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閉門鼓早就敲過,老四自恃有捕頭的腰牌,也不管是否宵禁,大步流星往家裏趕。

左眼仍然有些癢,文清剛給他扯了一條白紗布包了起來,囑咐他暫時不要睜開左眼。但老四忍不住試了試,發現左眼依稀看到些光亮,不由大喜。

這事若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老四打死都不會相信。眼睛明明已經瞎了,換上這個東西,一個時辰就能恢複視力,真是不可思議。這個婉娘,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有此手段?那顆眼珠子怎麽看都不像是花草上結的果子,而像是從人的眼窩裏新鮮挖出來的。

行至德立坊入口,老四覺得眼睛有些不適,便在路邊樹下的花基上坐下,解開蒙著的紗布,取出那個叫“重逢露”的眼藥水仰臉滴了幾滴。

眼睛涼涼的,十分舒服。老四微微睜開左眼,隻覺得視野開闊了許多,連前麵燈籠上的大字都可以辨認出來,心裏十分高興。將紗布重新折疊好,正要重新蒙上去,隻見前麵有道黑影一閃,拐入一個巷子,背影竟然有幾分熟悉。

老四做慣捕頭,想也不想,抓著紗布便追了過去。沒幾步到了巷子口,趁著月光仔細一看,那個黑影不正是玉屏嗎,挺著腰身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人。

定是今日回家晚了,玉屏心中惦記。老四心頭一熱,差點便要叫出聲來,猛然想起正當宵禁,忙快步跟上去,壓低聲音,叫道:“玉屏!”

前麵的黑影一愣,遲疑了一下,似乎在確認是否在叫自己。老四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道:“大半夜的,你出來做什麽?小心身子。”說著上前便要扶她。

黑影閃身躲進旁邊的樹蔭下,並不言語。那動作身形,絕對是玉屏無疑。老四以為玉屏吃醋生氣,嘿嘿笑道:“你別多心,我今日去聞香榭,不過是……眼睛不太舒服,討了一瓶眼藥水。”他知道玉屏也喜歡各種香粉,將手中的重逢露給她看,故意用嘲弄的口氣道:“眼藥水就眼藥水吧,還起個拗口的名字,叫什麽重逢露。”

玉屏甩了一下袖子,低頭快走,仍不說話。老四跟在後麵,急道:“你別生氣,我真的是討眼藥水……趕緊回家吧。”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玉屏忍無可忍,猛一回頭。老四愣住了——不是玉屏,是一個麵黃如紙的人,五官呆板,幾乎難以分辨是男是女,身形不胖,肚子卻高高隆起,猶如在腰間扣了一口小圓鍋。

那人瞪視著老四。老四十分不好意思,忙躬身道歉,將腰牌也取出來給她看:“對不住對不住,認錯人了。我不是壞人,我是今夜當值的捕頭……”

那人一聲不響,飛快離去。在她步入月色中的那一刻,耳邊的光暈一閃,似乎就是自己前幾日親手給玉屏戴上的珍珠耳環。

老四忍不住想去揉眼細看,突然想起婉娘囑咐的話,忙用手中的紗布將左眼蒙上綁好。再一抬頭,月色下,長長的巷子空空****,一個人影也沒有。

這真邪了門了。難道撞鬼了?老四的脊背一陣發涼,飛一般逃離了巷子。

※※※

躡手躡腳回到家裏,老四顧不上點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床邊看看玉屏在不在。

錢玉屏側身向裏,穿著一身家常的棉布睡衣,睡得正香甜。老四放了心,拉過床單輕輕幫她蓋上,正要走開,又轉身回來,俯身去看她的耳朵。

但玉屏一頭秀發,將耳朵遮得嚴嚴實實。老四遲疑著要不要撥開看看,玉屏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老四站在床邊,道:“你回來啦。怎麽也不點燈?快去睡吧。”

老四唯恐玉屏擔心,早偷偷扯掉左眼的紗布塞在兜裏,道:“正去睡呢。你喝水不?”點了燈,倒了一碗溫茶水端了過來,一手扶著玉屏坐起來。

玉屏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又沉沉睡去。她的耳朵上,那對珍珠耳環正發出幽幽的光暈。

※※※

聽到樓下文清的房間關上了門,婉娘也已經梳洗完畢,沫兒爬起來點上蠟燭,從床下拿出一麵古鏡來。

這麵古鏡,正是前晚他在新昌公主府裏看到的那個。當日新昌公主來取粉水,婉娘聲稱這個必須同粉水一起使用效果才好,將古鏡借給了新昌。今日剛取回來,沫兒趁婉娘不注意,從她房裏偷了出來。

沫兒將鏡子放在桌子上,一眼不眨地盯著鏡麵。

沫兒已經確信,方怡師太就是自己的娘。可是小時候的事情好多已經模糊,他渴望能夠通過古鏡,重新回憶起同娘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甚至想問的話他已經想好,比如她為何要改換容貌?爹爹到底是怎麽死的?她為什麽要隱瞞同自己的母子關係?還有,她同新昌公主、駙馬蕭衡之間,到底有什麽恩怨?

鏡子裏除了一張緊張兮兮的小臉,什麽也沒有。沫兒急了,像個猴子一般閃轉騰挪,從各個方位看去,但鏡子裏一切如舊,全是沫兒房間的影像,娘的身影並沒有出現。

不知道那晚婉娘使了什麽妖術。沫兒失望至極,悶悶地對著鏡子愣了片刻,伸手去合鏡匣,在鏡匣將要合上之際,又不甘心地看了一眼。

娘仍然沒出現,但沫兒看到鏡子中自己的右手手臂上有一個黃豆大的紅點。低頭一看,手臂上光溜溜的,什麽也沒有;再看鏡子裏,紅點仍在。

沫兒用衣袖將鏡子擦拭了幾遍,又把左臂伸過去。左臂好好的,鏡子裏外都一樣。

這可真是奇怪。沫兒將燈撥亮,把鏡子擺正,又將右手衣袖高高挽起,反複看了多遍——果然是不同的,鏡外右臂是幹淨的,鏡內的右臂脈門處確實有一個紅點,像是不小心被蚊子叮了一口留下的紅印子。

沫兒對著鏡子找到這個位置,按得用力了會覺得稍微有些麻癢,一鬆開便完全沒有任何感覺。

嗯,估計是什麽時候碰到了。沫兒想。

沫兒有時候過於小心謹慎,有時候又毛手毛腳的,所以經常會出現這種情況:身上的皮膚,特別是膝蓋、手肘等地方,常常青一塊紫一塊,而且總是等青紫出現了才發現受傷,但早想不起是碰哪裏或者什麽時候碰的了。

房間的門哐當一聲被推開,婉娘喝道:“方沫兒!你拿我的靈虛古鏡做什麽!”風風火火過來抱了鏡子就走。

沫兒嘟囔道:“小氣樣兒,我就照照而已。”

婉娘走到門口,回頭道:“沒了蠐粉水,你什麽也看不到。”

早知道那瓶蠐粉水就不給新昌公主了。沫兒追著婉娘道:“婉娘婉娘,你再幫我做個蠐粉水吧?”

婉娘笑嘻嘻道:“你先去幫我捉個大盅蟲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