭暈目眩,額頭更是疼得如同針紮一把,連鼻子都跳著痛,隻好重新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查看。

這是一個下人住的偏廈,房間不大,陳設簡陋。屋裏沒點燈,但門口掛了燈籠,燈光和月光透過門縫和天窗,光線還算明亮。沫兒低頭看了看,黑色披風已經不在,胸前斑斑點點滿身血跡。

文清用下巴點點身上,又一臉疑惑地看著沫兒,意思說,兩人明明穿著披風,那老者是如何發現的?

沫兒搖頭,心底十分懊悔。當時黑衣人帶領著來到這裏,沫兒就覺得不妥,看來這是個圈套,目的就是要引兩人上鉤;這老者功力更是深不可測,婉娘的披風在他眼前如同無物。今晚麻煩了。

文清見沫兒一臉憂慮,慌忙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並堅定地點了點頭,意思是不要擔心,婉娘肯定會來救我們的。

沫兒沒好氣地瞪了文清一眼。文清好歹還是坐著,沫兒卻側臥在地上,手臂酸麻,渾身冰冷,連腮幫子都疼得變形了,等婉娘找到這裏,估計不死也得脫層皮。

沫兒一點點地將臉挪向文清的腳,試圖讓文清用腳尖將嘴巴裏的破布夾出來,誰知那破布塞得極為密實,文清雙腳被縛難以用力,兩人折騰了半晌都沒什麽效用。兩人麵麵相覷,正在絕望之時,突然聽到嚶嚀一聲輕笑,依稀便是剛進門時聽到的聲音。

兩人瞬間緊張了起來。沫兒閉眼裝死,文清也耷拉著腦袋,木然看著門口一動不動。

門鎖一陣輕響,吧嗒一聲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閃身進來,手腳麻利將門重新關好,走到沫兒身邊,用腳輕輕踢了踢他,身上的黑袍掃到沫兒鼻子,正是那個黑衣人。

沫兒強忍住不打出噴嚏。這家夥鬼鬼祟祟,不知道什麽來曆,還是小心為妙。黑衣人見沫兒不動,便走到文清旁邊,對著他額頭的大血包看了良久,又伸手去按,疼得文清臉皮下的血管都繃了起來,但仍堅持不動。

黑衣人似乎犯了愁,呆了片刻,掀掉頭上的帽子,俯身小聲叫道:“文清哥哥!快醒醒!”竟然是小安。

沫兒倏然睜開了眼睛,忘了手腳被縛,一個撲騰就想站起來。文清卻一臉笑意。小安幫文清取了嘴巴裏的布團,聽到身後的動靜,回頭見沫兒怒目圓睜,小嘴一癟道:“沒良心,不說謝我,瞪我做什麽?”

文清大著舌頭道:“先幫沫兒鬆綁。”

小安道:“憑什麽?就不。”還故意回頭朝沫兒做個鬼臉。拿出小刀來,三下五除二先將文清腳上的繩子割開,又去結他手上的。

文清一鬆雙手,就慌忙過來就沫兒,可是手腕酸軟無力,繩子竟然解不開。小安背著手,搖頭晃腦看著,卻不過來幫忙。

好歹總算解開了。沫兒揉著腮幫子,搓著手腕子,恨恨道:“臭丫頭!”

小安眼珠一轉,拉著文清委屈道:“文清哥哥,你看沫兒,總是欺負我。”

文清嘿嘿地笑,勸道:“沫兒,今晚多虧小安了。”沫兒呸地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道:“她?她把我們引到這裏才是真的!”

小安睜大了眼睛,一臉無辜狀:“你胡說什麽?你們怎麽到這裏來的?”

沫兒恨得牙根癢癢,卻不好多說,扭過頭去不理她。文清撓頭道:“這事說來話長。你怎麽會在這裏的?”

小安甜甜笑道:“我來救你們呀。”

沫兒雙手抱胸,上下打量著小安,滿臉警惕之色,道:“你今晚去停屍房做什麽?那些屍體,是不是你偷的?”

小安白他一眼,道:“我不喜歡和沒風度的人說話。”

文清忙勸:“都什麽時候了,還吵?”扒著門縫往外看了看,疑惑道:“這是誰家的府邸如此氣派?”

小安拉起文清,道:“這是新昌公主府。今晚是你們運氣好,他們正好有事要出去。趕緊走吧,過會兒他們回來就慘了。”

文清看了看身上,懊惱道:“披風不見了,怎麽和婉娘交待?”

沫兒探出頭,遙遙看見剛才兩人遇襲的房間燈火通明,門口還有人影矗立把守,便打消了盜回披風的念頭,不甘心地嘟囔著,在小安帶領下穿過假山回到了剛才的角門外。

子時已過,街道空無一人,月光陰森冰冷傾瀉滿地。小安帶他們繞過一個街口,道:“嗯,他們應該不走這裏。行啦,再見。”扭身便走。

文清急道:“這麽晚了,你不回去休息,還去哪裏?”

沫兒卻叫道:“站住,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小安輕巧轉身,撅嘴道:“文清哥哥,我家姑娘交代我的事還沒做呢。”轉頭對著沫兒,馬上換了嘴臉,歪著頭挑起眉毛道:“你是萬歲爺嗎?你是官府公差嗎?你是捕快嗎?你是我的朋友嗎?你什麽都不是,我幹嘛要回答你的問話?”蹦蹦跳跳走了,拐入巷子不見。

沫兒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氣得直喘粗氣。文清心裏擔心小安,欲要追回去,又覺得不妥,在那裏躊躇不已。沫兒忍不住道:“她一個鬼丫頭、小騙子,哪裏需要你擔心?”

文清紅了臉,和沫兒沿街走回聞香榭。

〔六〕

第二天一大早,沫兒聽到樓下有說話聲,便自己爬了起來穿衣下樓。

婉娘已經梳洗好,同黃三圍坐在中堂火爐前,翻看火上炙烤的花瓣。沫兒揉了揉眼,不等婉娘發問,便將昨晚的經曆說了一遍,特別說起小安引他們進入新昌公主府,見到綠衣女子阿蘿一事。

婉娘沒什麽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等最後得知兩個人的披風都不見了,這才極其誇張地驚叫,嘖嘖有聲,滿臉心疼,末了還不忘搖晃著兩手加一句:“十年的賣身契哦!”

文清見沫兒悶頭悶腦地坐在一邊,想起一個笑話來,興致勃勃道:“嘿嘿,那個老者也夠笨的,說什麽聞香榭的小丫頭是做藥引的好材料,聞香榭裏就我和沫兒,哪裏有小丫頭了?定是將小安當成我們聞香榭的人了,真是糊塗。”說著拍拍沫兒的肩膀,自己先笑了起來。

婉娘看著沫兒,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

沫兒咧了咧嘴,盡量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皮笑肉不笑道:“嗯,真是糊塗。”

婉娘笑彎了腰。文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了一個笑話,看沫兒不怎麽感興趣,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婉娘有意無意掃了他一眼,突然道:“啊呀,今天朱公子要來取香粉了,我們的香粉還沒做呢。”飛快交代黃三:“三哥將烈焰紅唇擰了吧,多淘幾遍;半邊嬌有現成的,兌上這個就好。”

沫兒和文清都有些心不在焉,安靜地坐著,看著黃三將前些日已經烘焙半幹的烈焰紅唇放在小石臼中搗碎,用細紗慢慢濾出鮮紅的汁液。婉娘不知何時捧出那個美人唇的骷髏根塊,放在膝蓋上看了又看。

沫兒咳了一聲。文清抬眼望了下,又垂下眼皮。沫兒無奈,鼓起勇氣道:“婉娘——”與此同時,文清出聲問道:“小安——”兩人又不約而同戛然而止。

婉娘抱著骷髏左右欣賞,頭也不回道:“小安不是偷盜屍體的人,放心。”

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文清眉開眼笑,沫兒卻哼哼道:“我是擔心雪兒姑娘受牽連。”

婉娘驚訝道:“哦,你同雪兒姑娘很熟嗎?”說完掩口而笑。

沫兒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白眼,心情突然變得好了起來,走過去搶了那個骷髏玩兒。文清道:“婉娘,你認不認識新昌公主?”

婉娘道:“聽說新昌公主代發修行,府邸在崇業坊,不過據說她多在長安,很少來洛陽。”

文清道:“昨晚在新昌公主府的兩個人,會不會和盜屍案有關?”沫兒搶著問道:“阿蘿怎麽會在公主府裏?”

婉娘漫不經心道:“管他呢——今天要趕緊做香粉。”

沫兒小聲嘟噥道:“做了也白做,又沒生意。”婉娘悠然自得道:“會有的,不出三天,大生意就來啦。”

說話間,烈焰紅唇淘出一汪澄亮的紅色汁液來。婉娘取出兩瓶已經製成的半邊嬌,將汁液分別兌入,又用簪子慢慢輕壓,使其充分沁入。

文清眼睛發亮,不知在想些什麽。沫兒覺得昨晚見到的,種種頭緒夾雜在一起,怎麽理都理不清,索性不去想了,無聊地將骷髏根塊拋上拋下,一個不小心,骷髏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這個骷髏表麵堅硬光滑,如同人為打磨過一般,呈青白色,裏麵的果肉卻是紅色的,看起來脆生生水嫩嫩的,散發出奇異的果香。沫兒好久沒吃到新鮮水果,撿起骷髏,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下,品味道:“象香瓜,不,象葡萄,也象桃子……”又哢嚓咬了一口,將其中的一半遞給文清,熱切道:“文清你快來嚐嚐,一種果能吃出好幾種味道呢!”

文清抬起頭,遲疑道:“這個?”

婉娘和黃三正在調製朱公子定製的半邊嬌,聽到動靜回過頭來,黃三眼睛頓時睜大,飛撲過來,從兩人手裏生生將骷髏果奪了去,不住跺腳歎氣。

三哥一向穩重,看來自己又闖禍了。沫兒有些心虛,一雙眼睛滴溜溜看著婉娘,小聲道:“怎麽,不能吃嗎?”

婉娘笑眯眯道:“可以吃。你要不要再吃些?”

沫兒放了心,拍著胸口道:“嚇死我了。”伸手去黃三手裏取,嘴裏道:“三哥我再嚐嚐,剛還沒回過味呢。”

黃三擔憂地看著他,將手裏的骷髏果藏在背後。沫兒嘻嘻笑著去拉黃三的手臂,倏然覺得心頭一緊,一陣無力的感覺襲來,慌忙扶住椅子,軟綿綿地坐下。

沫兒渾身發虛,頭上金星直冒,恍惚間看到文清黃三一臉焦急圍著他,欲要張口說話,卻覺得胸悶氣短,心髒怦怦怦猛烈跳動,似乎一張嘴巴它就會跳出體外;耳朵更是嗡嗡鳴叫個不停,隻看到文清張著嘴巴,卻聽不到他說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沫兒隻覺得昏昏沉沉,胸口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悶地痛,令人十分煩躁不安。

正在掙紮,突然感到嘴巴裏一股子濃重的腥臭味,心慌和悸痛隨即減輕了些,眼前的霧氣漸漸變淡,直至消散。隻聽文清高興地叫道:“沫兒,你醒了?”

沫兒揉揉胸口,苦著臉道:“我這是……怎麽了?”

婉娘抓起桌上的骷髏果,笑道:“要不要再來一口?”沫兒想起剛才的心悸,猶自不寒而栗,瞪了婉娘一眼,自己沒好意思地笑了笑。

黃三拿著一個已經皺巴的紅果子——正是自己見過多次,婉娘說要送人卻一直沒送出去的血奴果。血奴果被劃了一道口子,裏麵滴出濃厚的墨汁一樣的黏液,又腥又臭。沫兒很快恢複過來,捏著鼻子湊過來道:“我剛才吃了這東西才醒了吧?”

文清鄭重道:“沫兒,以後可不能亂吃東西了。你不知道你剛才的樣子,眼白都翻出來了!”

沫兒訕訕地點頭,辯解道:“主要是這個太香了……”

婉娘指揮著文清將兩半個骷髏果的果肉慢慢剔進小碗,心疼道:“看看你,一個人糟蹋了我多少東西?可惜了我存了這麽久的血奴果,還有好不容易才種出來的骷髏果……還有昨晚的披風!二十年的賣身契都不夠!”

沫兒裝作沒聽見,走到黃三旁邊,看他將血奴果搗碎,放在小砂鍋裏收水分,殷勤地將一小筐木炭搬進來放在爐邊。

沫兒小聲道:“三哥,這個果子被我弄破了,還能用嗎?”

黃三慈愛地擰了一把他的臉,打手勢道:“沒事,用來做香粉正好。”

婉娘猶自囉嗦個不停。文清隻是笑,偶爾朝沫兒關切地遞個眼神。骷髏果的果肉並不多,一共剔出大半碗。待血奴果的水分收幹,結成一塊塊的黑色狀物,黃三取了放進石臼研磨,文清按照婉娘的吩咐將爐上換了蒸屜,將剔好的果肉放在燉盅裏,用火漆封好,慢火燉上。

沫兒磨磨蹭蹭坐到婉娘身邊,舔著臉道:“這個果子是不是有毒?”

婉娘板著臉:“先說你的賣身契的事兒。”

沫兒厚著臉皮道:“關賣身契什麽事兒?我知道是我貪嘴,所以受罪是我活該。但那個血奴果,你再舍不得用,它就變成柴火幹了。你要感謝我給你個借口把它用來才對。還有這個骷髏果,要不是我貪嘴嚐了下,你怎麽能夠知道它的毒性到底大不大呢?我這種以身試毒、不畏生死的精神,應該表揚才是。”

婉娘皺眉看著他講完這一大串,撲哧笑了,伸手去撕他的嘴,道:“真後悔收留了你這個話嘮。我看看你是不是鐵齒銅牙。”

沫兒呲牙咧嘴,任婉娘撕扯他的臉。文清笑道:“他說不過小安的。”

沫兒瞪他一眼:“不許提那個臭丫頭!最討厭她牙尖嘴利。”

婉娘嘖嘖有聲,嘲笑道:“真敢說嘴!改天我問問小安去,說不定人家還討厭你伶牙俐齒呢!”

沫兒嗤之以鼻,轉而追問道:“我剛才胸口又悶又疼,到底是怎麽回事?”

婉娘不再賣關子了,答道:“這個果子裏含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人若是沾染了,就會誘發心悸。可是這種骷髏果用來做口脂,效果比烈焰紅唇更好十倍。”

沫兒呆了一呆,喃喃道:“心悸症?那些屍體……都是得心悸症死的。”

文清也愣了,拿著木炭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做晚老者和一個男子商量,阿蘿也在場,要用骷髏果做香粉給一個人,是要給誰呢?

※※※

黃三將血奴果研磨成細細的粉末,又取出一瓶蜂蜜,一邊慢慢兌入,一邊用簪子攪拌,然後將和好的粉餅捏成一粒粒黑豆大的小藥丸,放在爐邊晾曬著。婉娘見爐上已經燉足一個時辰,便撤下蒸屜,取出燉盅。待燉盅放涼,啟開火漆,裏麵的骷髏果已經化成一汪清油,仍然果香撲鼻,整個聞香榭猶如置身百果園。

沫兒聳著鼻子道:“桃子、李子、櫻桃、香梨、大棗、蘋果、葡萄、柑橘……”扳著手指頭把吃過的水果說了一個遍,然後不無遺憾地道:“白瞎了這麽好的香味。”

婉娘拿出剛才放入烈焰紅唇的兩瓶半邊嬌,取了男用的藍色琺琅盒子的,用勺子輕輕按壓,控出多餘的清油,再將燉盅裏的骷髏果汁液滴了三滴進去。文清大驚,道:“這個,不是有毒嗎?”

婉娘嫣然一笑,將半邊嬌遞給文清,道:“聞聞,怎麽樣?”清亮的骷髏果汁帶著果香浸入錦帛,氣味清新,顏色瑩潤,果然增色不少。文清見婉娘笑顏盈盈,也放下了心中疑惑,笑道:“真不錯,我們聞香榭的東西,個個都是精品。”又仔細對著窗子看了看,道:“顏色會不會淡了些?”

婉娘道:“男用的口脂,顏色自然要淡些。”

文清急道:“可是朱公子定的是女子用的口脂。”

婉娘道:“哦,我看朱公子一個讀書人這麽有心,就想送他一盒。買一贈一,就當是推廣了。”

文清恍然大悟,沫兒卻斜眼看著兩盒半邊嬌,微微冷笑。

剛剛做好,就聽門外有人敲門,文清慌忙出去開門。

來得果然是朱公子。婉娘親自捧了茶來,笑道:“過年了,朱公子不回去嗎?”

朱公子施了一禮,靦腆道:“小生在神都尚有要事,趕不及回去過年了。”

婉娘道:“那也好,看看兩地不同的新年習俗。”認真看了看朱公子的臉,驚道:“朱公子莫非是不適應神都的天氣?嘴巴都幹裂了。”

朱公子大窘,一雙手無處安放,低頭道:“這個……小生……”

婉娘笑道:“小店正好做促銷,公子定了一款女子口脂,我就再送一款男子用的半邊嬌口脂如何?”

朱公子結結巴巴道:“不用……不用。”

婉娘差文清將兩盒半邊嬌都拿了過來,指著道:“兩款口脂,男用的是藍色盒子。”

朱公子擬要推讓,又不好意拉扯,伸手接了,滿麵羞紅。婉娘暗笑,道:“朱公子請隨便看看還需要什麽東西。我去查看下蒸坊。”朝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沫兒一擠眼睛,“沫兒,好好招呼朱公子。”

朱公子終於能夠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點頭道:“您請便。”

婉娘嫣然一笑,快步走開。沫兒瞪了她一眼,轉頭對朱公子殷勤地道:“我們這裏的男用香粉也是很好,公子可以選一些。”

朱公子看著婉娘遠去,鬆了一口氣,回過頭隨口答道:“哦,我看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又朝婉娘走去的方向看去,臉上顯出迷惑之色。沫兒忍不住好奇道:“怎麽了?”

朱公子一愣,羞澀道:“哦,小生想起了一個熟人。”

沒有婉娘在場,朱公子談吐自然順暢多了。沫兒隨意通他聊了幾句,得知他來洛陽參加秋闈大試,正等發榜,故來不及回家過年。洛陽不比揚州氣候濕潤,冬天幹燥異常,手腳口唇皴裂是常有的事兒,朱公子一個南方人在這邊甚不習慣,每日裏喉嚨幹痛,口唇幹裂起皮,剛才本就尋思要不要買一款男子用的潤唇口脂,還沒好意思講,婉娘竟然送了他一盒。

沫兒很想問問他買的女子口脂要送給誰,是阿蘿還是紅袖,但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隻好將聞香榭的香粉大大地吹捧了一番。將兩盒口脂打開,先拿起紅色盒子裏的,炫耀道:“你看這味道,這質地,最適合一二十歲的年輕女子,用了之後又滋潤又嬌豔,整張臉都能變得生動起來。”接著又拿起藍色盒子的,諂媚道:“這款男子口脂,最適合朱公子您這種文雅氣質的,顏色淡,潤性好……”說著下意識往鼻子下一送,卻不由得愣了一下。

果香味已經同半邊嬌的原料香味融為一體,若有若無,依稀便是昨晚在停屍房窗台上聞到的味道,從中可以分辨出丁香、藿香的味道,骷髏果的味道反而隱藏了起來。

看到朱公子疑惑的目光,沫兒回過神來,慌忙將手裏的半邊嬌遞給朱公子,笑道:“這款專治男子口唇幹裂,您要連著用三天,我保證您整個冬天嘴巴都不幹燥。”

朱公子將信將疑,滿心歡喜地拿了口脂走了。

送走朱公子,婉娘已經在中堂等著,一臉熱切道:“怎麽樣,有沒有打聽到他的香粉送給誰?”

沫兒惱火道:“以後這種事情別讓我做。一個大老爺們,追著問人家的香粉送給誰,你當我是街頭無事嚼舌頭的大娘們呢?”說著一挺胸脯,一副雄壯威武的樣子。

婉娘撇著嘴,笑道:“喲喲喲,就你,小雞子兒一樣的,還大老爺們兒?”

沫兒大怒,氣呼呼走到一邊,道:“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文清一看沫兒真生了氣,也埋怨道:“婉娘你故意惹他做什麽。”

婉娘忍住笑,咳了兩色,道:“我們來說正事。如今朱公子拿了那盒兌入骷髏果的半邊嬌,要是也得了心悸症死了,會怎麽樣?”

文清嚇得騰一下站了起來,道:“如今外麵風聲本來就對我們不利,要是再傳出這樣的事,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婉娘悠然道:“我就是想弄明白,到底誰造謠我們用屍體做香粉的。”

文清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你是想用朱公子做誘餌,看看誰去偷屍體,是吧?”

婉娘讚許地點點頭,得意道:“你們覺得我這個辦法好不好?”

沫兒不理她。文清看了看婉娘的臉色,小聲道:“聽起來不錯,但是朱公子就倒黴了。這種心悸……我看沫兒中毒的樣子,十分難受的。怕不好吧?”

婉娘嘻嘻一笑,轉而問道:“沫兒,你覺得怎麽樣?”

沫兒本來想賭氣堅決不理她,但見她得意洋洋的樣子,忍不住怒道:“若是人家的目標不是朱公子,不要朱公子的屍體,看你怎麽收場?聞香榭的招牌不但洗不幹淨,還全砸了!”

婉娘若無其事道:“哦,你放心好了,有了你的以身試毒,我保證朱公子安然無恙。”

這麽說,剛才婉娘竟然是有意讓自己嚐試那個骷髏果。沫兒頓時有種上當的感覺,但再一想,也是自己貪吃惹禍,更鬱悶得說不出話來。

〔七〕

吃過午飯,文清和沫兒圍坐著火爐昏昏欲睡,忽見婉娘走下樓來,身著一襲金絲雲緞黑色小領胡服,頭戴紫金嵌玉發冠,腰束銀色珍珠玉帶,手上叮叮當當帶著玉眢、玉戒,加上腰間佩戴的五彩絲攢花長穗月型玉環,大冬天的,還十分誇張拿著一把撒金折扇,整個一個紈絝子弟的模樣。

文清和沫兒都有些發懵。婉娘極其瀟灑地打開折扇,朗聲笑道:“今日天氣晴好,文清,陪本公子去街上走走?”卻不叫沫兒。

文清連忙上樓去換衣服。沫兒心裏癢癢,想要說去,臉上掛不住,不去又不甘心,蹬蹬跑著上樓,邊跑邊叫道:“文清,我請你吃點心。”三下五除二換了衣服下樓,厚著臉皮跟在文清身後。

婉娘拉過文清,嘻笑道:“我來給你裝扮一下。”從懷裏拿出一瓶東西,在他臉上東塗西抹了一陣,文清果然變了樣,厚唇短須,大了好幾歲。

沫兒蹭了過來,支支吾吾道:“我呢?”

婉娘眼睛看向屋頂,道:“哦,中午誰說以後不理我的?”

沫兒嘟噥道:“瞧你那小氣樣兒!”

婉娘笑著也將沫兒的臉搗鼓了一番,三人一起出了門,也未趕車,步行來到南市旁邊的朱華巷。婉娘交待道:“我是兵部侍郎家的李公子,不要叫錯了。”帶著二人進了香雲閣。

香雲閣專售男子香粉的櫃台前,不少傅粉施朱的青年公子在精心挑選。小二見婉娘衣著不俗,自然不敢怠慢,連忙上來招呼,拿了幾樣上好的胭脂水粉推介。

婉娘隨意拿了一瓶,輕輕聞下便丟在一旁,看也不看剩下的幾瓶,皺眉道:“都說香雲閣的香粉一流,我看不過如此,還有沒有更好的?”

小二賠笑道:“公子想要什麽樣的?香粉?口脂?還是花露?”

婉娘大咧咧道:“有好的,就各樣來一款,沒好的就算了。”

小二點頭哈腰,飛快跑進後堂,小心地捧了各款香粉出來,殷勤道:“公子瞧瞧這個,是我們鎮店的幾款。精致的陳皮露、牡丹粉,還有瑩潤珠,保證公子用了麵如冠玉,唇若施朱……”

婉娘打斷道:“這種大眾款,本公子哪裏都買的到,何苦非來香雲閣。有沒有特別點兒的?”

小二笑道:“公子果然識貨。我們這裏可以專門定做,不過價格嘛,就貴些了。”

婉娘冷哼一聲,朝文清略一示意,文清從包裹裏丟出一塊五十兩的大銀錠來。小二頓時眉開眼笑,彎腰做了請的姿勢:“公子請移步後堂。”

後堂一側是幾間精致廂房,另一側是露天的蒸房、淘房和庫房,幾個夥計忙忙碌碌,或蒸或煮或磨或淘,皆是文清沫兒最熟悉的香粉工藝。

小二領著婉娘等人來到第一間廂房坐下,一個中年婦人滿臉笑意地過來招呼。婉娘扮起少年公子有模有樣,搖著手裏的折扇,懶洋洋道:“有什麽好的口脂推薦的?”

中年婦人忙應道:“有,有,男子口脂以瑩潤珠、流花露、半邊嬌、淡淡愁四種為上,瑩潤珠和流花露顏色自然,氣味清新,半邊嬌和淡淡愁勝在潤澤度好,最適合天氣幹燥時使用。公子想要哪種?”

婉娘用手指上碩大的玉戒輕敲著茶碗的蓋子,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道:“有些日子沒下雪了,最近嘴唇稍有幹裂。就來個半邊嬌吧。再要一個同款的女子口脂。”

中年婦人喜上眉梢,笑道:“公子好眼光,這幾種口脂裏,也就半邊嬌有同款女用的。我這就拿訂單來,公子稍候。”說著喜滋滋地去了。

沫兒覺得無趣得很,嘟囔道:“來這裏訂香粉?我瞧著你是瘋魔了。”說著溜了出來,去看那些夥計們製作香粉。

相比聞香榭各種器具,這裏的工藝粗糙多了。沫兒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嗤之以鼻。

一個瘦夥計老練地將籠上蒸著的紅藍花取下來晾著,又去拿了石臼來。沫兒探頭一看,紅藍花軟塌塌的,部分花瓣已經如同絮狀,顯然是蒸的時辰和火候未控製好。偏偏瘦夥計見沫兒圍觀,還麵露得色,炫耀道:“沒見過吧,我們香雲閣的胭脂可不是蓋的,整個洛陽都沒有如此好的手藝!”

沫兒想都沒想,回道:“你這個花瓣明顯是蒸得過了。你瞧這裏,這裏,”翻出裏麵絮狀的花瓣,“蒸紅藍花要視其幹濕程度而定,這個紅藍花的原料本不是很幹,蒸一炷香功夫即可,可你卻蒸了半個時辰,如今紅色折損大半,製作出來的胭脂顏色必定寡淡。”

瘦夥計瞪大了眼,不服氣道:“我做了多年胭脂,難道不如你一個小娃兒?”

沫兒得意道:“你先去看看蒸鍋吧。”瘦子抓起籠篦子,嘴裏道:“蒸鍋怎麽了?”定睛一看,蒸鍋裏的水已經變成紅色——確實是蒸的過了,紅藍花的紅色原料未經壓榨沁出,必然影響胭脂質地。瘦子臉上有些掛不住,板著臉道:“小娃兒胡說,到時多澄淘幾遍即可。”

沫兒見瘦子嘴硬,不由得來了勁,有心賣弄,打開旁邊一處澄淘幹淨的底粉,用手指撚了撚,胸有成竹道:“這個底粉隻篩了兩遍,顆粒有些大,塗抹到臉上不容易貼服。”又拈起一顆旁邊小砂鍋裏焙好的紫茉莉種子,放在嘴裏咬了一下,道:“火候稍欠,影響出粉率。”唬得瘦子一愣一愣的。

沫兒對著蒸坊幾款半成品評頭論足了一番,連裏麵混合了什麽香料,比例大致多少都說了出來,把幾個製作香粉的夥計都吸引了來,圍著沫兒好奇地問東問西。沫兒不敢說自己是聞香榭的,隻說是跟著自家公子,對香粉頗有研究。正趾高氣揚、指手畫腳之際,無意之中看見對麵上房門簾兒打開了一條縫,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盯著自己看,不由得心虛,說話的聲音瞬間降了下來,想趕緊回婉娘在的偏廈。

但幾個夥計覺得這小娃兒十分有趣,不肯讓他走,一個矮胖子拉著他的手臂,戲謔道:“小公子哪家府上的?多來我們這兒指點著,我給我們掌櫃說說,每月給你開工錢。”除了瘦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其他幾個夥計都哈哈大笑。沫兒後悔剛才講牛皮吹得過了,有些不好意思。正拉扯之間,上房簾子開了,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過來,笑盈盈道:“王叔劉叔,什麽事這麽開心?”

卻是阿蘿,穿了一件翠色襦裙,上麵繡了粉紫的大麗花,十分雅致。

沫兒吃了一驚。前晚他看到阿蘿和一個老年男子在新昌公主府裏,行為舉止詭異,似乎與盜屍案不無關係;今日突然在這裏遇見,心裏自然多了幾分警惕。

阿蘿看到沫兒,大方一笑,道:“剛才我也聽了,這位小公子還真是為行家呢。”沫兒情知婉娘將自己裝扮了,一時半會兒她還認不出來曾經見過麵,卻仍不敢大意,故意粗聲粗氣,傻嗬嗬笑道:“小的胡說八道,讓姐姐見笑了。”

矮胖子湊近了道:“安小姐,這位小公子在香粉方麵極有天賦,不如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引入我們香雲閣。”瘦子顯然是首席製香師傅,對此話頗不以為然,冷冷道:“他一個小娃子,不過蒙對了,有什麽要緊?”

阿蘿笑道:“王叔劉叔你們忙去吧,我來問問這位小公子。”瘦子恨恨地瞪了一眼沫兒,其他幾個夥計一哄而散。阿蘿拉了沫兒到旁邊一處綠籬旁,在沫兒麵前蹲下,道:“請問如何稱呼?”

沫兒偷眼瞄了下偏廈,仍不見婉娘和文清出來,隻好繼續裝傻,囁嚅道:“我叫小方。”

阿蘿笑道:“不用緊張。你製作香粉的工藝,同誰學的?”

沫兒吸了下鼻涕,道:“跟我家公子。公子喜歡用香粉送人,因為我鼻子一聞,就知道用了什麽料,所以公子喜歡帶著我。”

阿蘿低下頭沉思了片刻,抬頭笑道:“你的鼻子真這麽好使?不如我們玩個遊戲,姐姐這裏有一款香粉,是從西域帶過來的,原料很少見,你如果聞出是哪種香料,我送你一個筆錠如意的小金錠,若是你輸了,就和你家公子說明,要在我這裏做工一個月,怎麽樣,玩不玩?”說著從荷包裏取出一個黃澄澄的小金錠來。

沫兒轉了幾個心思。一來那個金錠著實誘人,二來想看看她所謂的西域香粉到底是什麽東西,第三嘛,婉娘在這裏,自己有恃無恐,大白天的應該不會有什麽意外。唯一難辦的是她說的如果輸了要在香雲閣做工一個月。沫兒想了想,道:“做工什麽的,要我家公子說了才算。”故意在“我家公子”上加重了語氣,心道若是輸了,這個難題就推給婉娘解決好了。

阿蘿領著沫兒來到上房,折身去了裏屋。屋子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同胭脂水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十分難聞。沫兒心下惴惴,慢慢退到門口,渾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隻待有什麽異常便拔腿逃跑。

阿蘿低聲了說了幾句話,似乎在征求屋內人的意見。沫兒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凝神聽屋裏人說話,隻聽阿蘿低聲道:“再試試吧,如若不行,那就算了。”卻聽不到屋內人說話,但想是那人同意了,阿蘿拿了一盒香粉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小巧的檀木心型盒子,打開了看,裏麵卻不是香粉,而是一塊玫瑰紅石頭,同前晚在停屍房裏撿到的那棵石頭一樣,隻是被打磨成了心型,放在盒子裏剛好合適。沫兒伸出手指輕輕在石頭上摸了一下,整個手指竟然都是香甜味兒。

阿蘿盯著他,道:“你見過這種東西麽?”

沫兒貪婪地吸著手指上的香味,聽到阿蘿催問,茫然搖頭:“不知道。好奇怪,我還是第一次見有香味的石頭。”

阿蘿笑了一下,將盒子往他的鼻子下遞了遞:“好好聞聞。”

沫兒狂吸了一陣鼻子,咧著嘴道:“不知道。不過可真香。象全福樓的糕點香味,嘿嘿。”

阿蘿收起了盒子,笑道:“哈,你輸了!快去和你家公子說去,要來香雲閣打一個月的工啦。”

沫兒跟著嗬嗬傻笑,揉著鼻子道:“姐姐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麽?”

阿蘿道:“這是在雪山極寒之地挖出的冰香玉。”阿蘿似覺失言,慌忙道:“好啦,逗你玩的,你走吧。”

沫兒卻來了興趣,道:“姐姐這個,是從哪裏得來的?我家公子最愛香料,我讓他也買一塊去。”

阿蘿搖頭道:“這個可不好找。我也是無意之中從雪兒布莊得到的……”說了一半,好像意識到什麽,看了一眼沫兒,笑道:“這種香料,也是講求緣分的。”

沫兒麵露失望之色,自言自語道:“要是有這麽塊石頭,我就天天掛在脖子裏,連糕點都不用買了。”

阿蘿掩口而笑,將那枚小金錠丟了沫兒,道:“行了,逗你玩呢,不用你來做工。這個賞你啦。”

沫兒大喜,朝著阿蘿連作了幾個揖,道:“姐姐真好!我祝姐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越來越美麗,賽過七仙女!”拿了小金錠一溜煙兒地跑回了偏廈。

婉娘已經訂了半邊嬌,見沫兒興奮地跑進來,罵道:“跑去哪裏了?”

沫兒瞟一眼在一旁候著的婦人,得意地顯擺下手裏的小金錠,道:“今兒可賺大啦。文清,我請你吃糖葫蘆。”

三人又看了片刻,才從香雲閣出來。沫兒才一五一十地將剛才的情況講了一遍,特別提到阿蘿失口講出的雪兒布莊和那快冰香玉。

婉娘卻無動於衷,隻伸手道:“給我。”

沫兒將小金錠背在背後,裝傻道:“什麽?”

婉娘正色道:“我帶你出來賺的錢,當然收歸公用。”

沫兒氣得要吐血,跑得遠遠的叫道:“是阿蘿姐姐賞給我的!是我的勞動成果!”

婉娘悠然道:“你不給我也可以,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沫兒恨得牙根癢癢,跳起來就要辯解,卻一個不小心踩到一人的腳,回頭一看,是個衣衫襤褸的老年乞丐,戴著一頂黑色硬翅帽子,形容猥瑣,渾身發臭,陰沉沉地盯著婉娘,長長的指甲挖出一塊烏黑的鼻屎,輕輕一彈,鼻屎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不偏不正正好粘在沫兒的鞋麵上。

沫兒頓覺惡心,慌忙抖動腳麵。看著乞丐慢慢走遠,突然心念一動,叫道:“是老賴!剛才上房那股奇怪的臭味,同老賴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老賴是錢衡家的門房,沫兒曾經見過兩次,對他身上的味道忍無可忍,特別是彈鼻屎一幕,印象尤其深刻。

文清疑惑道:“老賴怎麽會在這裏呢?他一個下人,髒兮兮的,阿蘿姑娘怎麽會讓他住在上房?”

沫兒看向婉娘:“阿蘿是香雲閣的老板嗎?”

婉娘道:“不知道。”文清還想再問,婉娘折身拐入旁邊一家玉器鋪子。沫兒很快被周圍的繁華吸引,拉著文清去買糖葫蘆,將剛才的事丟在了腦後。

剛走幾步,遠遠看見對麵幾個錦衣女子說笑著走來,正中那個珠圓玉潤、豐腴可人的,卻是聞香榭的常客公孫玉容。公孫玉容嫁入於家,剛生了孩子不足百日,已經好幾個月沒來聞香榭了。她性格豪爽大氣,活潑可愛,沫兒對其印象甚好,正要大聲招呼,忽然想起已經改了裝扮,隻好拉文清閃身躲在一旁,裝不認識。

同行的幾位女眷走走停停,興致勃勃。公孫玉容在路邊一處賣小孩子穿的虎頭鞋的攤位前站住,拿起鞋子觀看。旁邊一位長臉女子指著前方香雲閣的招牌驚叫道:“啊呀,我要去買麵脂。聽說香雲閣的胭脂水粉質量最好。”

公孫玉容看了一眼,笑道:“才不呢,我覺得還是聞香榭的好用些。”沫兒和文清站在不遠處,對視一眼,不禁得意。

另一個秀氣女子撅嘴道:“我一直用聞香榭的脂粉,如今一下子不讓用,還真是不習慣。”沫兒想起來了,她是公孫玉容的小姑子於靜。

長臉女子不以為然道:“那種邪性的香粉還是少用為妙。”沫兒和文清聽這話甚不入耳,心裏很是不平。

公孫玉容做了母親,相比以前沉穩了很多,搖搖頭道:“我還是不信。”扭頭對於靜笑道:“那些香粉我還在用呢。”

長臉女子緊張道:“你還不丟掉?”朝四周看了看,神神秘秘道:“知不知道聞香榭的香粉為什麽好用?她家口脂胭脂都是用人的屍體熬製的,前些天一連丟了幾具屍體,鬧了多大動靜,你們沒聽說嗎?據說與她家有關。”

公孫玉容放下虎頭鞋,斷然道:“不可能。我同聞香榭的老板娘稔熟,她絕對不會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兒來。”

長臉女子急道:“官府已經盯上她家了,隻是沒有證據。我跟你說吧,其實前些日丟的屍體遠不止兩具,隻是其他的屍體沒放在官府的停屍房,人們不怎麽知道罷了,官府也不讓說。如今洛陽城裏都傳遍了,你看看還有誰去買她家的香粉?”

公孫玉容吃了一驚,疑惑道:“真這麽嚴重?”

長臉女子笑道:“理這些做什麽?洛陽城中又不是隻她一家香粉店。”絮絮叨叨地講著,拉著公孫玉容和於靜去了香雲閣,留下沫兒和文清麵麵相覷。

兩人雖然聽老四曾經提過,說有人造謠聞香榭以屍油做香粉,並導致生意不好,但心裏全然未當一回事兒,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總覺得有婉娘在,一切很快便會過去,沒想到事態如此嚴重,照這麽下去,過不了多久聞香榭就得關門大吉。

文清和沫兒顧不上冰糖葫蘆了,一頭紮進玉器店,找到婉娘,三言兩語將剛才遇見的情況講了。

婉娘卻心不在焉,隻是點頭敷衍,抱著一個長頸盤花玉瓶左右觀看。

沫兒急了,叫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如今被人騎到頭上拉屎了,你還有心閑逛?”

婉娘這才慢悠悠將玉瓶放回貨架,道:“好久沒見公孫小姐,還真有點想念呢。”

文清愁容滿麵,道:“如今外麵謠言越傳越盛,這可怎麽辦?”

婉娘搖了搖折扇,茫然道:“我也沒辦法。洛陽城中人多嘴雜,也不知道這謠言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文清悶聲悶氣道:“聽說官府也盯上我們了。”

婉娘訝然道:“盯上了?”接著心滿意足道,“還好有老四在,也就是盯上,還沒敢明目張膽地查我們,嘿嘿。”

沫兒著急道:“到真查的時候,什麽都晚了!”本來天氣就寒冷,婉娘的折扇搖來搖去,扇得沫兒心煩意亂,恨不得奪下扇子丟到路邊的陰溝裏。

文清嘟囔道:“一旦惡名在全城傳遍,我們徹底沒了生意,以後怎麽辦?”

婉娘歎了一口氣,道:“正是呢。我也沒辦法,看來聞香榭要關門了。三哥回鄉下養老,我呢,就去周遊各地。”打量下文清和沫兒,微微蹙起眉頭,道:“隻是你們兩個小鬼頭怎麽辦呢?送人?還是轉手賣了?……”看沫兒的嘴巴張成了圓形,眼珠一轉極其誠摯道:“哦,沫兒還一直惦記著贖身。要不我做個順水人情,你的賣身契我到時還給你,你愛去哪裏就去哪裏,好不好?”

文清滿臉驚愕。沫兒的心象被刀剜了一下,臉上卻滿不在乎道:“好啊好啊。終於可以脫離你的魔爪了。”說著哈哈幹笑了兩聲,可是自己聽起來也覺得笑聲太讓人不舒服,慌忙調轉話題,惡狠狠道:“抓到那個造謠的,老子撕爛他的嘴!”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我以為你會難過呢。真失望。不過這樣才好。”點點頭,踱著方步去了另一家店鋪,文清看看婉娘的背景,對麵部僵直的沫兒怯怯道:“婉娘肯定有辦法的。”

沫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若無其事道:“她的聞香榭,她愛拆了關了賣了毀了,隨她便,和我有什麽關係?大不了我還做我的小乞丐去。”說罷揚長而去,文清忐忑不安地跟在後邊。

〔八〕

今天臘月二十三,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和四處彌漫的甜香糖糕味兒,宣布著節日的到來。聞香榭裏卻一片寂寥。婉娘不在家,黃三仍在忙忙碌碌,幾種花瓣蒸的蒸、磨的磨,一刻也不肯閑著。沫兒閉著眼靠在躺椅上,腳伸得老長,滿臉陰鬱。文清縮著脖子坐在火爐旁,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偶爾偷眼看看沫兒,努力想找些話來講,卻不知說什麽好。

沫兒自從聽到過了年就要關閉聞香榭的消息後,心裏空落落的,心底莫名地煩躁,想發脾氣,甚至想撒潑打滾痛哭一場。可是婉娘沒在家,哭起來似乎也沒什麽意思,這兩天就這麽不死不活地板著一張臉,不說不笑,臉陰沉得象下暴雨前的天空。

相比沫兒,文清要淡定的多。他對聞香榭關門一事雖然驚愕,但很快接受。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不管怎樣,自己隻跟著婉娘和三哥,如果他們都不要自己了,就重新找個香粉鋪子做夥計去。但他堅信,婉娘不會丟下自己和沫兒不管的,而且婉娘肯定能夠找到辦法解決此事。所以,他很不理解,沫兒這兩天鬧什麽脾氣,如今緊要關頭,更要同心協力,幫助婉娘找到造謠者才對呀。

沫兒緊皺著眉頭,看著黃三同往常一樣忙碌。黃三研磨好依蘭花,又將已晾曬好的粉底端進來,那銼刀細細地刮下。文清趕忙過去幫忙。沫兒摳著指甲,懶洋洋道:“做這麽多幹什麽,又沒人來買。”

文清小心翼翼道:“三哥,我們的香粉這個月除了朱公子,以前的老主顧一個沒來。”

黃三揉揉文清的腦袋。文清突然高興起來,過來拉起沫兒道:“三哥都說沒事啦。你放心,聞香榭不會關門的。”

沫兒將臉扭到一邊:“愛關不關,關我何事。”嘴上這麽說,還是起來幫忙篩粉。黃三笑笑,拍了拍他的小臉,粗糙的手指有些冰冷,但沫兒卻覺得很溫暖,心底的壓抑感減輕了些。

一直到天黑,婉娘才回來。沫兒追著問:“你去哪裏了?”

婉娘優雅地踱著方步,仿佛周圍無數人欣賞一般:“我去逛了逛靜心院。”

沫兒嘟囔道:“去逛寺廟也不叫我,哼。”

婉娘道:“靜心院在宣苑坊,原是當今聖上賜給新昌公主的。”新昌公主是聖上的愛女,多年前下嫁太仆卿蕭衡。新昌與蕭衡自幼相識,兩人青梅竹馬,感情極好,誰料世事無常,去年年底駙馬突然暴斃,新昌公主痛不欲生,便奏請聖上要出家修行。聖上寵愛新昌,不忍拂她的意,便在崇業坊賜了一座小道觀,本來叫新昌觀的,百姓們避公主的諱,都借新昌公主府內佛堂的名字,喚作“靜心院”。

沫兒催問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你發現什麽啦?”

婉娘傻嗬嗬道:“發現靜心院就在停屍房附近。公主不在家。”

沫兒嗤之以鼻:“這叫什麽發現?上次就知道了。我和文清還被小安帶到了公主府呢。”

婉娘愁苦道:“確實什麽也沒發現。”轉而從懷裏取出兩個精致盒子,道:“不過我取了香雲閣的香粉回來了。香雲閣的老板是西域人。”

沫兒扭過臉,哼道:“這個我知道。”

婉娘道:“他不常在神都。他有一個義女,幫他照料店鋪,又聰明又能幹,將香雲閣打理得井井有條。”

文清脫口而出:“安小姐!”

婉娘拿起桌上的銅鏡,對著擺出各種表情——她仍是一襲男裝打扮,時而抬起下巴,時而眯起眼睛,時而冷峻,時而堅毅,還不時故作瀟灑地甩一甩頭發。沫兒看得心裏發毛,盯著她的臉道:“你照什麽,臉上長斑了?”

婉娘嘴角挑起一絲笑意,冷傲道:“你沒有發覺我的男裝打扮十分俊俏嗎?”

沫兒作勢嘔吐:“皮笑肉不笑就叫俊俏了?切!”

婉娘放下鏡子,用折扇支起下巴,眼睛深邃地望向遠方:“這樣子呢?是不是美男子?”

文清瞠目結舌,呆了一呆,道:“美男子……婉娘你發燒了?”

平心而論,婉娘的女裝打扮雖然不失風情,但總是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感覺,反而是男子打扮更自然隨性,且有一種洞悉世事的超然和不俗。

沫兒當然不肯承認,嬉皮笑臉湊近了鏡子,毫不客氣道:“聞香榭裏自然是我最帥,對吧文清?”

文清嗬嗬傻笑著點頭。婉娘一把推開沫兒的腦袋,道:“我今天下午去取香粉,把安小姐都迷得神魂顛倒了。她不僅親自來接待我,還含情脈脈地說,這款香粉是專門為我調配的。我敢說,若是我再去幾次,保不齊就能同安小姐私定終身了。”

沫兒狐疑地盯著婉娘,道:“你就吹牛吧。安小姐看起來精明的很,她說不定已經看穿你女扮男裝了。”

婉娘掩飾不住的得意,道:“不可能。她對我十分感興趣,同我說了好大一會子話,還約我今晚賞月呢。”

沫兒嗤笑道:“今天臘月二十三,就一個小月牙,也要等到子時才看得見。”說完便意識到賞月不過是借口。

文清更加迷糊,道:“安小姐不是喜歡朱公子嗎?”

婉娘喜滋滋道:“才不管什麽豬公子羊公子。唉,早知道這樣,來神都就應該直接化成男子……”說著覺得失言,滿眼笑意地看了看文清和沫兒,認真道:“安小姐還是第一個對我有如此情誼的人,我可不能讓她失望。看來這李公子,要繼續扮下去了。”打開在香雲閣定製的男用口脂,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輕輕拈起一片就要放在嘴巴上抿。

沫兒驚叫道:“不可!”

婉娘根本就沒想用,隻裝模作樣地在唇上比劃著,道:“你以為我傻啊?”沫兒悻悻道:“騙子。”

婉娘對著口脂一臉深情,真的如同熱戀之人對物思人一般,嗅了良久,還癡癡道:“安小姐多次交代我,一定要用,今晚就用。這算不算是安小姐送給我的定情物?”

沫兒看的毛骨悚然,驚恐道:“你……你有斷袖之癖?”

婉娘雙手握住口脂盒子放在胸口,眼睛亮晶晶的,道:“不如我把安小姐搶過來,正好成全紅袖姑娘和朱公子。”

文清插嘴道:“說起紅袖,我們好久沒見她了。她同安小姐不是好姐妹嗎?”

婉娘道:“這個紅袖倒是個神秘人物,據說性格靦腆,不愛走動。她同朱公子家還有些淵源,兩家父輩私交甚好。但兩人之前並未見過麵。”

沫兒聽得混亂,不耐煩道:“她還靦腆?哼。不過你打聽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麽!那晚在新昌公主府聽到老者說隻有三日,如今三日已過,還亂作一團,也不知道人家所謂的三日要做什麽,目標是誰!還有小安和雪兒姑娘,都沒顧上去查一查。”

婉娘道:“急什麽?這是官府應該管的,與我們何幹?”目光在文清和沫兒臉上各停留了一會兒,吃吃笑道:“沫兒,這瓶口脂送給你吧。”

沫兒嘲笑道:“這不是安小姐給你的定情物嗎,我可不敢要。再說了,我從來不用那東西。”

婉娘卻興趣盎然道:“試試嘛。”一把拉過沫兒,將浸了胭脂和油膏的錦帛按在他的嘴巴上。

這種香味,沫兒熟悉的很,同那晚在停屍房的窗台上聞到的和婉娘做給朱公子的半邊嬌的味道極為相似。沫兒撅著嘴巴不敢合攏,唯恐不小心吃到肚子裏。

文清也聞到了香味,驚訝道:“我們的半邊嬌不是特製的嗎,怎麽她們做的同我們一模一樣?”

婉娘嫣然道:“我們今晚就可以看看兩家的香粉有何不同了。”

※※※

天色已晚,黃三在灶台擺了糖糕和糖瓜兒作為供奉,又點了三炷香,文清和沫兒給灶王爺磕了頭,懇求他上天多說些好話,保佑聞香榭來年平安吉祥。

吃過晚飯,婉娘給了黃三一封信,吩咐他交給老四,然後取了血奴果製成的小藥丸放入懷中,又拿出聞香榭自製的男用半邊嬌,小心了抿了一片,對著鏡子滿意地點頭道:“嗯,男用口脂,最是潤澤自然。”又拉過將文清和沫兒塗抹了一番,道:“我要赴安小姐的約,你倆學機靈點兒。記住,我是李公子。”

三人來到朱華巷。相比他日,朱華巷冷清了許多。今日祭灶日,傳說灶王爺要在家裏點人數,各家各戶都不敢怠慢,早早關門打烊在家裏候著。香雲閣卻燈火通明,仍留了兩個夥計照看店麵。

婉娘探頭張望了一下,回身丟給文清一小塊碎銀子,道:“你們兩個就在這附近逛逛,留心盯著,什麽時候見有人背東西或者抬著東西出來了,就跟上。”又拿出一件披風囑咐道:“隻要我這一件了,你們倆合著用,小心不要讓人發覺。”

沫兒一見銀子頓時喜笑顏開,拉了文清去了對麵的糕點鋪子。兩人買了豌豆糕兒吃著,看婉娘搖大擺走了進去,櫃台上的一個夥計殷勤地打招呼,一臉諂媚的笑,沫兒疑惑道:“這些夥計真把她當做未來的掌櫃了?”

文清擔心道:“婉娘一個人去,不會出什麽意外吧?”

兩人吃完糕兒,又買了一包葵花籽兒坐在香雲閣對麵的花叢後麵磕著。

進出香雲閣的顧客不是很多,兩個宮女打扮的女子匆匆進去買了些東西走了,還有一個小丫頭來取定製的香粉,但始終未見婉娘出來。街上人越來越少,寒風嗚咽,不一會兒功夫,沫兒便覺得寒意透骨,隻好不停地跳上跳下取暖。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街上已經空無一人,兩個夥計抱了門板出來,竟然要關門打烊,文清登時急了,道:“婉娘呢?”

沫兒也傻眼了,道:“沒看到有人背東西出來啊,莫非我們看漏了?”

兩人麵麵相覷,文清騰地站起來了,道:“我去問問。”

沫兒拉住,遲疑道:“等一下。”正在愣神的功夫,三間門店的門板已經安好了兩間,沫兒一把將文清懷裏的披風拉出,小聲道:“偷偷進去。”

兩人貓著身子,一起湊合著裹起披風,快步向香雲閣走去。一個瘦夥計扶著門板,大聲叫另一個夥計拿頂柱來。

一個矮胖的小夥計氣喘籲籲地搬著厚重的門板,不情願道:“嵌在門槽裏就行了,不用頂柱吧。”

瘦夥計道:“年關臨近,盜賊猖獗,今晚安小姐給我們放假,店裏連個看門的也沒有。還是小心為妙。”回頭看了看,納悶道:“剛才還見對麵花叢中躲著兩個小子,眨眼就不見了。”

矮胖子嘟囔道:“哪裏還會有人,別人早回家拜老灶爺了!”

文清和沫兒側著身子,慢慢從瘦子身邊擠過門去。瘦子聳著鼻子嗅了嗅,突然道:“怎麽一股豌豆糕的味道?”

矮胖子抱著頂門用的頂柱,咽了口口水,傻笑道:“不是,是香炒葵花籽兒的味道。”

文清和沫兒暗暗好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進了後堂。兩個夥計將門板頂好,滅了燭火,鎖了剩下的兩扇門,興衝衝回家祭灶去了。

※※※

所幸後堂的燈籠還亮著,卻靜悄悄的,了無人聲,周圍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顯得尤其響亮。兩人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偏廈,來到上房門口。

門開著,房間裏燈火通明,像是人突然出發來不及關門滅燭,幾隻精致的犀角燈嵌在牆壁上,發出淡藍色的火焰,可能是燈油裏添加了香料,房間裏彌漫著幽幽的香味。堂屋右側布了檀木雕花擱架,上麵擺著雙龍琉璃大盅、青玉牡丹瓶,和一些精致的瓶瓶罐罐,同城中殷實人家的擺設一樣。

兩人大氣也不敢出,慢慢挪向裏屋。

裏屋幾乎同中堂一樣大,一張簡易的大床,幾件簡單的家具,十分普通,比起中堂來寒酸些,但同樣空無一人。兩人呆立了片刻,沫兒一把扯掉披風,道:“不用躲了,沒人。”

文清繞著圈,不時敲敲床板,拍拍牆壁,甚至爬到床下,企圖找出密道或暗室來,卻一無所獲。沫兒十分失望,嘴裏道:“明明人進來了,會去哪裏呢?”

文清撅著屁股從床底退著爬出來,側頭看到床邊陰影處放著一雙男人的鞋子,還有一團皺巴巴的衣服,忍不住探頭靠近了些,誰知一眼便看到鞋子上幹結的汙垢,還帶著濃重的臭味,文清捏著鼻子叫道:“沫兒,你說上次在這屋裏的,是那個老賴對吧?”忍著惡心將鞋子和衣服扒拉了出去。

沫兒一陣反胃,去中堂拿了一個秤杆,過來挑起衣服,苦著臉道:“這老賴還做香粉的呢,又髒又臭,別人要知道了,誰還會買他的東西?”

衣服打開了,卻是一件女人的裙衫,水青底色,上有淡淡的梅花,幾處團團的血汙硬邦邦的,使得原本柔軟的衣服皺巴在了一起。沫兒覺得有些麵熟,自言自語道:“這是誰的衣服?”

文清遲疑道:“我們第一次來香雲閣,那個栽贓你的紅袖,是不是穿了一件青色的衣衫?”

沫兒想了起來,道:“不錯,她那天穿了一件青衫,可是她的衣服怎麽會在這裏?上麵還有血跡。”兩人對視了一眼,同時想道:“她不會遇害了吧?”不由得忐忑起來。

這麽大個人,絕不可能憑空消失,香雲閣裏一定有機關。沫兒告誡自己沉住氣,在牆麵、地板上凸凹的地方耐心地敲打,期望能夠找到機關來,可是卻一無所獲。若不是當時親眼看到婉娘走進香雲閣,幾乎懷疑她從沒來過。

對麵牆上的一個犀角燈燈油燃盡,閃了幾下熄滅了,冒出一縷白煙,竟然帶著淡淡的果香。

裏屋隻剩下一盞燈,光線暗了下來。沫兒心裏愈加煩躁,自己用手扣住喉嚨艱難道:“再去其他房間看看吧。”

文清點頭道:“不如去蒸房那裏看看。”沫兒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驀然發現犀角燈旁掛著的仕女采花圖好像有些變化。

畫上畫著一個腰身婀娜的女子,提著一個花籃,周圍是大片燦爛奔放的天竺牡丹,女子微微俯身,伸出芊芊玉手似要采摘。這幅畫紙張發黃,部分畫麵顏色模糊,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紙質和筆法也都十分普通,在當今市麵是也不過十文錢一幅,所以兩人並未在意,文清還曾將其卷起查看下麵有無暗門。

剛才燈火明亮,仕女的五官模糊一片,如今旁邊的犀角燈燃盡,光線暗淡,仕女的眉眼在陰影中隱隱顯露,依稀便是安小姐的模樣,但走近了看,又看不清了。

沫兒重新回到門口再次確認,不錯,畫中人確實是安小姐無疑。沫兒走過去用手指撚一撚畫卷,已經發黃發脆的紙張掉下些紙屑,疑惑道:“這副畫最少十年以上……十年前安小姐還是個孩子,怎麽會出現在畫裏?”

文清也發現了,伸著脖子道:“畫裏的莫不是安小姐的娘?”

沫兒茫然道:“可能是。”兩人有些手足無措,呆立了片刻,文清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們好好想一下,香雲閣並不大,剛才進出的兩撥人裏確定沒有婉娘,那婉娘就還在這裏。四個房間和院子已經看過了,特別是這個裏屋,我們反複查看,並無異常。”

沫兒無意識地盯著牆壁上掛著的一雙破舊的大手套,喃喃道:“婉娘扮成男子,如果進來,會在哪裏?”說著轉身往外走,叫道:“文清,仔細查看一下正堂。”

文清恍然大悟,道:“不錯,安小姐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決不可能將一個剛認識的男子往閨房裏領……”

文清在中堂敲敲打打。沫兒走出屋外,心裏想著婉娘進來之後會有怎樣的舉動,慢吞吞走進來,憑空施了一個禮,見右側一個羅圈椅子,上麵放著一個半舊的團花錦緞棉墊,便一屁股坐了下來。仔細分辨,旁邊桌幾上麵,茶盅留下的印漬隱約可見,椅子上還留有熟悉的氣味。沫兒閉上眼睛,竭力回想婉娘當時會說些什麽,無意中竟然吸入一絲絲的香甜味。四處嗅了嗅,一把掀起坐墊,卻見坐墊下放著一塊枚玫瑰紅的扁圓石頭。

沫兒一陣激動,叫道:“文清你快過來。”

文清道:“這是那晚我在停屍房撿到的那塊冰香玉石,婉娘一直帶著,難道……”兩人對視一眼,心下更加忐忑。

沫兒故作輕鬆道:“不用擔心,以她的本事,一定不會出事的。”說到“出事”兩個字,聲音竟然抖了起來。

文清堅定地點了點頭,沉聲道:“要趕快找到她才行。這石頭她寶貝的很,總是貼身帶著,今晚怎麽會丟在了墊子下?”伸手去拿石塊。

沫兒突然想起什麽叫道:“別動!”推開文清的手,遲疑道:“我想這是她故意留下的線索。”

這塊冰香玉呈橢圓型,但並不對稱,一頭圓些,一頭較尖,斜斜擺放在椅子正中。沫兒蹲下,順著較尖的一頭望過去,視線正好落在右側放在檀木擱架下方角落裏的一尊觀音菩薩像上。

這尊菩薩卻是瓷的,僅一尺來高,做工粗糙,尤其是五官,寥寥幾筆,嘴唇殷紅,眼神陰冷,無一絲祥和之態,同擱架上其他擺件相比,倒像是一個做壞了的淘汰品。文清繞著看了半晌,又抱起來搖晃了一番,皺眉道:“沒什麽蹊蹺。”

沫兒有些焦躁,道:“婉娘絕不會無緣無故把冰香玉放在這裏,我再想想。”轉身走回椅子,單眼瞄著。

文清不甘心地看了又看,道:“這個一定是燒壞了的,你瞧著這手指,亂指一起。”說完意識到了什麽,順著觀音的手指向左上方看去,沫兒早就叫了出來:“上麵!”

觀音像所指的,是擱架上方一個直徑尺餘的雙龍琉璃大盅。

文清搬了椅子來,爬上去看。這個琉璃盅上盤著兩條晶瑩剔透的紅色飛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龍頭分別高高揚起,一個銜著一朵祥雲,一個吐出一股清泉,十分自然地形成雙耳,整個大盅美輪美奐,渾然天成。

沫兒叫道:“你扭動一下,看是不是開關?”文清用力左右扭動,大盅卻紋絲不動,沮喪道:“沒反應。”

沫兒也擠上椅子,口裏道:“難道找錯了?”伸著脖子朝盅內看去。盅內呈花棱狀,光線折射下更顯流光溢彩,正中一條二指長的縫隙。沫兒伸手進去又按又摸,縫隙卻無任何異動。

文清探過頭來仔細看了,道:“這不是直上直下的,上麵寬,下麵逐漸變窄,直至合攏……”沫兒個子矮一些,看不清縫隙內的樣子,便踮起腳尖猛然一跳,椅子本來不大,站了兩個半大小子,兩人你擠我我站立不穩,一起跌了下來。

沫兒的屁股重重地墩在地上,腦袋反而清醒了,道:“是個卡槽吧?”四處看了看,卻難以找到合適的片狀東西,無意中聞到冰香玉傳來的脈脈香味,一骨碌爬起來擺好椅子讓文清扶著,自己站上去,將冰香玉較尖的一頭摸索著放入了縫隙中。巧的很,冰香玉和卡槽竟然結合的嚴絲合縫,宛如量身定做的一半。

沫兒一陣激動,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輕試著扭動。誰知不僅扭不動,連冰香玉也拔不出來了。文清也跳上來,費勁力氣也是同樣結果,兩人沮喪不已。

文清道:“算了,這個冰香玉不要了,我們趕緊找其他地方去。”

沫兒哭喪著一張臉,道:“去蒸房吧。”正要走開,突然聽到輕微一聲響動,屋中兩個高腳燈台上的紅色燈罩瞬間變成了白色,牆上的幾盞犀角燈閃了幾閃,同時熄滅,冒出幾縷帶著果香的白煙,擱架連同牆壁緩緩向兩邊退開,露出一條僅供一人進出的縫隙來。

沫兒一動也不敢動,盯著陰測測的白色燈籠發愣。白燈籠上麵隱隱的花紋,同那晚在停屍房見到的一模一樣。文清一擰鼻子,斬釘截鐵道:“走!”

沫兒醒過神來,拉起披風同文清披上,側著身子進入縫隙。

這是一個方磚砌成的拱形通道,狹窄幽長,牆壁上每隔十米左右點著一盞小油燈。行了百餘米,前麵驟然明亮起來,一個裝飾溫馨的房間出現在麵前。

房間極大,布置得靈巧精致,粉色帳幔,蔥綠色被褥,牆壁上的手工小鹿,床腳下翠綠色的繡花鞋,以及梳妝台上琳琅滿目的胭脂水粉、鏡匣妝奩,無一不顯示出這是一間女子的閨房。

沫兒小心地看了看,剛才的通道出口旁邊,有一麵一人來高的銅鏡,看來平時便用銅鏡掩住洞口。房間的正門卻在對麵,隱約有一絲響動。

兩人裹好披風,慢慢走了出去。這是一個小院落,四周是高大的牆壁,對麵一間簡易的石屋;院落裏麵種植著大片花草。隻是如今深冬,花朵枯萎,枝幹蕭瑟,東倒西歪地糾結在一起。文清俯身拉起一朵棵,悄聲道:“大麗花!”

對麵的石屋發出白森森的光,鎮魂的燈籠微微顫動,隻聽一個嬌俏的聲音道:“李公子感覺好了一些沒?”

沫兒掐了掐文清的手臂,示意小心,兩人貓著腰來到石屋的窗前。

安小姐穿著水綠色襦裙,草青色披帛,微微垂著脖頸站在婉娘身前,滿臉柔媚之色。婉娘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臉上帶著一抹笑意。

文清和沫兒放了心,這才留心打量石屋內的景象,這一看,差點連晚飯嘔了出來。

婉娘身後,一道厚重的石梁上麵吊著七具屍體,有的已經風幹,從散開的褲腳露出黑褐色的皮膚;有的卻尚新鮮,手腳呈現僵直的死灰色,但詭異的是,這些屍體全麵都沒有臉,臉部從下巴到額頭被整齊地剝去了皮,剩下紅色的肌肉組織,呲著森森的白牙。旁邊靠牆停放著一個四角有輪的木台,上麵一片血汙,已經分不清紋理,牆壁上還掛有刮刀、剔刀等一係列工具,好幾種沫兒甚至從沒見過。

沫兒驚懼之餘,心裏一陣竊喜。從衣著來看,兩句新鮮的屍體一男一女,定是前些日停屍房丟失的屍體,到時隻要帶領官府人來搜查,即可洗清聞香榭聲譽。

隻是地上還躺著一個人,正是去聞香榭購置半邊嬌的朱公子,卻不知是死是活。

〔九〕

屋內,安小姐俯身幽怨地看著婉娘,輕輕道:“公子你怎麽不說話?”轉過身來,對著窗子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能不能帶我離開這裏?”

二人一顫,以為被她發覺,正手足無措,隻見她轉過頭去,看著婉娘道:“我第一次見你,就被你吸引啦。唉,可是你卻騙我。”

婉娘臉上仍然帶著那個高深莫測的笑意,一動不動。

安小姐伸出玉蔥般的手指按在婉娘的唇上,道:“半邊嬌,半邊嬌,聞香榭竟也敢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一款口脂,嘿嘿。”她突然笑了一下,“真是貼切。”

沫兒的脊背突然僵直。他看到,安小姐右半邊臉上血管爆出,並逐漸變紅變黑,如同被剝去臉皮的幹屍,但左邊臉卻照樣紅裏透白,眉眼如畫。

安小姐在婉娘腳下跪了下來,麵部已經恢複如常,俯在她的膝蓋上,雙手托臉柔聲道:“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你是我要找的人。你會帶我走的,對不對?”

婉娘仍然紋絲不動。猶如平地一個炸雷,驚得沫兒猛地抖動了一下。文清覺察到他的異常,拉過她的手,寫道:“怎麽了?”

沫兒按住胸口,努力讓自己平靜,寫道:“婉娘。”

文清認真地看了幾眼,突然意識到什麽,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拉著沫兒的手不由得用力握緊,疼得沫兒慌忙抽手,兩人並肩就要闖進去。

伏在婉娘膝上的安小姐聽到動靜,扭頭往窗外看去。恰在此時,一聲炮仗“嘭”地炸響,聽聲音就在屋前屋後,像是哪家貪玩的小兒在祭灶過後點著鞭炮玩兒。安小姐輕輕道:“真討厭,半夜三更的,放什麽鞭炮呢,擾人清靜。”重新將頭溫柔地斜靠上去。

鞭炮聲也驚醒了沫兒。婉娘有備而來,絕不可能這麽快就著了安小姐的道兒;若是當真被製服,如今自己和文清貿然進去也是於事無補,隻會白白送死,不如潛在暗處,說不定還可以查出真相。想到這裏,他用力拉住文清,寫道:“等等看。”文清掙紮不開,滿眼焦慮和擔憂,咬著嘴唇,同沫兒一起趴在了窗台上。

安小姐站起身,拿出那塊心型的冰香玉,柔聲道:“李公子,我把這個送你做禮物,好不好?”扭頭四處看了看,突然滿麵紅暈,羞羞赧赧道:“有了這個……你就能找到我。”

白色的燈籠啪地響了一聲,爆了一個燈花。安小姐一個激靈,伸向婉娘的手定在半空中,黯然道:“你騙我的,你不會帶我走的……”突然毫無征兆地轉身,快步進入對麵一個厚厚的棉簾後麵。

棉簾髒兮兮的,顏色已經分不清,圍在對麵的牆角成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沫兒本來以為是放雜物的地方,所以剛進來時不曾留意。

安小姐抽泣起來,嚶嚶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裏甚為滲人,尤其是文清和沫兒還對著被剝去臉皮的幹屍和詭異的鎮魂燈,若不是婉娘還在這兒,兩人早已抱頭鼠竄了。

沫兒趁機給婉娘使眼色和擺手,但婉娘如雕像一般呆坐著。文清低聲道:“盯著,她若傷害婉娘,我們就衝進去。”沫兒堅定地點了點頭。

兩人正心煩意亂,安小姐的哭聲突然一個嘶啞幹澀的老年男子打斷,道:“別哭啦。唉,我早就告誡你不要對男人抱有幻想,可是你總不聽。”

沫兒的耳朵豎了起來,在文清的手上寫道:“老賴。”

安小姐抽抽搭搭了一陣,道:“他不一樣。”

老年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煩,但仍然耐心問道:“他有什麽不一樣?”

安小姐道:“他又英俊又瀟灑,說話辦事總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大氣……唉呀,我也……說不上來。”腳在地上一陣亂跺。

老年男子道:“你不要朱公子了?”

安小姐撒嬌道:“別提那個木頭!我就要他!你快去治好他。”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老年男子喘著氣,道:“唉,我來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男子把你迷成這樣子。”

果然是老賴,佝僂著背,穿一件黑色及地長袍,腰裏隨便係了一根麻繩,仍然帶著那頂奇怪的硬翅黑帽,慢吞吞走了出來。沫兒受不了他的臭味,慌忙將鼻子捏住。

老賴在婉娘身前站住,一張幹枯死板的臉全無表情,盯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一個小白臉而已。”垂下腦袋,突然笑了起來,道:“我最恨小白臉。”他笑得渾身顫栗,幹澀的聲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細,猶如鬼叫一般刺耳。

沫兒又要捏鼻子又要捂耳朵,還要顧著身上的披風,一時手忙腳亂,再凝耳細聽,卻發現老賴的笑聲早就變成了哭聲,雙肩聳動,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捂著臉嗚咽不止,顯得痛苦異常。

老賴哭了一陣,拉起衣袖抹了一把臉,喘著氣道:“阿蘿阿蘿,你想要跟他走是嗎?”他突然扭過頭,乞求道:“阿蘿,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麽辦?”聲音又嗚咽起來。

棉簾後麵毫無聲息,也不見安小姐出來。老賴擤了一把鼻涕,用手指沾了眼角的眼屎,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熟練地用指甲彈出,歎氣道:“你一直看不上我。我知道。”

他一搖一晃地湊近婉娘,眯著眼看著她的臉,突然眼睛一亮,用剛才彈過眼屎的長指甲輕輕劃著婉娘的右邊臉頰,叫道:“阿蘿你瞧,我從沒見過這麽好的臉皮呢。我把它取下來給你,治好你的臉,好不好?”

他並不是對著棉簾講,而是熱切地四處張望,仿佛阿蘿象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看得兩人心底發毛。

老賴不見安小姐回答,臉色暗淡了下去,喃喃道:“唉,我知道你舍不得。就象當初舍不得那個要娶你的柳公子一樣……”說著握緊拳頭,滿臉猙獰,恨得牙齒哢哢作響。

老賴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迅速恢複了平靜,木呆呆愣了片刻,道:“阿蘿,我們認識多久了?我算算。”他掐起手指,“四十六年啦。過得真快。”

這老賴年紀足有五十多歲,而安小姐不足二十,他們怎麽可能認識四十六年?沫兒大感疑惑。

老賴嘮嘮叨叨地道:“這些年我帶著你四處治臉,我知道,我把你的臉治好了,你就要離開我啦。唉,你以為已經好了對不對?”

他腳步沉重地走向牆邊的木台,從牆上取出一柄彎曲的剔骨刀,對著刀刃吹了口氣,道:“你喜歡大麗花,我就潛心研究精心種植給你欣賞;你喜歡各種香粉,我就傾我所有買了香雲閣給你經營;你擔心臉醜被人看到嘲笑,我就費勁心血為你做了半邊嬌……可是你一見到這個小白臉,就想要離開我啦。”他將剔骨刀放在木台上,回頭陰測測地看了一眼婉娘,又從牆上取下一把厚重的斬骨刀,繼續道:“其實啊,我雖然能配得了半邊嬌,卻總養不成血奴果,你的右臉,總歸還是幻象。我今晚就幫你把臉治好,你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不好看啦。”

香雲閣的老板,竟然就是老賴。而那個眾人從未見過的神秘西域人,不過是用來遮人耳目的謠言罷了。

老賴又選了幾樣工具,推著木台嘎吱嘎吱地過來。文清的手心滿是冷汗,寫道:“注意,他動刀就跳出來。”

老賴將木台放在婉娘身邊,拿起彎刀,用手指試了試刀口,得意道:“阿蘿,你來看我的技術。”

安小姐仍未出來,也不做聲。彎刀在燈光下發出黑黝黝的光,老賴嘿嘿笑道:“阿蘿,你的那個柳公子,嘴上說愛你,可是一遇到危險,他便丟下你跑啦。還有朱公子,他接近你,隻是想讓你幫忙找人……這世上,隻有我一心一意對你……”

木台的一個輪子失靈,斜著拐了過去,正好碰到女屍的腳,屍體搖晃起來。老賴拉住木台,將位置重新調好,拉著女屍的腳腕讓它停止擺動,仰臉道:“這位劉大小姐竟然對你不敬,嘿嘿,她用了我的半邊嬌就突發心悸症死啦。她的臉皮還不錯,可惜我去的晚了,她竟然被送去了官辦的停屍房。阿蘿,你說我是不是老了,做事沒有以前利索了?”

老賴重新回到婉娘麵前,那刀子在她臉上比劃了下,似乎在確定從哪裏下刀,卻像是發現了什麽,皺著鼻子嗅了嗅,疑惑道:“我們見過?”隨即恍然道:“哦,你已經半死了,即便能聽見我說的話,也回答不了啦。”

老賴眉頭皺起,氣惱道:“阿蘿,他用的竟然是聞香榭的香粉!”

沫兒忍不住伸長脖子向棉簾處張望,巴望著安小姐趕快出來。老賴繼續囉囉嗦嗦道:“這些屍體拖過來拖過去,累死我了。我知道,他們在利用我,但是為了你,我什麽都肯做我。”說著突然將婉娘的頭按向椅背,桀桀笑道:“從額頭開始吧。”

沫兒和文清已經顧不上其他,大聲吼道:“住手!”文清跳窗,沫兒撞門,一同闖了進來。老賴的刀子停在婉娘的額頭上,眼睛瞪得溜圓,喝道:“誰?”見是兩個半大孩子,詫異道:“你們是誰?”

文清一把推開他的手臂,撲上去抱住婉娘的肩膀又搖又晃,大聲叫喊,先試了試她的鼻息,發現無礙,又從懷裏拿出冷心粉塗在她眉心上,這才站到婉娘的身後;沫兒則飛快拿起斬骨刀護在婉娘前麵,警惕地盯著老賴。

老賴伸頭看了看對麵的閨房,突然厲聲喝道:“你們怎麽會到這裏來?”

沫兒見婉娘仍然無反應,心口一陣刺痛,叫道:“你偷了這些屍體,為什麽要栽贓我們聞香榭?”文清站在婉娘身後,目眥欲裂。

老賴愣了一下,轉向婉娘:“聞香榭?”突然放聲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道:“哈哈哈哈,本想偷個芝麻,沒想到撿個西瓜。我原本隻想著將聞香榭擠出洛陽,沒想到你們還送上門來。”轉而柔聲道,“阿蘿,我猜的沒錯吧?長得漂亮的男人都是騙子。”

文清怒喝道:“你想怎麽樣?”

老賴一雙陰鷙的眼睛透出感興趣的光來:“這兩個小家夥可真不錯,一個天賦異稟,一個血脈非凡,”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來的剛好,哈哈哈,阿蘿,我將臉皮換得俊俏些,就配得上你啦。”

沫兒打量著房間,思忖著如何逃出。四麵高牆,房間隻有一條通道,而且閨房通往香雲閣的拱道僅供一人通過,看來必須要製服老賴才行。

沫兒朝文清一打眼色,文清點點頭,兩人隻待找到機會便一擁而上。老賴咯咯笑著,道:“你們聞到了我的半邊嬌,怎麽還不倒?”

沫兒望向他身後,大聲道:“安小姐,你今晚可真漂亮!”

老賴一愣,扭頭往後看去,文清一個箭步上去抓住老賴握刀的右手,沫兒也連忙上去幫忙,三人扭打在一起。

沫兒和文清自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老賴因為惦記著文清沫兒的臉部皮膚,反倒有所顧及,不得已鬆開了刀,但他看著老朽,力氣卻驚人,雖然丟了刀,卻飛快踹出一腳,將正抱著他大腿的沫兒踹了過去,然後快步跳過一邊。

沫兒腹部一陣**,卻在被踹的一瞬間,看到老賴黑衣下麵,翠綠色的衣裙和腳上繡著大麗花的繡花鞋。

驚異間,老賴拿起牆上掛著的一個小榔頭,獰笑一把掐住文清的脖子,揮著榔頭便要朝他頭上砸落。沫兒猛然想明白,大聲叫道:“你就是阿蘿!”

〔十〕

老賴舉著榔頭的手停下了,他直起了腰,期期艾艾道:“你們是……李公子的隨從吧?”卻是一個嬌滴滴的女聲,一張榆皮老臉露出嬌羞的表情,令人作嘔。

沫兒的心突突直跳,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任何異常,點點頭道:“是。我們來帶公子回去。”

老賴看了看後麵掛著的幹屍,語無倫次道:“我同公子情投意合……這個,不是我……”掐著文清脖子的手鬆了一點,文清掙脫出來,繞回到沫兒身旁。

老賴或者應該叫阿蘿,低下頭去,露出一副扭捏的小女兒相。

沫兒擠出一個笑臉,道:“我知道,公子對小姐稱讚有加,已經寫信給我家老夫人啦。隻怕很快就可以用八抬大轎抬安小姐過門了。”

老賴眼睛發亮,灰黑的臉色透出些紅光來,低頭擺弄著衣角。臉慢慢變得圓潤,恢複成阿蘿的樣子。

文清看得目瞪口呆,沫兒偷偷用肘部擊了他一下。沫兒試探道:“夜深了,老夫人讓我們接公子回去,小姐要沒什麽事,我們就告辭了。”

阿蘿麵帶歉意,羞澀道:“是不早了。”又急急忙忙解釋道:“這個房間……看著怪了點,希望公子不要在意。”

沫兒心中竊喜,敷衍道:“沒事沒事,我會和公子解釋的。”示意文清背起婉娘,小聲道:“快走。”

話音未落,一個沙啞的聲音咯咯笑道:“來了我這裏,還走得了嗎?”聲音忽而清脆,忽而幹澀,一抬頭,阿蘿獰笑著湊了過來,左半邊臉瑩潤如玉,右半邊臉如同幹屍,同時左肩平坦右肩耷拉,呈現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

沫兒暗叫不妙,臉上卻不敢表露分毫,諂媚道:“安小姐還有事?”

阿蘿的右臉顯出猙獰之態,左臉卻明顯地紅了下,嬌滴滴道:“李公子他喝了一點酒,回去給他飲一點醒酒的……”一句話未說完,聲音突然轉換,惡狠狠道:“阿蘿!你還不明白,他就是個騙子!聞香榭一直是那個惡女人婉娘在打理,根本沒有姓李的公子!”阿蘿昏黃的右眼陰沉沉地盯著文清和沫兒。

左臉有些茫然,女聲阿蘿低聲辯解道:“不,他答應我的。”

右臉**起來,露出森森的牙齒,男聲老賴咬牙切齒道:“騙子!騙子!”

阿蘿幽幽道:“我每次喜歡上一個人,你總說是騙子。”

老賴柔聲道:“我是為了你好。這個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壞人,你什麽都不懂,你要跟著我才不會受傷害。”

阿蘿跳了起來,尖聲叫道:“我不要聽!你總說為了我好,我走到哪裏你就跟到哪裏。可是我討厭你,你滿身臭味,髒得象街邊的野狗!”

右邊臉上暗紅的肌肉糾在了一起,發紅的右眼珠子猛然凸出,老賴不知是哭還是笑,道:“你討厭我……你還是討厭我……”他垂頭呆立了片刻,咯咯地笑了起來。

文清和沫兒瞠目結舌,聽著阿蘿和老賴的聲音從一張嘴巴中交替發出,如同兩個人吵架一般。

右邊臉上顯出害怕的神色,阿蘿小聲而堅決道:“對不起。可是我一定要跟他走。”

老賴幹咳了幾聲,冷冷道:“好吧,我成全你。”

阿蘿驚喜道:“真的?你放我走了?”

枯瘦的右手伸出,輕輕撫摸蔥瑩玉白的左手,老賴極其溫柔道:“小傻瓜,你要知道,我才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你走吧。香雲閣那些寶貝,都是你的陪嫁,還有那塊冰香玉,我會想辦法找到另一塊,治好你的臉。”

阿蘿喃喃道:“其實……我不是要丟棄你,我若成親,你就是我的娘家人。”

老賴失魂落魄道:“娘家人,娘家人,當年你就是這麽說的。”突然暴怒起來,額上的青筋繃起,揮動雙手瞬間將左臉抓得稀爛,阿蘿僅僅發出一聲氣息微弱的尖叫,再也沒有出現。

阿蘿不見了。整張臉已經恢複成老賴的樣子,嘴裏惡狠狠地咒罵著,左臉上還留著血淋淋的抓痕。

窗外發出微弱的聲響,門前的鎮魂燈晃了幾晃。老賴偏頭聽了下,笑道:“您來了?時辰還未到呢,您先在屋裏等一下。”

剛才文清和沫兒都被驚到了,竟然忘了趁機逃走,聽老賴又來了幫手,更覺絕望。老賴撿起剔骨刀,用刀背輕輕磕著左手,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亮的象黑夜中的鬼火,閃著綠幽幽的光,一步一步逼了過來。

看樣子,他決計不會放過婉娘三人。眼見他已經逼近沫兒,文清一個箭步竄出,攔在婉娘和沫兒身前,怒聲喝道:“你想做什麽?”

老賴麵目猙獰,揮著刀子朝文清胸口紮來。沫兒尖叫著一頭撞向他的肚子,老賴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突然卻像是見了鬼一般,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隻聽婉娘輕聲道:“大癩痢,你還不死心?”

婉娘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臉色如常。文清沫兒激動說不出話來,像兩隻興奮的小哈巴狗,跳了幾下,乖乖地站到婉娘身後去。

老賴猛然捂住腦袋,叫道:“不許叫!不許叫!”

婉娘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你就叫大癩痢。你住在阿蘿家附近的破廟裏,滿頭癩痢,髒汙異常,大夥兒都叫你大癩痢。”

老賴呆若木雞,愣了片刻,突然清醒過來,冷冷道:“你沒死。你到底是誰?”

婉娘笑道:“當然,我要是死了,誰來恢複聞香榭的聲譽呢。我就是你嘴裏那個惡女人婉娘。”

老賴得意地笑了起來:“阿蘿,你看我沒說錯吧?什麽狗屁李公子,是騙你的!”他微微斜起嘴角,握起拳頭,五指哢哢作響。“嘿嘿,早晚都得死,也無所謂這一時半刻。雖然我一個人,你們三個人。”

婉娘毫不在意,道:“嗯,你的半邊嬌我看不過如此,比我的差遠了。不過犀角燈裏被我添了血奴果製成的藥丸啦,所以隻有果香,卻傷不了人。”怪不得那些犀角燈冒出藍色火焰,沫兒一直擔心裏麵有什麽手腳,原來已經被婉娘放了血奴果丸化解。

老賴的瞳孔瞬間放大:“你有血奴果?”

婉娘得意道:“正宗的血奴果,固元補血,生肌養顏。聽說你找了很久了。”

老賴鬆開了拳頭,歎氣道:“阿蘿,是我沒本事。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的臉。”

婉娘突然厲聲喝道:“阿蘿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你就害死了阿蘿!”

老賴猛然抬頭,額頭青筋繃起,跳起來叫道:“你胡說!胡說!”他暴跳如雷,拿著剔骨刀朝空中胡亂揮舞,飛撲過來掐婉娘的脖子。

婉娘無動於衷,扭頭看著窗外的白燈籠,慢悠悠道:“所有人都嫌棄大癩痢,除了阿蘿。”

老賴的手在離婉娘半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怔怔道:“阿蘿從來不嫌棄我,別人丟我石塊,她還幫我驅趕他們。”

婉娘道:“那一年阿蘿八歲,大癩痢十二歲。”

老賴安靜了下來,嘴角泛出笑意:“阿蘿又善良又漂亮,她會偷偷帶家裏的饅頭給我吃,她也從不嫌我髒,會在月夜和我講悄悄話。隻要有阿蘿,再多的苦我也不怕。”老賴一臉陶醉之色,手中的剔骨彎刀“啪”地掉在了地上。

婉娘趔了趔腰,扭頭道:“幫我捏捏肩,一晚上不動彈,肩膀疼死了。”文清沫兒一邊一個,十分殷勤捏肩捶背。沫兒小聲提醒道:“小心他突然變臉。”

婉娘似乎未聽到,繼續道:“大癩痢受盡屈辱,可是不管怎麽都不肯離開破廟,一晃又過了八年。阿蘿要出嫁了。”

老賴蹲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大麗花開了,阿蘿要出嫁了,嫁給鄰村的柳秀才……阿蘿變了,她不再關心我,每次見麵她總是很高興說關於柳秀才的事,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婉娘冷眼看著他,道:“你舍不得阿蘿,費勁心機想拆散他們,借口要幫阿蘿試試柳秀才的真心,說服阿蘿寫了一封信將柳秀才騙了出來。”

老賴惶恐地抬起頭,眼淚和鼻涕流在下巴上,也顧不上擦拭,辯解道:“不是借口!我不放心將阿蘿交給一個根本不關心她的人!……那個柳秀才,他根本不愛阿蘿!”

婉娘道:“你扮作綁匪,威脅柳公子,說隻能在他和阿蘿二人中留下一人活著,可惜柳秀才相當聰明,看穿了你們的小把戲後拂袖而去。”

老賴捶胸頓足,涕淚橫流:“阿蘿生氣了,她怪我多管閑事,說再也不理我了。可是她卻偷偷地去見柳秀才,懇求他原諒。”

阿蘿同柳秀才和好如初,完全不顧老賴心如刀割。眼見離二人成親隻剩月餘,老賴唯恐阿蘿遇人不淑,便狠下心來,利用自己尚不嫻熟的製香工藝,做了一款香粉送給阿蘿。

因阿蘿喜歡花草,尤其是大麗花,老賴便精心種植,慢慢對各種以花朵為原料的香粉花露有了些見解,偶爾也會做些**粉、茉莉粉什麽的送給阿蘿。但因囊中羞澀,既無人**,又無相關器具,他的香粉總不成章法。

老賴一心要證明柳秀才對阿蘿不是真心的,有意在香粉中添加了有毒的東西,企圖造成阿蘿毀容的假象。然後找到阿蘿,說這款香粉送給她做結婚禮物。阿蘿念在自小長大的份上,最終還是原諒老賴,並使用了香粉。

老賴垂頭怔了片刻,喪氣道:“阿蘿用了我的香粉,不出幾天,臉便開始潰爛。我心中暗喜,假惺惺地去安慰她,還故意將阿蘿毀容的消息傳遞出去。十天過去,她早就停用了香粉,左臉也已經恢複如常,但右臉卻潰爛的更加厲害,連表皮都溶解了。唉,我急得抓耳撓腮,又做了香粉補救,卻再也不行了。”

文清朝他啐了口吐沫,厭惡道:“這種用在人臉的東西,你竟然胡亂添加東西!不是作孽麽!”

老賴臉上惋惜,眼底卻滿是喜色:“柳家聽到消息,派了媒婆過來看了後,果然退了親。哈哈,哈哈,我就說吧,柳公子根本不愛阿蘿!”

婉娘長歎道:“阿蘿的幸福,就被你生生給毀了。”

老賴煩躁道:“我是為了她好!我不能把阿蘿交到一個不愛她的人手裏!”

婉娘冷冷道:“你打著愛她的名義,毀了她的容貌,趕走她的心上人,這就是你的愛?”

老賴眼裏閃著狂熱的光,道:“不管怎麽說,阿蘿就屬於我一個人了,我好開心,我發誓要賺錢,要做好香粉,將她的臉治好。”他突然轉向婉娘:“對阿蘿的臉,你又什麽高見?”

婉娘打個哈哈,笑道:“怪不得你如此耐心地給我講過去的故事,原來是問我討教治臉的法子。”

老賴臉**了一下,道:“我們可以做個交易。你將手中剩下的血奴果給我,再告訴我如何能將阿蘿的臉治好,我就放你們三人走,今晚的事情就當沒有發生。我明天關了香雲閣,並帶著阿蘿離開洛陽城。”

婉娘道:“你的冰香玉從哪裏來的?”

老賴道:“偷的。可惜那天偷屍體的時候丟了一塊。”婉娘眼珠一轉,道:“說的輕巧。如今我的聞香榭一點生意都沒了,這筆賬要怎麽算?”

老賴麵無表情,道:“好吧,算我錯,明天我會出去說,是香雲閣用了屍油,同聞香榭毫無瓜葛。”

沫兒怒斥道:“聞香榭同香雲閣素無來往,你為什麽要造謠汙蔑我們?”

老賴乜斜了一眼沫兒,冷冷道:“有客人來買香粉時說,香雲閣的香粉不如聞香榭,害得阿蘿不開心。”

婉娘扭頭打量著身後的幹屍,道:“這些幹屍呢?怎麽回事?”

老賴簡單道:“是,我偷來的。阿蘿的臉皮壞了,我需要死亡不超過十二哥時辰的新鮮屍體,取了他們的臉部皮膚,用特製的香粉敷在阿蘿的臉上。”

婉娘打量著兩句新鮮的屍體,道:“聽說禮部侍郎劉全明的女兒突發心悸症而死?”

老賴冷哼道:“她咎由自取!哼,這個目中無人、驕橫跋扈的丫頭,來香雲閣買香粉,因不合她的意,她竟然罵阿蘿是騙子、賤人。嘿嘿,她的皮膚保養的不錯,正好適合我的阿蘿。”

婉娘慢悠悠道:“我卻不信。她年紀輕輕,身體好得很。”

老賴爽快道:“不錯,她是用了我的半邊嬌。唉,當年我給阿蘿做的第一款香粉,就叫做半邊嬌。後來我培育成了骷髏果,無意中發現骷髏果可以致人心悸,而且添加在香粉中,神不知鬼不覺便可致人死地。所以她就順利地來到這兒啦。還有那個小書生,看著老實,竟然色膽包天,趁人不注意輕薄阿蘿,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他沒買我的香粉,但我一直跟著他,那晚他喝了酒,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將半盒子的半邊嬌都給他用上啦。果然他很快就死了,哈哈,哈哈哈……”看他的表情和語氣,殺人如同收割草芥一般輕描淡寫,沫兒不由得毛骨悚然。

老賴講完,見婉娘仍不開口說治臉的事,焦急地搓手道:“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婉娘繞著幾具幹屍走來走去,突然道:“玉器錢家曾發生了一件怪事,大少爺錢玉華,小少爺錢永都得了怪病,我記得當時你正在錢府當差,這件事,與你有關嗎?”

老賴眼神閃爍,支吾道:“我隻是個門房,這種事情,輪不到我管。”

沫兒好奇道:“你那時早就在暗中經營香雲閣了,為什麽還要去錢家做個工錢無幾的門房?”

文清佩服地朝沫兒豎了豎拇指。老賴怒道:“你以為我隻能天天躲在屋裏?”沫兒吃了個沒趣,悻悻地走到婉娘身邊。

婉娘盯著屍體看了半晌,伸手捏了捏其中一具的腳腕,道:“這些屍體的魂魄,被誰收了去?”

老賴臉上突然現出驚恐之色,尖叫道:“是我!隻有我!”

婉娘搖搖頭,凝神看著畫滿詭異符號的白燈籠:“我不信。”

婉娘拉起一句幹屍的褲腳。腳踝以上,肌肉被剝的幹幹淨淨,隻剩下光溜溜的腿骨。文清解開小書生屍體外的長衫,他的腿肉還在,但腹部五髒全無,隻剩下一個幹幹的空腔子。沫兒捂著眼睛,不敢再看。

老賴哇一聲大叫,撲過來手忙腳亂將幹屍的衣服裹好,雙眼含淚,央求道:“來不及了,你快告訴我,如何才能徹底治好阿蘿的臉?”

婉娘走回椅子,長歎了一聲,道:“你當時放了什麽東西?”

老賴敲著腦袋,低聲道:“四十年了,我想想……我從一間香料鋪子偷了些西域的有毒植物,好像有黃楊葉、草頭烏、馬錢子……其他的,當時我年紀尚小,認不全,實在不記得了。”

文清驚叫道:“草頭烏?馬錢子?這些都是劇毒的東西,你直接就放香粉裏了?”老賴用力地捶著胸口,痛苦異常,囁嚅道:“我……我隻加了一點點!”

沫兒鄙夷地哼一聲,道:“自作自受!”

婉娘沉吟道:“這些東西雖然劇毒,但外用一般不至於皮膚潰爛。每個人對毒藥的耐受力不同,阿蘿顯然屬於對毒比較敏感的人。”想了片刻,道:“你的想法沒錯,整顆的血奴果搗碎,敷在傷臉上,再貼上整張的新鮮臉皮,一個月過後,臉皮便會同臉長在一起,如同自生。”

沫兒不滿地叫道:“婉娘!”又低聲嘟噥道:“你這不是教唆他重新害人嘛!”

老賴雙眼放光,語無倫次道:“不錯不錯,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這血奴果實在太難……這可怎麽辦?”

婉娘莞爾一笑,道:“行了,我已經告訴你如何治臉,血奴果如何養,就靠你自己了。告辭。”

老賴慢慢抬起頭,一臉邪惡的笑容,道:“我剛才已經提醒過你,來不及啦。”

窗外一陣寒風,白燈籠搖來晃去。老賴將衣擺塞進腰間的麻繩裏,露出裏麵翠綠的裙裾和繡花鞋,扭頭對著窗戶道:“您稍等片刻,我這裏很快就好啦。”抓起地上的剔骨刀,涎笑道:“不虧是做香粉的,嘖嘖,這皮膚能掐得出水來。在我培育出血奴果之前,阿蘿又可以堅持一段時間啦。”

文清和沫兒一個舉著椅子,一個拿著砍骨刀,氣氛頓時緊張。婉娘嬌俏一笑,朗聲道:“還在門外做什麽?進來吧。”

嘩啦啦一陣響動,十幾個黑衣捕快將門口和窗戶團團圍住。老賴的眼珠子猛眨了數十下,結結巴巴道:“你們是?”

四個捕快同時躍入,其中一個飛起一腳踢掉下老賴手中的刀,其餘三人一擁而上,將老賴按到在地。

沫兒叫起來:“老四!”

帶頭的老四抱拳道:“讓婉娘受驚了。”

老賴掙紮不止,大聲咒罵婉娘。婉娘熟視無睹,對老四道:“剛才他講的你都聽到了,這個事情絕沒有這麽簡單。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老四喜不自勝,大聲道:“婉娘放心。關於聞香榭的聲譽,我明天就提請刑司張貼公告,還聞香榭清白。”其他捕快也連聲附和。

婉娘走到朱公子身旁,趁無人注意,將一顆小黑藥丸狀的東西飛快塞進他嘴裏。然後起身朝窗外張望了一下,詢問老四:“沒來嗎?”

老四有些沮喪,道:“應該是發現了我們的埋伏,沒進來就走了。”

婉娘安慰道:“算了,至少能夠消停過個年了。”轉身欲走,見老賴的帽子在打鬥中掉落,露出滿頭的癩痢疤瘌。雖被三個人押著,猶自張牙舞爪,滿口汙言穢語。

婉娘站住,靜靜地看著他,道:“阿蘿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你毀了她的臉,柳家退親,阿蘿不堪忍受,自縊而亡。”

老賴驟然閉嘴,臉上的血痂不停滴**,軟塌塌地跪在了地上,抱住頭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阿蘿一直在我身邊……”

婉娘不再多話,扭頭便走。

沫兒總算想明白了。所謂的阿蘿,四十年前已經死去,而造成這一切的老賴,無法麵對阿蘿已死的現實,硬生生從自己的思想中分離出了一個同他形影不離的阿蘿。他自己一天天老去,而阿蘿,永遠定格在了青春年少的模樣。

三人走在靜寂的街上,沫兒毫無睡意,心情大好,要不是擔心碰上宵禁的官兵,恨不得唱起曲兒來。

文清卻陷入沉思。沫兒推他:“我想回去吃個烤紅薯。你想什麽呢?”

文清撓頭道:“老賴那麽臭,即使他化身阿蘿,味道怎麽掩蓋?我總是想不明白。”

婉娘道:“剛才老賴的帽子掉了,我看到他的癩痢頭早就好了。”

沫兒驚異道:“那他身上的臭味怎麽來的?”

婉娘道:“阿蘿之死對他刺激太大,他的部分記憶也停留在了四十年前滿頭黃瘡渾身臭味、被人嫌棄的樣子。相由心生,當他是老賴的時候,身體便不由自主地發出這種臭味,而當他自認為是阿蘿的時候,身上的異味便沒有了。”

文清道:“怪不得。我還疑惑,既然他自己就是阿蘿,幹嘛不臆想阿蘿愛他呢,還讓阿蘿對朱公子、李公子動心?”

沫兒快嘴快舌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心裏清楚,阿蘿隻當他是親人,所以當他自己成了阿蘿,就會按照阿蘿的心思和性格生活。對不對?”

婉娘笑道:“很對。明天獎勵你們兩個吃烤鴨。”沫兒一陣歡呼,又狐疑道:“朱公子……是用了我們的半邊嬌還是香雲閣的?”

婉娘不以為然道:“管他用的哪家,沒事就好。”

文清突然驚叫道:“啊呀,我還想到一個事情,我們在老賴的房間裏看到一見血衣,似乎是紅袖姑娘的,可是剛才忘記問了。”

婉娘拍拍文清的肩,道:“有老四呢。這事犯不著我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