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便有一個童子送來一封書信。婉娘看了,頓時眉開眼笑,連聲叫文清套車,三人一起去了仁和坊。

仁和坊緊鄰長夏門,與尚賢坊一坊之隔,坊裏住了一大群的尚書、侍郎。其中最為出名的是兵部侍郎許家和中書令郝家。兩家聞名神都非因官位顯赫,也不因清正廉明,而是因為這兩家的子弟。許家與郝家是鄉黨親族,兩家子弟類多醜陋,卻自信異常,尤喜盛飾車馬,遊街串巷,京洛為之語曰:“衣裳好,儀觀惡;不姓許,即姓郝。”意思謂:見到街上穿著華麗卻相貌奇醜的,不是姓許的就是姓郝的,足見許郝兩家之聲名遠播。

今天要去的就是許家。許家大公子許懷山不僅喜歡盛裝出遊,還喜歡收集珍藏另類物品。有一次不知聽何人所講,聞香榭多有奇花異草,便來拜訪,婉娘帶他到後園之中隨便逛了一逛,這廝從此對婉娘佩服得五體投地,偶爾收藏了自認為奇珍的玩意兒也會叫上婉娘前去欣賞,有時還將從西域商人中收來的奇花異草賣給聞香榭,與婉娘也算是有些交情。今日來信曰,他前日去吐蕃帶回一株花草,所見之人無不稱奇,卻說不清稱謂出處,故請婉娘前去一觀。

剛到許府門前,便有兩個相貌俊秀的小廝跑上來問道:“請問是聞香榭的嗎?大公子有請。”

一個小廝牽了車馬,一個小廝則帶了婉娘三人進了許府。進入大門便向右拐,繞著一條碎石鋪的小路,穿過花園來到一處小院。

小廝推開門道:“請進。”一句話未了,一隻穿著小花短裙的猴子從裏麵躥出來,一把摟住沫兒的腿,吱吱叫著,把沫兒嚇了一跳。

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丫頭!過來!”

小猴子“吱”地一聲,鬆開了沫兒,一蹦三跳順著一個人的手臂竄到那人肩頭,穩穩地坐了,眼珠子還盯著婉娘三個骨碌碌地轉個不停。這人顯然就是許大公子許懷山了,錦緞長袍,六合黑靴,玉扳指、玉戒、黑玉佛珠串兒什麽的,叮叮當當戴了滿手。長得闊嘴前突,鼻孔上翻,三角眼,招風耳,身材矮胖,倒是肩頭的小猴子比他還漂亮些。

婉娘笑道:“許大公子好悠閑!”

許大公子嘎嘎地笑道:“今日特請婉娘來看看,我這次帶回來的是個什麽東西。”

看到沫兒和文清跟在後麵,他的三角眼透出些色色的亮光來,形容更加猥瑣,咧嘴笑道:“婉娘,這是你聞香榭的小廝?長得可真不錯。”

文清和沫兒本來注意力全在那隻小猴子身上,看許大公子色迷迷的樣子,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服,不由往婉娘身後躲了躲。

婉娘笑道:“哪裏及得上你許大公子的小廝?個個又機靈又俊秀。許公子又找到什麽奇珍了?”

許懷山收回目光,笑道:“哦,這邊來。”他那張大嘴幾乎咧到耳朵。沫兒心道,坊間的傳聞果然不錯,好一個“衣裳好,儀觀惡”!

這是一個僻靜的小院,門口一側種著一些枯枝狀的植物,但不同於聞香榭的蛇果樹。後麵仍是各種植物,距離太遠,難以看清。另一側是一個水塘子,周圍並沒有砌起來,而是鋪了潔白的沙子,形成一圍沙灘,上麵趴著兩隻長嘴巴猶如大壁虎一樣的動物,身上長滿硬甲,長相十分凶惡。池塘那邊,則是一大片假山。

走過水塘,再穿過一小片花林,便到了一座兩層高的青磚小樓前。四個小廝恭然分立兩旁。一樓中庭,擺滿了奇異珍玩:進門左手邊是一個紅檀鏤花的高腳木幾,上麵擺在一棵兩尺來長的翠玉白菜,菜身潔白,葉子翠綠,上麵還有兩條小青蟲,栩栩如生。後麵靠牆的木架正中放了一棵桃樹,翡翠枝幹上掛了十幾個粉色水晶雕成的桃子,旁邊上側擺一件鳳銜靈芝的玉眢擺件;另一邊掛著一對墨色玉葫蘆。正中擺著一張金絲楠木大台,上麵繪著一幅嫦娥奔月圖,走近一看,竟然不是繪上去的,而是金絲楠木天然紋理形成的花紋;桌角一側,放著一個象牙柿子筆舔,一個青玉鴻鵠鎮紙。另一側的牆壁上鑲嵌著各種獸頭、犄角等,個個奇形怪狀,全是沫兒從未見過的。

坐在許懷山肩頭的小猴子伸手拿了一個壽山凍油石雕佛手,緊緊抱著咯吱咯吱地咬,許懷山也不在意,隨意道:“我這次去吐蕃,在皇家市場見到一株花草,實在太過奇特,便千裏迢迢帶了回來——這邊走。可是看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說得出它的淵源,我便想,婉娘見慣了奇花異草,對它定不陌生。”

帶了他們三人,上到樓頂。樓頂上有一間暖房,四麵裝了半透明的琉璃瓦,天冷的時候用厚氈布一圍,可以用來移放一些不耐寒的植物,所以現在暖房幾乎還空著。

許懷山徑直走到一個蒙著氈布的角落,一把扯開。氈布下麵一個大花盆裏,種著一株一人來高的“桃樹”,從外形上看,像極了聞香榭的因果樹,上麵也是有花有果。但不同在於,花為豔麗的紅色,且上麵兩朵花瓣上有兩塊圓圓的黑色,下麵的花瓣上有些黑色的短縱紋,正中的花心呈黑色三角狀。正麵看來,不像是花朵,倒是一個逼真的紅色骷髏,比因果樹的美人果還要詭異十分。它的果子樣子卻也一般,就是個雞蛋大的紅色果子而已。

許懷山道:“婉娘看來,這個東西該是什麽呢?”

婉娘奇道:“公子從吐蕃那邊買來,賣者難道沒有講過?”

許懷山道:“我也問了,但那人嘰裏呱啦說了一通吐蕃文,說得又快又難懂,隨行的翻譯也解釋不清。”

婉娘道:“怪不得。”笑道,“婉娘看來,這應該是一棵因果樹。”又仔細查看了一下,沉吟道:“許大公子如果信得過婉娘,不如聽婉娘一句勸。這個因果樹的因果指的是美人的結局。雖為美人,實為骷髏,便是修成結果,也不過是心血一滴而已。這種因果樹放在家裏實在不吉,特別是許公子這種對美執著之人。許公子還是將這棵因果樹盡早處置了吧。”

許懷山惋惜道:“原來是這樣,枉費了一番心血,這麽遠帶了回來。”

他肩頭的小猴子突然躥過來,一把抱住沫兒的脖子,沫兒大驚,急忙往外推。哪知小猴子手臂奇長,抱的又緊,推也推不掉,竟還將毛茸茸的嘴撲到沫兒的臉上又舔又親,嚇得沫兒大叫起來。

文清急忙過來幫忙,小猴子吱吱叫著,飛快地在文清的手臂上撓了一把。許懷山哈哈大笑,喝道:“丫頭,過來!”

小猴子倒也聽話,又飛身蹲在許懷山的肩頭上。許懷山擠眼笑道:“瞧,連我的丫頭都看上你的小廝啦。”嘎嘎笑個不停,猶如公鴨叫一般。

許懷山又帶著婉娘去看了其他幾件淘回來的珍玩,無非是一些打造精美的珠寶器物而已。沫兒已經無心觀看,因為許懷山不住地將眼睛溜溜地往他身上瞟,讓他覺得極不舒服。

走了一圈,又回到因果樹前。許懷山嘖嘖道:“唉,這麽不吉的樹,丟了又可惜……”三角眼轉了幾轉,似笑非笑道:“婉娘,你做香粉,有些奇花異草可能用得到,不如我將這株因果樹轉售給你吧。”

婉娘道:“我一個小小的香粉店,哪能買得起這麽昂貴的東西?許公子要是送我還可以考慮。”

許懷山嘎嘎笑道:“不如將你這小童拿來換了如何?”

婉娘看一眼又驚又怒的沫兒,附耳說了一句什麽,許大公子一張扁臉上顯出失望之色,連連歎氣。隨後說道:“本公子開玩笑呢……不過既然這株因果樹放在家裏不吉,不如送與婉娘得了。”

婉娘等的就是這句話,頓時笑靨如花,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做香粉或許用得上。”

許懷山又遺憾又不舍地盯著沫兒看了幾眼,笑道:“以後本公子購買香粉,婉娘可要優惠些。”

婉娘嬌聲道:“公子說得哪裏話?公子去買香粉,自然是最好的,隻收個成本就是了,難道還敢賺公子的錢不成?”

同許懷山告了辭,兩個小廝將因果樹重新圍好氈布,抬了送出大門。剛走到門口,便見一輛華麗的馬車直衝過來,婉娘等連忙躲在旁邊。馬車為敞篷式,前麵二座後麵三座,通體漆成金色,上鋪紅色絲絨;一個小廝站在前座趕車,後麵坐著一個身著月白長袍的瘦子,同色襆頭上別著一朵大紅花,長得拱肩縮背,獐頭鼠目,左耳戴著一個碩大的金耳環,嘴唇猩紅,臉上還傅了厚厚一層白粉,如果加上一條長長的舌頭,幾乎可以和戲文中的白無常媲美了。

馬車在許家門前停下,那人跳下車,甩著皮鞭,一徑進了許府。文清和小廝去牽馬車,沫兒盯著那人的背影看了半晌,悄聲問道:“剛才這位是誰?”

婉娘道:“這是郝家的二公子郝文。”

沫兒咂舌道:“真是‘醜人多作怪’!長成這樣還出來嚇人。我以前還以為坊間的傳言誇張了,原來是真的。”

婉娘哈哈笑道:“瞧你這張嘴!還說我嚼舌頭呢!”

沫兒轉念又想到許大公子色迷迷的目光,皺眉道:“剛才和許大公子說了什麽?你怎麽和這麽惡心的人交朋友?”

婉娘道:“怎麽惡心了?這許大公子是我聞香榭的老主顧呢!”說著又吃吃笑道:“大公子看上了你啦,我告訴他你其實是個小丫頭。你再張牙舞爪我就把你賣給他。”

沫兒眼底閃過一絲慌亂。文清熱切道:“沫兒要是小丫頭就好了,我想有個妹妹。”

沫兒扭過臉,啐道:“呸!”板著臉不說話。

婉娘笑得前仰後合,然後一本正經道:“我現在發現你的行情不錯。公孫小姐,元鎮真人,許大公子,還有那隻叫丫頭的猴子……你真是人見人愛,猴見猴親,個個都對你感興趣。嗯,我要斟酌一下,將你賣個好價錢。”

沫兒也不生氣,嬉皮笑臉道:“看上我有什麽好的?我又懶又饞,一張嘴就能噎死人,誰買了我去還不得被氣死?”

※※※

等馬車過來,幾人將因果樹抬上車。文清慢慢地趕著車,好奇道:“這個小樹和我們家的那棵並不一樣,怎麽也叫因果樹?”

婉娘看著因果樹,眉開眼笑,見文清問,便道:“怎麽不一樣了?桃樹能結水蜜桃、雪桃、蟠桃,因果樹當然也可以結不同的果子。”

沫兒道:“今天不花一文錢就得了棵因果樹,瞧你美的!”

婉娘笑盈盈瞥他一眼,道:“你是替許大公子叫屈了?不如你回去告個密,就說我是故意說這樹不吉的,說不定許大公子一高興,將你留在他身邊呢!”

沫兒和婉娘鬥嘴從來都沒討過好去,當下氣哼哼地回了頭,卻見左邊來了一頂青色小轎,走到他們跟前停下了,青娜從轎子裏探出頭來,看看文清和沫兒,叫道:“婉娘!”

婉娘打開車簾,道:“龔小姐好!田公子可大好了?”

青娜微笑道:“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不過還要再養些天。夫人還說這兩天專程去聞香榭裏拜謝呢!”

婉娘謙讓道:“客氣了,婉娘不過是碰巧罷了!”

青娜正待再說,隻聽後麵呼呼生風,一輛馬車——正是剛才沫兒看到的那輛——狂奔而來,郝二公子郝文站在馬車駕駛座上齜牙咧嘴,將皮鞭揮得啪啪作響,路邊行人紛紛躲避,青娜的青色小轎和婉娘的馬車都躲到了路的右側。

郝文一看眾人躲得狼狽,自己在車上哈哈大笑。沫兒道:“出來嚇人便也罷了,還如此明目張膽、曠日持久,還真是需要不一般的勇氣。”

郝文唯恐別人沒看到他,高仰著一張小幹臉,鼻翼一張一合,實在是醜陋至極,見大家紛紛側目,更是得意洋洋,將馬鞭用力一揮,馬車帶起的風吹起了青娜乘坐的青色小轎一側的小簾。

青娜麵貌端莊,神色沉靜,一襲白衣坐在轎中,郝文似乎吃了一驚,高高舉起的馬鞭也忘了放下了,馬車已經走過還頻頻回頭。

青娜見郝文馬車已過,重新打開轎簾道:“今日我來幫老父買進一些書籍,順便來看看田公子。青娜這就告辭了。”

婉娘尚自玩味郝文剛才的神態,聽青娜告辭,忙道:“龔小姐請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