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慢慢走著,小心地聽著耳邊的動靜。還好,自從上次婉娘破了死門鬼塚之後,耳邊的說話聲便沒有出現。

老四不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本來想著做了捕頭,好好幹活,賺錢養家,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算了,哪想到卷入這麽一檔子事兒,擔驚受怕,唯恐哪一天便丟了性命;丟了性命尚且事小,要是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玉屏和尚未出生的孩兒可怎麽辦呢?

路邊一個行人突然猛拍了老四的肩膀:“王鋪頭公幹回來了?”

老四嚇得跳了起來。看清楚是一個街坊,轉而點頭笑道:“正是,正是。”

那人曾經東西被偷,還是老四追回來的,所以每次見到老四都極其熱情:“哎呀,辛苦了,看你瘦的!這王嬸在家也辛苦啊,真不容易……”

老四想起玉屏挺著肚子站在門口等自己回家的樣子,不由愧疚,同那人敷衍了幾句,見前麵街角王家銀器店尚未打烊,摸了摸懷裏,慶幸關押這些天身上的銀錢未被搜去,快步走過去,叫道:“掌櫃的,給我拿副珍珠耳墜!”

※※※

遠遠看到家門口的小巷,老四心中一陣激動,快步走了過去,推門叫道:“玉屏!”

不見錢玉屏出來,倒是嶽母吳氏從上房探出頭來,喝道:“還知道回來啊你?我當你死在外麵了呢!”

她一向如此,老四也不在意,笑著問了好,張望道:“玉屏呢?”

吳氏將簾子摔得山響,朝偏廈一努嘴巴:“躲著捂黴呢。”接著嘟囔著表達自己的不滿,但聲音卻大到剛好能讓老四聽到:“別人也不是沒生養過,就你家懷個娃嬌氣!不讓摸不讓看,哼,將來臨盆了別指望我去伺候!我摸一下怎麽了?我手上又沒屎!”

看這樣子,嶽母又同玉屏鬧別扭了。老四暗暗好笑,敷衍了幾句,打開簾子正要進屋去,玉屏已經扶著腰身走了出來,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這次公差怎麽這麽久?”

老四被抓之前,托人帶信,隻說是出公差,並未敢告訴玉屏實情,忙支吾道:“嗯,幾個案子一起辦……又和嶽母頂嘴了?”

玉屏抿嘴一笑,道:“她就這樣,不和我吵架還覺得沒趣兒呢。”將近一個月不見,玉屏的臉又圓潤了些,腰身倒是變化不大。

老四嘿嘿一笑,心情大好,蹲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激動道:“動了沒?五個月了,是不是會動了?”玉屏將他頭推開,紅著臉道:“風塵仆仆的,趕緊先去洗臉。”此時此刻,老四覺得,自己受多少罪也值了。

老四乖乖地洗了手臉,回到房間。屋裏點了熏香,味道濃鬱,老四打了個噴嚏,擔心道:“怎麽這麽重的香,別熏著了孩子。”

玉屏嘴裏道:“不會,這是安氣凝神的,最適合有身子的人用。”打開熏籠,又放進一塊香料。老四嘿嘿笑著,上前去抱錢玉屏。錢玉屏閃身一躲,嗔道:“小心孩子。”

老四從懷裏拿出一個錦緞首飾盒子,道:“你看這是什麽?”

玉屏瞥了一眼,道:“什麽東西?”

老四喜滋滋地打開盒子。這是銀器王凡家出的珍珠耳墜,精致的雕花銀飾,上麵鑲嵌了一顆指肚大的粉色珍珠,圓潤飽滿,閃著淡淡的光暈。

玉屏驚叫了一聲,拿起首飾盒愛不釋手,雙眼放光。老四嘿嘿笑著,取出耳墜,不由分說給她戴上:“多漂亮!配你的臉剛合適!”

兩人正鬧著,隻聽門簾一響,吳氏闖了進來,忿忿道:“你這死丫頭,老四回來了,咱說道說道。”竹筒倒豆子一般劈裏啪啦數落道:“老四,你也好好管管你媳婦。她懷孕了,我高興得很,可是她呢,我想摸下她的肚子,看看是男是女,她碰都不讓碰!我說你不在家,讓她跟我睡,她偏不,半夜三更不睡覺,去外麵溜達,走路還走得飛快!這孩子能安穩長大麽?我說不讓點這麽濃的熏香,她非要點!熏得自己嗓子都嘶啞了!”

她氣鼓鼓望著老四,隻等老四評理,一副老小孩的樣子。老四笑道:“嶽母消消氣,玉屏她本來就強,你不要同她一般見識。”錢玉屏將身子扭到一邊,微微皺眉道:“娘,多大點兒事。老四剛回來,你讓他清淨一會兒吧。”

吳氏頓時委屈,指著玉屏對老四道:“你看你看,她就這態度,我一說話她就不耐煩。特別是懷孕以來,整天不和我說一句話,我要走到她三米範圍內,她都隻往後躲。我能吃了你?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

別人家都是婆媳關係難處,沒見過這種親生母女吵得不可開交的。老四哭笑不得,哄著道:“嶽母有什麽事兒給我說好了,她有孕在身,心情煩躁也是有的。”吳氏又嘮嘮叨叨數落了半日,方顛兒顛兒地去給錢玉屏準備吃的了。

看吳氏走開,老四笑道:“你看嶽母嘴上厲害,心裏還是疼你的。你也不要太過倔強。”伸手去摸玉屏的肚子,嘴裏道:“兒子,讓老爹摸摸……”

玉屏飛快地將他的手打開,跳到一邊。老四驚訝於她的反應為何如此之大,搓手道:“沒事吧?五個月了,胎像已穩。”玉屏嗔道:“你整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不要讓邪氣侵染了孩子。”

老四雖然心裏覺得玉屏有些過於小心,但還是聽話地挪開了手。玉屏自懷孕以來,脾氣越來越壞了。懷孕初期,她說胎像不穩,不讓老四碰,連晚上也不讓老四同她睡一張床,說是免得他晚上翻身壓到肚子;如今已孕五月,她又稱擔心邪氣入侵,不讓靠近。

入夜,老四一個人躺隔壁屋裏的**,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四今年已經三十有四,自己無權無勢,故對家庭極為看重,特別是玉屏有了孩子後,什麽都順著她,寵著她。可是今晚,他很想躺在玉屏身邊,雖然受的苦不能和她講,隻要能聽到她勻稱的呼吸聲就知足了。但玉屏攆了他去隔壁睡,說是聽他打呼睡不著。

※※※

老四走後,沫兒猶在憤憤不平:“管他幹嗎,忘恩負義的東西,由著他自生自滅算了!”

文清不忍道:“沫兒別這麽說,四叔也是迫不得已。”

沫兒直著脖子道:“他迫不得已?那就活該我們被挖肝取心?我還不信了,他連提前送個信都沒機會?那日在鬼塚裏,還戴個假麵,故意不讓我們發現。要是我們幾個就此死了,他投靠袁天師這事兒豈不是天衣無縫?哼,什麽苦衷,隻怕其中還有什麽好處吧?”

婉娘擺手笑道:“瞧見沒有,得罪誰都別得罪沫兒,整個一刺兒頭。”

沫兒正要辯駁,黃三拿了那瓶子蠐粉水過來,嘶啞道:“加嗎?”

婉娘道:“當然。”冷不丁抓住沫兒的右手,拿過一支銀針紮在他的中指上,未等沫兒反應過來,已經擠出了三滴血在粉水裏。

沫兒扭動著身體亂跳一氣,嚎叫道:“你做什麽!”文清忙道:“他怕疼,用我的好了。”

婉娘回道:“傻小子,你的不行。”一直擠了足足十二滴血出來,才鬆了手,笑眯眯道:“沫兒,你想不想把丟的兩件披風找到?”

沫兒哼哼著,捏住了手指,嘟囔道:“每次都是我倒黴。”

沫兒的手指血,汪在粉水正中,並不能同其融合。婉娘莞爾一笑,讓黃三打開了他房間裏屋的門。

沫兒止住了腳步,死活不肯進去——黃三房間裏麵種植著一棵會吃人的奠柳,沫兒曾經因為好奇進去被纏上,身上紅腫了好久才痊愈。不過自從製作迎蝶粉采過奠柳的汁液,之後便從未見此門打開過。

房門一開,便聽到了輕微的拍手聲。沫兒心有餘悸,嚇得忙往後退。

因為奠柳不能見陽光,房間十分昏暗。文清打了燈籠,見奠柳枝條幹澀,葉子皺巴,隻有少數葉片一翕一和,發出類似人群鼓掌的聲音,不由擔憂道:“似乎好久沒喂過了,還行嗎?”

婉娘小聲道:“奠柳有著長長的休眠期,若是不受外界幹擾,它可以連續休眠三年。”嘴裏說著,雙手合十,隨著奠柳葉片的拍打聲不停擊掌,並越來越快。奠柳似乎被驚醒了一般,越來越多的枝條開始抖動,加入擊打的行列。

婉娘住了手,叫道:“沫兒你看,奠柳開花啦。”沫兒一步一蹭地走過來,伸長了脖子道:“真的?”

果然,奠柳的幾個枝條頂部開了綠色的小花。說是小花,其實是五個嬌嫩的葉片圍攏,頂端向內稍稍卷曲,看起來就像花兒一般,特別是其中一朵,在燈光下泛出瑩潤的翠色,如同翡翠雕成的一般。

頂部有花的枝條似乎更加靈活一些,聽到響動,便朝著門口伸了過來,頂端的小花發出嘶嘶的聲音。婉娘瞄準那朵最為青翠的花,飛快地將手中捧著的粉水遞了過去。

那花兒顫巍巍地伸進了玉碗中,在粉水表麵輕輕抖動了片刻,像是嗅到了血的味道,猛然低垂,片刻工夫,將沫兒滴落的粉水中的手指血吸了個幹淨,並慢慢由翠轉紅,甚至可以看到鮮紅的血絲正順著花瓣朝枝條輸送。

這些舉動,讓人不由覺得,這奠柳根本就不是一棵樹,分明是一頭樹狀的動物。

黃三一步上前,撥開蜂擁而來的枝條,哢嚓一聲將吸食了血液的花兒剪了下來丟進粉水中,然後飛快地關上了門。

婉娘將粉水捧到院中,仰臉笑道:“剛剛好。”夕陽斜照,一抹淡淡的陽光落在粉水中。原本還微微跳動的奠柳花慢慢融化,直至全部化成了水,同蠐粉水融為一體;粉水中的酒味變淡,桂花的香味卻更加悠長。

黃三取了兩個圓肚細嘴玉瓶,用漏子將粉水分裝,這款粉水便算完工了。沫兒討厭新昌,幸災樂禍道:“蟲子粉,奠柳水,新昌公主用了變得更醜。”

文清提醒道:“還有你的血呢!”

沫兒本來一心想著找披風的事兒,突然明白過來,頓時大發脾氣:“幹嗎要用我的血?”

婉娘一臉無辜,道:“你弄丟了披風,我沒讓你續簽十年的賣身契,你還想如何?我幫你找披風呢,這點血都舍不得?再說了,這款粉水名貴得很,我這麽免費送你一瓶,我都虧死了呢。”

沫兒哼道:“懶得理你。我才不要這個鬼粉水。”其實沫兒也想到了,披風被袁天師奪走,總得找回來。但洛陽如此之大,除了知道手指摩擦的特征之外,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要想探知他的消息,還得從新昌那裏入手。隻是不知道這粉水又是加沫兒的血,又是使用奠柳花,還提前將血擠入粉水中,這麽大費周章到底有什麽功效。

〔六〕

三天後,新昌公主派人來取走了蠐粉水,但一個子兒都沒給。沫兒心裏甚是不忿,卻不敢多說,隻求以後新昌不來找聞香榭的麻煩。

今日不知怎的,特別犯困,剛吃過晚飯,沫兒便開始哈欠連天。文清殷勤地幫沫兒打了一盆洗臉水,沫兒胡亂擦了一把臉,順勢兒洗了個腳,睡眼蒙矓道:“我不行了,困死了。”婉娘嘴裏道:“去吧去吧。”伸手在沫兒臉上一抹,道:“天氣幹燥,得用點兒麵脂。”

沫兒也不在意,打著哈欠回了房間。文清本想跟進去,被沫兒趕了出來。

※※※

沫兒暈暈乎乎地醒了,發現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

沫兒愣了會兒神,慌忙去朝後腦勺摸去。還好,渾身上下並無疼痛,隻是有些頭暈。婉娘和文清都不在身邊,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隻覺得霧蒙蒙一片。仔細分辨,才發現這是一個種滿花草的大院子,池塘假山,小橋流水,甚是富麗堂皇。

沫兒有些心慌,見不遠處燈火通明,便摸索著走了過去。眼前景物雖然還有些晃,但腳步卻異常輕巧,似乎一步便可飛出好遠,感覺極爽。

一個刹不住腳,沫兒已經衝到了兩個侍衛麵前。這是個圓形拱門,兩個侍衛如同門神一般站得筆直。沫兒暗叫不好,扭頭便往回跑,跑了幾丈遠,回頭一看,侍衛們仍木棍一般戳著,似乎沒發現他,不由竊喜,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身穿了披風,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如入無人之境,沫兒順利地走到了院中,無意識地在各個房間亂轉悠。一個當值的秀麗女子正在打盹兒,口水流的前襟都濕了;一個肥胖女子正在廚房偷吃東西,並藏了一塊肉在袖子裏,還有兩個侍衛在喝酒賭博,但所有這些人,竟然沒一個人發現沫兒。

正看得有趣,忽然覺得臉上蠍蠍螫螫的刺痛,一抬頭,見一個高大的殿堂出現在麵前,沫兒想都沒想,邁步進入。

※※※

閉門鼓敲過,新昌屏退了貼身侍女,取出一小瓶精致的粉水,並打開一個樣式古老的鏡匣。

這幾個月來,新昌已經將房間裏所有表麵光亮、可能映照出人影的物什打碎,“鏡子”二字提都不讓提。可是今日不同,聞香榭的老板娘交待說,必須對著這麵古鏡,聞香榭的粉水才能更好地發揮作用。

新昌有些不信,卻不敢不照她說的做。不要緊,等臉好了,再報仇不遲。

遲疑良久,新昌又放下鏡子走到床邊,打開蓋著的錦被,俯身親了親**的人,柔聲道:“大壞蛋,我先試試看,若是能行,再給你用,如何?”

**的那人一動不動,幹枯的眼窩直勾勾瞪著屋頂,紅褐色的臉皮幹巴巴貼在臉上,赫然是一具幹屍。

新昌嬌媚一笑,坐回桌前,解開了麵紗。

一張恐怖的臉出現在鏡子中,暗紅色的疤痕和蚯蚓一般扭曲著的結節,在許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下顯得異常醒目。新昌強忍住把鏡子摔碎的衝動,倒出粉水,按照婉娘交待的手法,均勻地塗抹在疤痕上,並慢慢按摩。

粉水很快被吸收,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包圍著臉頰,帶著怡人的淡淡香味,很是舒服。新昌伸了個懶腰,將椅子上的錦墊圍好,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扭頭深情地望了望擺放在**的幹屍,喃喃道:“早知道聞香榭有此本事,就不用費這幾年功夫啦。”

一炷香工夫過去,疤痕竟然平複了很多,臉頰上那些可怕的血痂結節一點點脫落。新昌大喜,拿起鏡子放近了看。

鏡子裏的麵孔漸漸模糊,變成一幕幕的畫麵。

——城郊核桃林裏,年輕的新昌公主身著便服,正在同侍女嬉鬧,見枝頭掛著將要成熟的核桃,撿起地上的土塊朝樹上拋去,核桃沒砸到,卻剛好砸到遠處一個羽扇綸巾的青年人肩上,四目相對,新昌滿臉通紅。

——兩個人拜堂成親,百官道賀,新昌一臉嬌羞,男子卻表情木然。

——男子已人近中年,錦衣華服,卻一臉惆悵,漫步城外洛水長堤。突然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驚喜地叫道:“阿怡!阿怡!”一個年輕布衣女子款款回過頭來,施了一禮道:“駙馬已有家室,請自重。”聲音雖輕,卻極為決絕。

——男子飲酒狂歡,夜夜笙歌。新昌獨守空房,對燈垂淚。

——新昌換上新衣,點了梅花妝,羞答答走到男子跟前。男子看也不看,仰臉喝了一口酒,道:“不用白費心機,今生今世,我隻愛阿怡一人。”

——新昌放浪形骸,差人四處物色英俊男子引入府中廝混,但購進府中的男寵最長不過三個月便厭倦,或賜毒酒,或發配充軍。男子眼裏,連最後一點點憐惜也沒有了,看到新昌如同看到了一堆狗屎,避之不及。

——漸漸衰老的新昌變本加厲,舉止狂浪,整日裝扮得不三不四,並廣泛結交江湖術士、神棍道士等,尋求永葆青春之術。

——新昌將一包藥粉抖進男子的茶盅。男子飲畢,破天荒對她含情脈脈,兩人恩愛無限。新昌容光煥發,滿臉幸福。

——男子七竅流血,木然道:“你何必呢?”他眼神漸漸渙散,直至變成一具幹屍,新昌又哭又笑,聲嘶力竭:“你終於屬於我一個人啦。你等著,我一定救你回來……”

※※※

……新昌忘記了臉上的蠐粉水,呆呆地望著鏡子,心口像是被撕裂一般疼痛。當看到自己千辛萬苦地尋找回魂之法,卻最終功虧一簣時,她丟開鏡子,一個飛撲抱起幹屍,將臉貼在他的臉上,喃喃道:“大笨蛋,我這一生,隻愛你一個,你知道麽……”淚水和著脂粉簌簌而下。

幹屍嘴巴微張,一動不動。新昌突然想起了什麽,摸了摸明顯恢複的臉頰,跳了開去,將蠐粉水拿到床邊,柔聲道:“你乖乖聽話,也來試試這個東西,好不好?”她眼神更加溫柔,輕輕地將蠐粉水塗抹在幹屍的臉上。

不知是聞香榭的粉水作用,還是因為心中難受精神恍惚,轉眼之間,幹屍竟然恢複成了男子以往的模樣,斜靠在枕頭上,正在對著她微笑。

新昌的手抖得厲害,粉水灑了出來,兩行熱淚順著已經鬆弛的皮膚滴落在衣襟上。愣了片刻,忽然手忙腳亂往男子臉上繼續塗抹粉水,叫道:“是我,我是小核桃啊。”

男子點點頭,嘴巴顫抖,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新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叫的名字,是阿怡。

男子渾然不覺,空洞洞的眼睛盯著新昌的背後,直著嗓子道:“阿怡,你去哪兒了?你不要躲著我……”新昌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搖晃。

男子臉上的皮膚迅速幹枯,重新變化幹屍的模樣,但就在氣息將無的那一刻,新昌分明聽到,他那句說了無數次,或無奈或憎惡或憐憫的話:“你何必呢?”

蠐粉水跌落在地上,汩汩地四下流淌。新昌失魂落魄地鬆開了手,任憑被自己折斷的幹屍腦袋骨碌碌滾下床去,耳邊猶自響著那句:“你何必呢?你何必呢?”不由悲聲大慟。

※※※

新昌沒有發覺,在她的椅子旁邊,一個若有若無的白色影子正盯著鏡子一眼不眨。

沫兒闖進了公主的寢殿,冷眼看著鏡中公主一生的際遇,表情從厭惡漸漸變為同情。見新昌哭得傷心,便要離開,一眼瞥見古鏡,不由好奇,俯身去看。

出乎意料,古鏡中並沒有出現沫兒的臉,而是安靜的桌椅畫麵。沫兒疑惑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果然是不疼的。難道自己在做夢?

一抬頭,發現鏡中早已換了景象。

——一個極為清秀雅致的農家女子,眉眼依稀同婉娘有些相似,抱著一個正在繈褓中的寶寶逗弄,嘴裏唱著小曲兒:“清風藏深意,古巷留餘香……”她的身後,一個俊秀男子正在整理農具,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男子死了,女人悲痛欲絕。幾個月大的孩子少不更事,在女人的懷裏咯咯嬌笑。

——女子吞下一包藥粉,容貌大變。她自行剃去了頭發,帶著孩子來到一處廢棄的庵堂。

……

沫兒在心裏重複著小時候唱了無數遍的小曲兒,身體如鐵條一般僵直。方怡師太!原來方怡師太就是自己的娘!

〔七〕

天色大亮,一縷陽光照在沫兒的臉上,暖洋洋的。沫兒“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沒有新昌公主,沒有幹屍,沒有詭異的古鏡。還是聞香榭沫兒熟悉的床鋪,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漿,兩根香噴噴的油條放在桌子上。

沫兒睜大眼睛。新昌的生平,方怡師太的歌聲……難道真的是做了個夢?

文清道:“你醒了?”

沫兒勉強道:“端上來做什麽?我有手有腳,自己下去吃飯就行。”

文清笑道:“婉娘說你肯定累了。”將洗臉水端過來,“快點洗了吃飯吧。”

※※※

沫兒渾身酸痛,像是大熱天去田裏收了幾天麥子一樣,莫名其妙累得像灘泥。當然,也有情緒的作用——沫兒很難受。

那種難受,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後悔,高興、懊喪、悔恨、思念等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還有一種強烈的自憐自艾,讓人又疲憊又興奮,即使躺在**,都覺得四肢無處安放,怎麽動都不舒服。

一連在**躺了兩天,沫兒才慢慢調整過來。文清每日裏端茶倒水,服侍的甚為周到。沫兒哭,他就靜靜地陪他坐著,沫兒笑,他就隨著一同傻笑,但從不多話。

沫兒喝著文清端來的綠豆湯,冷不丁道:“方怡師太就是我娘。”

文清用力點頭道:“嗯。”繼續擦著桌子,沒有半分驚訝,也不追問他從何得來的消息。

沫兒聲音低沉了下去:“我一直以為我是孤兒……原來娘就在身邊,可是我一直不知道。”

文清抬起頭,道:“她活著的時候,你是不是當她親娘一樣?”

沫兒點點頭。文清道:“這就行了。一樣的。”沫兒頓時語塞。

其實兒糾結的,是為娘在身邊而不自知所懊悔,而且此信息來得太過突然,沫兒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但文清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沫兒糾結了幾日的難受煙消雲散,甚至覺得自己過於矯情了。

沫兒突然來了興致,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晚的夢境詳細同文清複述了一遍。文清將信將疑,聽到關於新昌公主的,隻說:“她也是個可憐人。”而對於方怡師太一事,文清卻異常羨慕:“若方怡師太真是你娘,那最好不過。”

※※※

既然沫兒已經恢複正常,婉娘自然不會放過他。綠豆湯還沒喝完,婉娘就來催促,說要去公主府回訪。

沫兒是一千個不願意。不管那晚的夢是否真實,沫兒都不願意見這個麵目可憎的老妖婆,更別提她房間裏還藏著一具曾經屍變的幹屍。

拗不過婉娘,沫兒起床梳洗了一番,在方怡師太的牌位前磕了頭,燒了些紙錢,三人一起去了公主府。

今日甚為順利。門前侍衛通報了一聲,很快便來了個侍女,帶領他們徑直來到公主的寢殿。沫兒留心觀察周圍的景色,果然同他那晚夢到的一模一樣;那晚偷吃東西的胖侍女也在,正在打掃院落。沫兒不由迷糊起來,不知道到底哪個是夢,哪個才是真實。

一個不小心絆到門檻,被文清一把扶住:“小心。”

新昌慢慢轉過身來,臉上依舊帶著麵紗,道:“你們來做什麽?”那表情,意思分明是,我不去找你們的麻煩,你們還有膽送上門來。

婉娘笑得像朵花兒一般,道:“婉娘今日來看看,公主用了我們聞香榭的粉水,可有效果。”沫兒規規矩矩站著,眼睛卻不老實,總想看看那具幹屍是否還在。

新昌扭轉頭,冷冷道:“不用了。送客。”

婉娘忙道:“若是這個無效,我可另做一款給公主。”正說著,一個侍女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小聲在新昌耳邊說了什麽。沫兒支棱著耳朵,勉強聽到“火化”、“骨灰”幾個字。

新昌的眼睛暗淡了下去,沉默片刻,道:“我不看了,擇吉日開墓,放進去吧。”

侍女領命退出。新昌像是忘了婉娘等人,對著帳幔呆呆發愣。沫兒心道,難道新昌終於想通了,不再變態地同幹屍一起同吃同眠了?卻不敢造次相問。

婉娘似乎猜到了沫兒的心思,朝兩人一擠眼睛,道:“公主終於勘破了?”

新昌一震,茫然道:“勘破……什麽?”

婉娘正視著她的眼睛:“他。”

新昌喃喃道:“他不喜歡我,從來都不,不管我做什麽……”

婉娘道:“你喜歡他嗎?”

新昌下意識朝床那邊看去,無意識地重複道:“我喜歡他嗎?”

婉娘歎了一口氣:“你隻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不喜歡你罷了。”

新昌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我去找過那個女人,可是找不到她……”

新昌是聖上最寵愛的公主,自幼驕縱任性。她同蕭衡打小兒便認識,但並無深交,隻在那年仲夏,兩人在核桃林偶遇,新昌竟然對蕭衡一見鍾情。蕭衡並不愛新昌,可是迫於皇家壓力,他無力抗爭,隻能娶了新昌,由此便開始了一段索然無味的孽緣,也生生將一個天真爛漫的公主漸漸逼成了一個心狠手辣、**不羈的怪物。

憑心說,新婚之初,自當新昌發覺蕭衡不愛自己便心冷了,兩人甚至約定互不幹涉。但不曾想,步入中年的蕭衡不顧身份,卻愛上了比他小十二歲的民女阿怡。新昌咽不下這口氣,立誌一定要征服他,甚至不惜用道家的迷情法術。沒料想,未等到蕭衡愛上自己,他已經在丹藥的毒性下一命嗚呼。

婉娘尖刻道:“你其實不愛他,你愛的隻是那種愛他的感覺。”

新昌木然重複道:“愛他的感覺……”

婉娘歎道:“公主算是有慧根的,如今勘破還不算晚。可是駙馬爺這一生,又何必呢?”

駙馬蕭衡同農家女子阿怡不過數麵之緣,對她的機靈脫俗念念不忘。除了阿怡,任憑多美的女子、多顯赫的家世,在他眼裏都與糞土無異。但阿怡很早就離開了洛陽城,不知所蹤。

越是這樣,蕭衡就越放不下,新昌也越是憎恨。但憎恨一個找不到的人,如同帶著滿腔怒火的拳頭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新昌同蕭衡,就這樣圍繞著一個影子一樣的人物糾纏了一輩子,痛苦了一輩子。

新昌突然覺得倦了。原來拚了命要爭取的東西,如今看來竟然如此好笑。她一把扯掉了麵紗,叫道:“來人!”

候在門口的侍女進來,一抬頭看到新昌沒戴麵紗的臉,慌忙捂住眼睛,跪下道:“奴婢什麽也沒看到,求公主饒命。”

新昌的臉上,那些疤痕明顯平複了,雖然不美,但總算能夠見人。

新昌出乎意料地沒有發脾氣,道:“不用開墓了,將駙馬的骨灰撒入洛水。”侍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忙唯唯諾諾低頭退出。新昌轉向婉娘,淡淡道:“他的遺言,葬入洛水,隨時守候他的阿怡。”

沫兒聽到“阿怡”,眉頭跳動了一下,緊緊咬住嘴唇。

婉娘拿出剩下的那瓶蠐粉水,微笑道:“公主果然大氣。蠐粉水可繼續使用,兩瓶用完,即可使用普通的胭脂水粉了。不過古鏡我可要收回了。”

新昌呆呆道:“謝了。”

婉娘走上前去,將桌麵上的古鏡收起,交給文清抱著。新昌就那麽麵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整個人的精氣神兒都同原本的戾氣一起消散了,了無生機。

一生苦苦奮鬥的目標,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而直至美人遲暮才發現,自己和對方都如此的可笑可憐,這種悔悟確實讓人難以接受。婉娘眼中閃過一絲同情,道:“婉娘還有一事請教公主。”

新昌慢吞吞轉過眼神,道:“講。”

婉娘道:“袁天師是誰?您的師父又是誰?”

新昌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懼意,緩緩道:“……我不能講。你……還是不要招惹他的好。”卻並不提起她的所謂師父一事。

婉娘無奈道:“好吧,謝謝公主提醒。關押王老四的土牢……”

新昌不等婉娘說完,大聲道:“送客!”一個侍女推了三人出去。

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回去。沫兒鬱悶不已,道:“這可好,什麽也沒問出。”

婉娘道:“我本來也沒指望她告訴我們什麽,隻要以後她不再攪和此事,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文清讚道:“一款蠐粉水就讓新昌轉了性子,婉娘真厲害。”

婉娘莞爾一笑,道:“那株奠柳我養了多年了,一直找不到匹配的原料。這次得了個盅蟲,再配上沫兒的血……”她一臉邪惡地盯著沫兒,“偏巧沫兒又是這個時候,三者共同作用,功效大了去了……”

沫兒小臉通紅,厲聲喝道:“胡說什麽你!”

文清大感驚異:“‘這個時候’,是什麽時候?”

婉娘一本正經道:“就是沫兒剛好不高興的時候。”

文清疑惑道:“沫兒不高興,血液的功效就會不同?”

婉娘正色道:“不錯。沫兒天賦異稟,他的血與眾不同。”文清不疑有他,羨慕道:“老天爺對沫兒可真好,又聰明又漂亮,還……”撓頭對著沫兒傻笑起來。

沫兒情知婉娘拿他開測,憤憤道:“哼,自己小氣,卻偷偷擠我的血。”

文清忙道:“下次用我的好了。我身體強壯,少一點血沒問題。”

婉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沫兒,道:“你的血太粗了,不行。還就得要沫兒的。”

沫兒隻覺得渾身別扭,也顧不上計較了,忙道:“放了奠柳的蠐粉水,陰性大增,同古鏡便能相互作用,映照出人的一生來。對不對?”

婉娘嘻嘻笑道:“沫兒真聰明。”這麽說,那晚看到的確實不是夢,而是真實的了。但是自己明明躺在**哪裏也沒去呀?那晚自己身輕如燕,四處亂闖,公主府中的侍女侍衛卻全然不見,醒了之後又累得不行,難道——沫兒突然叫起來:“難道真能靈魂出竅?”

婉娘大笑道:“當然當然。”她這一笑,沫兒又疑惑起來,瞪了她一眼,道:“不知道你搞的什麽鬼。”

婉娘故作神秘道:“通常開花的奠柳是不吃東西的,但有一樣除外。”

奠柳性陰,尤以花朵為最。如此時以處子之血喂之,花朵便可通陰陽。恰逢沫兒初潮,身體陰性最重,采了中指血放在蠐粉水裏,奠柳花吸食血液,將蠐粉水中的精氣也吸收了。再利用奠柳見光化水的特質,將化了後的奠柳花重新融入粉水。

隻是這“初潮”、“處子之血”之類的話,自然不好明說,更萬萬不能讓文清聽到,否則沫兒估計要同婉娘拚命了。

看沫兒一副要炸毛的樣子,婉娘忍住笑,道:“白白讓你體驗一回靈魂出竅,還不好?”

如此多的原料加入,粉水的功效早不是單純的修複了。特別是靈虛古鏡,最是映照出人的內心。因此,當新昌用了蠐粉水後,古鏡便將其心底最為糾結在意的場景一幕幕呈現。

沫兒怒目而視。文清慌忙打圓場,扯開話題道:“即便新昌公主放下了,不再找我們的麻煩,可是披風去哪裏找呢?”

婉娘悠然道:“得過且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