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兒看得煩了,道:“沒意思。”

婉娘回頭一笑,“那看些有意思的吧?”說話間,梅園連同朱公子一起煙消雲散,周圍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一股尖利的涼風從四麵八方吹來,灌入三人的脖子、袖口,沫兒的汗毛豎了起來。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盞慘白的燈籠,一個高大的石屋出現在麵前,如同那晚他們看到老賴的石屋差不多,隻是大些。幾具幹屍從房梁上垂下來,臉上的皮膚被剝離,一縷縷幹結的黑紅色肌肉緊貼在骷髏上。

房間裏有兩個人,站在那個帶有輪子的木台前。一個是老賴,另一個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隻能看到一個高瘦的背影。

木台上還躺著一個,不知是活人還是死屍,但從垂下來的衣裙看,是個女子。老賴舉著一把小刀,在她的身體上麵比劃著,道:“時辰到了沒?”

黑衣人點點頭。老賴獰笑著道:“嘖嘖,這皮膚能掐得出水來,真不錯。”

沫兒覺得這話極其耳熟,忽然想起那晚老賴曾經如此對婉娘說過,不覺大駭,踮起腳尖朝木台看去。

躺在木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婉娘。

文清和沫兒同時“啊”一聲驚叫。白燈籠滅了,石屋消失不見。

出現在麵前的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街道,三人站在一個路口,無數個麵目模糊的人影在街道上遊**、奔跑,有的瘋狂焦慮,有的失魂落魄。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臉焦急地四處張望,嘴裏喃喃道:“這是哪裏?”

他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按著太陽穴頭自言自語:“喝多啦。”斜靠在牆根下俯身幹嘔起來。過了片刻,突然捂住胸口,五官擰在一起,倒在地上抽搐了一番,就此斷氣。

文清差點就想撲過去救人了,被沫兒緊緊拉住。文清焦急道:“心悸症!”

沫兒低聲道:“我知道心悸症,他隻是個景象,你救得了嗎?”心中一動,疑惑道:“他不會是那個被老賴害死的書生吧?”

那個書生沫兒等並未見過,但聽老四和老賴講過有關情況。他因為對阿蘿不尊重,被老賴用半邊嬌誘發心悸症而死,屍體也被偷了去。

沫兒正在驚訝,書生的身影漸漸模糊,一個趾高氣揚的錦衣少女快步走過來,怒道:“你這個騙子,這個香粉根本沒用!還洛陽第一家呢!等我爹來了,看不拆了你香雲閣的招牌!”

一堆身影蜂擁而至,對著沫兒他們亂七八糟說個不停,這些人各說各的,表情各異,嘈雜的聲音聒得沫兒心煩意亂。

越來越多目光呆滯,神態癲狂的人趕往這裏。沫兒捂住耳朵,用手肘推推婉娘,急道:“這些人怎麽了?我怎麽看不明白?”

婉娘神色凝重,緩緩道:“那些熱屍的魂魄,原來被送入了死門之中。”死亡不足十二個時辰的所謂“熱屍”,魂魄尚在肉體縈繞,要七日之後才能完全離開,進入輪回。若此期間,特別在“熱屍”期間,被人攝去了的魂魄,就隻能聽人差遣,成為鬼差。

沫兒遲疑道:“鬼差?像黑白無常那樣的?”

婉娘道:“若是能在陰曹地府做陰官,那倒是他們的福氣了。這個當然不是。你有沒有聽說過抓鬼差?”

沫兒搖搖頭。婉娘沉吟了下,繼續道:“一些法力高強的人,抓鬼魂為他做一些凡人無法做的,或者需要大量陰氣才能成功的事情。簡單說,有點類似於世間的抓壯丁。”

沫兒吃驚道:“這不是養小鬼嗎?”

婉娘道:“不同,養小鬼好歹還有些感情上的培養,需要自己的血或者提供供奉,而抓鬼差,完全靠法力強大或手段陰毒,強製把這些魂魄拉過來。”

文清結結巴巴道:“誰,誰抓了他們的魂魄?封在死門之中,做什麽?”

婉娘道:“我也不太清楚,若不是今晚看到,我還真不知道這些魂魄竟然在這裏。”

街口的人影越來越多,重重疊疊,不時有鬼影子從三人的身體中穿過去,帶著一股陰冷的寒氣,沫兒冷得瑟瑟發抖。

一個明目皓齒的小女孩從遠處跑來,咯咯地嬌笑,聲音如銀鈴一般,沫兒不由也忘記了害怕,還她一個笑容。

小女孩走近,突然伸手將臉皮揭了下來,血淋淋地拎在手上,猶自笑個不停,滿是血汙的臉在寒風中抖動著,兩顆眼珠子垂在半邊臉頰上,被她用力地按回到眼眶中。沫兒一把捂住眼睛,抱頭鼠竄。

悶頭跑了幾步,想起婉娘和文清還在身後,回頭一看,四周到處是密密疊疊的鬼影,早看不到那二人在哪裏了。

沫兒傻呆呆地站在街上,無所適從。一個俊朗的男子拿著一把寶劍,在街上舞得風生水起,附近的鬼影紛紛繞行。一個溫婉如水的女子站在街角掩麵而泣,哭的梨花帶雨,楚楚動人。那些在街上狂奔的、遊**的,全都正當年少,男的俊美,女的娟秀。沫兒一個個地分辨,看的眼睛都酸了,也未見婉娘和文清的蹤影。

沫兒冷靜了下,順著那個看著有、摸著無的牆壁慢慢走著,希望能找到出口。不知過了多久,霧氣越來越重,街上的影子隻剩下模糊的一片,再也分不出魂魄的麵目,隻聽到尖叫聲和笑聲更迭響起,淒厲詭異。

沫兒的下嘴唇已經被咬得麻木,腳腕更是酸軟無力。遠遠看到霧中有兩個可辨認的影子,心中大喜,一鼓作氣跑了過去。

不是婉娘和文清,仍是那個舞劍的俊朗男子和掩麵哭泣的娟秀女子。——自己又繞回來了!

沫兒從來沒有像今日這麽彷徨無助。這個空間顯然是封閉的,難怪這些鬼魂出不去。也許自己已經死了,同這些魂魄一樣,被封在這裏……

無數隻鬼影肆無忌憚地穿過沫兒的身體,一陣陣的陰冷直入骨髓,令他如同打擺子一般顫抖。沫兒強迫自己冷靜,閉上眼睛片刻,又猛然睜開。

麵前的景象又變了。一座高大的殿堂前,十幾口大鍋排成兩行,其中熊熊燃燒的火炭照得四周一片明亮,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旁邊站著十二個身體僵直的人,揮舞著手中的白燈籠,左扭右扭,看似毫無章法,卻整齊劃一,如同街上把戲手中的吊線木偶。

沫兒遲疑了片刻,壓住心底的恐懼,慢慢走了過去。最邊上兩個白衣男子,身上畫著同白燈籠一樣的詭異符號,衣料似乎很脆,在風中刺啦啦地響。兩人長得雖然不很相像,但表情同樣死板,麵如死灰,手臂仿佛不會拐彎一般,用一種奇怪的姿勢將燈籠對準大鍋。

火焰微微傾斜,暗紅的光束衝著燈籠而去。沫兒忍不住用手試了一下。風力突然加強,沫兒的手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托著,朝燈籠的方向伸過去,嚇得他用力一甩,掙脫了開來。

火焰中飄忽不定,突然間掙出一個人俊朗的人臉,在火光中撕扯變形,然後慢慢轉為暗紅,進入燈籠不見。仔細一看,無數跳動的火焰,全是一張張猙獰掙紮的鬼臉。周圍的白衣人跳動的更加迅速,燈籠舉過頭頂,後退一步,左扭三下,前進一步,右扭六下,舞步趔趄,但仍保持不倒。

沫兒無處可逃,隻能木呆呆地看著。左手手指又疼了起來,想來是早上的藥性已經盡了。

沫兒慢吞吞抬起左手。血已經將厚厚的手套染紅,定是剛才小廟摔跤時碰到傷口了。他脫掉手套,木然地看著食指的血一滴滴的滴落在地麵上。

突然耳邊一陣吱吱聲,如同碎石子摩擦的聲音,極為刺耳。抬頭一看,大鍋裏的火焰恢複了正常,幾個僵硬的白衣人手腳混亂,特別是靠近沫兒的這個白衣人,手臂扭曲在背後,從脖子上麵伸了出來,整個身體向後仰,呈現一個凡人絕不可能完成的奇怪姿勢。

沫兒尋思找個小石頭投擲下他,看看到底什麽情況,不料手指一陣劇痛,如同針紮一般,疼得一甩手指,指尖的血一連串兒地甩在那人身上。

沫兒尚在捂著手指狂跳,卻見血滴之處,那人的白衣漸漸變成一個暗紅的大洞,隨即冒出一股青煙,片刻功夫,整個人燒了個幹幹淨淨,發出劈裏啪啦猶如竹子一般的響聲和毛發燒糊的氣味。

沫兒毛骨悚然,猛然間肩頭一沉,一隻白淨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心跳頓時如停止了一般,再也站立不穩,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婉娘從他身後探出頭來,笑道:“好玩吧?”

沫兒翻了翻眼睛,過了良久,才哇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罵道:“你們這兩個討厭的家夥,去哪裏了!”

文清扶著他起來,訕訕道:“我們就跟在你身後,看你一圈圈地走。”

沫兒紅著眼睛,氣惱地瞪著婉娘和文清。在文清身上靠了一會兒,才覺得力氣恢複了些,怒道:“我要回去!”

婉娘故作吃驚道:“怎麽了,這裏不好玩嗎?”

沫兒怒道:“這種鬼地方!好玩個鬼!”話音未落,大口鍋裏的火焰突然跳動起來,一張張扭曲的鬼臉帶著暗紅的光朝著沫兒的方向飛撲過來。

婉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拖著他站到一邊。一股冷風裹著星星點點的亮光消失在空氣裏,沫兒臉色蒼白,幾乎窒息。

婉娘神神秘秘,一臉壞笑道:“這麽個邪性的地方,你還敢提那個字,小心人家跟著你。”沫兒將信將疑,硬著脖子強嘴道:“你別蒙人!”但卻不敢再提“鬼”字。

文清見沫兒手指滴血,從懷裏取出手絹兒裹上,道:“小心凍壞了。”

大口鍋前的幾個白衣人呆板地站著,了無生氣。沫兒心中發毛,賭氣道:“你們不走我走了!好好一個大年初一,過得這叫什麽呀?”

婉娘看了看天,慢悠悠道:“確實,午時將過。”突然聲音提高,急促道:“再不走來不及了!”拔腿就朝前麵的殿堂跑去。

沫兒早就等這一句,未等婉娘說完,跳起朝來時的方向跑去。文清措手不及,加上婉娘和沫兒各跑向一邊,頓時無所適從,急得對著兩個人的背影大聲呼叫。

沫兒一回頭見婉娘已經跑進黑洞洞的殿堂內,腳步頓了一下——若是依著沫兒,打死也不會進去。沫兒苦著臉扭身回來,拉起文清追了上去。

殿堂中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但越是不能視物,其他的感官便越靈敏。沫兒能夠感覺到刺骨的寒意,這種寒意從四麵八方發出,象針一般刺透衣服,深入骨髓。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隱約見婉娘就在屋中,兩人頓時放了心,牽著手慢慢摸索著走過去。

婉娘微弓著腰,正在觀察著什麽。沫兒拉緊了婉娘的衣裙,這才敢睜大眼睛看過去。

麵前一米見方的地麵,慢慢發出些微光。沫兒以為自己眼花,忍不住使勁揉了揉眼睛。

地麵並沒有變得更亮,隻是一個圓形區域微微發出若隱若現的微小光點,像是一堆即將熄滅的灰燼。但是更加冷了,文清和沫兒的牙齒都開始打顫,特別是沫兒的食指,已經麻木,反而感覺不到疼痛。

光點漸漸變大,並連在一起。一瞬間,沫兒分明看到光其中有一顆晶瑩剔透的巨大鏡雪,正中一張年輕女子的臉若隱若現。正待細看,隻聽婉娘道:“快走!”拉著二人跳了進去,沫兒被帶得一個趔趄,一頭跌了進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

沫兒勉強睜開眼睛,忍不住一陣幹嘔,眼前的文清也變成了兩個腦袋,四處都是重影兒。勉強辨出文清正焦急地拍著他的背,嘴裏念叨著:“沫兒定是流年不利,怎麽總是受傷呢。這可怎麽辦?”

兩個腦袋的婉娘笑嘻嘻地湊過來,道:“我隻擔心他以後會不會變傻。”

沫兒掙紮著道:“你才變傻呢!”又一陣幹嘔,吐出幾口又酸又澀的苦水來。

婉娘掩口笑道:“還會罵人,看來沒傻。”沫兒覺得周圍的景物都在旋轉,害得他總不停地想歪著腦袋隨著一起轉,十分不舒服。

婉娘把他的頭扶正,道:“看看這是哪裏?”

沫兒忍住心裏的翻滾,眯眼瞧了一會兒,看到三人正處於小廟後麵幹塘正中間,周圍的景色如常,沒有任何古怪,長出了一口氣,道:“謝天謝地,終於出來了。”一句話未說完,又覺得天旋地轉,連忙閉上眼睛。

文清小心地背起沫兒,喜滋滋道:“午時已經過了,趕緊回家吃飯。”

沫兒的腦袋在文清背上東倒西歪,強忍著難受,道:“我怎麽總想嘔?”

婉娘輕描淡寫道:“哦,你出來的時候,不知怎麽頭先著地,正好後腦勺就撞在了一個大牛頭上。”

沫兒費勁兒地摸摸後腦,果然腫起好大一塊,不由地抽搐了下,心裏真覺得自己怎麽如此倒黴。想起剛才一瞬間看到的巨大鏡雪,本想睜開眼睛觀察下周圍的情況,頭暈得更厲害了,隻好打住,任由文清馱著,隨著婉娘東拐西拐地走出了龍王廟。

〔六〕

這個春節果然是沫兒過得最難忘的春節。大年初一的驚嚇暫且不提,因頭部撞擊造成的頭暈、嘔吐一直持續到三四天才慢慢好了些。這幾天時間,沫兒隻能歪著躺著,遊玩、打雪仗等運動想都別想,更痛苦的是,麵對春節的種種美食唯有吞咽口水,因為隻要吃下去,幾乎全部吐出來,難受得要死一般。

從初一到十五,是不用做生意的。婉娘有時會出去走走,文清怕沫兒一人在家裏悶,便哪裏也不去,同黃三一起陪著他,可是兩人都不善言辭,在家裏無聊,隻有找些事兒來做。幾天功夫,將聞香榭裏存著的薔薇籽兒、紫茉莉種子、牡丹花、**等都研磨了,將那些晾曬半幹的花瓣、根莖、果子等該揀的揀,該焙的焙,該蒸的蒸,沒有沫兒的搗亂,效率倒是比往日還高些。

初七這日,天氣放晴,明媚的陽光照射在雪上,亮得晃眼。文清將躺椅拖到中堂門口的陽光裏,沫兒伸展手腳躺在上麵,打著飽嗝,一臉愜意。

黃三從外麵回來,表情凝重。婉娘用目光探詢,簡短問道:“見到人了沒?”

黃三搖搖頭。

婉娘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他去了哪裏呢?”

黃三從懷裏拿出一片亮閃閃的東西,無言地遞給她。沫兒伸頭去看。是一片銀色的魚鱗,巴掌大小。

婉娘撫摸著魚鱗,神情凝重起來,低頭沉思了片刻,扭頭上樓。

婉娘端了一碟紅棗糕走進來,俯身看了看他的臉,笑道:“今天氣色不錯,要不要出去走走?”

沫兒抓起一塊糕送進嘴巴,熱切道:“好啊好啊,再捂幾天,我都要發黴長毛了。”

婉娘笑眯眯道:“好久沒看到小安了,文清,你和沫兒去找小安玩兒吧,順便幫我定一件衣服。”給了文清十幾文錢,吩咐他照顧好沫兒,又遞給他一瓶子花露,道:“把這個醉梅魂給雪兒姑娘作為定金吧。”

兩人換了衣服,喜滋滋出了門。文清擔心沫兒身體虛弱,便在街口租了輛馬車,很快便到了銅駝坊。

雪兒布莊大門緊閉,招牌卷起,隻開著旁邊一個角門。兩人連叫了幾聲小安,也不聽答應。文清建議在門前等,沫兒卻不肯,推開角門走了進去。

小安已經迎了出來,她裹著一件厚厚的棉衣,臉色蒼白,不住地輕咳,見到文清和沫兒,十分高興地往廂房裏讓。文清尚未說話,臉先紅了,施了一禮,嘴裏道:“過年好!”見小安身體不適,想要關心幾句,卻不知說什麽好。

小安倒同以往一樣,雖有病態,仍嘰嘰呱呱說個不停:“文清哥哥過年好!我早就想去找你們玩兒去,可是不小心病了,這幾天可悶死我啦!又發燒又咳嗽,而且手腳無力。今天才好了些。”

文清嘿嘿笑道:“早知道就接你一起養病,沫兒這個春節也病了,一直都沒出門。”

沫兒對小安心存顧忌,並不多言。小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同他一起養病呢。”朝沫兒吐舌做鬼臉,“小氣鬼,還記仇呢。”

沫兒將臉扭到一邊,不屑道:“懶得和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文清連忙朝沫兒使眼色,要他讓著點。

小安眉毛一豎便要發火,卻被一陣咳嗽弄得直不起腰來。

沫兒幸災樂禍道:“該!”卻見小安突然眼睛往上一翻,昏了過去,若不是文清眼疾手快一把抱起,隻怕要跌個頭破血流。兩人連聲驚呼,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小安這才悠悠轉醒。

沫兒隻當是給自己氣的,懊悔得不得了。見小安醒了,連忙重新倒了茶,訕訕地站到一邊。

小安嘴臉發青,十分虛弱。文清搓手焦急道:“怎麽回事?有藥沒?”

小安掙紮著坐起來,有氣無力道:“有,在廚房,今天的還沒煎。”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文清簡短道:“沫兒,你看著小安。”二話不說扁起袖子去了廚房,一會兒小院便飄滿了藥香。

沫兒隻好站著不動,再仔細看小安的神態,發現小安印堂發暗,生氣不足,似乎不像是普通的生病。

沫兒心中納悶。臘月二十三那天見到小安,小安尚活蹦亂跳,精力充沛,沒有一絲病態,怎麽幾日不見,她竟然病得時時昏厥?正想著,見小安鼻息漸漸均勻,小臉也慢慢恢複了些顏色,擔心她睡著後感冒,拿起牆上掛著的一件棉長袍,蓋到她身上。

小安並沒睡著,一下睜開了眼,調皮一笑,慢慢道:“謝謝沫兒哥哥。”第一次聽到小安叫自己“哥哥”,沫兒十分尷尬,後退了一步,東張西望道:“雪兒姑娘去哪裏了?”

小安嘴唇更加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但精神頭兒似乎又回來了。她輕輕地捶了捶胸口,長出了一口氣,道:“我家姑娘見我久病不愈,今兒一大早就去找那個給我開藥的郎中了。”

文清走過來,關切道:“藥馬上就好。感覺怎麽樣了?”

小安站起來,笑道:“好多啦。”

小安不同沫兒牙尖嘴利地鬥嘴,沫兒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見文清細心地詢問她病時的情況,便扭身走出房間,來到院子中。

院子裏那株高大的梅樹仍在,但開得並不旺盛,稀稀拉拉的幾朵黃色臘梅,蔫不拉幾的掛著些許未融的殘雪,沒有一點生氣,同小安一樣,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沫兒不禁有些遺憾。剛才在路上,兩人還惦記著從這棵梅樹上采些花兒,說不定還能再做一瓶醉梅魂。

提起醉梅魂,沫兒在懷裏摸了摸,拿出玉瓶跑過去,興衝衝道:“小……文清,還有這個呢。”他本想直接遞給小安,可還是臨時改口,叫了文清。

文清打開瓶子,樂嗬嗬放在小安鼻子下。一縷幽香飄出,閉目養神的小安猛地睜開了眼睛,驚喜道:“好香!”

文清喜笑顏開,道:“婉娘新做的花露,叫做醉梅魂。”

小安如陶醉一般,猛嗅了一陣,慢慢舒展身體,跳起來笑道:“我覺得好了!你們的香粉真好用。”一陣風地出去,端了一盤油酥果子來,甜甜叫道:“謝謝文清哥哥!”自己先拈起一顆丟進嘴巴裏,開始嘰嘰呱呱說個不停:“這幾天可太慘啦,過年準備這麽多好吃的,我幾乎都吃不下。你看看,”她伸出細細的小手臂,可憐巴巴道,“我家姑娘給我買了好多東西,可是我一點胃口都沒有,我都餓瘦了!”

這套說辭同沫兒一模一樣。文清看著沫兒一笑,又寵溺地看著小安,像個疼愛妹妹兄長一般,道:“我們回去求求婉娘,讓再做瓶醉梅魂,給你備著。”

沫兒看著文清的樣子,竟然有些醋意。又一臉疑惑地看著恢複如常的小安,心想醉梅魂明明就是一瓶普通的花露,從配料到工藝,都稀鬆平常的很,怎麽對小安就有如此奇效呢?

果子太甜,文清和沫兒不太喜歡,隻吃了幾顆便不吃了。小安胃口大開,自己吃了大半,文清還擔心她一下吃壞肚子。

沫兒似乎從來沒和小安好聲好氣地說過話,這次看小安是個病人,終於不再冷嘲熱諷,斟字酌句道:“小安,你家姑娘以前做什麽的?”

小安頭一歪,道:“幹嘛,巡捕房問詢?就不告訴你。”

沫兒大怒,啐道:“以為你改了性子呢!還是個討厭鬼!”氣衝衝走出廂房。

小安咯咯嬌笑,道:“我隻告訴文清哥哥。你不要偷聽。”沫兒賭氣捂住耳朵,叫道:“誰願意聽你的鬼話。”

小安果然對文清道:“我們原本在長安開了個布莊,生意比這個好多了。可是我家姑娘不知道怎麽,就偏要搬到洛陽來。”

文清點點頭。沫兒支著耳朵,忍不住道:“那天晚上,你去停屍房幹嘛?”

小安叉腰訓斥道:“說了不要你偷聽,你幹嗎聽人家講話?”

沫兒冷笑道:“你以為我喜歡打聽?看你鬼鬼祟祟的樣子,就不是什麽好人,誰知道你做什麽勾當!不會也去停屍房偷屍體吧?”

小安黑眼睛閃出怒火,道:“我家姑娘看你們聞香榭被汙蔑,好心提醒你們一下,你還不領情!”搖晃著文清的手臂,眼圈兒紅了。

文清連忙安慰,道:“沫兒你好好說話。”轉而對小安道:“你別多心,我也很好奇,那晚你和雪兒姑娘在附近嗎?”

小安瞪了沫兒一眼,委委屈屈地解釋了一通。年前生意忙,雪兒經常在傍晚時分同小安分頭送貨。一日晚歸,經過停屍房,見有人從花圃中拖著一個麻袋鑽出來。雪兒看著單薄,卻很是膽大,跳進花圃一看,原來是個洞口,過了兩天便連續聽說停屍房屍體被盜之事。

沫兒狐疑道:“你家姑娘對這個事情有興趣?”

小安得意道:“我家姑娘聰明的很。她隻是好奇而已。我也很好奇,纏著姑娘去看看那個洞口。結果就碰到了你們三個。姑娘自己回來了,要我帶你們去新昌公主府。”

沫兒越聽越摸不著頭腦,道:“去新昌公主府做什麽?你同那裏很熟嗎?那晚打暈我和文清的是誰?你看到了嗎?”

小安一雙黑眼睛亮晶晶的,天真地看著他,搖頭道:“不熟,我隻去送過衣服。我帶你們進去後就出來了,沒看到其他人。救你們也是姑娘授意的。”

文清道:“雪兒姑娘有沒有說幹嘛要引我們進去,又救了我們出來呢?”

小安有些茫然,撅嘴道:“我不知道,姑娘這一個多月來心情很不好,我當然要更乖一些,她讓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不過,”她認真道:“救你們出來,即使姑娘不吩咐,我也會做的。”文清的臉瞬間紅了一下。

沫兒伸長腦袋往大門外看,盼望著雪兒姑娘趕緊回來。文清注意到院裏的梅樹,道:“這棵梅樹長勢可不大好,怎麽了?”上前去敲了敲樹幹,凝神聽了聽,“有些中空,莫不是生了壞疽了?”

沫兒扮個鬼臉,道:“同小安一樣,生病了。”

小安笑著撲過來打他,沫兒一跳躲開,賣弄道:“我除夕那天見到一棵老梅樹,比這棵漂亮多啦,開了滿樹蠟黃的花。”扭頭朝四周嗅了嗅,道:“好像就在這附近。”

小安的眼睛亮了,“真的?沫兒哥哥你帶我去吧?”

沫兒悻悻地看著她,反駁道:“你又不做香粉,找梅樹做什麽?”轉臉嘟囔道:“用得著人家,嘴巴就甜,什麽人呐。”

文清也來了興趣,道:“你記不記得在哪裏?我們再去采些,給小安做醉梅魂。”

沫兒悶悶道:“記得,可是人家的園子,不一定同意我們進去。”

小安一臉憧憬,道:“沫兒哥哥,你一定有辦法的是吧?”

沫兒白了她一眼,道:“那個朱公子總對著梅樹長籲短歎,我擔心有什麽古怪。”

文清用指甲劃了劃梅樹的樹皮,仰臉看著稀疏的花朵,一臉惋惜道:“可惜了這棵梅樹,怕是救不活了。”

小安的笑意僵在了臉上,一聲不響朝後倒去。沫兒連驚叫都顧不上,一個箭步竄出,趕在她觸地之前抓住了她的衣領。

等文清反應過來,沫兒已經拖著小安斜靠在椅子上了。幸虧醉梅魂沒摔壞,還緊緊地握在她手中。文清將醉梅魂倒出,在她的眉心、太陽穴和鼻子下分別塗了些。

不知是不是醉梅魂的作用,小安很快醒了,隻是情緒低沉,悶悶不樂。文清道:“你好好躺著,那棵老梅樹我們倆去找,找到了帶你去看。”

小安無力地點點頭。文清將煎好的藥端了來,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很快藥效上來,小安臉頰泛出紅暈,打起了哈欠。

此時仍不見雪兒姑娘回來。兩人安頓好小安,留下婉娘給的紙條,起身告辭。

〔七〕

文清小心地將屋門和大門關好。沫兒踢著地上的雪,小聲問道:“小安得的什麽病?”

文清眉頭緊鎖,道:“她說郎中沒準確診斷出來,隻說是氣血不足。但頭一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氣血不足了呢?”

沫兒狐疑道:“她會氣血不足?整天像頭小驢子一樣撒歡。別是庸醫誤診吧?什麽時候開始發病的?”

文清道:“除夕晚上。好好的,就突然暈倒了。”說著連聲歎氣。

沫兒沉默了片刻,故作輕鬆道:“氣血不足又不是什麽大病,多進補調養一下,很快就好了。”兩人沒有回家,而是心照不宣地朝銅駝坊的方向走去。

雖然臨近中午,且陽光明媚,但地上的雪依然凍得硬邦邦的,踩在上麵嘎吱嘎吱地響。沫兒專挑雪厚的地方走,帶著文清來到同雪兒布莊相對的街口,在一個雜貨鋪買了兩盒摔炮,又往前走了百十步,一家小院門前停住了腳,朝文清一擠眼睛。

一個小胖子做在門檻上,手中拿著一塊糖糕大口吃著,看到文清和沫兒探頭往他家裏看,慌忙站起來,滿嘴食物含糊道:“你們找誰?”

沫兒換了衣服,小胖子顯然沒認出來。沫兒沒理他,對文清道:“這個地方不錯,就在這兒玩吧。”拿出一個摔炮,對準地麵旁邊的雪堆猛地一摔,一聲脆響,摔炮將雪堆炸開一個髒兮兮的小洞,兩人哈哈大笑。

文清和沫兒你一個我一個,玩炮仗玩得不亦樂乎。小胖子的糖糕也顧不上吃了,眼巴巴地看著。

沫兒十分大方給了他三個炮仗,他一把全摔了,聽著一溜串兒的響聲高興得直蹦,接著又問沫兒要,沫兒卻再也不給了:“街口就有,你讓你爹娘給買去呀。”

小胖子吧嗒著嘴巴,可憐巴巴道:“我爹娘有事,不在家。”

一股濃鬱的梅香飄過來,文清都聳著鼻子道:“真香!你家種了梅花?”

小胖子盯著沫兒手裏僅剩的半盒摔炮:“這兒有個梅園。不過不是我家的。”

文清道:“沫兒,要不我們去看梅園吧?”

沫兒搖頭道:“不去,先把這些摔炮摔完了再說。”

文清撓頭道:“這個時候大片的梅花開著,梅園肯定很漂亮。去看看吧。”

沫兒晃著荷包,道:“還有五文錢,還能再買一盒摔炮呢。我要玩摔炮。”

小胖子眼睛發亮,連忙對文清道:“是的是的,好大一片梅園,我娘說,從來沒見梅花開的這麽好的。”

沫兒似乎動了心,疑惑道:“真有這麽好看?”

小胖子肯定地點點頭,大聲道:“不騙你,爬上我家的梯子,就能看到對麵的梅園。”

沫兒舉著炮仗的手停了下來,戀戀不舍道:“好吧,我把剩下的炮仗給你,你帶我們翻牆去看看梅園。”

小胖子喜滋滋接過半盒摔炮,卻道:“你要再給我買一盒才行。我娘不讓我偷看那邊的梅園,說透著邪性。要是正好碰上我娘回來,看我又把別人帶家裏玩,要罵我的。”

沫兒無奈,隻好不情願地將五文錢拿了出來,小胖子大喜,帶兩人走進院內,順手一指,道:“梯子靠在山牆上,自己搬。要快點呀,一會兒我娘就回來了。我去買炮仗了!”興奮地吸著鼻涕,一溜煙兒跑了。

文清將梯子搬過來扶著,沫兒手腳並用,猴子一樣飛快地爬了上去,騎在牆頭上四處張望。文清一邊爬一邊說道:“有人沒?我想跳過去多采些,多給小安做幾瓶。”

沫兒不做聲,停了片刻才道:“你自己看。”

文清快步爬上,伸著腦袋看。果然好大一個梅園,但卻沒有沫兒嘴裏說的花團錦簇,如此多的梅樹,個個如同秋霜打過的夏花,花朵稀疏,花瓣幹澀,皺巴巴地在寒風中抖動。

兩人十分喪氣。文清道:“這麽多的梅花全落了,真可惜。”

沫兒不甘心,道:“要不挑揀些地上的花瓣,看能不能用。”說著小心地站起來,沿著牆頭走到那棵靠牆較近的老梅樹處,爬上枝椏,慢慢溜下去。文清學著他的樣子,兩人順利進了梅園。

地上如同金旃一般,鋪滿了厚厚的花朵。兩人專挑那些剛落下、尚有生氣的,兜了滿滿一兜,但成色比上次沫兒采的差遠了。沫兒去其他樹下找了些,覺得還是老梅樹下的花質好些,又轉了回來,將表麵挑揀過的花兒踢到一邊,尋找那些掩埋在雪下保存良好的。

沫兒從雪裏刨出幾朵極其鮮活的,滿意道:“幸虧大年初一的大雪。”

文清忙道:“我來刨,你小心手指凍壞了。”

沫兒低頭時間久了,又有些眩暈,連忙扶著梅樹站好,卻感覺到指尖一股寒氣傳來,低頭一看,鱗次櫛比的樹幹上,不知什麽時候釘了幾個拇指粗的釘子,黑黝黝的釘蓋泛著亮光。

文清也湊了過來,埋怨道:“誰家孩子這麽壞,拿釘子到處釘著玩兒,怪不得這棵老梅樹要死了呢。”

沫兒繞著梅樹,用手指觸摸著一顆顆地釘子,惋惜道:“釘著夠深的,不然我就把它起出來。”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朝四處張望,企圖找到合用的工具,眼神掃過之處,卻發現七顆黑釘呈北鬥之勢,環繞整棵樹幹。

文清用指甲卡著釘蓋,正用盡了力氣往外拔。沫兒苦著臉道:“不用費勁了。這不是孩子玩耍時釘進去的,是有人專門要害死這棵梅樹。”

文清的指甲斷了,往後猛退了兩步才站穩,甩著手腕道:“誰這麽缺德?這麽大棵梅樹,不知要長多少年呢。太可惜了!”他仰臉看著梅樹優雅的枝椏,“要不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找把鉗子來,把這些釘子拔出來。”

沫兒眼珠一轉,“去找剛才那個小胖子,說不定他家就有。”文清點點頭正要去,卻聽到兩個人的爭吵聲,正漸漸走近。

文清和沫兒一陣驚慌,幸好看見幾丈外牆角處有一叢濃密的灌木,兩人飛快躲了進去。

※※※

一個老年男子冷笑著道:“這麽個蠢人,值得麽?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一甩衣袖走了過來,踩得地上的花瓣和積雪吱吱地想。

一個年輕女子低聲道:“是,他太傻了。”低著頭慢慢跟了過來。

沫兒撩開幹枯的灌木葉子,偷眼看去。前麵的男子穿著一件玄色大氅,還戴一頂黑色寬沿帽子,裹得甚為嚴實,看不到麵目,聲音有些耳熟,卻不能確定在哪裏聽到過。而後麵的女子身著柔紫色香雲紗襦裙,淺紫色珍珠腰帶,外麵披著同色掐絲軟棉錦袍,眉眼靈動,身量苗條,正是雪兒布莊的雪兒姑娘。

文清小聲道:“她不是去找郎中了嗎?”沫兒唯恐象上次在新昌公主府裏一樣被發覺,連忙擺手,要他別出聲。

雪兒垂著眼睛站著。老年男子走到老梅樹前站住,繞著走了幾圈,幹笑道:“你不該來洛陽。”

雪兒苦笑道:“不該來,可是已經來了。”

老者咯咯地笑起來,道:“來了好,來了好。這是我們的緣分。”

雪兒道:“還是那句話,請放了他。”

老者道:“好,我就給你個麵子。但我從來不做賠本生意。你拿什麽來換?”

雪兒低頭道:“我經營多年布莊。我願將布莊折抵給您,連同積蓄。”

老者哈哈大笑,震得梅樹上的殘雪紛紛落下,“若是想要布莊,我用得著費這老大功夫?不用裝傻,我想要什麽你很清楚。”

雪兒的頭垂得更低了:“在下一個弱女子,除了布莊,身無長物,實在不知道您想要什麽。”

老者突然欺身上前,挑起雪兒的下巴,咯咯笑道:“好一個揣著明白裝糊塗的雪兒!”

雪兒略一偏頭,推開老者的手,平靜地直視著他,道:“我不喜歡猜謎。”

老者突然道:“你知道麽,洛陽城中,我最欣賞的女子原本隻有一位,如今你也算得上一位了。你們倆同樣不亢不卑,麵對任何威逼利誘都不驚慌,這點可真讓我喜歡。”

雪兒淡淡道:“那我該說榮幸了?”老者凝神看了她片刻,拍腿笑道:“真好,真好,要是我還年輕,我真會愛上你的。”

雪兒慢慢走到梅樹下,道:“謝謝您厚愛。”

老者仰臉大笑了一陣,道:“我不喜歡強迫人,這門生意你愛做不做。朱公子對你一往情深,千裏迢迢追至洛陽,我想你不願看到他客死他鄉吧?”

朱公子原來喜歡的是雪兒。婉娘同雪兒相像,怪不得他每次見到婉娘都張口結舌,看來也不完全是裝的。

雪兒歎了一口氣,道:“我欠他一個人情。所以才來求你。”

老者道:“還是那句話,做生意需要本錢。救他可以,你拿什麽來換?”

雪兒撫弄著梅樹幹上的烏釘,眼裏盈出淚光,“你已經做了,還問我做什麽?”

老者喜出望外,兩眼放光道:“這麽說你同意了?”

雪兒不出聲,將臉貼在樹幹,低聲道:“小安,對不住啦。”

文清和沫兒聽雪兒對著梅樹叫出小安的名字,不由得麵麵相覷,百思不解。

老者默然看著雪兒。雪兒拔下頭上的長簪,朝左手中指紮去,擠出七滴血在七個烏釘上,咬著嘴唇道:“你何時放人?”

老者道:“放心,我說話算數。明天就還你一個安然無恙的朱公子。”

雪兒點了點頭,痛惜地看了看老梅樹,掩麵而去。

老者看著雪兒背影走遠,突然俯下身子,將釘子上殘留的血舔了個一幹二淨。但是姿態十分僵硬,倒像是被人按著腦袋一般。之後抹抹嘴巴,咯咯笑著揚長而去。

直到聽不到腳步聲,兩人才爬了出來。釘子還在,隻是鍥得更深,陷入樹幹深處。文清焦急道:“沫兒,我要趕緊去找鉗子,把這些釘子拔出來。”

沫兒默默看著梅樹,遲疑道:“文清,如果……如果小安不是……不同我們一樣……”他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說不下去了。

文清今日思維敏捷了許多,竟然很快地反應過來,低聲道:“她是人或者……非人,有什麽要緊?她是我們的朋友。”

在文清眼裏,朋友就是朋友,不會受其他因素的影響,所以他從來不會有沫兒這種顧慮。

沫兒頓時心中一輕,如同大人一般拍了拍文清的肩,道:“你去隔壁再給小胖子兩個銅板,借他家鐵鉗用用。”

文清會心一笑,手腳並用,爬上梅樹翻過牆頭,很快就拿了鉗子回來,在牆頭笑道:“鐵鉗就在窗台上放著呢。兩個銅板也省了。”

當即兩人也不多話,費力鉗住一顆天樞位的烏釘,用盡力氣往外一拔——釘子尚未拔出,沫兒用力過猛,加之左手有傷,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如此這般,兩人折騰得滿頭大汗,這些釘子如同長在了梅樹上,不能拔動半分,反倒還將樹皮弄破了些,流出血一般鮮紅的樹汁。

沫兒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看著文清仍不甘心地拔釘,道:“你說,雪兒姑娘為了救朱公子,不會要將小安給那個……”

文清性情醇厚,從不願惡意揣度人,但聽了此話,卻不言語,臉色變得難看,半晌才道:“或許另有隱情吧?我總是不信。”

兩人相對無言。沫兒拍了拍褲子站起來,道:“回去吧。或許其他地方也有老梅樹,我們和婉娘打聽了再去采。”

文清丟了鐵鉗,恨恨道:“真是可惡!”兩人將衣服下擺紮在腰裏,兜上撿的花瓣,攀上梅樹準備原路返回,還未及上到牆頭,隻聽對麵小胖子家一個婦人扯著嗓子大罵道:“胖墩子,讓你看門,你又死去哪裏玩了?”

小胖子慌忙跑過來,道:“娘我餓啦。”

婦人伸手幫他擰了一把鼻涕,罵道:“就知道吃和玩!”扭臉看到梯子,喝道:“你是不是又偷偷爬牆了?怎麽說都不聽!看掉下來屁股摔成兩半!”抓過小胖子在他屁股上拍了兩巴掌,飛快地搬起梯子,放到另一邊的門簷下,嘴裏還在責罵小胖子淘氣。

小胖子家牆足有一丈高,若是沒了梯子,跳下去不說摔暈,至少也要崴了腳。兩人無法,隻好又從樹上下來。

沫兒四處張望了一番,愁眉苦臉道:“從這邊正門也出得去,隻是怕人發現了,把我們當小偷捉起來。”

文清卻盯著樹幹,神色凝重,伸手摸了一把鮮紅的樹汁,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小聲道:“我看這棵梅樹成精了,它流血了呢。”

沫兒被文清說的心裏發毛,仰臉看了看當頭的大太陽,著急道:“先出去,說不定婉娘有辦法。”

文清無奈的點點頭,跟隨著沫兒朝梅園的正門走去。

整個梅園一片蕭瑟,梅花落了滿地。文清心疼不已,連連歎氣。沫兒隻想著離開這裏,走得飛快,一會兒便到了梅園出口的閣樓處。

越是怕,鬼來嚇。沫兒正暗暗祈禱不要碰到人,偏巧一進入回廊,就看到遠處兩人迎麵走來。筆直的走廊無處躲藏,情急之下,沫兒見旁邊一道斜斜的樓梯,拉著文清上了樓去。

樓上是一處造型別致的飛脊亭子,四麵有大窗,外麵有環繞的露台,在內可臨窗小酌,在外可見梅園全貌,正是觀賞風景的好地方。裏麵的擺設倒也簡單,一張烏木矮幾,幾張蓑草軟墊,牆壁上掛著一幅張萱的雪梅圖。

兩人走到外麵露台,想看有無其他出口,便聽到腳步聲響,那二人竟然也上來了。

沫兒暗叫倒黴,慌忙拉著文清蹲下。

一個年輕男子突然一聲驚呼,卻是朱公子,倒把沫兒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被發現,正要跳出來,卻聽朱公子結結巴巴道:“這個,這個,怎麽成這樣子了?”

一位蒼老的聲音不耐煩道:“本來就是這樣子。”正是剛才同雪兒談話的老者。

朱公子不住咂舌,唏噓不已,道:“雪兒她好了沒?她……不會有事吧?”

老者道:“放心,我剛見了她,她已經完全恢複,好得很。”

朱公子繞著房間走來走去,沫兒唯恐他走到外圍的露台上來——他似乎十分懊悔,沉默了片刻,喃喃道:“這麽大一個梅園……這麽好的梅花……唉……”

老者冷冷道:“這些花花草草的,沒生命的東西,死就死了,有什麽可惜?”

朱公子辯解道:“花草……也有生命!我精心培育了一年……”

老者的聲音緩和下來,道:“行啦,等事情成了,我送你一個更好更大的梅園。”

朱公子驚喜道:“真的?”老者鼻子哼了一聲。

朱公子戀戀不舍地看著將行幹枯的梅樹,道:“她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見我?”

老者道:“嗯,正月十五晚上亥時,梅樹底下,你來等著吧。”

朱公子十分興奮,緊張得直搓手:“她最愛梅花,不會怪我把梅園毀了吧?”

老者敷衍道:“等你見了她的麵,親自去問她吧。”

朱公子情緒高漲,朝老者作了一個大揖,歡天喜地地走了。

※※※

朱公子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文清和沫兒一動也不敢動,隻盼著老者也趕快離開。誰知老者踱著方步,竟然走到窗口,雙手按在窗台上,朝遠處望去。

沫兒已經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皮革氣息,隻怕他一低頭,便會發現兩人躲在窗台下。文清和沫兒對視了一眼,約定隻待他稍一轉身,便起身逃開。

緊張之際,忽聞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女子沉聲道:“一切都準備好了?”卻是紅袖,一反以前調皮可愛之態,表情甚是威嚴。

老者躬身道:“是。”

紅袖傲然道:“再視察一遍,可不要在緊要關頭出什麽差錯。”

老者微微點頭,沫兒竟然聽到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紅袖冷笑道:“後悔了?”

老者低頭道:“不敢。”

紅袖道:“那個小安和雪兒,要盯緊了,確保萬無一失。”文清和沫兒剛弓起腰準備溜走,聽到雪兒和小安的名字,不約而同又在原窗台下貓起。

老者冷冷道:“七魂釘已經鍥上去了,她不死也得脫層皮。”文清又驚又怒,想著小安一個小女孩能和這老者有什麽過節,他們竟然要置她於死地。

紅袖哈哈大笑,伸著脖子張望了一番,突然眉開眼笑道:“師父真有辦法。可惜這麽些梅花,跟著她背了虧。”說著又笑又跳,興奮異常。

老者似乎看不慣她輕佻的樣子,冷眼道:“你就這麽恨她麽?”

紅袖眉毛一挑,道:“我討厭誰,誰就得死。”

老者不再言語,凝望著牆上的雪梅圖出神。紅袖自己瘋癲了一陣,道:“嘻嘻,朱允之這個呆子,倒真對雪兒一往情深呢。再有幾天他們就可以見麵啦。”

老者手上青筋蹦起,嘶啞著嗓子道:“請回去好好歇著去罷!緊要關頭,可不要被人發現了破綻。”

紅袖眼睛閃亮,吃吃笑了起來,滿臉憧憬道:“真好玩!我都有點佩服自己啦。”嘻嘻笑著跑開了。

紅袖走後,老者似乎也沒了興趣,慢慢下了樓,漸漸走遠。

沫兒費力地直起身,捶了捶已經酸痛的背部,自言自語道:“我越看越不懂了。小安一個小孩子,怎麽會得罪這些人?紅袖整天黏著朱公子,竟然是利用他……”

文清微張著嘴巴,目光落在那張雪梅圖上。

※※※

沫兒伸出腦袋,順著文清的位置看過去。午時的陽光透過屋頂的天窗斜照過來,落在那幅圖畫上,發出淡淡的光暈。畫裏嬌豔的梅花和厚厚的白雪在奇異的光線中隱約勾勒出兩張小臉,一張頑皮,一張恬靜,依稀便是小安和雪兒的模樣。

兩人呆呆地看著,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如此過了片刻,陽光稍稍偏離,雪梅圖恢複原樣。沫兒反應過來,拉拉文清的衣袖,小聲道:“趕緊走吧,找婉娘想想辦法。”

文清握緊拳頭,悶頭悶腦道:“我決不讓人傷害小安。”

兩人出了閣樓,順著長廊朝大院走去。出乎意料,整個院子空****的,一個丫鬟仆婦也不見。大門緊閉,但並未上鎖,兩人不費工夫便順利來到了前門大街上。一直走過前方的拐彎處,看到街上喧鬧的人群,沫兒才算安了心,抹了一把額頭的細汗,道:“我上次來的時候,還滿院子的人呢,今天運氣還不錯。”

文清小心地兜著撿來的梅花,腳步遲疑,道:“我們……要不要再去看看小安?”

沫兒急道:“看了又怎樣?還是趕緊找婉娘把梅樹上的釘子取下來要緊。”不知為何,沫兒總覺得那幾個烏釘同小安的病是有關係的。文清點點頭。兩人不再言語,也不顧午時積雪微溶,道路泥濘,連跑帶跳,走得滿頭大汗。

沫兒走在前麵,三步兩步跨上了新中橋,正在全神貫注地想剛才朱公子和紅袖同老者的對話,忽然一隻冰冷的手伸進了他的衣領,害得他一個激靈叫了起來。回頭一看,婉娘笑嘻嘻道:“給我暖暖手罷。”

沫兒顧不上罵她,拉著她的手臂搖晃著,沒頭沒腦道:“快點,老梅樹上麵有七個烏釘,小安快死了。”

文清在一旁滿臉焦急,隻管點頭。

婉娘嗔道:“沫兒你怎麽也學文清,說話不清不楚的,到底怎麽啦?”

沫兒深吸了一口氣,連說帶比劃道:“我們去梅園采梅花,看到所有的梅樹都快死了,老梅樹上麵被釘了七個奇怪的烏釘,拔不下來,梅花落了一地……”他看了一眼文清,遲疑了下,道:“小安也病啦。我和文清覺得,這些烏釘同小安的病有關係。”

他說一句,婉娘“哦”一聲。等他說完,婉娘天真道:“然後呢?”

文清終於想起話說了,焦急道:“雪兒姑娘不是將小安托付給你嗎?婉娘趕緊去把那些釘子拔下來吧!”

婉娘伸出蔥白一樣的手指,對著光線照著,搖頭道:“你們兩個小子還拔不下來,我的力氣不夠更拔不下來啦。”

沫兒情知婉娘裝傻,又是著急又是惱火,大聲叫道:“那是七魂釘!七魂釘!”

婉娘一個箭步竄出捂住了沫兒的嘴巴。

沫兒掙開,怒道:“幹嘛?”

婉娘拉著他二人站到街邊,狐疑道:“你從哪裏聽來的七魂釘?”

沫兒將在園子看到朱公子、紅袖和老者一事簡單說了一下,道:“我聽那個老者提起這個名字,想著肯定就是指那七個釘子。”

婉娘沉吟道:“七魂釘,用烏金所製,要……”抬頭看了看天,突然戛然而止,道:“回去吧,出來一個早上,我餓了。”

文清急了,跟在婉娘身後連聲追問:“那個七魂釘,到底怎麽回事?”

婉娘快步走著,道:“沒什麽,任何東西,中了七魂釘必死無疑。那棵梅樹,沒得救了。”

文清瞬間呆住,衣襟裏的梅花抖落在地上。沫兒慌忙撿起來,推他道:“別聽婉娘瞎說。”老氣橫秋地埋怨婉娘道:“你明知道他老實,幹嘛騙他?”又罵文清,“你也是,以往你總說婉娘怎麽怎麽厲害,怎麽一碰上小安的事情,就連婉娘的本事都不信啦?”

婉娘撲哧一聲笑了,一本正經地點頭,道:“沫兒大人教訓的是。”文清更是不好意思,撓頭嘿嘿笑了起來。

婉娘眯起眼睛,抬頭看著天上明晃晃的大太陽,笑道:“放心,小安沒事的。倒是雪兒姑娘,過幾日要同朱公子相見,我得好好幫她準備一款香粉才是。”

〔八〕

三人回到聞香榭。三哥已經做好午飯,文清隻吃了一個油角兒,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害得沫兒也沒心思吃了。

幾人匆匆吃完飯,婉娘交待文清將今天上午撿的梅花蒸上,自己上樓換衣服。

過了良久,婉娘才款款下樓,手裏拿著一把奇異的小木劍。這是個桃木雕刻的人像,青麵獠牙,凶狠醜陋,頭上頂著一蓬亂糟糟的樹葉,左手握著一顆大釘,右手拿著一把小刀,朝天空刺去,金雞獨立的右腿正好成為木劍的手柄。這柄小劍顯然有些年頭了,油色沁入木紋裏,呈現一種厚重感,特別是手柄處,油光錚亮,看起來不像桃木,倒像是鐵鑄的一般。

沫兒好奇道:“這是什麽東西?”

文清卻沒興趣,心不在焉地研磨著蒸好的梅花,眼巴巴道:“婉娘!那個七魂釘……”

婉娘見文清滿臉焦急,收了調笑神色,沉吟片刻,道:“剛才在街上,不及細問。你們看到七個釘子可是呈北鬥狀分布?釘蓋上可有花紋?”

文清忙道:“是呈北鬥之勢,正好將梅樹樹幹合圍。但沒有注意釘蓋上有無花紋。”

婉娘低頭自言自語道:“這棵梅樹不知得罪了哪位高人,竟然被施了七魂釘。”

沫兒道:“七魂釘,很厲害嗎?”

婉娘歎了口氣,道:“這種東西過於陰毒,常人往往難以壓製住,所以我隻聽說過,從未見過。”七魂釘所用釘子用烏金淬煉而成,在淬煉過程中,需每日浸泡人血,並拘取一個魂魄鎮在其中,直至七七四十九天,七個烏釘方能稱之為“七魂釘”。

七魂釘因其中魂魄的怨念,最易吸引陽氣,別說是一棵老梅樹,便是一個得道的高人,若是被下了七魂釘,也難逃一劫。

文清揪然變色,結結巴巴道:“小安……梅樹……是不是?”

婉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今天下午再做兩瓶醉梅魂,給小安送去吧。”

沫兒大聲道:“婉娘,我願意再簽十年賣身契,求你救救小安。你一定能救她的,是不是?”文清滿臉通紅,小聲而堅定地道:“我不管她是……什麽,我一定要救她……”

婉娘眼睛一亮,道:“真的?”

文清囁嚅道:“我也簽,還有……全部的工錢,我以後一個子兒都不要。”

婉娘瞪眼看著他們兩個半晌,忿忿道:“我怎麽淨養了一群白眼狼。要是我生病快死了,你們會這麽賣力嗎?”

文清急道:“婉娘!”

婉娘忍不住笑了,正色道:“好了,我跟你們倆說實話,小安這事隻怕不好管。”

文清不安道:“怎麽了?”

婉娘道:“我見到雪兒姑娘啦,她說小安是受了風寒,已經看了郎中,隻要再養兩天就好。我本想趁機做筆買賣,將做衣服的錢給趕回來,可是看雪兒姑娘的語氣,不想讓我參和。”她歎了一口氣,強調道,“上趕著的買賣可不是好買賣。”

文清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無可奈何地看著沫兒。沫兒嘀咕道:“財迷,你是覺得小安這單生意沒錢賺吧?”

婉娘竟然十分自然地點點頭,臉上無任何羞愧之色,道:“對啊,這種買賣,出力不討好,你倆的賣身契,還是留著下次吧。”

文清的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去。婉娘若無其事地擺弄著手中的桃木小人,道:“快點快點,要趕著今日太陽落山之前做好醉梅魂。好歹也算是我們對小安的一點心意。”

沫兒不理她,心裏回想著今天看到的情形,幫著文清將蒸好的梅花搗成花泥。兩人將花泥用細紗濾出花汁,放入一個白玉小碗中澄著,靜置了半個時辰,倒去上麵的水份,淘出一汪清亮的梅汁來。

婉娘端起嗅了嗅,皺眉道:“不成,這些梅花比上次的差遠了,成色不足,靈氣不夠。”

文清焦急道:“這可怎麽辦?有什麽法子彌補?”

婉娘扭頭看著在一旁想心事的沫兒,突然道:“沫兒,你的手指頭怎麽樣了?”

沫兒一愣,舉起左手道:“不疼了,不過指甲估計得一個月後才能長上來。”見婉娘一臉壞笑,警惕道:“做什麽?”

婉娘眨眨眼,道:“沒什麽。我說過,人的毛發血液是做香粉的上佳原料。上次的醉梅魂,你的手指血滴了進去,這次……”

沫兒捂住左手,跳起來往後退去,道:“你別打我手指的主意!”

文清卻激動起來,拉著婉娘的衣袖叫道:“我的!我的!”將食指放在嘴巴裏一咬,鮮紅的血流了出來。

這一下全亂了方寸,婉娘手忙腳亂地將玉碗放在文清麵前,頓足罵道:“你這個笨小子,我同沫兒開玩笑呢!不加人血也照樣提升靈氣!”

沫兒對著婉娘叫道:“你可真討厭!”去針線筐裏拿了紗布過來,要幫文清包紮,文清卻推著不讓,使勁地擠著手指,道:“不用包紮,這麽個小傷口,兩天就好了,反正已經破了,就多滴一些。”

婉娘喝道:“夠了!再多血腥味就壓倒梅花的香味了!”文清這才傻笑著住了手。

沫兒將文清的手指一圈圈包上,小聲道:“逞強。”卻忍不住嘟囔一句:“哼,要是我快死了,你肯這樣做麽?”

文清一愣,認真道:“你要是病了,把心挖給你我也願意。”

沫兒眉毛跳動了一下,扭過臉去,哼哼道:“才不要呢!就會逞強。”

※※※

放了文清血的梅花花汁,又加入了數滴杜康原酒,重新封好放在籠上蒸了一炷香功夫。沫兒用棉布襯著,小心地捧了出來,興衝衝地啟開火漆,卻發現裏麵的花露十分稀薄,同上次的醉梅魂比起來,質地差了好遠。

文清大失所望,不住念叨:“定是剛才的血放少了。”若不是沫兒攔著,幾次要撕開紗布,重新擠些血出來。沫兒則纏著婉娘要那些名貴的原料,尋求補救的辦法。

婉娘無奈,佯怒道:“碰上你們兩個難纏的小鬼兒,算我倒黴。”扭身上樓,抱了一個沉甸甸的烏木匣子來。

沫兒一把打開。木匣裏坐著一個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約半尺高,眉眼如生,通體靛藍。文清叫了起來:“木魁!”

沫兒想起來了,初秋時分,曾有人隔牆拋過來一個包裹,裏麵除了這個木魁娃娃,還有一個“勿管閑事”的布條。

經過這麽長時間的保存,木魁不僅沒有幹癟,反而更加水潤,渾身“皮膚”彈性十足,若不是這種瑰麗的藍色,真會讓人以為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婉娘將木魁娃娃捧出來,讚歎道:“瞧著眉眼,多可愛!”對著它的腦門輕輕吹了一口氣,木魁微閉的眼睛上幾根如同睫毛一樣的根須微微抖動,刹那間仿佛要睜開眼睛一般,沫兒心中一驚,慌忙躲到婉娘身後。

文清小心地伸出手指,按了按它的“心髒”部位,驚叫道:“沫兒快看,它的心在跳呢!”沫兒更覺詭異,捂住眼睛從指縫中偷偷看去,隻見木魁娃娃藍色的“皮膚”呈半透明狀,體內條條絲狀物如同人的脈絡和血管一般緩緩流動,時深時淺,不時變換著顏色。最神奇的是,如此一個小小的人形果子,竟然五髒俱全,隱約可看到一個花生米大小的心髒正在跳動。

沫兒打了個寒戰,瞪著婉娘小聲道:“這個,還是那顆果子啊?”他甚至懷疑婉娘是不是找了一個真正的人娃娃,而故意騙他和文清說是木魁果。

婉娘逗弄著木魁果的臉蛋,象對待一個真正的小寶寶一樣,看得沫兒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不由地退了一步,抱怨道:“你幹嘛呢?”

婉娘喜滋滋道:“當時送來時靈氣不足,如今五髒六腑、經脈血管齊全,同人一樣啦。真不容易,辛苦三哥這幾個月。”

正在一旁忙活的黃三抬頭一笑。婉娘指揮著文清把桃木小劍拿來,讓他用劍尖紮木魁的心髒,並讓沫兒捧了醉梅魂的小瓶子,在一旁接著。

文清額頭上冒出了細汗,遲疑道:“這……怎麽下得了手?”

婉娘悠然道:“那算了。既然你舍不得這個木魁娃娃,那小安……”

文清一言不發,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朝木魁的心髒部位紮去。

※※※

文清下手甚準,正中木魁的心髒,一串兒閃著藍光的汁液滴落下來,沫兒慌忙接著。眼見木魁的小心髒漸漸變得暗淡,婉娘道:“可以了!”

文清拔出小劍,滿臉不忍,咧著嘴看著木魁。婉娘輕鬆道:“不礙事,木魁在烏木裏我每天用上等的藥材焙著、熏著,將養了這麽久,這點小傷,很快就恢複了。”說著用手掌輕輕撫過,片刻功夫,木魁的心髒又亮了起來,微微跳動。

沫兒斜著身子躲著,嘀咕道:“它……不會變成個小孩子跑出來吧?”

婉娘嗤笑道:“瞧你這點膽兒!它就是個果子,裏麵的顏色深淺不一,質地也不均勻,所以汁液流動起來看起來像活了一樣。”

沫兒悻悻地走開,搖了搖手中的瓶子,隻覺得一股幽香撲鼻而來,清冽悠遠,如同置身雪日梅園一般,不由得大喜,忙叫了文清觀看。

兩人興高采烈,恨不得馬上就將醉梅魂給小安送去。婉娘卻道:“不急,吃了飯再去吧。”

〔九〕

兩人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飯,又抓耳撓腮地等婉娘收拾了半晌,才出發去了雪兒布莊。

街道靜寂,清冷的小寒風吹得沫兒直流清涕。雪兒布莊黑燈瞎火的,大門緊閉,不見人聲。

文清疑惑道:“這麽晚去哪裏了?”沫兒徑直走到側邊的角門處,推門走了進去,扯著嗓子叫道:“小安!”

房間裏空無一人。文清大急,幾個房間都找了一遍,卻不見雪兒和小安的蹤影。廚房裏早上的藥渣仍在,但冷鍋冷灶,顯然兩人至少走了有一個時辰了。再留意看其他房間,已經收拾的幹幹淨淨,也不知是雪兒帶小安離開了,還是將小安送給老者自己走了。

文清垂著頭,表情甚是淒楚。連婉娘也一臉不解,繞著走了幾圈,無可奈何道:“這就沒辦法了。”

想到小安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竟然就這麽不見了,沫兒也說不出的惆悵,再看文清難過的樣子,心裏更不舒服。站在院落裏發了會呆,走到裏麵的梅樹前,摸著梅樹盤曲的樹幹,暗自後悔以前沒讓著小安,每次見麵總是烏眼雞一樣鬥嘴。

婉娘在院子走來走去,東瞧瞧西看看,晃得沫兒心煩。

文清呆了良久,悶聲道:“我們去那個梅園吧?”他溜溜地看了一眼婉娘,小聲道:“七魂釘……不管小安在哪裏,求求你,幫忙把那些釘子給起出來。”

沫兒嘴上不肯說,心裏也巴不得婉娘趕緊答應。婉娘慢悠悠打量著這個小院,突然笑道:“雪兒好本事。小安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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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一股清雅的香味傳來,自然清新至極,如同冬日清晨,從渾濁的房間猛然推開房門,放眼皚皚白雪,天地一片澄澈的冰冷裹著一種沁人心脾的甘冽,讓人精神一震。

沫兒循著香味,找到上房的窗台處。窗台上放著一張梅花箋,未及觸到,已經感到一陣寒意。

沫兒不敢擅自出手,閃到一邊道:“雪兒姑娘留的信件?”文清快步上前拿起,打開一看,失望道:“不是,是鏡雪。”

果然裏麵並無字跡,隻有一朵晶瑩剔透、非石非玉的鏡雪,在黑暗中發出瑩瑩的淡藍光線。幾月前,雪兒姑娘曾經用布偶傳信,送來一朵銅錢大小的鏡雪,以求聞香榭的合安香。但今日這朵,比那日的大了整整一圈兒,流光溢彩,美輪美奐,令人歎為觀止。

婉娘笑道:“就是這個了。”輕輕拈起鏡雪,欣賞了片刻,走到梅樹下,仰臉道:“小安,你還躲著做什麽?”將鏡雪放入梅花根部,隻聽梅樹嘩啦啦一聲響,殘存的花瓣紛紛飄落,小安出現在枝椏上,裹著厚厚的棉衣,怯生生道:“婉娘。”

文清不知是高興還是激動,五官都擰在了一起,伸開手臂道:“你跳下來,我接得住。”看看太高,又連忙跑去搬凳子,並點了一盞燈出來。

沫兒卻硬著脖子道:“我們又不是壞人,你躲上麵做什麽?”

小安有些不好意思,伏在樹枝上輕咳了一陣,撅嘴道:“我家姑娘交代了,不管誰來都不許現身。”說著在文清和沫兒的幫助下跳了下來,朝婉娘施了一禮。

婉娘笑吟吟地看著她,道:“若是這個鏡雪被他人得了去,怎麽辦?”

小安快言快語道:“我家姑娘說啦,能夠發現鏡雪的,除了聞香榭再無他人。若是發現不了……”說了一半,亮晶晶的黑眼睛看著婉娘,掩口而笑。

婉娘伸手在她臉上輕擰了一把,嗔怒道:“若是發現不了,自然是婉娘功力不夠,那麽來了也沒用。是不是?”小安一吐舌頭,諂媚道:“婉娘這麽聰明能幹,怎麽可能發現不了?我就說是我家姑娘多慮了,還這麽費勁地設置個障眼法。”

婉娘十分受用,頓時眉飛色舞,連聲誇獎小安乖巧懂事,文清沫兒兩個都抵不上她一個。沫兒很不服氣,隻是因為小安尚滿臉病容,這才沒有反唇相譏。

文清終於鼓起勇氣,結結巴巴道:“你好些了沒?”

小安甜甜一笑,道:“謝謝文清哥哥關心,有了你送來的醉梅魂,我好多啦。”沫兒在一旁嘀咕道:“我也來了,怎麽不提我?”

婉娘四處看著,漫不經心道:“你家姑娘去哪兒了?”

小安略一遲疑,道:“姑娘說這些日子有要事要辦,要我哪裏都不要去。”一邊說一邊輕咳。

沫兒疑惑道:“這個骨節眼上,雪兒姑娘……丟下你走了?”

小安眼睛明顯黯淡了一下,又急忙辯解道:“不是的,她辦完事就回來了。”

沫兒看著黑洞洞的房間,道:“既然很快就回來了,幹嘛把家裏擺弄的像個出遠門的樣子?”

小安猛烈地喘了起來,臉兒漲得通紅。文清偷偷拉了一把沫兒的衣袖,要他不要再說,上去輕拍著小安的背部,故作輕鬆道:“小安,婉娘重新給你做了一瓶醉梅魂,比上午那瓶還要好,你要不要試試看?”

小安靠著梅樹,點了點頭,擠出一個笑臉道:“那瓶還有很多呢。謝謝文清哥哥,謝謝婉娘。”看著沫兒在旁邊抱胸而立,滿臉狐疑,白他一眼道:“姑娘才不會丟下我呢。你不要挑撥離間。”

婉娘繞著梅樹看了良久,含笑不語。小安拿出醉梅魂,倒出一些點在眉心,深吸了幾口氣,臉色漸漸恢複,轉向婉娘道:“我家姑娘要我在這裏等著,把這封信交給你。”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個信箋來。

沫兒伸手去接,小安卻一把藏到背後,歪著頭道:“姑娘說隻能給婉娘一個人看。”

沫兒無趣地縮回了手,扭過臉道:“呸,什麽破信,我還不愛看呢!”卻心有不忿,嘟囔道:“不知好歹!早知道就不費工夫做醉梅魂了!”

婉娘接過信,湊在燈籠前打開。沫兒趁小安不備,飛快地跳過來瞄了一眼,得意地叫:“哈哈,看到了!”

雪白的信箋上,隻寫著幾個大字:帶她離開!濃紅的朱砂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血痕一樣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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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扶著小安走了。婉娘盯著兩人隱入夜色的背影,神色漸漸凝重,道:“看來有大麻煩了。”

沫兒咬著嘴唇。雪兒去了哪裏?他要找之人,同婉娘要找的,是一個人嗎?那些人,兩次放過雪兒,到底在忌諱什麽?小安生病,是被人下了七魂釘的緣故嗎?老賴殺人盜屍的幕後指使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