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做完最後一批香粉。黃三去送貨,沫兒非要纏著一起出去,婉娘無奈隻好應允。

今日除夕,街上人影綽綽,好些商鋪的年貨已經售空,早早關門回家團圓了,剩下的店鋪也開始了最後的打折。最興奮的是那些無所事事又難得擁有零花錢的兒童們,在街上瘋跑,相互追打嬉鬧,彼此投擲鞭炮,嘻嘻哈哈吵鬧對罵,甚是熱鬧。

黃三去銅駝巷後麵一家送香粉,沫兒不想進去,便在附近玩耍,見街口三、四個小子比賽甩炮仗,不由手癢,跑去買了一包摔炮,湊過去想和人家一起玩,誰知那幾個小子拽的很,理都不帶理他的。沫兒氣不過,趁他們埋頭劃拳之時,抓起一把摔炮猛地摔在幾個中間。摔炮炸響,幾個人被嚇了一跳,其中一個小胖子還被揚了滿臉的塵土,沫兒躲在遠處哈哈大笑。

幾個小子大怒,一哄圍了上來,叫囂著要打沫兒。沫兒嬉皮笑臉,滿眼得意,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半大小子們哪裏肯吃這種癟,上來對沫兒圍追堵截。他們四個人,沫兒就一個,眼看就要被抓住,情急之下見旁邊一戶人家門開著一條縫,便一頭紮了進去。

未料想這竟然是那個小胖子的家,幾個小子將門關了,打算來個關門打狗。沫兒被追得抱頭鼠竄,見他家靠著圍牆邊一棵高大的棗樹,仗著身手麻利,蹭蹭蹭爬了上去,站在樹幹上朝他們幾個吐舌做鬼臉。

小胖子幾人大聲咒罵,其中一個去找了根長棍子來捅沫兒。

沫兒正被棍子捅得無處躲避,那家大人聽到聲音又出來嗬斥,情急之下跳到圍牆上,沿著牆頭走了丈餘,見隔壁院子一株旁逸斜出的梅樹粗壯的枝椏伸過來,顧不得多想,便跳了上去,再順著樹幹慢慢溜下來。

※※※

沫兒揉著被劃破皮的手臂,吸著清雅的梅香,不禁歎為觀止。這是個梅園,全部種植著上等的素心臘梅,一朵朵花黃似臘、濃香撲鼻的花朵在鱗次櫛比的枝頭競相怒放。尤其是剛才沫兒跳下的那棵老梅樹,花瓣大而嬌嫩,呈金黃色,為蕭條的冬日平添了幾分燦爛。

要是婉娘見了,肯定高興得很。沫兒心裏盤算著這些臘梅能做多少香粉花露,雙手上下紛飛,將開得最大最好的花采了一堆,用前衣襟兜著。

片刻功夫,衣襟已經放不下了。沫兒深悔沒帶花囊,打定主意一定要看看這是誰家的園子,到時讓婉娘帶工具來采。邊采邊走,足有一炷香功夫,終於穿過梅園,看到前麵一處樓閣,似有兩個錦衣華服的人兒正在說話。

沫兒慌忙躲到旁邊的大柱子後。自己不請自來,可不要被人當成小偷抓了去。偏偏那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慢慢走了過來,嚇得沫兒緊貼柱子,大氣也不敢出。

走在前麵的男子唉聲歎氣,悶悶不樂。後麵一個少年陪著小心道:“大過年的,公子不要多想了,開心點。”

前麵的男子站在回廊上出了一會兒神,道:“東西放這裏,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散散心。”少年放下手中托盤,唯唯諾諾地去了。

沫兒聽聲音耳熟,從柱子後偷偷探出頭來,原來是朱公子。

朱公子癡癡望著眼前一支梅花,喃喃道:“寒野凝朝霧,霜天散夕霞。歡情猶未極,落景遽西斜。”滿臉愁苦之像。

沫兒對詩詞歌賦一向不大上心,隻聽他吟誦的甚是傷感。躡手躡腳正要走開,卻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紅袖像一隻蝴蝶從樓閣的月牙門中飛了出來,笑著嗔怪道:“朱公子,來這裏賞梅也不叫我!”

朱公子一愣,施了一禮,擠出一個笑臉道:“姑娘安好。”

紅袖上前去拉他的胳膊,嚇得朱公子慌忙躲閃。紅袖搖晃著手臂,撒嬌道:“一點也不好。人家可憐兮兮地幫你打探消息,你拿什麽謝我?”

朱公子麵紅耳赤,後退了幾步道:“多謝姑娘……姑娘想要什麽盡管開口……”

紅袖撅起嘴巴,道:“我要你不喜歡她,以後不理她,行不行?”

朱公子紅了臉,囁嚅道:“這個……這個……”

紅袖咯咯嬌笑:“我跟你說罷,她就是吃定你了,所以才裝樣子給你看,故意躲在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讓你著急。要我是你,就永遠不理她。”

沫兒小心地兜著采來的梅花,一心盼望著兩人趕緊去其他地方,好讓自己快點脫身。

朱公子手足無措,結結巴巴道:“今日除夕,姑娘若無他事,還是回家團圓為好,免得伯父擔心。”逃一樣朝梅林深處走去。

紅袖叫道:“喂,你明天帶我去騎馬行不行?”見朱公子走遠,頓足小聲抱怨道:“討厭的老賴,好不容易裝扮成小戶人家的小丫頭跟著他裝阿蘿的妹妹,覺得挺好玩的,沒想到老家夥這麽快就不行了,真掃興!”

沫兒本已溜到下一根柱子後,隻待兩人不注意便要快步逃走,聽到這句話,不覺心裏打了個問號。聽紅袖這話,她竟然知道老賴的秘密,那她攛掇朱公子同安小姐來往,為的是什麽?

紅袖跟隨朱公子走入梅林。沫兒躊躇了片刻,終究沒敢跟去。走出梅園,外麵是一處寬敞的大院子,幾個仆婦忙忙碌碌,隻顧著張貼對聯,準備過節的食物,沒人留意他,便繞過影壁,一溜煙兒跑了出來。

※※※

回到聞香榭,黃三已經回來,正在剁肉準備除夕的餃子,文清在清洗昨晚老四送來的豬雜;婉娘躲得遠遠的,說受不了豬大腸的臭味。

沫兒興衝衝地將偷采下來的梅花兜給婉娘賣弄,婉娘拈起一朵仔細地欣賞,連聲讚歎花質的純淨。沫兒越發得意,又將剛才看到朱公子的情況講了一遍。

婉娘歪頭眨了眨眼,興致勃勃道:“這麽說,他在我們這兒做的半邊嬌確實不是給安小姐的了。”抓起一把梅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象突然發現了什麽一般,從中間細細地挑出幾朵又大又漂亮的,詫異道:“老梅樹?”猛地拍了沫兒的肩膀,大聲笑道:“沫兒去將花朵研磨了,我們做個醉梅魂。”

沫兒的臉馬上皺了起來,呲牙道:“今天是除夕……除夕!”

婉娘卻不肯通融,催促道:“新鮮梅花隔了夜,香味顏色都要折損一半。麻利點,還能趕在年夜飯之前做好。”

沫兒後悔的腸子都青了。早知道這樣,自己就不該偷人家的梅花,沒得把好好一個除夕也搭進去了。

黃三和文清都正在忙著,沫兒磨磨蹭蹭去捧了石臼來,嘟噥著:“已經這時候了,哪裏還會有人來買?”

廚房那邊,婉娘黃三正在包餃子,旁邊的大鐵鍋裏整隻的豬頭、豬腿已經煮上,濃鬱的肉香刺激得沫兒胃裏泛酸,口水橫流。

沫兒心不在焉地搗著花瓣,不時朝廚房張望,幻想著大塊吃肉的舒暢,隻想快點把活幹完,誰知一個不小心,石錘重重地砸在了正往石臼裏放梅花的左手食指上,頓時嗷嗷直叫,抱著手指狂跳起來。

婉娘等聞訊趕來,慌忙找了藥物處理,沫兒已經滿手鮮血淋漓,死活不讓人碰。三人又是抱又是按,終於將受傷的指頭上了藥包裹好。經檢查,骨頭無損,但整個食指指甲脫落。十指連心,沫兒殺豬一般嚎叫,婉娘喝道:“越叫越疼!”

文清吸著冷氣,道:“幸虧石錘不大,再大些這個手指就廢了。”

沫兒滿臉的眼淚鼻涕,舉著手指猶自嗚咽。黃三去廚房撕了一塊鹵好的瘦肉塞進他嘴巴,哄他道:“吃了就不疼了。”婉娘抱胸而立,似笑非笑地看著沾染了血滴的梅花,道:“沫兒定是覺得臘梅的顏色不夠。”

剛才混亂之間,沫兒甩著手指又跳又叫的,血點子甩得到處都是,特別是石臼和旁邊尚未研碎的黃色梅花,斑斑點點,血汙一片。文清有些不知所措,囁嚅道:“這些,還能要不?”

婉娘吃吃笑道:“我正愁著如何提升下醉梅魂的成色,沒想到沫兒如此舍得,把整個指甲都敲了下來,瞧地上這些血,白白浪費了。”

沫兒的手指痛得鑽心,顧不上強嘴,隻投過來一個惱怒的目光。文清厚道,連忙道:“手指頭受傷疼得不得了呢。你還逗他。”

婉娘忍住笑,正色道:“真的呢。那些花瓣本來有些不夠,加了沫兒的血,正好。”

文清將信將疑,遲疑了片刻,還是聽從婉娘的,把剩餘的花瓣搗碎,用細紗淘了六次,淘出一小碗黃亮的花汁,又靜置了半個時辰,將花汁上端的水分倒掉,隻留下玉碗底部最為濃鬱清香的部分。

婉娘取出窖藏的陳年杜康,加入同碗中花汁差不多的分量,攪勻了置入燉盅,用火漆封了口,再放入小籠屜上蒸著。

手指仍然跳著疼,沫兒時不時呲牙咧嘴一番,但受到美味豬肉的**,注意力暫時得到轉移。黃三將豬頭放在一邊,留待明天早上祭祀用;將大塊爛熟的肉剔下,剩下的骨頭給文清和沫兒啃去。

啃完骨頭,吃了餃子,火上蒸著的梅花汁也夠了半個時辰。婉娘花汁置換入小玉瓶中,重新封好收起,見文清仍然一臉疑惑,故作神秘道:“告訴你們吧,其實香雲閣說得沒錯,人體屍油、血液、毛發等用來做胭脂水粉的輔料,最好不過,比那些羊脂牛脂清油什麽的要強上百倍。”

沫兒舉著手指,哀嚎道:“可憐我的血,就這麽做了輔料了!”

文清警惕道:“這是為何?”

婉娘莞爾一笑道:“人為萬物之長,天地之靈,那些個怪獸邪物,都以修成人身為傲,所以人身上這些東西,自然要比動物植物更勝一籌。”

文清聽了,卻憂心忡忡道:“胭脂水粉不過是點綴生活的東西,用了為的是美,要是添加了屍油毛發這類東西,沒得讓人覺得瘮得慌。我覺得這個還是不要提了,更別被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得知配方,不然還不知道禍害多少人呢。”

婉娘噗吐出一口氣,撅嘴道:“文清真沒趣。”

沫兒幸災樂禍道:“該!被文清教訓!用人血做香粉,虧你想得出來。”文清在一旁極為不好意思。

婉娘啐道:“呸,我今天不過是廢物利用。你的手指又不是我砸到的,要怪隻能怪你自己大笨蛋,嘿嘿,怎麽每次受傷的都是你呢!”

沫兒被人揭了老底,有些惱羞成怒,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