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黃三回來了。婉娘剛從北市買了一堆不知名的香料,正對著挑挑揀揀,一見黃三,便將在胡屠夫家撿到的蟲子給他看:“三哥,你看這是什麽蟲子?”

黃三放下手中抱著的花草,表情甚為驚愕,用竹簽翻看了一番,才沙啞著嗓子問道:“從哪裏得來的?”

沫兒搶著將今日發生的事情講了。黃三沉吟良久,道:“這不是百足蟲,是盅蟲。”這種蟲子雖然多足,但同尋常的蜈蚣和蚰蜒不一樣。它身體更長,非扁非圓,隱約可見身體周圍有甲胄類棱角。

婉娘點點頭,道:“我想也是。”

沫兒叫道:“盅蟲?是不是同蠱蟲一樣?”蠱蟲,沫兒是知道的,據說端午午時,乘陽氣極盛時,將蠍子、蜈蚣、蛤蟆、蛇等百種毒蟲放入密閉容器中,令其相互廝殺吞食,七日後打開,剩下最後一個因吞食其他毒蟲而身有劇毒的幸存者,便是蠱蟲,以它製作蠱毒,一點便可使人斃命。

不過這種蠱毒,隻是風聞,中原地區少見有人真這樣做的。

黃三卻搖了搖頭,道:“不同。”盅蟲同蠱蟲就方法來說差不多,但更陰毒。製作盅蟲,選擇的是無毒的蟲子,這種蟲子一般啃食草葉或吸食樹木汁液,並不吃肉。將這些素食蟲子放在一起,卻不喂食,往往會大批死去。但其中也有變異的,餓得急了便開始吞噬同類,直至最後將所有同類全部吃掉,而它的體質也會發生種種變化,這個蟲子,稱為“初盅”。

這些被挑選出來的初盅,會被重新放入一個容器,再次廝殺的勝出者,稱為“二盅”;為了使盅蟲更具威力,有時還有“三盅”、“四盅”等,而最終的勝出者,方算真正的盅蟲。而這些盅蟲,經過幾次突變,早已同最開始的蟲子不可同日而語。

沫兒和文清聽得毛骨悚然,問道:“這些蟲子,用來做什麽的?”

黃三道:“害人。”婉娘補充道:“蠱蟲害人,利用的是它的毒性,但盅蟲害人,卻是利用蟲子的習性變異,改變一個人的意誌、精神甚至內心,控製被施盅者,為施盅者利用。”

婉娘頓了頓,繼續道:“製作盅蟲,對容器的選擇也有講究。最能發揮蟲子變異作用的,是選擇人體作為容器。”

——人盅。用人體做盅,培養那些蟲子,製作的盅蟲靈氣大,戾氣足,能與被施盅者合二為一,直至完全被盅蟲控製。

這麽說,胡屠夫老婆,公孫玉容,都是被選中做了人盅了。

文清和沫兒倍感驚怵。氣氛有些沉悶,黃三一言不發地挑揀花瓣,婉娘對著一堆香料若有所思。沫兒想了想,心懷僥幸道:“沒這麽厲害吧?今天那些蟲子,一會兒就死了。”

婉娘道:“這些蟲子尚未成熟,被生生打了下來,所以還是白色透明的,要是成蟲,應該是肉紅色的。”沫兒一想到一大團肉紅色的多足蟲子在肚子裏蠕動,不由得汗毛倒豎,打了個寒戰,道:“要是成熟了,會怎麽樣?”

婉娘道:“它們成熟之後,會在肚子裏相互吞食,最終能長成盅蟲的,隻有一條。”一個人足月生產,卻生出一條手臂粗細的紅色蟲子,這景象實在恐怖。

文清怒道:“這誰這麽缺德,將蟲子養在人體內,不知道會害了多少家庭!”

婉娘歎了一口氣,道:“還是趕緊製作紫蜮膏要緊。再晚幾天,隻怕公孫小姐……”

※※※

製作紫蜮膏,整整用了三天時間。配料五花八門,工序繁瑣,火候掌控要求極高,害得沫兒叫苦連天。

先是選擇一塊狀如雞冠的橘紅色上等雄黃,用小錘砸成顆粒,將生薑中心挖空,四周留半指厚,以雄黃填塞,然後用挖出的生薑末把洞口封緊,置陳瓦上,用炭火培足足四個時辰,待塞入雄黃的生薑顏色金黃、脆而不焦時,取下研磨成齏粉;二斤紫草根,抖淨泥土沙粒,同四兩蜂蠟一起放入砂鍋中文火焙炙,直至蜂蠟完全融入紫草根中,冷卻後慢慢用矬子矬磨成粉末;二兩新鮮核桃樹皮,浸入清油十二個時辰,清油棄之不用,將核桃皮燒成灰燼備用。

雄黃可解毒殺蟲,紫草則具消炎、收斂、滋潤的功效,核桃皮可醫治瘡癤,三者相依,功效更甚。三種粉末混合,一同過篩,再取乳香、硼砂、冰片少許,混合熬過的羊脂、蜂蠟,一邊小火加熱,一邊攪拌,直至各原料充分融合,冷卻後再重新熬製,反複三次,紫蜮膏的初步工序才算完成。

這款紫蜮膏味道清涼,顏色灰紫,膏體細膩柔滑,看起來相當不錯。但婉娘看了又看,眉頭緊皺,顯然不太滿意。

黃三忙完這個,又悶頭去做普通的紫粉。婉娘欲言又止,躊躇了良久,終於無可奈何地叫了一聲:“三哥!”

黃三頭也不抬,慢吞吞道:“毀了吧,以後碰上再做一把即可。”

沫兒急了一把抱住尚未分裝的紫蜮膏:“為什麽要毀掉?好不容才做好的。你看我,整整看了三天火候看得我口幹舌燥的。”

婉娘白了他一眼,從懷裏取出那柄桃木小劍,戀戀不舍地握了會兒,遞給文清:“在爐火中煆至紅透,放涼,研碎。”

原來是要毀掉桃木小劍。沫兒傻笑著放下紫蜮膏,又對小劍產生了興趣:“這不是桃木嗎?小心烤糊了。”

婉娘捶胸頓足,一臉心疼:“這是昆侖閬苑古桃。我好不容易得來這麽一小段,刻了小劍用著也十分順手,如今就這麽毀了!”

閬苑古桃,傳說生於昆侖之巔,三千年開一次花,三千年結一次果,木質堅硬如鐵,可避水避火,辟邪解毒,凡陰毒邪祟之物觸之,即刻便化為水。

難怪桃木小劍可以撬動七魂釘,破鬼塚,傷僵屍。沫兒懊悔道:“你不早說!早說我就拿個蟲子試試了,多好玩!”

文清一邊煆烤,一邊問道:“這個也要放入紫蜮膏中嗎?”

婉娘看著漸漸變紅的小劍,哭喪著臉道:“嗯,這盅蟲不在人的腸道,僅僅殺死是不行的,必須以閬苑古桃的威力將其化成水才行。”

文火煆烤下,桃木小劍如燃燒了一般,發出火紅的光,但形狀絲毫不改。待其全部變成紅色,黃三用火鉗夾起放入青銅小鼎之中。婉娘心疼得不行,叫道:“三哥給我留個簪子!”黃三依言,將原本作為劍尖的那部分小心地折了下來,放在一旁備用。

剩下的大部分,趁熱用銅錘搗碎,反複研磨,做成細粉,放入剛才已經熬了幾次的紫蜮膏中,重新用小火加熱,直至古桃粉全部融化,起鍋放至微溫,再用羹匙舀出裝入平底敞口小瓷瓶中,紫蜮膏便算徹底完成。而留下來的古桃劍尖,黃三將其尾端用銀片包了,鑲嵌了一顆珍珠,給婉娘做簪子。

這次熬製的量比較大,用的瓷瓶又是最小的一種,每瓶僅比一文錢略大些,沫兒清點了下,竟然做了幾十瓶,不由疑惑:“有沒人買啊?做這麽多?”

婉娘道:“有備無患,誰知道他們選了多少人做盅蟲?”

〔六〕

天剛蒙蒙亮,沫兒便院中的說話聲吵醒了。推開窗子一看,卻是曾繡來了。

一個月未見,曾繡氣質大變,原來的羞怯懦弱全無,眼神犀利,神情堅毅,一襲白色羅紗襦裙,將她的腰身襯托得玲瓏有致,滿頭青絲鬆鬆地挽了個倭墮髻,裝束素雅,卻更加動人。

婉娘笑臉相迎:“曾繡姑娘早!”

曾繡木然道:“曾繡早就死了,我叫牡丹。”

婉娘見怪不怪,馬上改了口:“牡丹姑娘要買什麽?”

曾繡沉默片刻,道:“我想麻煩你幫我找一個人。”

婉娘啞然失笑:“姑娘找錯地方了,我這裏隻售賣胭脂水粉,找人請去衙門。”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顯然是準備送客。

曾繡一雙美目泛出淚光:“麻煩你……我知道你的本事。”那日婉娘和沫兒扮成美妝師,曾繡一眼便看出來了,卻沒有說破。後來見老鴇、柳五爺等的表現,雖然不知道婉娘做了什麽手腳,但她顯然是在幫自己。

婉娘裝傻,道:“姑娘不用戴高帽子給我,我隻會做胭脂水粉,其他的本事一點沒有的。”

曾繡從衣襟下拉出一串珠鏈,道:“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這個權做定金吧。”

這一串珍珠飽滿均勻,個個有拇指大小,發出淡淡的光暈,婉娘的眼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臉上盈滿笑意:“姑娘要找什麽人?”

曾繡垂下眼睛:“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是我……我一遠房親戚。”

曾繡生長於貧寒之家,嚐盡人情冷暖,自小兒便聽話懂事,性格要強。雖然生計艱難,但有爹爹和妹妹,日子也不算難熬。她原本打算,憑借一手繡工,今年開個小繡坊,讓爹爹和妹妹也享一下福。沒想到,曾狗子見財忘義,竟然迫不及待要將她賣入青樓,而且企圖兩頭得利,絲毫不考慮她的將來。更過分的是,爹爹竟然打起了小蘭的主意!

對於曾狗子賣女求財,曾繡由絕望到麻木,心裏早已認命,隻當是犧牲了自己保全爹爹和妹妹。但是小蘭卻不同,曾繡娘去世早,小蘭一直由曾繡帶大,她疼愛妹妹,絕不允許妹妹受到任何傷害。

曾繡沉默了片刻,道:“那日過後,曾狗子天天喝酒罵人,埋怨我和小蘭拖累了他。我忍無可忍,自己找到暗香館的老鴇,隱瞞身世,更名改姓,自賣自身,以兩千兩的身價賣身暗香館;一千兩給了曾狗子,聲明與他恩斷義絕,再也不是父女;一千兩租置了居所安置小蘭,並請了一個婆婆照顧她的起居。”憑借冷傲的氣質和犀利的談吐,加上一手好繡藝,經過老鴇的造勢,曾繡一露麵便被選為當月的花魁,如今已經成為暗香館的頭牌。

曾繡說得輕描淡寫,語調平緩,除了提到小蘭時眼神會閃出一絲溫情,其他情形如同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一般,對曾狗子連一聲“爹爹”也懶得叫。

沫兒一直以為是曾狗子後來做的手腳,卻沒料到是曾繡自己的選擇。一個不足十八的小女子,竟然有如此的膽量和胸襟,也著實令人佩服。隻是這條路,一踏入便無法回頭,能得善終者,更是寥寥無幾。但若不是傷心到絕望,誰會願意如此呢。聯想到自己的身世,沫兒不由暗自慶幸。他默默地看著曾繡,眼裏露出同情、遺憾和無奈等複雜的意味來。

曾繡看到沫兒,冷冷一笑,道:“這世上,本來就是笑貧不笑娼的。如今挺好,我能養活自己,給小蘭提供一份好的生活。我也算知足了。”

曾繡不想讓小蘭知道目前的處境,騙她說要去大戶人家做繡娘,不能天天回來,隻能每隔三五天偷偷去看望下她,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會差人送了去。三日前,曾繡派服侍她的小丫頭去給送糕點,發現家裏沒人。昨日一大早,曾繡自己抽空回去了一趟,小蘭仍然不在,她斷定,小蘭失蹤了。

婉娘沉吟道:“或許是照顧她的婆婆帶她出去玩兒了?”

沫兒插嘴道:“你找的那個婆婆,可靠不?不會是她把小蘭拐走了吧?”

曾繡頓時淚眼婆娑:“我首先想到的也是這個。王婆婆是我娘的遠親,人是很好的。昨天我仔細查看了,家裏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當時為了讓王婆婆好好照顧小蘭,送了她幾件首飾,她很喜歡,也放在**並未帶走。我還是不放心,昨天又專門去王婆婆家裏找過,她沒回去,也沒人見過她和小蘭。我如今這個身份……也不敢在外麵多停留。”

曾繡來暗香館時,除了那個貼心的小丫頭,並未對人提起自己有妹妹,唯恐老鴇見小蘭漂亮起什麽壞心;曾狗子呢,她更不放心,也早已斷絕關係,連小蘭的住處都隱瞞著。所以小蘭失蹤,曾繡竟然無處求助,思來想去,想到聞香榭,今日一大早趁著暗香館尚未開市營業,讓小丫頭回老鴇自己生病,溜出來找婉娘。

曾繡流下淚來:“不管小蘭她是否遭遇不測,我都想知道個準信兒。”

婉娘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道:“洛陽城這麽大,要找個人著實太難。行了,看在你對我的信任上,我賣個人情。不過我可不敢保證人一定找到。”

曾繡低聲道:“若是找到,定當重謝。”

聽到“重謝”二字,婉娘的眼睛一亮。曾繡取出一串兒鑰匙遞給婉娘,簡短道:“小院位置在德立坊清風巷,最裏麵的一家。若是找到小蘭,煩請即刻修書到暗香館。”咬唇沉默片刻,道:“曾繡感激不盡。”深深施了一禮,急匆匆而去。

三人目送曾繡的小轎隱入晨霧,一直一言未發的文清突然發出長長一聲悲歎,悶頭悶腦道:“好好一個女孩子,就這麽……”

婉娘淡淡道:“路是自己選的,誰也幫不了她。”

文清聽了,半晌無語,突然又道:“要不要去衙門告訴四叔?”

沫兒對老四極不信任,一口回絕:“不要!”

婉娘道:“老四不在家。我們自己去。”沫兒這才想去,老四已經好久沒露麵了,上次去送了信,也不見他來。

※※※

小蘭已經失蹤整整三天,四人不敢耽誤,簡單吃過早飯,婉娘讓黃三去找曾狗子和王鶯兒,看是否小蘭去了他們那裏,自己帶著文清和沫兒驅車來到德立坊。

找清風巷著實費了些周折。難為曾繡,不知怎麽找到這一處極為清淨的所在。巷子入口極小,但一走進去別有洞天:一片橢圓形的空地,兩邊種植著高大的槐樹和觀賞灌木,中間的草叢,一側擺放著幾隻笨拙的石獸,年代久遠,已經風化得厲害;正中豎著一條高大的石柱,也是一片斑駁;旁邊散放著青石台和石凳,還有一個小小的吊腳亭子,兒童嬉戲、玩耍都相當適宜。周圍共八戶人家,一模一樣的門樓布局,十分對稱。

小蘭住的小院在最裏麵,三間主房坐南朝北,雖說陰涼了些,但布局極好,光線、通風都不錯。挨著牆邊種著一圈已經結了花骨朵的薔薇,青翠欲滴;院中一個小秋千架,纏滿花藤;一個圓形小草垛,用彈性十足的幹蓑草堆砌而成,如玩具一樣精致,中部是空的,剛好夠一個人躺臥在裏麵。婉娘羨慕道:“等我不開聞香榭了,就買這麽一處院子,天天躺草垛裏吟詩作對,睡覺曬太陽。”

沫兒嘲笑她道:“吟詩作對和睡覺曬太陽能搭在一起嗎?”文清忙道:“婉娘吟詩沫兒作對,我睡覺曬太陽好了。”

三人嘴上說笑,心裏絲毫不敢放鬆,仔細查看。

院子裏一切照舊,晾曬的衣服還掛在竹竿上。堂屋的桌子上,曾繡差人送來的點心已經變得僵硬,並未動過一塊。曾蘭的臥室裏,被子是展開的,床頭的茶漬印顯示當時隻喝了半杯,幾樣精巧的頭飾擺在枕邊,看著像是突然離開,未來得及梳洗。

三人又來到偏廈王婆婆住的地方。這個房間緊鄰著曾蘭臥室的窗子,那邊一叫這裏便能聽到,為的是方便照應。**的被子疊成圓筒狀,一個厚重的銀鐲子、一隻小金戒指用手絹包著,放在枕頭靠床裏的一側。

一切都沒什麽異樣,沫兒喪氣道:“不會是半夜來了強盜,將她們倆擄走了吧?”

婉娘反詰道:“這裏距皇宮不過兩個街區,巡邏最嚴,兩個大活人,就這麽被扛走了?”伸手翻開被子。

文清道:“不知道三哥那邊怎麽樣了。但願小蘭隻是去找她爹爹了。”

婉娘聳起鼻子聞了聞,突然像是發現什麽似的,叫道:“過來看,這是什麽?”將整個被子翻了過來。

對著窗戶透過來的陽光,沫兒發現,藍黑色的被裏上,有兩排淡淡的橢圓痕跡,像是人不小心吃稀粥時滴上的粥水,不仔細分辨幾乎看不出來。每個痕跡相隔兩寸寬,左右對稱,文清數了一下,一共二十四對。

三人對視了一眼,兒乎同時叫了出來:“蟲子!”婉娘飛快拿出一瓶紫蜮膏,道:“快,擦太陽穴和手心。”

很顯然,這些痕跡,是爬蟲潛伏或者爬過時,腳上的粘液留下的。如此大的蟲子,二十四對足,幾乎同人體一樣長,是從哪裏來的?

沫兒無聲地跳了起來,嘴裏叫道:“床下!床下!”文清嚇了一跳,忙護在他身前。其實沫兒叫的意思是小心床下,他唯恐黑黢黢的床底下突然竄出一條張牙舞爪的百足蟲來。

婉娘白了沫兒一眼,嗔怪道:“大驚小怪!”慢條斯理地將被子拿開,俯身去看床下。文清忙打起火折子。

乍看之下,床下地麵上並無任何異狀,但燈光的映照下,沫兒發現,地麵上有無數個雜亂的點狀痕跡,在火折子下閃爍出淡淡的光點,並有一些幾乎捕捉不到的腥味。婉娘將手指裹上絹子,在痕跡上輕輕擦拭後,將絹子疊好收起。

文清小聲道:“是……盅蟲嗎?小蘭和王婆婆,會不會遭到不測了?”

婉娘將枕頭也翻過來,眉頭緊鎖:“這裏沒有一絲血跡,也沒有任何殘骸。”

沫兒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房間,道:“肯定是王婆婆和小蘭看到這種大蟲子,嚇得匆忙逃跑了,所以什麽東西都沒有收拾。我們去其他地方打聽下吧。”

婉娘道:“這話聽起來有道理。就算小蘭年幼無知,王婆婆總該知道在這附近或者自己家裏等著曾繡吧?兩個人怎麽會失蹤呢?”

三人來到院中。沫兒一下子看到草垛,小聲道:“會不會在草垛裏?”若是院子中有蟲子,這草垛是最好的蟲窩。剛進來時,沫兒還想爬上去玩呢,如今連靠近一點都心驚膽戰的。

文清繞著走了兩圈,搖了搖頭,又翻身爬上去,撥開濃厚的蓑草檢查了下,道:“沒有蟲子的痕跡。”婉娘卻隻顧著打量著院子,東張西望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接著由沫兒望風,婉娘和文清將整個院子和房間重新查找了一遍,除了在茅廁雞籠裏找到一些散落的雞毛,並未有更多的發現。

三人出了院子,將大門重新鎖好。看天色不早,婉娘道:“我們回去吧,見了三哥再作商議。”

沫兒一直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頓時覺得尿急,走了幾步,見街邊灌木叢花葉茂盛,嘴裏道:“我去拉個尿。”

婉娘無可奈何笑道:“這麽大個……娃娃,行為舉止還是這麽不靠譜。”

文清忙道:“我陪你一起去。”

沫兒厲聲喝止:“不要來!”婉娘拉住文清,笑個不停。

沫兒穿過中間的亭子,來到對麵花叢最濃密的地方,正要鑽進去,隻聽咕咕幾聲,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沫兒哇一聲大叫,扭頭便往回跑。

婉娘和文清聽到動靜,飛跑著趕來。

花葉抖動得更加厲害。婉娘拔下頭簪,將上麵塗上紫蜮膏,文清從地上撿了一條樹枝,護在兩人身前。正嚴陣以待之際,撲棱一聲,從灌木叢中衝出一隻髒汙的大公雞,脖子光溜溜的,露出紅色的雞皮,伸著腦袋咯咯叫著,跳上牆頭飛走了。

三人虛驚一場,沫兒手撫胸口,叫道:“可嚇死我了!”也不敢再去小解,拉著婉娘就要走。

文清卻在剛才公雞竄出的地方蹲了下來,用棍子朝裏麵撥弄,嘴裏道:“這是什麽?”沫兒好奇心又來,小心翼翼湊上去看,原來是一塊破布,但棍子捅一下,布就往裏縮一下。

這些灌木叢不知多少年了,上麵有濃厚的綠葉覆蓋,下麵是扭曲盤繞的枝幹,連陽光也透不進來,光線很暗。沫兒見文清半個身子都探了進去,忙道:“小心裏麵有什麽東西。”扭頭一看,婉娘在一旁茫然地盯著街中的小亭,根本沒注意到文清和沫兒的舉動。

文清突然掙脫出來,棍子上挑著一隻鞋子,甩落在婉娘腳前。蔥綠色的繡花鞋,尺寸很小,顯然是個小女孩穿的。沫兒還沒愣過神來,文清扒開盤根錯節的藤條,大聲叫道:“出來吧!我看到你了!”哧哧溜溜鑽了進去,隻見花叢一陣劇烈抖動,文清拖著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爬了出來。

小蘭捂著臉,渾身顫抖,身上的青色棉睡衣已經髒得看不出紋路,枯草、落葉還有帶著血的雞毛,沾得滿頭滿手。

沫兒拉下她的手,輕聲道:“小蘭別怕,我們帶你回家找姐姐。”小蘭茫然地睜開眼睛,又猛地閉上,嘴唇抖動,卻一點聲音也沒有。

小蘭除了渾身髒汙、手腳冰冷,身上並無傷口,也不見有蟲子叮咬過的痕跡,隻是神誌不清,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三人圍著問了半晌,她都不發出任何聲息,隻閉著眼睛發抖。

婉娘無奈道:“這孩子定是看到了什麽不尋常的事,被嚇壞了。”拿出紫蜮膏,飛快地擦在她的眉心、太陽穴上,又用食指和中指在她頭頂百會穴上輕輕按揉了片刻,小蘭表情漸漸放鬆,一會兒便睡著了。

〔七〕

小蘭在聞香榭住了三日。這三日,婉娘又是用銀針,又是用醒腦安神的香粉花露,小蘭情況才有所好轉,她不再往黑暗裏躲,不再瑟瑟發抖,但是無喜無嗔,叫吃飯便吃飯,叫睡覺便睡覺,如同木頭人一般,對那日發生何事更是問不出任何端倪來。

據婉娘說,她這是嚇散了魂魄了,隻剩下行屍走肉,任誰也回天無力。聞香榭目前能做的,隻是送了她一瓶紫蜮膏、一盒冷香粉,讓她僅有的身心凝聚,不至於讓邪祟占用了肉身。

※※※

這日一大早,曾繡來接小蘭。她抱著小蘭哭得哽咽難言,知道小蘭傻了更是心痛不已,但卻並不多話,隻將她這一個多月來存下的金銀珠寶,連同頭上戴的僅有的步搖首飾都摘了下來,全都送了婉娘作為謝禮。

送走曾繡曾蘭,文清和沫兒心裏都有些難受。一個如此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就這麽無端端成了行屍走肉,真是可憐。而曾繡賣身青樓,妹妹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卻遭此打擊,更是悲慘。

黃三已經擺好碗筷,婉娘仍對著曾繡送來的一堆金銀珠寶發呆。沫兒嘀咕道:“曾繡怎麽不說讓婉娘幫忙查下原因呢?”

文清愣頭愣腦道:“怎麽沒求?這一堆財物,婉娘不是已經收了嗎?”沫兒恍然大悟,不由佩服曾繡的聰明。

曾繡顯然知道,若是明裏提出要婉娘幫忙查找元凶,婉娘定然一口回絕,但如此傾囊而出,婉娘但凡有一點不忍之心,多半會努力為治好小蘭做些補償。

沫兒性格多疑,有些時候反倒不如文清大智若愚。他朝文清擠眉弄眼了一陣,伸出大拇指對文清做了個“佩服”的手勢。

婉娘茫然道:“什麽呀?”

沫兒不客氣道:“小蘭一事,你打算怎麽辦?”

婉娘睜大眼睛:“曾繡委托我找小蘭,我已經找到了呀。還要怎樣?”

沫兒最見不得婉娘裝傻,老氣橫秋道:“那你收了人家那麽多錢幹嗎?趕緊給人退回去。”

婉娘雙手一摟,將整個包袱都抱在懷裏,一副老財迷的樣子,嫣然道:“送上門的錢財再退回去,可不是我婉娘的做派。”哼著小曲兒上了樓,走到一半,回頭笑眯眯道:“我可沒應承曾繡其他事。你們倆要是想當英雄,主動接了這件事,我也不攔著。”

※※※

給公孫玉容送去紫蜮膏已經多日,婉娘今日要去回訪,本來不用這麽多人去,但沫兒惦記著公孫玉容好客,定會有好吃的,非要跟來。

門房通報了好久,才見一個丫頭匆地跑出來,帶了她們去偏廈坐下。又等了一炷香工夫,小豹闖將進來,草草施了個禮,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幾句,便叫送客。

沫兒老大失望,忍不住道:“公孫小姐呢?她手臂上的瘡癤怎麽樣了?”

小豹歎了一口氣道:“小姐……不便見客。”看了看婉娘等關切的眼神,一頓足道:“算了,你們也不是外人,小姐心情不好,正在房間哭呢。”

下個月是於清的祖母於老太太七十壽辰,前日府裏便請了一個道長來。據說這個道長法力高強,堪輿風水、查病驅邪樣樣在行,在皇家貴族中頗具名氣,於家費了好大的人情才請回來,幾件事情都算的極其準確。老太太一高興,便將懷有身孕的孫媳婦也叫了來,說要請道長幫忙看看懷的這第二胎是男是女。哪知道長一見到公孫玉容,語氣大變,直言公孫玉容今年犯太歲,克夫克祖,特別是刑克老太太,若繼續留在府中,定然對老太太不利;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找一處僻靜簡陋之地,靜修九個月,待身上戾氣化盡才可重新回府。

於清同公孫玉容夫妻情深,一聽便覺得不妥,當即拒絕,大家鬧得不歡而散。老太太雖然沒當場表態,但顯然對此事深信不疑,這兩日便開始哼曖,說渾身疼痛。無奈之下,今日一早,於清的母親於夫人過來勸解公孫玉容,說為了老太太的安危,懇請公孫玉容忍著一時半會兒,搬出去避避風頭。於清爭執了幾句,卻被於夫人罵“不孝”、“隻顧著媳婦兒”,公孫玉容哪裏受過這般氣,自己在房間裏哭了起來。

婉娘聽了,疑惑道:“公孫小姐犯太歲?我還是不信。”小豹性格同公孫玉容一樣,眼裏最揉不得沙子,憤憤道:“憑他什麽鬼老道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信。”

婉娘想了一下,道:“婉娘也略懂看相,不如小豹姑娘帶我去看看吧。”小豹大喜,也不通傳,隻管帶了婉娘和文清沫兒去了公孫玉容住的北院。

※※※

公孫玉容正在椅子上抹眼淚,見婉娘進來,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強笑道:“婉娘的紫蜮膏好用得很,我的手臂已經好了。”一邊吩咐小虎倒茶,一邊伸出玉臂給婉娘看,果然已經恢複如常,一點疤痕都未留。沫兒特別留意她的腹部,發現那條黑氣已經不見,氣色也好了很多。

公孫玉容按照婉娘的吩咐,每隔兩個時辰,便在眉心、太陽穴、天樞穴及手臂上的瘡癤等處搽上紫蜮膏,並輕揉至完全吸收。剛開始時,隻覺得睡眠好了些,惡心嘔吐症狀略微緩解。滿三日後,突然一陣腸鳴,肚子微熱,身體如同卸下千斤重擔一般輕鬆,各種反胃、心慌全不見了,原先微隆的小腹也一平了下去。請醫搭脈,發現並無孕氣。公孫玉容隻道自己誤以為懷孕,並不十分惋惜,還隱隱慶幸。今日若不是心情不好,她容光煥發的樣子真看不出是已經育有一子的少婦,精神氣色都同少女毫無差別。

婉娘放了心,笑道:“那就好。”看著她猶有淚光的臉,關切道:“小姐……這是怎麽了?”公孫玉容不好同外人講家事,尷尬一笑,含糊道:“也沒什麽事。”

小豹早已按捺不住,氣鼓鼓道:“也就小姐好脾氣,如今身子剛好,小公子又年幼,還要被趕出去住到那個亂糟糟的地方,是欺負我們娘家沒人嗎?要我說,直接讓娘家舅老爺一頂小轎接回去,大不了長期住娘家,看公子著不著急。”

小虎忙小聲製止:“小豹你不要添亂了,要是這個能行得通,還用你說?”公孫玉容的眼圈兒頓時又紅了,委委屈屈地坐在椅子上,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

小豹更加氣憤,連說帶比劃道:“你是沒去看,那麽小一個院子,這麽矮的屋簷,爛桌子破椅子,一股難聞的腥味,別說小姐這麽嬌貴的身子,我都受不了,還九個月不讓出門,直接悶死得了。哼,公子剛才去找老夫人了,不管怎樣,至少要換一個好點的院子。”原來那老道聲稱,為了給老夫人祈福增壽,同時消除公孫玉容身上的煞氣,她必須居住得越破舊越好,給指定了一個院落,要七日後搬進去。剛才小豹陪同於清去看,發現小院極其破敗,實在不是人住的地方。

小虎不無擔憂道:“但願公子能說服老爺夫人,不出去住最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完全不顧婉娘等人在場。

公孫玉容畢竟是大家閨秀,十分不好意思,喝道:“小虎小豹閉嘴!這事我心裏有數,不用你們管。”小豹將嘴巴撅得老高,小聲嘟噥著表達自己的不滿。

婉娘卻聽得極為認真,仔細打量了公孫玉容的五官,斷然道:“小姐豐頷重頤,鼻挺麵潤,最是旺夫興家,絕非克父克祖之命。”

公孫玉容眼睛一亮,道:“真的?”

婉娘正色道:“當然,婉娘看相雖然粗淺,但從不信口開河。”公孫玉容破涕為笑,接著又發愁道:“我自然信婉娘的,可是,”她伸手指指上麵,撅嘴道,“我婆婆和老太太卻不一定信。”

婉娘想了片刻,道:“不如這樣,小豹把地址給我,我先去看看那個小院,再找魏夫人、薛夫人、盧夫人等幾個同老太太相熟的給吹吹風,就說搬出去對小公子不好,說不定老太太心疼重孫子,就不讓你出去了呢?”

公孫玉容一跺腳道:“要依我以前的脾氣,早就不管不顧了……”公孫玉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隨著成親、有了孩子後,已經成熟了許多,早不像以前那麽任性,也不忍讓夫君為難。聽婉娘如此說,想想也沒有其他的法子,隻好道:“那多謝婉娘了。”

婉娘笑道:“公孫小姐等我的好消息吧。”

公孫玉容總算又高興了起來,吩咐小虎拿了兩碟果子給文清沫兒吃。婉娘好奇道:“那個道長,是什麽樣子的?”

公孫玉容道:“看起來其貌不揚,個頭挺高。不過他掐算了好幾件過去的事兒,都算的極準,所以老太太信得跟什麽似的。”

婉娘惋惜道:“可惜我沒福氣,要是有緣見他一麵,還可請教一二。”

小豹不滿道:“什麽道長,我看就是個害人精,板著一張臉一點表情都沒有,身上不知什麽味兒,香爐不是香爐,脂粉不是脂粉的,混著一股中藥味兒,哪有一點仙風道骨的感覺!”

婉娘忍不住笑了,道:“小豹姑娘盡得小姐真傳。”公孫玉容也笑著道:“她就是個直腸子。”

〔八〕

三人出了於府,馬不停蹄趕去了小豹說的那個小院。小院在宣化坊,周圍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賣狗皮膏藥的,開賭場的,耍把戲的,甚至還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街上招呼客人的暗娼,嚇得文清沫兒不敢直視,唯恐再著了道兒。

這個小院靠裏,略微僻靜些,但像是廢棄好久了,門前的野蒿一叢一叢的,裏麵更是簡陋,屋簷低矮,陳設破爛,連圍牆都塌得不足一人高,牆邊亂蓬蓬的蓑草,狗窩一般,難怪小豹憤憤不平。

三人趁周圍行人不注意,飛快從圍牆坍塌處跳了進去。沫兒手做扇子,扇動著撲麵而來的塵土,皺眉道:“讓人住這裏,還九個月不出大門,這老道也真夠缺德的。還祈福驅煞,騙人的吧?”

一撮茅草從房簷下垂下來,文清嫌總碰到頭,用手一拉,竟然將屋簷拉掉一片,劈裏啪啦砸下來,差點打到他的腳。不由也抱怨道:“這什麽破房子,好久都沒住人了吧?”

沫兒狐疑道:“文清,你說老道同公孫小姐無冤無仇,為何非要讓她搬到這麽個地方來住呢。”

婉娘撥弄著牆根的蓑草,聽了沫兒的話,回過頭道:“對啊,公孫小姐搬到這裏來,對老道有什麽好處?難道老道看上了公孫小姐,心懷不軌?還是同她或者她家裏有仇,故意尋仇報複?”

沫兒想了一下,很快嗤之以鼻:“你這兩種猜測都不靠譜。”

文清撓頭道:“以前也聽說過,有些不良的道士招搖撞騙,故意說人家有災,借化解之名騙人錢財。”

沫兒道:“還是不對。公孫小姐的娘家婆家又不是普通百姓,拿不出銀錢,若是老道隻想騙錢,錢騙到手就得了,用得著非要讓公孫玉容搬出來住九個月嗎?”

婉娘笑道:“好小子,繼續說。”

沫兒受到鼓勵,信心大增,道:“我想,或許是這個院子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必須讓公孫小姐住進來,他們才能做手腳。”猛然間覺得似乎還有什麽沒想到,呆呆地對著天空發愣。

文清問道:“婉娘,我們的紫蜮膏到底有何功效?”

婉娘道:“公孫玉容被選做了人盅,懷上了盅蟲,但紫蜮膏所用雄黃、紫草、核桃皮三種主料皆是殺蟲的良藥,而鍛造後的閬苑古桃更是辟邪神物,搽太陽、天樞兩處穴道,封住最初蟲咬的瘡癤,使得蟲子無處逃脫,三日便化成了水,為人體吸收。”

婉娘見文清仍是一臉懵懂,解釋道:“或者可以換個說法,紫蜮膏中的閬苑古桃能激發人自身的潛能,使人體質增強。蟲子之類的異物受其影響,難以生存。所以公孫小姐的人盅之毒便算解了。”

沫兒白她一眼,道:“你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呢。更難懂。”突然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來了!是紫蜮膏!”

公孫玉容用了紫蜮膏,導致腹內蟲子化水,身體恢複原狀。這個老道,定然是見到了公孫玉容的變化,想重新植入盅蟲,所以才千方百計要公孫玉容出來居住。

一說出來,沫兒頓時毛骨悚然,跑到婉娘身邊,再也不敢離開分毫。

見院子一切正常,婉娘推門進去屋內。土牆斑駁,沙石滿地,一角堆著一些缺胳膊少腿兒的破爛桌椅,一角放著一張破木板床,床下堆滿了幹蓑草,一股嗆鼻的腥臭味撲麵而來。沫兒眼尖,看到幹草下麵露出一片白花花的東西,像是蟲子蜷縮的身體,不由大驚,跳起來叫道:“有蟲子!有蟲子!”

文清將破床板移開,地麵上堆砌的亂草踢過去,露出一片半凹進去的黃白色骨頭,安慰道:“別怕,不是蟲子。估計是野狗拖進來的。”沫兒從手指縫中偷偷瞧去,見幹草下一個東西一閃,又跳了起來:“在那裏!在那裏!”

婉娘哭笑不得,俯身一看,原來是一支嶄新的碧玉簪。沫兒腆著臉過來,揶揄道:“你發財啦。”

婉娘拿出手絹,小心翼翼地將簪子撿起,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將剩下的幹草踢一邊。

幹草下麵,並沒有預想中的爬蟲腳印,隻有一小節被掏去了瓤的幹絲瓜,裏麵中空,布滿黑色的絲狀網絡。這東西洗碗很是方便,沫兒本來想撿起來玩,卻發現它緊緊地粘在了地麵上。婉娘突然道:“沫兒,你想不想去吃水席?”

沫兒頓時歡呼,眨巴著眼睛央求:“現在就去吧?”婉娘笑道:“今天不行,不過我保證,七日之內一定帶你去吃。走吧,先回家。”

〔九〕

回到聞香榭已經午後。婉娘見到黃三,脫口問道:“找到了沒?”

黃三搖搖頭。婉娘納悶道:“一年多了,會去哪裏了呢?唉。”沫兒追著問:“誰啊誰啊?”

婉娘不理他,接著問黃三:“老四呢?”

黃三沙啞道:“說是公幹,隻怕不好。”上次文清和沫兒專門送信到他家裏,讓他來一趟,可是已經半個月了也沒見著人。

婉娘皺眉道:“這些人也真是不消停!”扭身去了蒸房。

灶台上正蒸著紅藍花瓣,婉娘上去就將蒸屜撤了,黃三一臉惋惜,似要阻攔,婉娘簡短道:“有要緊事。”將炭火調小,把已經分裝好的紫蜮膏取了三瓶挑出,放在長柄小勺中溶開,又吩咐黃三取了一把如牛毛一般細小的銀針,放在紫蜮膏中淬著。

等紫蜮膏幾近幹涸,黃三將銀針取出放涼。淬過的銀針泛出淡淡的紫色,味道卻淡到幾乎沒有。婉娘用油紙包了,小心翼翼地放入懷裏,神神秘秘道:“沫兒,我帶你們出去玩幾天,去不去?”吩咐文清收拾了兩床被子,每人帶了兩套衣服。

沫兒狐疑道:“鬼才信你。出去玩怎麽不帶吃的?”

不出沫兒所料,所謂的“出去玩”一點都不好玩。他們趕車重新去了宣化坊的小院,婉娘指揮著,將銀針一根根頭朝上紮在地上,僅露出半寸長,而且隻布置在幹絲瓜內部及其周圍,上麵再覆上幹草,同今日剛進來時一模一樣。

文清緊張道:“地上布這麽多針,要是來個乞丐不小心踩到怎麽辦?”

婉娘一本正經道:“所以我們要住在這裏守著呀。免得有人進來紮了腳。”

原來所謂的出來玩竟然是住在這裏,沫兒失望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惱火道:“這麽大個屋子,你怎麽知道蟲子剛好就來這裏?”婉娘笑而不答。

接下來就不僅僅是枯燥,而是遭罪了。當天晚上,他們就住在了小院中。文清將房屋一角的爛桌椅丟了出去,將這個角落打掃幹淨,鋪上幹淨的稻草,放上被子,在周邊撒上一圈防蟲的雄黃,便算是住處了;隨隨便便在街上買了幾個燒餅便算是晚飯,沫兒的嘴巴撅得真可以拴一頭驢了。

一夜無事。第二天,婉娘仍不肯離開,三人百無聊賴,玩了一天擲骰子。如此這般,一連三天過去,沫兒無聊得想殺人,寧願回到聞香榭忙得如陀螺了。

第四日晚,沫兒再也按捺不住,吵著鬧著要回去,婉娘卻道:“好戲今晚才開始呢。”起身將住處周邊撒上防蟲的雄黃,又吩咐兩人一定要擦上紫蜮膏,圍坐在被子上,一眼不眨地盯著幹草堆。

三更過後,沫兒終於熬不住了,倒頭便睡。剛進入夢鄉,忽然聽到一陣沙沙的響聲,如同冬天天空下起了冰晶,頓時一個激靈,折身坐了起來。

文清忙將旁邊的油燈撥亮。靠近後牆的幹草堆一陣輕微抖動,先從中透出兩條長長的觸須,接著,一個碗口大小的蟲子腦袋從幹草中探了出來。這條蟲子有二尺來長,成人手臂粗細,身體扁圓,周邊有些軟甲,渾身肉紅色,細長的對足密密麻麻,嘴巴前的兩隻大螯一張一翕,嗅著空氣中的動靜。

三人屏住呼吸。沫兒光顧著驚懼了,幾次想數清楚蟲子有多少對足,都無法清點清楚。蟲子似乎感覺到周圍的異樣,徑自朝三人待的角落蠕動過來,但行之將近,又徘徊不前,伸出觸角抖動良久,慢慢地轉頭回去了——原來它怕雄黃粉。

蟲子繞著房屋在幹草堆中東刨一下,西拱一下,並不往布置銀針的地方去。沫兒看得起急,恨不得跑過去抓住蟲子把它放在銀針陣上。

蟲子慢慢將幹草刨開,身子蜷曲起來,頭一點一點,開始吐絲。這個過程極其緩慢,看得沫兒打了好一陣瞌睡,才發現蟲子在地上又織了一個“絲瓜幹”。

蟲子似乎累了,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過了好久,又慢慢蠕動起來,扒開剩下幹草堆中,將尾部探入第一個絲瓜幹中,用力縮動身體。

沫兒突然明白,這些“絲瓜幹”,是蟲子用來產卵的繭子!怪不得婉娘將銀針布在此處,就是要算準了蟲子定然會來此處產卵。

就在此時,隻聽蟲子猛然一抖,開始上下翻滾,並發出痛苦的噝噝聲,不停地折過來折過去。但它畢竟愚蠢,竟然不知道換一個地方,就在那個蟲繭附近掙紮,越是翻滾,被銀針刺到的地方就越多,十個來回過去,蟲子的後半截已經被銀針刺得千瘡百孔,開始滴出水樣的汁液來。

婉娘一個箭步跳出圈外,拔下閬苑古桃頭簪,狠狠地將蟲子張大的口器釘在了地上。

蟲子下顎慢慢融化,終於不再翻滾,但對足仍然不停抖動。

沫兒不敢近前。婉娘上前查看了一番,道:“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它已經死啦。”恰聞洛陽城中開門鼓敲響,竟然折騰了整整一夜,三人都有些疲憊。

婉娘吩咐文清:“去於府請於清公子來。最好請他順便叫上老夫人身邊的人。”

文清很快同於清回來了,還帶著一個老婆子。於清是個明白人,一見屋中的情形,便知道怎麽回事,隻對著婉娘連連作揖,更堅定了不讓公孫玉容搬來的信心。陪同的老婆子也嚇得腿腳酸軟,連聲念佛號,聲稱回去稟明老夫人。

〔十〕

送走於清,三人都鬆了一口氣,如今公孫玉容的事情已經解決,剩下的隻是善後了。

婉娘將死了的蟲子撥到一邊,把地上的銀針慢慢清理幹淨。文清按照婉娘的吩咐,將所有的幹蓑草推到一邊,地麵上隻剩下兩個絲瓜幹一樣的蟲繭和那塊黃白色的骨頭。婉娘拿出一把小刀,將兩個蟲繭慢慢從地麵上剔下。沫兒見今日剛織這個是白色的,而另一個裏麵一團團的黑絲,還有部分灰白色的絲露出來,道:“這個繭子是不是黴了?”婉娘隨手拉出一根灰白色的給他:“不是發黴,是毛發。”

沫兒一看,果然是毛發。可能是蟲子作繭時,順便把裹在幹草裏的毛發一起織在了裏麵。婉娘皺了皺眉,又拿起骨頭仔細看了看,將其連同蟲繭一起用手帕包了,小心地裝好。

文清將房間清理幹淨,見幹草後麵的牆壁上,有一條一尺來長的裂縫,便趴在地上對著縫隙眯著眼看,想判斷蟲子是否從此處進來,急得沫兒連忙提醒:“小心蟲子突然竄出來!”

文清憨笑著起身,道:“這條縫隙透出一些風,還有些藥香味兒呢。”沫兒便用硬木棍兒去戳牆壁,土塊紛紛落下:“後麵是不是蟲子的老巢?”

婉娘喝止道:“別把房子弄壞了!”沫兒丟了木棍,同文清出了屋子,來到房屋一側。

洛陽民居通常會在屋子兩側及後麵各留一個二尺寬的過道,俗稱“風道”,用於通風排水。這間破舊的房屋,兩側的風道照樣,後麵的風道卻用一個低矮的土牆給砌上了。

文清道:“我看看這後麵有什麽。”一躍爬上土牆,探頭看了看,道:“什麽也沒有。”

沫兒聽說什麽也沒有,這才手腳並用地爬上去,嘴裏說道:“那蟲子平時是躲在哪兒的?”上去一看,後麵風道又髒又亂,定是很久沒有打掃了,隻有一堆堆的爛蓑草。後麵的與其他院子相連的圍牆已經坍塌,露出個可供一個人進出豁口來。

果然一陣藥香飄來。沫兒站在土牆上,朝對麵院子張望,可惜兩家院子是背靠背,隻能看到人家的“風道”和對麵屋子的牆壁。文清擔憂道:“但願這附近就這一條蟲子。你說,要不要去提醒下附近的人家?”

沫兒想了下道:“也好。不過還是先問下婉娘。”正要從土牆上跳下,忽然一陣風吹來,一個髒兮兮的旗子飄了過來,沫兒眼尖,一下便看到旗子末端的幾行字:“……神醫……不孕不育……”靈光一閃,叫道:“是那家醫館!”

文清卻沒看到,追問道:“什麽?”

沫兒別扭起來,支支吾吾道:“那家討厭的……醫館……”兩人臉都紅了,沫兒跳下土牆,扭頭回了屋裏。

婉娘還在對著死蟲子翻看,又皺眉又搓手的,一見兩人進來,忙道:“文清沫兒,你們倆想辦法把這個死蟲子弄回家裏去。”

沫兒跳到一邊,埋怨道:“膿戛戛的,弄回家做什麽?怪惡心的。”婉娘神神秘秘道:“聽說過以毒攻毒沒?這可是最好的原料。”

沫兒依然不肯近前。婉娘眉頭一豎,便要發脾氣,文清忙道:“我來我來,他怕蟲子。”說著也不怕髒,下手將蟲子殘缺不全滴著黃水的軀體拎起來,放入一個麻布口袋裏。

三人將屋子收拾幹淨,文清去雇了馬車,先將鋪蓋行李送回聞香榭,婉娘帶著沫兒繞去後麵。

一走到後麵的巷子裏,便聽到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原來今日醫館沒開門,一大早便來排隊的人很是失望,在那裏抱怨不已。

兩人擠進人群。一個粗鄙的婦人高聲嚷嚷道:“別等了!神醫雲遊去了,今天不開門了!”周圍一片嘩然,幾個婦人叫了起來:“都等了一大早了!昨天不是好好的嗎?”旁邊一個瘦弱的女子閃到一邊,眼裏閃出淚光。婉娘拉過那個瘦弱女子,小聲道:“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怎麽關門了?”

瘦肉女子絞著手指,帶著哭腔道:“事不湊巧,據說神醫坐診以來一天都沒關過門呢,偏偏就給我們遇到了。”

婉娘安慰道:“那就明日再來。”

女子失望道:“剛小夥計出來說,不要再來了,神醫去了長安,近期不會回來了。”說話之間,淚光盈盈地朝旁邊一瞟。對麵一個青年農夫哭喪著臉蹲在地上,雙手抱住了頭。

婉娘安慰道:“姐姐別難過,等神醫回來就好。”話頭一轉,悄聲道:“聽說神醫治療不孕不育手到病除,是不是真的?”

女子心不在焉道:“正是。”眼淚都要滴下來了。婉娘卻纏著不放,追問道:“具體怎麽樣,姐姐知道嗎?”

女子強忍住心中的失望,道:“他行醫時每次隻叫一個人進去,不讓旁人圍觀的。”剛才那個叫嚷的粗鄙婦人驅趕人群剛好經過,得意道:“我知道!我看過呢。”上下打量了瘦弱女子一番,鄙夷道:“你這樣兒的,神醫是不會給看的。”接著對周圍盤桓著不肯離去的人群大聲吆喝道:“都散了吧!等也白等!”

婉娘好奇道:“神醫看病,難道還要選病人不成?”婦人見婉娘對她的話感興趣,十分得意,虛張聲勢道:“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神醫看病,都選那些白白胖胖的女子,你看看她,麵黃肌瘦,先天不良,定然是懷不上的。”她又斜眼看了看婉娘,撇嘴道:“你也太瘦,不合適。”

瘦弱女子垂著頭,滴下淚來。婉娘狐疑道:“治病救人,還分個三六九等不成?”婦人氣急敗壞道:“這租的就是我家的房子,他不讓別人看,還能瞞得過我?我看到的多啦。我瞧著他就是專看那些豐腴、家世好的。”

婉娘好奇道:“這位神醫,有什麽與眾不同的妙招?”

婦人故意壓低了聲音,道:“我偷看過他治病。他先推拿一番,再用一個小罐子放在女人手腕處,那小罐子是特製的,裏麵裝滿了各種藥材,可以幫助女子調經理氣。來這裏三次的女子,都有了身孕啦。你說神不神?”

婉娘頓時一臉期待,道:“真的?我可真想見一見。”

婦人閃出一絲幸災樂禍的表情,道:“你來晚啦,人家走了。”

瘦弱女子忍不住問道:“好好的,怎麽走了?”

婦人漠然道:“我哪知道?今天一大早,小夥計突然通知說神醫要去雲遊,等我起床過來,人家已經收拾了東西走啦。散了散了!都別圍在這兒了!”

周圍人又是抱怨又是失望,慢慢散去。婉娘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湊上去道:“剛聽姐姐說這房子是你家的,那他們走了,這房子可出租?”

婦人眼睛頓時亮了,道:“當然。你要不要租?給你便宜點。”

路邊抄著手圍觀的一個猥瑣老者道:“魏嬸,剛我可說人家已經付了一年的租金,你不是答應給人留著這房子嗎?”

魏嬸白了老者一眼,理直氣壯道:“他不租了,我這房子也不能白白放著呀。房子沒人住,損壞的才快呢。”諂媚地朝婉娘擠出一個笑臉。

婉娘道:“我要先看看才能定。”魏嬸一口答應,從懷裏拿出一把鑰匙,嘩啦一聲打開了醫館的門。

出乎沫兒的意料,醫館中空空如也,除了殘留的濃重藥香,什麽也沒有,後麵的院子連同上房也打掃得幹幹淨淨,並無一絲蟲子爬過的痕跡。

魏嬸得意道:“怎麽樣,我這個小院子不錯吧?我今天早上狠狠地了罵那個小夥計,讓他把整個院子收拾了一遍。”

婉娘伸著脖子張望:“那小夥計人呢?”魏嬸趾高氣揚道:“被我趕走了!”

魏嬸帶著婉娘和沫兒走了個遍。沫兒見院落一角放著些破舊的包裹,朝婉娘使了個顏色,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朝包裹輕踢了一腳,道:“這是什麽破爛?”

魏嬸憤憤道:“就這幾個月,這間上房就被他們堆成了個豬窩!裏麵幹草、毛發、破絲瓜,啥都有,一股子腥臊味兒……”說了一半,突然想到婉娘是來租房子的,唯恐他們聽了不租,忙道:“不過已經收拾過了!你看看,地麵都鏟了一遍,多幹淨!”

聽到“絲瓜”二字,沫兒心裏一動,趁魏嬸不備解開包裹,用棍子撥弄。包裹裏全是幹蓑草,夾雜著幾縷長長的灰白色發絲,倒也幹淨,像是壞了的拂塵上的,沫兒隨手撿了纏著手指玩兒。不過發現的兩條手臂粗細的“絲瓜”還真的是去年漚爛的絲瓜幹兒,根本不是蟲繭。

※※※

既然沒有蟲子,就不用緊張了。兩人借口要考慮考慮,在魏嬸的挽留聲中離開了小院。

解救了公孫玉容,這一頓大餐肯定跑不了。沫兒吸著路邊水煎包的香味,將撿到的拂塵發絲在空中掄來掄去,撮著嘴巴道:“公孫小姐什麽時候請我們去吃洛陽水席?”

婉娘躲避著甩過來的毛發,啪地朝他的手腕打了一下,趔著身子嗬斥道:“拿一撮死人頭發幹什麽?”

沫兒一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怎麽會……會是死人頭發?”仔細一看,可不就是一撮老年人的花白頭發嗎!手一抖丟得遠遠的,發出一聲尖叫。

婉娘叉著腰,看著他髒兮兮的小臉和驚嚇的表情,佯怒道:“我還想培養個大家閨秀呢,你瞧你這樣子!方沫兒!你能不能有一丁點兒女孩的幹淨和矜持……”

沫兒用手捂住了耳朵,將臉扭到一邊。婉娘卻不放過他,猛地俯身過來,似笑非笑道:“文清要是知道你是個女孩,會怎麽樣呢?”

沫兒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嚎叫遠遠逃開。這聲嚎叫比剛才的尖叫更加刺耳,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婉娘在後麵咬牙切齒,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