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今日還要給曾狗子家裏送貨。文清和沫兒本來是死也不肯去的,可是婉娘同三哥下午要去北市購進原料,兩人無奈,隻好唉聲歎氣地提著眼波橫去了曾狗子家。

曾狗子家住在厚墩坊。同其他坊相比,厚墩坊等幾個坊較為偏僻,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少有大家府邸,房子格局布置也淩亂。兩人拿著曾狗子留的歪歪扭扭的字條,問了幾個人才找到一處籬笆院前。

院子不大,兩扇木門已經朽得隻剩了大半個。裏麵兩間低矮的土房,曾繡穿著一身布衣短衫,樣子十分麻利,端著一個破簸箕正在喂雞,她旁邊,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在削蘿卜皮。

文清磨蹭著不敢進,小聲道:“可別碰上曾狗子。”

沫兒踮起腳尖往裏看去:“他好像還沒回來。”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曾繡看到文清沫兒進來,慌忙讓座。兩人唯恐碰上曾狗子,哪裏敢坐,簡單交待了幾句用法,放下眼波橫便走。剛走出門口,遠遠便見曾狗子帶著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子走了過來,兩人慌忙閃到門旁的磨盤後。

曾狗子帶著那名男子在門前樹下站定,透過朽了半邊的木門,指著正在院子裏忙活的曾繡給他看:“柳五爺請看,這就是小女。”

柳五爺在洛陽青樓行當頗為有名,經他引薦而成為頭牌的女子不乏其人,人稱“樂坊師爺”。明裏以挖掘引薦有才貌的人做樂工為業,其實他就是個人販子,專門販賣年輕女子。

柳五爺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連朝地上連吐了幾口痰,道:“長得還行,黑了點。還是雛兒吧?你小子沒自己占便宜?”

曾狗子臉上有些掛不住,尷尬地笑了笑,道:“五爺說笑了,這可是我親閨女。孩子還小呢。要不是家裏困難,我也舍不得孩子走這條路。”

柳五爺隨隨便便拋給曾狗子一個荷包,道:“行了,好好打扮打扮,我晚上派轎子來接。”

院中一直低頭削蘿卜皮的小女孩突然高興地叫了起來:“姐姐你看,我削得好長!”揚手將細長的蘿卜皮高高舉起。曾繡從廚房探出頭來,讚道:“小蘭手真巧!”小蘭高興地哼起了小曲兒。她同曾繡長得極像,但皮膚白些,也更為秀氣,高挺的鼻子呈現一個極為美麗的側麵。

正要走開的柳五爺站住了腳,脖子伸得老長:“這個小丫頭,也是你女兒?”

曾狗子賠笑道:“是,小女小蘭。”柳五爺一臉猥瑣,給了曾狗子一拳,道:“你小子有福氣!自己長得不怎麽樣,兩個丫頭竟然出脫得一等人才。”

曾狗子得意道:“那是,倆丫頭隨她娘。”柳五爺吞咽著口水,滿臉****之色,道:“不如這個小丫頭我也一並買了,怎麽樣?”

曾狗子的笑容僵在臉上:“這個……小蘭才剛過十歲……”

柳五爺板起了臉,皺眉道:“十歲不小啦。跟著我你還不放心?吃香的喝辣的,總好過跟著你吃糠咽菜,沒得糟蹋了這好坯子。”

曾狗子嘴唇嚅動,滿臉不舍。柳五爺貼心地拍了拍他的肩,伸出兩根粗短的手指晃了晃:“你舍不得孩子,我也知道。我再出兩倍的價格,如何?”

曾狗子遲疑了片刻,還是搖頭。柳五爺嘖嘖有聲,狠狠甩了一下手,伸出三根手指來,道:“三倍!”

曾狗子眼睛亮了下,可是看到院中小蘭蹦蹦跳跳的樣子,又黯淡了下去,苦笑著道:“柳五爺,兩個孩子一同給您,我這掐心肝兒似的,實在舍不得。”

柳五爺嘩啦啦從荷包裏倒出一塊鴻通櫃坊的飛錢,拈著在曾狗子麵前晃了幾圈:“你開個價。”

曾狗子的背拱了起來,小眼睛忽閃忽閃,看看小蘭又看看飛錢。柳五爺不耐煩道:“不行就算了,洛陽城中,想找一兩個漂亮的小丫頭還不容易?”作勢要把飛錢重新收起。

曾狗子舔了舔嘴唇,把眼一閉,道:“一千兩!”

柳五爺皺眉道:“貴了吧?”

曾狗子急了,道:“我這兩個心肝寶貝,你不要就算了。”甩袖便走。

柳五爺反而笑了,臉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嗬,沒想到你小子也有倔脾氣的時候!行了,一千兩,兩個,成交!預付的定金我也不扣你的了,給孩子買些好衣服。”將手中的飛錢丟到曾狗子懷裏,“這五百兩先付了,餘下的,人接走了再給。”嘴裏說著,仍伸長了脖子色迷迷盯著小蘭。

曾狗子不安地捏著飛錢,臉上不知是興奮還是難過,囁嚅道:“那五爺就再容我一天,行不……明天再來接吧?”

柳五爺把眼光收了回來,一張大肥臉在夕陽下閃著油光:“行,就一天,明天傍晚來接。另外,你這個做爹的,好好和閨女說道說道,別到時候要死要活的。”背著手一搖一晃地離開了。

小蘭聽到門口有人說話,飛快地跑出來,打開門撲了過來:“爹爹回來啦。你看,你看!”得意地給他看自己削的長長的蘿卜皮。曾狗子臉上的痛惜一閃而過,讚道:“乖,真厲害。”抱起小蘭進了院子。

※※※

文清瞪著曾狗子的背影,呸了一口。沫兒學著他的樣子,朝地上惡狠狠吐了十幾口。

其實今日在那個暗娼房中,兩人已經聽到曾狗子同王鶯兒的談話,說要將曾繡賣進青樓,隻是光顧著羞愧了,未放在心上。如今聽到他同柳五爺的對話,更加憎惡曾狗子。

文清宅心仁厚,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不讓曾繡墜入風塵,道:“沫兒,我們要不要去提醒下曾繡?”

沫兒一向刻薄,雖然覺得不忍,卻有幾分幸災樂禍:“哼,曾狗子不做好事,活該他女兒做娼妓。”文清皺了下眉,不滿地叫道:“沫兒!”

沫兒自覺說話過分了,吐了吐舌頭,道:“怎麽提醒?”

兩人正在商量,卻見曾狗子又急匆匆地出來,朝著柳五爺走的方向去了。

兩人商量了半天無果,有心去求婉娘,卻覺得這總歸是人家的家事,婉娘不知肯不肯插手。眼見夕陽西下,文清急道:“直接告訴她得了!”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曾繡正在收拾碗筷準備吃飯,見二人去而複返有些驚訝,但仍然十分有禮地讓了座。

小蘭見有人來,又拿出她的蘿卜皮炫耀,沫兒便有一句每一句地同她玩笑。文清就那麽站著,呆了片刻,不管不顧說道:“曾繡姑娘,你爹要將你賣入青樓。”

曾繡愣了下,臉微微一紅,低下頭道:“我知道。”

她竟然是知道的,沫兒和文清都有些意外。曾繡低聲道:“家裏艱難,我大了,自然要替爹爹分憂。”一雙大眼睛滿是淚水,卻擠出一絲笑意:“謝謝你們。”

兩人再也無話,謝絕了曾繡留他們吃飯的好意,告辭回家。

婉娘聽了文清和沫兒對曾家的描述,隻是簡單地歎息了幾聲,便不再做任何評價。文清急了,追問道:“怎麽辦?”

婉娘眼皮抬也不抬,平靜地篩著研磨好的花粉,道:“能怎麽辦?這種事,連官府也管不了。我們賣我們的香粉,做不了匡扶正義的俠客。”

沫兒這次卻沒有衝動,而是默認了婉娘說的是事實。文清年齡雖大些,但一直在聞香榭過著安穩的日子,反倒是沫兒,自小兒便知道人心的險惡,這種醜事惡事,城裏每天都有,隻不過今日碰巧給他們碰到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