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端午過後,氣溫驟升。赤日炎炎之下,那些個厚重的脂粉油膏銷量驟降,各種輕盈素雅的花露,如陳皮露、連翹果露、玫瑰水、石榴子油等,銷量甚好。可是這些花露,除了陳皮、石榴子可從集市購進,其他的大多需要新鮮花瓣淘製。因此,文清和沫兒每日一大早,便要到城外山野河畔采摘新鮮草藥、花朵以及成熟的山果。

比起在家裏蒸坊汗流浹背地蒸製花瓣,沫兒這個刁鑽鬼,自然選擇外出,盡管每天早上起床的那一刻有些痛苦。一出城,沫兒像是脫韁的野馬,將所有的花囊都丟給文清,自己四處尋找好玩的東西,半個月下來,便被曬得如同一條黑泥鰍。

盛夏時節,萬物豐茂。邙嶺一片蔥翠之下,隱藏著無盡的寶貝,酸棗,沙棗,羊角蜜,精致的小葫蘆,脆生生的野生小沙梨,酸酸甜甜的山葡萄,仿佛都在招手呼喚沫兒。一個上午過去,沫兒吃得肚皮滾圓,滿嘴酸水,上下口袋都裝滿了各色野果,把衣服都染得變了顏色。

今日他們所在之處,位於邙嶺半山腰處,下麵便是聞名洛陽的“天炎山莊”。不知哪個有錢人家,前年在這裏順著山勢建了這麽個所在,清一色的粉瓦小院,錯落有致地掩映在山間綠樹之中,各小院既有台階通道相連,又各自獨立,綠樹掩映,花朵旁逸,間有酒家飯館,梨園行院,來遊玩者既可小住三五日,又可長期包租,且晚間不受“宵禁”限製,儼然一座山外之城,引得無數遊人前來遊玩行樂。沫兒曾懇求婉娘多次,皆因榭裏繁忙,未能成行。

文清和沫兒站在高處山崖上。文清正耐心地采摘已經成熟了的連翹果實,沫兒捧著一捧枸頭果,吃得嘴唇烏紫,踮著腳尖,看得眼睛都直了:“我們去那裏玩一會兒吧?我看那兒好多花,還有好多人。啊,還有好幾個山水塘子。”

文清憨笑回道:“行,待我摘了這個就去。不過人家的花也不知讓不讓摘。”

兩人迂回到山莊前麵。山莊是開放式的,並無想象中的戒備森嚴。入口竟然是在一個峭壁上,硬生生鑿出一個月型門洞,門洞上方雕刻著兩個古篆大字“天炎”,而上麵則長著數棵蔥翠的迎客鬆,粗壯盤曲的根係緊緊抓在山石上,頗有古樸蒼勁之意。

天氣炎熱,登山遊玩的人也趕早兒過來了。文清沫兒隨著遊玩的人群走近山門,連上了十幾級台階,前麵豁然開朗,一條寬闊的石板路,兩側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幾個獨立的小院,旁邊月季、薔薇、紫藤、美人蕉等花團錦簇,欒樹、槐樹、桐樹、楊樹等蔭翳蔽日,更有山間溪流從石縫中湧出,順勢奔流而去。美景且不說,旁邊小徑深處,偶爾探出半麵酒旗,絲竹之聲相聞,竟然一處吃喝玩樂的勝地。

沫兒豔羨異常,沿著山路小溪四處遊玩,早忘了采花一事。跑得熱了,便除了鞋襪跳進沁涼的溪水,玩得不亦樂乎,還不住招呼文清:“你也來啊,好涼快。”

文清搖搖頭,道:“小心河底的石頭滑。”偷偷看看沫兒雪白柔嫩的小腳,再看一眼自己的大腳板子,心裏一動,竟然想去摸一摸。轉念又覺得自己何時變得如此齷齪,難道“斷袖之癖”症又犯了?嚇得一個哆嗦,忙將眼睛看往別處。

沫兒哪裏得知文清這些心理變化,玩了一會兒水,見前方有一個小瀑布,便提著鞋子順著陡峭的台階拾級而上,來到瀑布上方,踩著水玩兒,忽聽旁邊有人喧嘩,定睛一看,原來旁邊幾蓬竹子後,有個小亭子,幾個吊兒郎當的半大小子正在調戲一個小女孩。

經過的路人見狀,皆繞道而行,都不願多管閑事。

沫兒裝作捉螃蟹,彎腰翻動山溪的石塊,留意那邊的動靜。從竹子的縫隙中看到,那女孩約十一二歲,身上衣服質地做工倒是不錯,但髒得幾乎分不出紋路來,手腳纖細,目光呆滯,竟然是個傻子。

一個清瘦幹癟的小子極其猥瑣地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道:“這小妮子要是拾掇拾掇,看起來還不錯。”看她涎水要滴落下來,忙撤去扇子。女孩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縮在亭子的角落裏,說不出話來。

沫兒認出來了,她竟然是曾繡的妹妹曾蘭。

另一個矮胖的半大少年**笑道:“竹竿,沒想到你還喜歡這樣兒的。”一個眉間有疤的小子道:“看她樣子,家境還不錯,怎麽會流落到這裏的?”朝四周看了看,突然壓低聲音咯咯笑道:“將她弄走玩一玩,怎麽樣?”三人擠眉弄眼大笑起來。

文清在下麵采薔薇籽兒,看到沫兒在瀑布上方踩來跳去,唯恐他摔跤,忙跟了上去,正要說話,沫兒將嘴一努,示意他噤聲。

文清顯然也認出了小蘭,大吃一驚,聽著三人汙言穢語地調戲小蘭,不由怒火中燒,低聲道:“怎麽辦?”

沫兒小聲道:“他們三個,我們兩個,打是打不過,隻能智取。”正在商量,隻見前麵來了一個健壯的老婆子,頭上首飾叮當作響,嘴裏罵罵咧咧道:“死丫頭,要死怎麽不快點死,這麽拖累人……”徑直走進小亭子,大喝一聲:“你們做什麽?”一把將三人推開。

文清和沫兒鬆了一口氣。看來曾繡還是疼妹妹的,專門找了老婆子來照顧她。

老婆子拖著小蘭,來到溪水前,粗暴地將她腦袋朝水麵按下去,嚇得小蘭驚聲尖叫。老婆子也不顧周圍遊人,吼道:“洗個臉,鬼叫什麽!”撩起水大力地在她的臉上手上搓揉了一番,推搡著她一陣風兒地去了。

兩人本來要走,文清見山崖上一叢連翹長得極好,便讓沫兒扶著,踩著石頭上去摘。三個壞小子嘻嘻哈哈地看著老婆子走遠,大聲談論著小蘭,完全不在意文清和沫兒在場。

眉間有疤的小子剛留意到小蘭臉洗幹淨的樣子極其可人,嘖嘖道:“你倆剛瞧見了沒?這小妮子要是不傻,長大了可是個小美人。”

矮胖子咯咯地笑,眼神之中掩飾不住的得意。瘦子眨著眼睛,上下打量道:“瞧你笑的****,莫非你得手過?”

矮胖子臉上的肥肉笑得抖動起來,故意扭著身子不講。疤小子一下扭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好你個死胖子,竟然吃獨食。我說呢,你怎麽知道這丫頭愛躲在這麽個偏僻小亭子裏,原來你占過人家的便宜。”

矮胖子手臂吃痛,叫了起來:“好啦好啦,我告訴你們兩個……”眼睛朝這邊一溜。

疤小子看看周圍,除了兩個采草藥的小子,沒其他人,滿不在乎道:“快說快說!”

矮胖子咯咯嘰嘰一陣笑,笑夠了才得意道:“聽說這家傻丫頭是別人寄養在這裏的,剛才那個老婆子,人稱孟婆,不知從這丫頭身上賺了多少錢呢。”

瘦子驚訝道:“能租住這裏,家裏條件自然不會差,怎麽會由著那老婆子折騰?”

矮胖子輕輕鬆鬆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估計這丫頭家裏也沒什麽親人。不過,”他湊近了疤小子,**笑道:“隻要你給足銀兩,除了陪睡,什麽都行。”

疤小子道:“一個小丫頭片子,還是傻的,髒兮兮的,不讓睡,有什麽好玩?”

矮胖子壓低了聲音附耳說了一陣,隻聽三人哈哈大笑,神態猥瑣之極,勾肩搭背順著剛才小蘭去的方向走了。

後麵的話,文清和沫兒雖然沒聽到,但料想不是什麽好事,沫兒隻覺得心驚肉跳,連想也不敢想。文清跳下山石,瞪著三人的背影看了半晌,道:“可憐小蘭,人傻了不能講話,曾繡又不能親自照顧,沒想到在這裏……唉。”

沫兒握緊了拳頭,惡狠狠道:“這幾個壞人,哼,什麽時候落在小爺手裏……走,跟著去,要是真有這等事,我們就告訴老四去。”

※※※

那三個小子一路說笑,聲震林間,文清和沫兒很快便跟了上來。

遠遠的,看到孟婆拽著小蘭,拐入一條彎曲的小徑。矮胖子一夥和文清二人一前一後也跟了去。

原來是一處茶館,圍繞一株巨大樹冠的槐樹,就勢而擺著些石桌石凳,旁邊溪水匯集之處,形成一處小小的荷塘,幾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亭亭玉立,隨風微擺,十分愜意。裏麵三三兩兩僅坐著幾個遊客,一個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給孟婆沏了一壺茶,又端了一碟鹹蛋和五香胡豆,斜一眼傻站著的小蘭,笑道:“孟婆生意可好?”

小蘭伸手去抓胡豆,被孟婆狠狠敲了一筷子,忙縮了回去。孟婆丟了一顆胡豆到嘴巴裏,正色道:“我給別人帶孩子而已,哪來生意可做?”中年女子打個哈哈,擠著眼睛道:“昨晚來看她的,出手好闊綽,是她什麽人?”

孟婆搖晃著耳朵上的墜子:“賣你的茶吧,不該打聽的事兒不要打聽。”中年女子嬉笑著看著她,嘴巴一點也不饒人:“喲,高貴起來了?今日披金戴銀的,昨兒怎麽不戴?是怕人家家人發現,給這傻子的東西都被你給昧起來了?”

孟婆有些惱羞成怒,一瞥眼看到矮胖子三人坐了過來,也不在意,隻管冷笑道:“我幾時昧她東西了?幾時昧了?”抓住小蘭猛一陣搖晃,厲聲喝道:“說,這些東西是不是你送給我的?”

小蘭怔怔地望著她嚼著胡豆的嘴巴,流出口水來。孟婆抓了三顆胡豆給她,哄道:“是,你就點個頭呀!”小蘭看到胡豆嘿嘿傻笑起來,連連點頭。孟婆鬆開了手,得意道:“怎麽樣?看到了吧?告到官府我也不怕,是她自己送給我的。”

中年婦女撇了撇嘴,去招呼矮胖子三人。孟婆可能擔心自己有點過了,半討好道:“我過會兒給你帶點點心。每次來送一大堆全福樓的糕餅,大熱的天,吃不了就壞了。”

中年女子遠遠回道:“我可無福享受,你還是給她多吃點兒吧,看她那副餓鬼樣兒,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般。”

孟婆道:“小孩子,饞嘴貓兒,全憑大人教。哪能由著她吃。”

小蘭吃完了三顆胡豆,又眼巴巴地看著。旁邊矮胖子笑嘻嘻遞過去一片鹵好的豆幹,小蘭伸手去接,他卻鬆了筷子,豆幹掉在地上,小蘭撿起來送進嘴巴裏。三人哈哈大笑。孟婆飛快地抽出一條手絹,將小蘭的手擦幹淨,裝作生氣道:“這位公子,逗她一個傻子做什麽?”

小蘭已經完全不記得矮胖子對她做過什麽,吃完豆幹,又仰臉殷切地看著他。挺立的鼻子,烏溜溜的眼睛,細膩得能擰出水的圓臉蛋,三人都看呆了。

孟婆嘿嘿笑著,將小蘭一把拉回身後,作勢要走:“寶貝,我們回家啦。”

矮胖子咽了咽口水,嬉皮笑臉地攔住,道:“婆婆別走呀,我請你們喝茶。”轉臉招呼賣茶的中年女子:“婆婆的茶錢,記到我的賬上。”說著丟出一塊碎銀子。

孟婆重新坐下,嘴裏客氣道:“公子破費。”

矮胖子餓狼一般盯著小蘭的臉蛋,嘴裏道:“婆婆好福氣,養了這麽好個小妮子。”

孟婆矜持地端坐著,眼睛卻滴溜溜打量著三人,道:“那當然……我們可是好人家的孩子。”

疤小子用手肘捅捅矮胖子。矮胖子回過神來,諂笑著道:“知道知道。”回身從瘦子荷包裏摳出一錠銀子來,飛快地塞給孟婆。

孟婆頓時眉開眼笑,拉起小蘭就走,一邊柔聲道:“好孩子,我們回去洗個澡。婆婆給你糖糕吃。”中年婦女在後麵連連皺眉。

文清和沫兒將隨身攜帶的花囊藏到山石後麵,跟隨著孟婆和矮胖子三人,看著他們進了一處僻靜小院。

這個小院不大,僅有三間上房,下麵一間廚房,一間小柴房,順著山勢而建,院內紅磚甬路,旁邊花叢綠樹,收拾的極為清雅舒適。文清正扒著門縫往裏看,一個穿著繡有“天炎”二字短衫的青衣男子過來道:“這位公子找人還是包租?”

原來這裏的院落還有專人打理。沫兒連忙道:“我家公子想來租住一個小院,讓我們先來看看環境怎麽樣。”青衣小二聽聞,躬身道:“請便。”這才走開,去修剪路邊垂下來的樹枝。

文清道:“怎麽辦?”沫兒道:“進去看看。”拔下頭上的簪子,學著婉娘的樣子一陣劃拉,竟然給他劃拉開了。

文清伸出一個大拇指。兩人偷偷溜到上房窗前。窗前種著一大蓬月季,剛好可以做個掩護。

三個壞小子當屋坐著聊天,卻不見孟婆和小蘭,不知是去洗澡還是換衣服去了。隻聽矮胖子吧嗒著嘴巴,道:“嘿嘿,你們倆是不知道,那小丫頭渾身細皮嫩肉,我真想一口吃了她。”

瘦子急得團團轉,惱火道:“剛才那個老婆子說不讓這個不讓那個,還怎麽玩兒?”

疤小子**笑著道:“要抓住了這個小肥羊,還輪得到那老婆子管?我們自然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她要敢衝進來阻止,我連她一起奸了。”三人哄堂大笑,矮胖子同瘦子嘲笑疤小子是個色中餓狼,疤小子則反駁兩人膽小如鼠。

這些汙言穢語,臊得沫兒滿臉潮紅,即使捂住了耳朵,一字一句還硬往腦子裏灌;欲要跑開,又擔心小蘭,渾身不自在之極。文清第一次聽到這些,更是嚇得心驚肉跳,猶如做賊了一般,兩人呆呆地擠在窗台下,誰也不敢看誰。

孟婆領著小蘭從裏屋出來了。她換了一件幹淨的白紗襦裙,頭上的發辮被重新梳過,戴了一朵小小的珠花,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開在陽光下的白海棠。瘦子眼睛直了,湊上去摸她的臉蛋,被孟婆一巴掌打開:“公子放尊重些。”

瘦子目不斜視地盯著小蘭,雙手在身上**,扯下腰間的荷包整個兒丟給孟婆,嘴裏道:“我先來,我先來。”

孟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摟住小蘭的肩膀,笑道:“我們嬌嬌嫩嫩一個小姑娘,陪公子說說話兒即可,你可不能太粗暴了……”旁邊的疤小子一把拉過小蘭,在她的小臉上親了一口,**笑道:“憑什麽竹竿先來,自然是我先來才對。”

小蘭眼裏的恐懼倍增,驚恐地往後躲避。矮胖子咯咯笑著,捉住了她的手臂。文清忍無可忍,哪裏還顧得上想辦法,跳出花叢推開房門叫道:“住手!”沫兒慌忙跟著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