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轉暖,春風和煦,萬物複蘇。聞香榭裏一片忙碌,小夥計文清和方沫兒每日裏跟著黃三,在後園翻土播種,剪枝打丫,倒也有趣。當然,文清和黃三在忙著種花,沫兒在忙其他:一會兒要在翻開的新土裏找過冬的土蠶,一會兒要去編柳條草帽,要不就是渴了、餓了,要去前堂廚房找吃的,沒一刻安生。

這不,沫兒捏著一條肥胖的土蠶,興衝衝地來了,嘴裏道:“文清你快看,這個蟲子好肥,把肚子都撐圓了,能看到它的腸子。”

文清探頭看了一眼,憨笑道:“怪惡心的。”不經意看到沫兒細細的脖子和耳廓上柔嫩的絨毛,連忙將眼睛挪開。

沫兒卻未發覺,撥弄著蜷曲成一團的蟲子,賤笑道:“我們去把它丟到婉娘的脖子去,肯定嚇死她。”

文清眼神飄忽,傻頭傻腦道:“不要吧,她最怕蟲子。”沫兒把蟲子翻過來,急道:“這蟲子又不咬人!你瞧,軟乎乎的,很好玩呢。快點,你裝著請教她走到她前麵去,我溜到後麵偷襲。”

文清朝沫兒連試眼色。沫兒下意識回頭,見婉娘雙手叉腰,柳眉倒豎,一副要開罵的樣子,慌忙轉了臉色,討好道:“婉娘你來啦。你看我捉了好大一隻蟲子,正想送給你玩。”伸手將蟲子遞到她麵前。

婉娘哇一聲怪叫,後退了好幾步,凶巴巴道:“扔掉!踩死!我警告你方沫兒,你要是敢拿著這個蟲子在老娘麵前出現,馬上把你趕出聞香榭,送給新昌公主做魄引!”目光凶狠,全然沒有以前開玩笑的輕鬆。

沫兒倒嚇了一跳,悻悻地收回了手,小聲嘟噥道:“一條小蟲子有什麽。女人就是這樣,大驚小怪。”

婉娘正遠遠走開,聽到他說話,忽然回頭,瞄了一眼正在沫兒腦後發愣的文清,似笑非笑道:“文清,你喜歡女人還是男人?”

沫兒扭頭就走,留下文清手足無措,表情尷尬萬分,倒像是什麽秘密被人揭穿了一般,紅著臉憋了半晌,方吐出一句:“婉娘你真無聊。”抓起鋤頭,飛快地鋤地,連沫兒的小蟲子也不看了。而且整整一個上午,都如此這般悶著頭不聲不響,無趣得很。

※※※

中午吃過飯,婉娘正忙著調試水粉,嚐試做一款新的眼妝。這些散粉呈靛藍色,以馬蘭花粉為主,原本是用來做眉黛的,剩下了這些許,婉娘嫌浪費了,突發奇想準備用來做眼妝。

沫兒在一旁打下手。看文清仍悶頭不響,便專門找話來和他說。但不管沫兒問什麽,他都隻點頭搖頭。沫兒惱了,跳起來在他頭上狠狠敲了一個爆栗,叫道:“你今天成啞巴了?”文清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兩人正大眼對小眼,卻聽有人敲門,文清逃一般起身開了門。

一個中年男子領著一個少女走了進來。男子方臉短須,臉上帶著慣常的笑紋,一雙小眼躲躲閃閃,憨厚中透著幾分市井的狡詐。他穿一件精致黑色螺紋錦袍,腰間叮叮當當地掛著幾件劣質玉佩,腳上穿了雙磨損嚴重的平口黑布鞋,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身後的女孩不過十六七歲,一身布衣,體型圓潤,雖皮膚略黑些,但下巴尖俏,五官秀麗,特別是一雙眼睛水汪汪、烏溜溜,粗黑的睫毛微微翹起,端的是個美人胚子。

婉娘聽到響動,笑著迎了出來:“這位怎麽稱呼?您想買什麽,口脂、眉黛、胭脂還是水粉?”

男子的眼光在婉娘臉上停留了片刻,搓手笑道:“我叫曾狗子。先看看,先看看。”繞著中堂的擱架走了一圈,回來拉過女孩的手,親親熱熱道:“繡兒,你看看喜歡什麽?爹都買給你。”

繡兒抽出手,低頭道:“我不要。”

曾狗子咯咯笑著,將她的頭輕輕一拍,道:“看你這孩子!好不容易爹有錢了,可不能虧待了你。”

繡兒似乎並不高興,低聲道:“回家吧,小蘭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曾狗子瞄一眼婉娘,小聲道:“你看人家這老板娘的臉兒,多俊俏!你要打扮了,一定比她好看。”

沫兒朝婉娘做個鬼臉。婉娘卻不生氣,笑嘻嘻道:“正是正是,繡兒姑娘好底子,不打扮可惜了。”

曾狗子回過頭,眨著眼睛,一臉痛惜道:“她娘走得早,我這又當爹來又當娘的,孩子跟著我沒少吃苦。今兒我發了財,專門帶孩子來買些好的胭脂水粉。唉。”

繡兒抬起頭叫了聲:“爹!”似要製止他說下去。曾狗子略顯誇張地揉了揉眼睛,道:“不說了不說了!老板娘,你這兒有什麽好的胭脂水粉推薦?”

婉娘笑著說出一串兒名字來,差文清各拿了一個捧了來。曾狗子顯然也沒打算買這麽多,嘴裏對婉娘說著,眼睛卻瞟著繡兒:“都挺好!都挺好!”

繡兒道:“爹,還是別買了。別浪費錢。”曾狗子大聲道:“爹有錢!來,乖繡兒,想要哪一種?”虛張聲勢地拿起一款眉黛,皺眉道:“這個顏色暗了。”又換了一款胭脂:“這個太豔,不合適。”

繡兒絞著手,臉兒通紅。婉娘見狀,笑道:“我看繡兒姑娘這雙眼睛可是少有的水靈,不如要一款眼妝。”拿起剛才調製的眼妝水粉,“這個叫做眼波橫,今天剛做成,還未分裝呢。質地細膩自然,又不容易落色,繡兒姑娘用最合適。”

繡兒的眼睛亮了下。曾狗子拿過盛著散粉玉碗聞了聞,嘖嘖道:“這家的香粉果然好。就這個啦。”從腰裏拿出一個荷包,十分豪氣地問道:“多少錢?”

婉娘笑道:“原本是一兩銀子,給你打個八折好了。不過需要明日才能取貨。或者您留下名帖,我們可送貨上門。”

曾狗子掂量著荷包,遲疑了一下,道:“送貨上門……另加錢不?”

婉娘道:“不加錢。”曾狗子喜出望外,得意洋洋道:“得咧,就這個了。繡兒,爹再帶你去買幾件好衣裳去。嘿嘿,我曾狗子可不是隻知道喝酒賭博,打扮女兒我也舍得的。”說著朝繡兒一瞟。

繡兒臉上沒有一點喜色,反而透出些不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