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這幾日不知去了哪裏,連晚上也不回來。黃三去北市購進香料,文清去外送貨,留沫兒看家。

剛吃過早飯,老四就來了。

不過幾日,老四像是老了十歲,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兩隻眼白布滿紅血絲,抱頭蹲在聞香榭堂前的梧桐樹下無聲而泣。

沫兒隻擅長罵人,安慰人的話怎麽也說不口。偏偏今日家裏就他一個人,他繞著老四轉來轉去,無話可說。最後忍無可忍,隻好叫道:“別哭啦。我知道你心裏著急,哭有什麽用?”

老四擤了一把鼻涕,茫然地瞪著沫兒。

沫兒老氣橫秋道:“你這幾天打探到什麽了?說來我聽聽。”

老四找了幾個平時玩得來的朋友,一起幫忙尋找錢玉屏,可連那個假冒錢玉屏的人也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再無一點蹤跡。詢問嶽母吳氏,吳氏隻會哭天嚎地,一見到老四便抓著他連哭帶罵,要他還她女兒,不僅幫不到忙,反而添亂。老四有家不能回,人又找不到,想到錢玉屏可能遭受不測,登時心頭大亂,幾近崩潰,唯有來找聞香榭尋求辦法。

沫兒耐著性子道:“你好好想一想,看有沒有其他線索。比如,那個關押你的土牢,除了牡丹花,還有其他什麽疑點?”

老四揉著頭發想了半晌,喪氣道:“真沒什麽。”

沫兒提醒道:“那個牢頭,身上有什麽配飾?或者周圍有什麽氣味、響動?”

老四冥想了半晌,道:“配飾倒沒有,不過土牢的地上,有一個字。”土牢裏暗無天日,隻有每次開窗送飯時才能透個氣。剛進去時,老四如熱鍋上的螞蟻,心急氣躁,一刻也靜不下來;幾天過後體力不支,心裏也覺得絕望,每日就躺著破席子上等死。

老四道:“我閑著無事,手指便在地麵上摸來摸去,發現席子旁邊有刻鑿的痕跡。”土牢的地麵、牆壁,皆用大塊的青石條鋪成,十分堅硬,上麵有些裂紋之類的也不足為奇。老四無意識地順著刻痕一條條劃拉,意外發現其中一些細微的刻痕有弧度,摸索的多了,發現這是一個字:佛。

刻痕細長,比裂紋要淺的多,似乎是用什麽尖利的東西反複多次刻畫而成的。

沫兒迷惑道:“佛……這是什麽意思?”

老四道:“我猜想,定然是之前關押的人,在百無聊賴之際刻的,可能是想尋求佛祖保佑的意思吧?”

沫兒覺得有道理。

兩人又開始相顧無言。等了半晌,仍不見婉娘等回來,老四心急如焚,道:“算了,我晚上再來。”佝僂著背垂頭喪氣走了。

今日忙得很,一個上午接待了好幾撥客人,大多點名要紫蜮膏,其中好幾個還扛著大肚子,孕味十足。沫兒本來以為紫蜮膏賣不出去,沒想到一個上午就售出了七八瓶。

送走客人,沫兒站在門口放風,恰巧一個小販挑著一擔水靈靈的桃子正沿街叫賣:“香甜脆爽的早桃哎,不甜不要錢!”

小販看到沫兒,放下挑子,抹了一把汗道:“小哥要不要來一個嚐嚐?今早剛摘的,甜著呢。”

桃子不大,但個個粉嫩,桃嘴兒順溜兒歪向一側,在框子裏擺放得整整齊齊。沫兒眼睛直了,道:“我買,我買。”雙手齊下,一口氣挑了八個,嘴裏道:“一人兩個,太少了些,再來四個。”

小販眉開眼笑,隨便一稱,麻利道:“四斤六兩,五文錢一斤,一共二十三文。”沫兒道:“你等著,我回去拿錢。”轉身往家裏跑,卻被小販一把拉住右手,“哎喲,看錯了,是十七文。”

小販的手又粗糙又有力,大拇指捏在沫兒的手腕上,整條手臂都又酸又麻。小販看沫兒齜牙咧嘴,忙鬆開了手賠笑道:“小哥勿怪,莊稼人粗魯慣了。”沫兒伸著脖子去看稱星,果然隻有三斤四兩,第一次算錯了。

這個小販倒有良心。沫兒取了錢,高高興興捧著桃子回去了。

※※※

今天紫蜮膏又售出了六瓶。也怪了,這幾日其他香粉買者不多,倒是這個不起眼的紫蜮膏銷量大增,來人大多指明要這個,短短五六日,三十八瓶紫蜮膏隻剩下了七瓶。

終於得會兒空,沫兒見貨架上被剛才的客人搞得雜亂,便勤快了一把,拿起抹布擦拭,哪知道一個不小心,將一瓶紫蜮膏碰跌在地上,瓷瓶摔得粉碎,裏麵的膏體攤了一地,便是撮起來也不能用了。

這下傻了眼。婉娘對香粉售出數量一向要求嚴格記錄,紫蜮膏雖然不貴,但聽她嘮叨都要煩死了,怎麽辦?

想了想,沫兒耍了個小聰明,在售貨賬本上多記了一筆,將清理好的碎片遠遠地倒到街口去。心裏打定主意,要是婉娘問起,隻說上午人多,忘了問客人的姓名,一口咬定是賣出去了。幸虧今日來的客人都相當爽快,一點沒講價,所收銀錢足可包含打碎這瓶的售價。

中午沒客人,沫兒便在樹下躺椅上小睡。心中有事,便睡不踏實,迷迷糊糊又覺得手腕癢得鑽心,可能不小心沾染了桃毛,沫兒恨不得將那塊肉給掐下來。等徹底醒過來,反倒又好了,手腕上連個紅印子也沒留。

下午按照黃三的交待,沫兒去街口買米。取了錢,將褡褳搭在肩頭上,一邊玩一邊看街邊的景致。

正看兩隻小狗打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上午賣桃子的小販。這小販個子不高,長得實在普通,普通到丟進人群便辨認不出,幸虧他還穿著上午的衣服。

小販這次挑了兩筐雪白的香瓜,熱情道:“新鮮的香瓜,小哥要不要再來嚐嚐?”

這香瓜的賣相比上午的桃子還好,一個個圓溜光潔,一點疤痕都沒有,帶著青藤,散發出濃鬱的香味。

沫兒睜大了眼:“這個時候就有香瓜啦?”香瓜一般盛夏上市,如今端午未過,如此品相的香瓜甚為少見。小販得意道:“這可是培育的新品,剛摘的,不圖賺錢,就想讓大家嚐嚐怎麽樣。”

沫兒看了看手中的半兩銀子,有些為難,最終還是搖頭道:“算了,沒帶那麽多錢。”

小販十分熱心,道:“我算您便宜點,三文錢一斤。您要是不嫌遠,去到我的車子旁,我再給您便宜一半。”

一文半一斤,這可便宜得很了。沫兒動了心,掂量著手裏的銀子道:“你的瓜車在哪裏?”

小販挑起挑子,道:“不遠不遠,小哥你跟著我來,一會兒就到。”

※※※

沫兒跟著小販往西走去,專走一些偏僻的小巷,過了一個坊區,又繞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見周圍漸漸陌生,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許多,沫兒遲疑地停住了腳步,道:“太遠了,我還有事,不去了。”小販回頭笑眯眯道:“到了到了。”

他的眼睛突然露出一點奇怪的光,沫兒頓時警覺,扭頭便走,但發現身後的大路不見了。

周圍全是樹,八條不同方向的小徑從樹叢中蜿蜒而出,但不管走那條,最終還是繞回到中間的空地上。

小販悠閑地等著他,仿佛知道他走不出似的。沫兒兜了幾個圈子,頓時慌亂,齜牙朝小販叫道:“你要做什麽?”

小販重新上路,頭也不回道:“放心,瓜車放在一個別人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要不瓜還不被人偷完了?”

沫兒將信將疑,跟著往前走去,但心裏懊悔至極,早已不想吃瓜這回事兒了。穿過樹林,一間幽暗的房屋前果然擺放著一輛獨輪車,滿滿一車瓜果。

沫兒警惕地看著,並不上前。小販笑著扭過頭來,道:“隨便吃,不用錢。”他的嘴巴突然朝臉頰裂開,長長的舌頭分叉,掠過鼻尖。

沫兒的腦袋一陣轟鳴,瞪著前麵的小販。小販的臉漸漸模糊,重新恢複原樣,朝沫兒一笑,笑容似曾相一識。沫兒愣了一愣,叫道:“四嬸子!”

小販愀然變色,轉身走到瓜車後,消失不見。沫兒扭頭便跑,小屋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想不想知道,你娘方怡是怎麽死的?”

沫兒的腳步戛然而止。小屋黑暗,隱約看到一個人當屋坐著,緩緩道:“你被騙了。”

〔六〕

直到晚上,黃三同文清才回來,拉回滿滿一車香料,還有十幾件製作香料的器具。隨便吃過晚飯,又忙著卸車、分類、稱重、整理入庫,足足忙到亥時末。沫兒做的是最為輕巧的稱重登記,也累得兩條腿如灌鉛了一般。

婉娘回來的更晚,雇了馬車拉回一大包的青樹葉,神神秘秘地放在一個大竹籮裏,上麵蓋上一個大棉被,捂得嚴嚴實實,也不知做什麽用。

東西歸置完畢,終於能夠喘口氣了。文清拿出桃子洗了,每人吃了一個。沫兒心虛,將紫蜮膏今日的銷售情況一筆帶過,卻將老四來的事情認認真真複述了一遍,並殷勤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想著,沒有其他線索,這個佛字說不定背後有什麽文章。要不,我們去附近的幾個佛堂寺院看看?”

婉娘讚道:“好主意!還是沫兒聰明。”

文清強忍住困意,問道:“先從哪家找好些?”

婉娘想了一想,道:“這裏離靜域寺近些,不如就去靜域寺。”

已經四月末,午夜還有些涼意。涼風一吹,沫兒被驚了瞌睡,也不敢如往常一樣抱怨,嘀咕道:“真命苦,大半夜的不能睡覺。”

如今沒了披風,走夜路實在不易,提心吊膽唯恐碰上查夜的官兵。三人躲躲閃閃走過兩個街區,來到宣陽坊靜域寺附近。

這裏文清和沫兒熟悉得很。三年前靜域寺“金蛇殺人”轟動全城,圓通方丈圓寂,聞香榭成為這起案件的唯一知情者。因圓通方丈生前曾交待文清沫兒多來看望小和尚戒色,因此,剛開始時文清沫兒每隔不久便來靜域寺玩,隻是後來靜域寺主持換了圓卓大師,小戒色也隨著圓卓另去他處,所以很久未來過了。

靜域寺大體沒什麽變化,隻是比以前陳舊了些。門前的大燈籠滅了一隻,暗淡的光照得大門上的“四大金剛”格外猙獰;檻前香爐裏殘斷的香燭東倒西歪,香灰溢出,弄得地麵一片狼藉。婉娘皺了皺眉頭,道:“這圓卓,比起圓通可差遠了。”

沫兒曾見過圓卓一麵,對他素無好感,點頭附和道:“就是,燈籠也不換,香灰也不打掃,好好一個香火旺盛的靜域寺,被他搞得破牆爛院的。”凝神看了會兒門口的金剛,道:“要是金剛真能顯靈就好了,可以直接告訴我們披風藏在哪裏。”

婉娘悠然自得道:“找什麽,該出現的時候自然就出現了。說不定就在靜域寺呢。”

沫兒一愣,驚喜道:“真的?你知道?”

婉娘簡短道:“直覺。”

沫兒嗤之以鼻,轉而又道:“老四也真是,這麽重要的線索這麽晚才告訴我們。”

文清小聲道:“我們這兩日已經去好幾家寺院了。”這幾天,婉娘走訪了多家客戶,一是打聽關於錢玉屏失蹤之事,二是順便推銷下香粉,三來也想了解下前幾日鬧盅蟲的事情是否是偶然事件。結果除了紫蜮膏被順利推出,其他兩個皆無有用訊息。但無意中發現另一個詭異情況:城中幾家寺院偷偷供奉暹羅國的龍神,很多婦女拜祭,據說能綿延子嗣,傳遞香火。

沫兒撓頭歎道:“這龍神是要搶送子觀音的飯碗哪。”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一陣清風吹來,門口的燈籠搖晃起來。但隻是亮著的那隻,另一隻卻紋絲不動。沫兒馬上注意到:“咦,那個廢了的燈籠裏放了什麽東西不成?”話音未落,隻聽靜域寺大門“吱呀”一聲,露出個縫來。一個圓圓的腦袋伸了出來,卻是戒色。

文清差一點要叫出來,被沫兒一把拉住。多日未見,戒色手腳粗大,體形敦實,雖不及沫兒高,但有沫兒兩個那麽壯。

戒色鬼鬼祟祟張望了一番,拿出一根撐杆,費力地將門上壞掉的大燈籠取下來,小心地抱著回去了。沫兒悄聲笑道:“我們去跟著他,嚇他一跳。”拉著文清溜了進去,婉娘隨後跟上。

今日無月,周圍很是黑暗,但靜域寺竟然隻在大殿門上掛了兩隻昏黃的燈籠,光線範圍僅有丈餘,其他地方便黑黝黝一片。不過這對婉娘等人倒是個很好的掩護。戒色笨拙地抱著大燈籠,走到西跨院,忽然想起大門沒關好,將燈籠放在一個破舊的高腳竹凳上,返身回去將門門上,婉娘等人早已趁著夜色在執事房窗前的月季花叢中藏好。

夜色深沉,雖看不清靜域寺的景象,但那種破敗的感覺鋪天蓋地,想起當年圓通在世時靜域寺的輝煌,連沫兒都忍不住扼腕歎息了。

戒色抱起燈籠,嘴裏小聲咕噥著,來到西跨院最裏邊角落處一間小屋。這間小屋當年是客房,因為太過陰暗潮濕,後來改成了雜物間。戒色位份低,就被趕來此處居住,文清和沫兒曾經來他的小屋裏玩過。

三人跟到小屋前。戒色將燈籠放下,先從床下摸出一副卷軸來,掛在牆上,又小心地探身從角落一個小箱子裏麵取出一支黑色的香點燃,然後盤腿坐下,虔誠地念起了經。

這幅卷軸上,畫著一個極其妖媚的女子,人臉蛇身,頭上有角,滿身黑色鱗甲,盤坐在一朵蓮花上,手裏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而她的頭發,全部是一條條昂著頭的小蛇。

沫兒見過女媧畫像,雖然也是人頭蛇身,但神態平和肅穆,絕對沒有此畫中的妖豔詭異。正在研究此為何物,戒色已經念經完畢,起身將燈籠上的紗罩取下。

燈籠裏麵,竟然盤著一條黑色的蛇,它的頭上,長著一隻小角。更為奇怪的是,這條蛇似乎沒有眼睛,隻在原本眼睛的部位長著兩個顏色稍淺的小圓點。

戒色表情更加謙恭,嘴裏不停地念著佛號。

蛇慢慢地蘇醒過來,頭部微揚,一點一點的。戒色慌忙起身,從門後拿出一個竹編的小籠子,打開將裏麵的東西抖摟在蛇麵前——沫兒的頭發都要豎起來了。那堆東西,竟然是一些肥肥胖胖的蠐螬,個個有拇指粗細,白花花擁擠在一起不住蠕動翻滾。

戒色嘴裏念叨道:“佛祖請勿怪罪,這蟲子吃莊稼……蛇不吃蟲子會死的……小僧一定給這些蟲子超度……”

黑蛇將頭高高昂起,雖沒有眼睛,但似乎並不影響它的行動。蠐螬笨拙地擁擠在一起,任由黑蛇一條條吃掉,小和尚戒色就在一旁閉著眼睛念往生咒。

很快蟲子便隻剩最後一條。黑蛇一改剛才懶洋洋的樣子,吐出信子,發出噝噝的聲音,頭上的小角也變成了黑紅色,繞著最後一條蠐螬遊動,首尾相連,剛好將其圈在中間。而一直蠕動著退縮的蟲子突然拱起脊背,原本白色的身體突然抖動起來,竟然發出像蒼蠅翅膀撲翅一樣的嗡嗡聲。

燈光暗淡,加上香燭繚繞的煙霧,蟲子個頭又不大,難以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隻是覺得黑蛇似乎對這條蟲子頗為忌憚。

不過一寸來長的蟲子顯然不是黑蛇的對手,很快便敗下陣來,被蛇慢慢吞下。

一來二去,足有大半個時辰。黑蛇吃完了蟲子,伏下腦袋不再動彈,戒色麵露喜色,將燃著的香拔下,在它的頭部繞了幾繞,蛇循著繚繞的煙霧慢慢爬回燈籠底座上。戒色弄熄了香頭,罩上燈籠紗罩,又抱去門前掛好。

這熏香能夠控製黑蛇的活動,沫兒想。趁戒色去掛燈籠,她納悶道:“戒色這是瘋魔了?要養個小貓小狗還算正常,哪見養一條蛇的?”

文清低聲道:“不如我們明天早上直接問問他去。”

婉娘搖搖頭,示意兩人噤聲。

※※※

戒色重新回到屋裏,掐滅黑香,收起畫軸,心滿意足地躺下,蒙頭蓋上被子便睡,不一會兒鼾聲大起。

婉娘見再無動靜,便打算回去。文清去取了撐杆來,準備去門口將剛才的燈籠取下。沫兒卻不甘心,偷偷摸摸進了戒色的房間,想將他剛才的畫軸偷出來好好研究一番。

靜域寺果然破敗,文清不小心將撐杆碰在門框上發出一些響動,竟然沒有一個和尚出來查看。他同婉娘剛把燈籠取下,正盤算著如何把燈籠帶回去,隻見沫兒躡手躡腳小跑過來,懷裏抱著一個包裹,滿臉興奮。退至門口花叢中,才打開包裹笑道:“看看這是什麽?!”

抖開一看,竟然是丟失的披風。原來沫兒摸黑到戒色床下,摸到這個包袱,用手一撚覺得材質比較熟悉,便忍不住拿出來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文清抖摟著披風反複看了良久,奇怪道:“披風怎麽會在靜域寺?”沫兒也甚覺訝異。

不過有了披風,這個燈籠便好辦了,三人很快便回到了家。

黃三尚未安歇,當下將堂屋所有的燈籠點亮,文清學著戒色的樣子,正要去掉燈罩,婉娘突然想起什麽,叫道:“等等!”點起一個小燈籠照在燈罩上方。

燈籠裏空空如也。文清後退了一步,張望道:“蛇跑了?”

婉娘將燈籠用力地提起擻了兩下,又重新放下來。沫兒頓時明白,叫道:“蛇在裏麵呢,隻是看不見!”

文清驚訝萬分,道:“這條蛇,還會隱身不成?”伸手試探著想摸摸看。

沫兒躲得遠遠的叫道:“小心它咬你!”文清忙縮回手。

沫兒咂舌道:“第一次見這種沒長眼睛的蛇,好奇怪。”

婉娘道:“我看它應該是地蠕龍,能長這麽大,倒也少見。”地蠕龍生長在地下,以蟲蟻、昆蟲幼蟲、蛹等為食。因從不到地麵活動,所以眼部退化,隻有光感,不能視物,因此算是盲蛇的一種。世人見它頭上有角,便尊稱它為“龍”。

黃三看了一眼婉娘,眼睛露出笑意。婉娘笑道:“它沒醒呢。今晚收獲不小,不僅披風找回來了,還找到寶貝了。”

文清道:“看不到它,這可怎麽辦?”

婉娘得意道:“明日我就做款同戒色所用一樣的熏香,讓它現形。”交代黃三同文清抬起燈籠,將蛇連同燈籠一同送入三樓一個房間內,樂滋滋地休息去了。

〔七〕

第二天一早,婉娘自己有事,文清和沫兒重新回到了靜域寺。

靜域寺門開了半邊,幾個僧人趿拉著鞋,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懶洋洋地收拾著院裏的供桌。兩人徑直朝戒色住的房間走去,也無人過問。

戒色已經起床,拿著一條禿尾的掃把正在掃地,但不掃甬路,偏偏去草叢中劃拉,東張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沫兒情知他在找那條黑蛇,卻不點破,叫道:“戒色,你回寺院來住了?”

戒色丟了掃把,麵露喜色,施禮道:“兩位施主好。”沫兒撿起草把,笑嘻嘻道:“好久沒見你了,我們來看看。我來幫你打掃。”

戒色忙推讓:“不敢勞煩施主。”

文清笑道:“戒色還是這樣,總是施主施主的,叫得我像個大叔。”

戒色嘿嘿笑著,眼睛卻溜溜地朝草叢中張望。沫兒趁他不留意,將腳邊一塊小石子快步踢飛,指著晃動的草叢道:“什麽東西?”

戒色一個激靈,快步跑過去,查看無果,滿臉失望地走了回來。沫兒裝作若無其事問道:“你找什麽呢?”

戒色支支吾吾道:“啊……沒什麽。”三人又回到寺門口。戒色有一句沒一句地同沫兒聊天,不時斜眼看看上麵僅剩下了一個的燈籠。沫兒誇張地叫了一聲,皺眉道:“真是,寺院越來越不像回事了。”殷勤地幫戒色把散落在地下的殘餘香燭頭攏起,長歎了一聲,小聲道:“要是圓通方丈在就好了。”

戒色低下了頭,用力地掃地。

圓通去世之後,戒色的日子更不好過。戒相等幾個慣常欺負他的師兄就不提了,圓卓不理雜務,又暴躁易怒,喜遷怒於人,對戒色無一點好臉,更引得其他和尚們捉弄欺負他,髒活累活都給他幹,以至於戒色小小年紀,手上的繭子厚得像樹皮。因此,多年過去,隻要一提起圓通,戒色就難受不已。

沫兒像是沒看到一般,繞著香爐走了幾圈,嘖嘖道:“戒色,不是我說,如今靜域寺比以前可差遠了,半天都不見一個香客!想當初圓通方丈在時,靜域寺可是名滿洛陽城的……”拉起戒色打滿補丁的衣服,惋惜道:“看看,當時圓通方丈可是最疼你的,我記得他還給你治凍瘡的膏子,好香呢。”

戒色的眼圈紅了,從褲子口袋中摸出一個已經沒了瓶嘴兒的髒兮兮瓶子摩挲著。文清一眼便認出,正是當年裝白玉膏的瓶子,裏麵已經空了。

沫兒滿臉悲痛道:“唉,要是圓通方丈活著就好了。”戒色的眼淚早在眼眶裏打起了轉。

文清連忙製止道:“別提這個了,聊些其他的吧。”沫兒上前拍了拍戒色的肩膀,十分仗義地道:“圓通方丈圓寂前交代我們兩個照顧你,戒色你放心,我們倆就是你的親哥哥。”

圓通方丈死後,戒色在寺院裏受盡欺淩,所有的重活累活都是他的,人都當他是個會說話的驢子,除了文清沫兒偶爾來看他,哪裏有人對他說過半句好話。今日聽沫兒這樣說,感動得一塌糊塗,眼淚鼻涕橫流。

文清拿出手絹給他擦了一把鼻涕,伸手攬住他的肩。戒色破涕而笑,拄著掃把無所適從。沫兒往戒色跟前湊了湊,關心道:“我瞧著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怎麽了?有什麽事兒嗎?”

戒色仰臉看了看燈籠,欲言又止。沫兒殷勤道:“哪裏有燈籠,買個我去幫你掛上去。”大方地掏出一大把銀錢,塞給戒色。

戒色不接,雙腳在地上擦來擦去,良久方才扭捏道:“不是。”

兩人好說歹說,總算哄得戒色將事情說了出來。

※※※

圓卓做了靜域寺的主持,並不用心,自己收了香火銀子另買了一處偏僻小院居住,看戒色老實巴交的,就差他每天傍晚去收拾打掃。

半月前的一日,戒色因為寺院有事去的晚了,天已擦黑。見圓卓不在,隻管進了房間清掃。戒色在圓卓麵前向來拘謹,今日便放鬆了些,擦拭後麵放經卷的櫃子。有些經卷是圓通方丈的遺物,戒色見原本極其愛惜的經卷被搞得七零八落,不由觸景生情,忍不住拿了翻看。恰在此時,圓卓回來了,戒色嚇了一跳,慌亂之下闖入了圓卓的臥室。

圓卓的臥室從未讓人進去過,連戒色探頭觀望都要引來厲聲喝罵。戒色見誤闖“禁地”,更加驚慌失措,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忙鑽進床下。不料發現床下竟然有個地洞,便一頭紮了進去。

出了地洞,後麵卻是一個小花園,裏麵亂七八糟種植著花草灌木,中間圍著幾個低矮的土丘。

戒色躲在花草中,不敢出去。午夜時分寒氣來襲,覺得冷了,便摸黑兒走到那些土丘處避寒。隱約見土丘有門,門縫裏透出些微光亮,推門便進去了。

※※※

沫兒聽得起急,追問道:“裏麵有什麽?”

戒色摳著頭皮道:“幾個土丘連在一起,中間空,周圍四間房……可能是三間,五間也不定,反正隻有門沒有窗。門後麵有一個小油燈,光線暗得很,看的也不是很清楚。”又夾纏著說了半天,文清和沫兒才弄明白。

土丘是半入地式的,要下七八個台階才走到中間一塊一丈方圓的空地,周邊是幾個房間。戒色見門後有燈,一個房間的通風口還擺著一雙碗筷,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心裏又忐忑起來,唯恐被圓卓發現,便想躲到房間裏。誰知道一連推了兩個都推不開,一直走到盡頭,推開一個大房間的門。

戒色傻大膽,徑自往裏走去,結果被絆得撲倒在地上,雙手摸到一條滑膩膩、冰冷冷的東西,嚇了一跳。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戒色才發現,這個房間裏,擺放著大大小小二十多個鍋一樣的東西,每個鍋裏,都盤著一條黑色的蛇。

戒色道:“半夜三更的,看到這麽多蛇,我還是嚇壞了,扭頭就往外跑。”戒色掉頭跑出,在門口同圓卓撞了個滿懷,嚇得說不出話來。

戒色繼續道:“不過那日圓卓大師很好,他沒有罵我,很和善地問我看到了什麽。我不敢不答,就告訴他看到好多好多蛇。”

沫兒好奇道:“那他怎麽解釋?”戒色笑了起來,道:“圓卓大師板起臉愣了片刻,說道,他養這些蛇,是要給一個人治病,要我不要說出去。”

※※※

戒色本來從不敢打聽圓卓的事,但被剛才那一嚇,忍不住鼓起勇氣問道:“給誰治病?”

圓卓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低聲道:“你不要出聲,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正在清修,凡人不能打擾。”拉他重新下到上丘,來到第三個房間前,將他舉了起來,朝通風口往裏望去。

※※※

戒色的眼睛亮了,激動道:“你們猜我看到誰了?”文清茫然地搖頭。戒色臉色通紅,壓低聲音道:“我看到圓通方丈了!”

沫兒一愣,難以置信地同文清對視了一眼。當年圓通圓寂,三人雖未現場見證,但也確信無疑。沫兒狐疑道:“光線不好,你看錯了吧?”

戒色聲音驟然大了起來:“我怎麽會看錯?”扭頭朝四周看了看,聲音重新低了下來,眼裏含著淚水道:“他瘦了很多,盤腿坐著。”

兩人將信將疑。沫兒道:“你有沒有同他講話?”戒色吸了吸鼻涕,道:“圓卓師父說,他如今需要靜修,不能打擾,要是我發出聲音擾了他的心智,會讓他的病情加重的。”

文清遲疑道:“我記得當年……”

戒色急急辯解道:“他當年生了重病,為了不拖累寺裏,所以才對外宣稱圓寂。”圓卓告訴戒色,他專門找了個僻靜院子給圓通養傷。再有幾個月的調理,圓通便可痊愈,但需要用一種黑蛇的唾液來治病。

圓卓身為佛門弟子,不便公開飼養黑蛇,所以此事隻能偷偷進行。至於具體治病的過程,十分繁瑣,他沒告訴戒色。不過戒色很懂事,很快便明白了自身的使命:支持圓卓飼養黑蛇,讓圓通方丈盡快痊愈。

經不住戒色央求,圓卓同意戒色飼養一條黑蛇,並送了焚香、畫軸給他,告訴他黑蛇的習性。戒色無處安放,見門口的燈籠壞了無人更換,便將黑蛇養在裏麵。

沫兒小聲嘀咕道:“你不怕蛇啊?”在沫兒看來,戒色甚為膽小,在寺院裏唯唯諾諾,任人打罵,從不敢反抗。

戒色甩了一溜兒鼻涕,道:“蛇有什麽好怕的,人才可怕。”這話聽得沫兒一愣,又問道:“白天它跑出來怎麽辦?”

戒色小聲道:“不會,它可有靈性了,隻有聞到熏香才會活動,否則一動不動的,別人也看不到它。”

文清好奇道:“什麽蛇這麽神奇,還能隱身?”

戒色一臉敬畏道:“圓卓師父說了,這黑蛇是聖物,當然神奇。”戒色養這條蛇十分用心,一個月工夫,蛇蛻了兩次皮,長大了很多。據說再蛻一次皮便可以送去提取唾液了,偏偏丟了燈籠。

沫兒唐突問道:“你從哪裏得來的黑披風?”

戒色茫然回道:“什麽?”

看來他確實不知此事,沫兒隻得打住。戒色仰臉看著門上掛燈籠的鐵鉤子,懊喪道:“昨晚沒風啊,燈籠怎麽不見了?”愁眉苦臉的又是跺腳又是歎氣。

沫兒有意問道:“你平日裏給它吃什麽?”

戒色頓時羞愧,一臉不忍之色,低聲道:“我……我這可是犯了殺生大戒了……圓卓師父交待說它隻吃蠐螬……”又開始嘰裏咕嚕念往生咒。

沫兒見戒色小小年紀迂腐得厲害,又好氣又好笑,道:“蠐螬還吃莊稼呢,被吃活該。”

戒色前言不搭後語道:“話不能這麽說……螻蟻尚且偷生……”

沫兒不耐煩,打斷他道:“你從哪裏抓的蠐螬?”昨晚見到那些蟲子個頭頗大,不像是平時所見。

戒色麵露難色,支吾起來。文清覺得利用他對圓通方丈的感情如此套取消息不地道,忙製止沫兒。

戒色想起黑蛇丟失,自己不能為圓通方丈盡力,又難過起來。沫兒安慰他道:“你別著急,它可能就藏在草叢中,晚上你點上香,找點蟲子給它,說不定它自己就出來了。”文清眼見要穿幫,連連朝沫兒使眼色,沫兒慌忙住口,朝文清一吐舌頭。

所幸戒色愚鈍,也未聽出有什麽不妥,隻是順著周圍牆縫四處尋找。文清和沫兒裝模作樣地陪著,看戒色一臉虔誠,都有些不好意思。

日上三竿,幾個村婦過來上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暴喝:“戒色!你這個懶鬼,大殿怎麽還沒打掃?”

回頭一看,原來是戒相。如今他已經升為寺裏的監院,穿一件嶄新的僧袍,厚唇小眼,肥頭大耳,左手裝模作樣地握著一串兒檀木念珠,不住地用拇指撥弄。越是人多,他越喜歡大聲吆喝戒色,一副虛張聲勢的小人得誌之態。

戒色畢恭畢敬地回了個禮,道:“是,小僧這就去。”

沫兒看他不順眼,小聲嘀咕道:“怪不得靜域寺破敗,用的都什麽狗屁和尚。”戒相沒聽清他說什麽,但看他表情不是好話,朝他瞪了一眼,卻指著門上的燈籠罵戒色:“燈籠怎麽少了?戒色,罰你背誦五十遍金剛經,中午不得吃飯!”

戒色點頭打躬,沫兒則怒目而視。戒相肥大的鼻子哼了一聲,搖晃著走回去,手中的念珠未曾拿牢,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地上的香灰僅隻掃了下,並未清洗,念珠的穗子上沾了灰。戒相皺起眉頭,右手掐著蘭花指,彎腰欲撿,又嫌髒。戒色忙撿起給他,一臉討好之色。

文清不禁可憐起戒色來。沫兒卻未曾留意,而是盯著戒相的左手——念珠沒了,但他的左手拇指仍在下意識地同食指摩擦!

傳說中的袁天師,難道是個和尚?

※※※

兩人不敢再纏著戒色,唯恐導致他挨罵,便離開靜域寺,各自想著心事。

文清想的是戒色太可憐了,還是回去求下婉娘,看如何將戒色換去一個好點的寺院,或者就直接動員戒色還俗,來聞香榭做夥計得了;沫兒卻想著,圓通方丈到底是死是活?那兩件披風是如何到戒色手裏的?戒色發現的這個飼養黑蛇的土丘同關押老四的土牢有無關係?……

走了一段,不見文清,沫兒回頭一看,文清落著後麵,正同一個陌生男子竊竊私語。那男子將嘴巴貼在文清耳朵邊上,態度甚是親密,但一見沫兒看過來,扭頭便走,很快便融入人群消失不見。

文清快步追了上來。沫兒好奇道:“那人是誰?”

文清懵懂道:“哪人?”

沫兒道:“就剛才同你講話的人呀。他同你說了什麽?”

文清嗬嗬道:“那人傻的,眼睛不好使,認錯人了。”沫兒心裏起疑,賭氣道:“不想告訴我就算了。”

文清急道:“我真的不認識那人,他也沒告訴我什麽。”剛才走著,文清突然被一個男子拉住。那男子相貌極其普通,笑嘻嘻附耳過來,嘴巴裏發出些無意識的詞語,還朝文清點頭微笑。文清以為是個傻子,隻好附和著笑了幾笑。

沫兒看了文清一眼,不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