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分,沫兒又做了噩夢。還是熟悉的場景,石梁,大鼇,魚怪,金龍,淩亂的畫麵,緊張的氣氛,讓人頭疼欲裂。

不是頭疼,是肚子痛。半夢半醒之間,沫兒覺得腸子肚子都疼得收縮在了一起,一股岔了的氣在腹部四處遊走,走到哪裏便疼到哪裏。而且還有右臂,如著火了一般燎著痛。

等徹底清醒過來,肚子和手臂反而不痛了。

夏季天長,早早就亮了,沫兒爬起來,對著床頭掛著的一個破舊鈴鐺兒發呆。突然覺得臉上刺拉拉的有些癢,一摸發現竟然長了滿臉的小疙瘩,拿了銅鏡一看,整張臉慘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視,若是婉娘文清在場,隻怕沫兒早就哇一聲哭了起來。

這種心情,真是比殺了他還要難受。欲要看鏡子,又不敢細看,心驚膽戰地看一眼,飛快地將眼睛看往別處,折磨得沫兒死的心都有了。

昨天用芝麻花抹過的幾個痘瘡倒是消去了紅腫,但鼻子上的那個,留下一個硬硬的小包塊。沫兒按了又按,忍不住手賤,對著鏡子用力一擠,竟然擠出一堆黃黃白白的東西來,把自己也惡心到了。

沫兒低眉順眼地下了樓,站到婉娘的身後,拉拉她的衣服。婉娘正在挑揀晾曬的花瓣,猛一回頭嚇了一跳,叫道:“沫兒,你這是……改容易貌啊?”

沫兒強忍住眼淚,可憐巴巴道:“怎麽辦?”

文清剛好端了一盆水進來,見沫兒一張臉變成這樣,二話不說忙安慰他:“沒事沒事,可能是什麽東西吃不對了,肝火有點旺,這兩天吃些清淡的,很快就好了。”

不說還好,此話一出,沫兒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文清手足無措,繞著他轉來轉去,道:“你放心,有婉娘呢,那麽多的胭脂水粉,總用一種可以治的。是不是婉娘?”

婉娘刮著鼻子羞他,小聲道:“你就慣著他罷。”又故意大聲道:“有倒有,我們香粉的價格你們倆也知道,你打算出多少錢?”

文清囁嚅道:“我拿我全部的工錢……”

沫兒一聽哭得更厲害了。婉娘喝道:“別哭了!越哭痘瘡出得越多!”

沫兒忍住不哭,抽噎道:“好了肯定也落下一臉的疤。”沫兒親眼見過有些小子臉上長滿痘瘡,痘瘡好了之後就留下坑坑窪窪的印子,難看得很。

婉娘哭笑不得地看著沫兒哭得一塌糊塗的臉,喝道:“過來,讓我看看。”

沫兒聽話地仰起臉。婉娘輕鬆道:“半大小子,正發育呢,陰虛津少,血行不暢,滯澀為淤,痰濕內盛與淤血互結於臉,皆屬正常。”

黃三端了早餐來,已經走過沫兒身邊,又退了幾步,驚訝地盯著沫兒的臉,緩緩吐出兩個字:“不對。”

婉娘同他對視了一眼,突然換了警覺的表情,道:“不對,沫兒的皮膚一向好得很。”拉過沫兒的右手,搭在他的脈門上,眉頭猛皺了兩下。

文清道:“怎麽樣,能治得好麽?”

婉娘旋即恢複笑容,道:“不礙事,一款香粉,保準見效。”扭頭對黃三道:“三哥,春上采回來的桃麵癭,怎麽樣了?”

黃三道:“剛好。”

婉娘眉飛色舞道:“我給沫兒做一款桃花麵,保證還你一張光潔如新的小臉。”沫兒放了心,搽去眼淚,滿懷期待道:“什麽時候能做好?”

婉娘道:“下午就做。不過,價格方麵麽,光文清的工錢可差得遠呢。”她斜睨著沫兒,一臉奸笑。

文清忙道:“我可以預支幾年的工錢。”

沫兒賭氣道:“不要你的工錢,大不了再簽十年的賣身契好了。”

婉娘飛快伸出手掌,同沫兒的右掌相擊:“成交!”哼著小曲兒上了樓,留下反應不及的沫兒一臉茫然,文清則一臉欣喜。

※※※

吃過早飯,婉娘道:“你們倆先去將後園的芝麻花摘了,不要帶花蒂。”

文清吃驚道:“摘了花,還怎麽結芝麻?”

婉娘笑道:“這塊芝麻,本來就沒想等它熟了磨香油。芝麻花有特殊功效呢。”

將所有的芝麻花采完,趁著新鮮放入玉碗中揉搓擠壓,擰出花汁,再將剩下的花肉放在太陽下暴曬。

黃三招呼文清,兩人從三樓抬下一口大陶盆來。打開陶盆,裏麵汪著半盆水,水的中間,飄著一張精致的美人臉,鳳眼娥眉,杏麵桃腮,整張臉滑膩光潔,顯出一種妖異的粉紅色,眼睛部位凹陷,直盯盯地瞪著屋頂。

沫兒記得當初采回來的桃麵癭是一張粉嫩嫩、肥嘟嘟的奇怪人臉,見如今變成這樣,很是奇怪,道:“桃麵癭化成水了?”

婉娘用閬苑古桃簪挑起美人臉,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道:“新采的桃麵癭有毒,不能直接製作香粉,需放入酒中浸泡,釋放毒性、算你小子運氣好,這張美人臉剛好合用。”拈起美人臉,便往沫兒的臉上比劃。

沫兒嚇得忙往後躲:“不會直接將它貼我臉上完事吧?”

婉娘皺眉道:“瞧瞧你,不學無識,什麽時候你們倆才能獨立製作香粉,不用我操心呢?香粉要是都這麽好做,還要我們聞香榭做什麽?”

兩人不敢分辨,忙殷勤地上去幫手。婉娘把美人臉放在大碗中,翻過裏側朝上,將已經曬至半幹的芝麻花肉鋪上,重新放太陽下暴曬。

美人臉受熱,水分蒸發,慢慢縮成一團,剛好將芝麻花包裹進去。一個時辰過後,美人臉變成雞蛋大小,五官比例適宜,倒像是有人在雞蛋上作的美人圖。

婉娘用簪子敲了幾敲,道:“幹濕程度剛好。”差文清在玉臼裏研碎,再細細篩過,反複研磨,隻留下最細的粉末;那邊黃三將上等的紫茉莉種子同樣做成細粉,同桃麵癭粉混合在一起。

婉娘又從樓上捧出個藥匣子來,打開取出一些紫紅色的小珠子和一些根莖葉子,著沫兒蒸上,自己去了堂屋不知做什麽。又蒸了半個時辰,燉盅裏的水已經變成濃紫色。婉娘這才出來,指揮著兩人將燉盅裏的水倒入小砂鍋裏,將其中的紫色珠子研碎混入,濾過之後小火煎至半幹,然後取了剛才做好的桃麵癭粉和紫茉莉粉,連同早上擰出的半盅芝麻花汁,混合後放入一個桃心形的紅玉粉盒中,用鎮紙玉條壓實。

桃麵癭粉為嬌嫩的粉紅色,有些微的苦味;紫茉莉粉是白色的,香味淡雅悠長,剛好壓得住桃麵癭的味道;紫珠因為做法不同,呈不透明膏狀,混入這兩種粉後,不幹不濕,剛好適合搽臉,並呈現一種純淨的淡紫色,放在造型別致的紅玉粉盒中,更顯名貴。

沫兒欣喜道:“這就好了?”摩拳擦掌,恨不得現在就塗抹到臉上去。

婉娘道:“還得靜置十二個時辰。”吩咐文清取了烏木匣,將桃花麵放了進去。

文清好奇道:“這個桃麵癭,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婉娘道:“癭實際上就是樹瘤。不過桃麵癭特殊些,算是一種寄生物。”文清曾見過樹木受傷或者有了病蟲害後,傷口附近的斷裂組織便會形成樹瘤。但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非人為或病蟲害損傷,而是由於一種不知名的東西侵染。

婉娘道:“那種東西人眼看不出什麽分別,有時光溜溜的樹幹上莫名其妙長了瘤子,便是這種東西作祟。”她小心地從剛才盛放桃麵癭的大陶盆裏挑出一些細小的白色雜質來:“就是這個,類似於人體的痦子,長在桃樹上才可形成人臉麵具,偏偏對人身上的瘢痕組織有修複作用。”

沫兒想起那日采擷時聽到的聲音,道:“它還會吱吱叫呢,像是放在油鍋裏煎肉。”

婉娘神秘一笑,道:“桃麵癭要同迷穀果在一起才有奇效呢。”兩人再問,婉娘便不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