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沫兒和文清就被婉娘給揪了起來,說是今天要到邙山去采**。兩人一聽,比買水果吃還高興,胡亂吃了東西,便拿了花囊出發了。

滿山的**正開得爛漫,黃的耀眼,白的潔淨,藍的清爽,星星點點,叢叢簇簇,從山石縫中、草木叢中,甚至腳下的青石板縫中,擁擠嬉鬧著鑽出來,給邙山披上了一層花旃,秋天也因此充滿了無限生機。

文清和沫兒猶如剛解了鎖扣的小狗,哪裏顧上采**,隻管在山裏亂跑。各條山坎溝壑裏,一人來高的葛針,葉子已經全落了,隻剩下一顆顆手指大小的鮮紅野酸棗;一種乳白色葉子的小植株,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一棵上麵能結四五個拇指粗細、像牛角一樣的果子——沫兒就把它叫做牛角,吃起來脆生生的。直到酸棗裝滿口袋、牛角吃得嘴巴酸澀,才在婉娘的吆喝聲中開始采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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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的**每朵隻有銅錢大小,雖然很多,但是采起來也並不容易——怒放的花朵,精氣已經釋放了,不要;剛結的花苞,精氣不足,也不要,隻挑這些欲開未開、含苞待放的小花朵,掐的時候不能帶根蒂、葉子,不能將花苞揉碎,按照不同的顏色,放進不同的花囊中。沫兒忙的不得了,又要采菊,又要捉蟈蟈,要跑到旁邊的芝麻地裏捉大青蟲,還四處盯著周圍的草叢,希望能找到一窩鳥蛋。一個上午過去,婉娘已經采滿一個花囊的黃菊,文清也采了大半袋的白菊,隻有沫兒的藍菊一半都不到,卻抓了十幾隻肥大的蟈蟈,用狗尾巴草串了好幾串提著。

臨近中午,三人將采好的**送回馬車,在茶館裏簡單吃了午飯,婉娘道:“趁現在**開得正好,再去采一些吧。——沫兒你要是再偷懶,我今晚就隻帶了文清去謫仙樓,把你留在家裏。”

沫兒嬉皮笑臉道:“我才不信你會這麽大方,肯帶文清去謫仙樓。再說,我哪裏偷懶了?我捉蟈蟈去了。現在的蟈蟈肥得很,烤了吃很香的,我到時分給你一串。”

婉娘皺著眉道:“惡心死了。這個能吃嗎?”

沫兒詳細和婉娘解釋蟈蟈如何烤如何香,婉娘仍然固執地認為很惡心,倒是文清興趣盎然,十分期待嚐嚐這種天然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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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他們走了另一條小路,小路兩邊到處是藍色的**叢,一會兒工夫,沫兒的花囊就滿了。

繞過一個山坳,前麵是個村莊,院落密布,看樣子有數百口人,還是一個比較大的村落。村前一塊空地上,前樹後屋,打掃的幹幹淨淨。大槐樹下擺了幾塊青石條做凳子,被磨得光滑鑒人。

沫兒嚷著口渴,婉娘便帶了他倆想去村中討些水喝。走得近了,才發現這裏竟然是一個學堂。屋內十幾個小童正在安靜地寫字,一位長須瘦臉的老先生手持戒尺走來走去,門框上書:龔海義塾。

沫兒問:“什麽是義塾?”

婉娘輕聲道:“不收學費的學堂。”

屋內的老先生看到外麵有人,回頭厲聲對一幫小童道:“每個字十遍,抄完交給我,就可以散學了。認真抄!”走出來看了看文清和沫兒,不管三七二十一,對婉娘道:“這兩個嗎?明日便可以來上學,但要自己準備筆墨紙硯。”

婉娘笑道:“老先生有禮了。小女子路過貴塾,因為兩個童兒口渴,想討口水喝。”

老先生“哦”了一聲,顯出失望之色。轉身回旁邊一個房間,用水瓢打了半瓢水來,遞給沫兒。

婉娘道:“先生想必就是這遠近聞名的龔海,龔老先生吧?”

老先生驚訝道:“你認識老朽?”

婉娘笑道:“這方圓幾裏哪個不知道?龔老先生開辦義塾,不收一份學費,讓農家子弟都可以免費讀書,可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善事。”

龔老先生聽了這話顯然十分受用,麵帶笑意,謙虛道:“唉,老朽隻是盡微薄之力罷了。”

正說著,幾個小童拿了寫好的字出來,龔老先生一一點評道:“張慶今天進步很大。吳三墩還需要再多加練習。柳絮兒的字寫得最好,你們幾個要向她學習。胡牛車!你這個字又寫錯了!回去重寫!張貴生……”幾個獲得批準散學的小童拿了書包,嬉笑著一路飛跑,龔老先生在後麵追著大叫:“趕緊回家,不許在路上玩耍!不許下河摸魚兒!明日不許遲到……”那幾個童子早就跑得不知去向了。

回轉身,婉娘還在笑盈盈地看著他,龔老先生幹瘦的臉上升起一片暗紅,尷尬地笑道:“咳,咳,這些小東西一點都不安生,讓人操心。”

婉娘讚道:“龔老先生盡職盡責,可真讓人敬佩。”

龔老先生轉頭看了看文清和沫兒,道:“不知小娘子住在哪裏?如果不遠的話,你這兩個童子也可以送來讀書。”

婉娘笑道:“可惜我住的比較遠,否則一定送來。不為學東西,就是受一些龔老先生為人處世的熏陶也是好的。”

這馬屁拍的,龔老先生高興得胡子都抖起來了。

正聊著,一個年輕女子遠遠走過來叫道:“爹!”轉頭看到婉娘,愣了一下,施禮道:“姐姐好。”

原來是昨日田夫人帶著買香粉的青娜姑娘。婉娘笑道:“龔小姐,真是有緣呢。”看青娜一臉疑惑,遂解釋道:“我帶了童子來采**。”

青娜抿嘴一笑,轉向龔老先生道:“爹,你回去休息吧,這些童子我來看著寫字。”

龔老先生同婉娘等告了辭,回去了。

又有幾個童子寫好了字拿出來,青娜如父親一樣,一個個地仔細看了,細細點評了一番,看起來極其嫻熟,想是常常代父親照應義塾。

十幾個小童都走了,青娜回頭見婉娘等還站在樹下,便道:“要不姐姐來屋裏坐下吧。”

婉娘笑道:“不用了,我們在石凳上歇息一下就走。”

青娜鎖了門,正要和婉娘告別,卻聽小路上馬蹄聲聲,一人一馬奔了過來,在義塾門前停下——原來是田公子。

田公子翻身下馬,叫道:“娜兒!”

青娜冷起臉兒,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田公子這才看到婉娘三人,訕訕笑道:“我……就是來看看你。”

青娜淡然道:“我一個村姑,無病無災的,有什麽好看的?請公子趕緊回去吧,當下是上學時間,不要讓夫人認為我帶壞了公子。”

田公子看婉娘等在場,幾次欲言又止,婉娘隻當做不見。

青娜麵無表情,徑直走開,田公子在後麵追著叫:“娜兒!”

青娜冷然道:“請叫我龔小姐。”說著也不停步,就此走了。看著青娜的背影,田公子在後麵連聲歎氣,又是不舍又是難過。

婉娘笑道:“田公子如此喜歡青娜姑娘,怎麽不趕快下了聘來?”

田公子沒想到婉娘如此直白地說出來,不禁一愣,然後尷尬地笑道:“已經請了東街的王婆做媒提親了。”

婉娘道:“可是我看夫人似乎不喜歡。”

田公子頓時一臉沮喪,唉聲歎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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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田公子來邙山遊玩,追一隻野兔時從馬上摔下崴了腳,馬匹走失,隻好自己忍住痛來附近村莊求救。時值龔青娜替父教書,在村口碰上了田公子,見他腳踝腫脹,便扶他到了義塾,采了草藥替他敷了,又派人送信給田府。

此後田公子為表示感謝,就來龔家走動了幾次。相處熟了漸漸發現,龔小姐麵冷心熱,端莊賢淑,而且知書達理,作詩吟賦也無所不通,與他以往認識的那些任性蠻橫的大家閨秀不可同日而語,不知不覺為之傾倒。上個月便回家和父母說了,要母親找個媒婆過來提親。

田公子從小聽話懂事,尊老愛幼,深得父母厚望,況且家中就他一個兒子,所以對田公子的婚姻大事,田大人田夫人老早就暗暗商定了中書省林大人家的女兒,隻等時機合適便到林家提親。哪知突然出來一個龔青娜,還是個農家村婦,覺得甚是不合意。擱不住兒子軟磨硬泡,便找了王婆前來提親,但在言語之間多有抱怨,透出不情不願的意思來。

龔家父女雖然清貧,卻一向清高,在鄉間聲譽極好,頗得鄉親們敬重。見田家如此,便疑田家認為他們是借照顧過公子一事趁機高攀,當時雖然沒有說什麽,第二天見到田公子便說這門親事不合適。田公子大驚,回家後哭喊撒潑,說此生非龔青娜不娶。

田夫人見兒子竟然因一個鄉村少女性情大變,心裏更加對此門親事不看好,但又不忍兒子傷心,所以昨日親自來請,借敘話之名,將青娜請到了城裏,一來想看看龔青娜到底是個什麽厲害角色,讓兒子要死要活的;二來也想了解下虛實,看她對兒子到底怎麽樣。

龔青娜見夫人一副傲慢之色,言下之意處處認為是自己勾引了田公子,高攀田家,在聞香榭裏便不肯要田夫人送的香粉。回來之後,非要王婆去回複田家,說自己家世鄙陋,不願高攀,請田家另覓佳人。王婆貪圖這次的媒金,不舍得這門親事就這麽黃了,便先把青娜的意思告訴了田公子。田公子趁今天上學時間,偷偷溜出來找了龔青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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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娘笑道:“田公子,既然龔小姐不願意,以田公子的人才家世,何愁找不到佳人?”

田公子臉紅脖子粗,半晌才道:“不,我同娜兒情投意合,她隻是恐誤了我的前程,她寧願自己受苦,一個人承擔。”

婉娘讚道:“饒是這樣,確實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好女子。”說著眼波一動,輕笑道:“這麽說,公子是認定要娶龔小姐了?”

田公子眼神變得十分堅毅:“當然。我對娜兒絕不是圖一時新鮮。不管她是貧是富,是美是醜,我都隻喜歡她一個人。”

婉娘掩口笑道:“這些話,剛才田公子應該當麵告訴龔小姐才是。”

田公子頹然道:“唉,我來也是想說這些的,可是她冷冰冰的,與我形同陌路,哪裏肯聽我說……”長嗟短歎,惆悵不已。

婉娘叫了正在捉槐蟲玩的文清和沫兒,背了花囊,準備回去了。田公子依然在義塾前踱來踱去,不肯離去。

走了幾步,婉娘回頭笑道:“田公子,我聞香榭裏有上好的香粉,有幾款配龔小姐的皮膚、氣質合適不過,如有機會,還是帶了龔小姐去選購些香粉吧。”

田公子拱手客氣道:“在下一定光臨。”猶自徘徊,怏怏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