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兩匹馬,一黑一白,正是那晚跟蹤林萍兒出城回來時乘坐的。黃三將文清和沫兒抱上黑馬,婉娘將帶的工具、沫兒的香燭紙錢點心等東西捆好,放在了白馬背上,自己騎了白馬,交代道:“老規矩,閉眼。”

沫兒竭力忍住,不讓自己睜眼偷看。一時間耳邊呼呼聲風,不到一炷香功夫,隻聽婉娘道:“下來吧,到了。”

文清先跳下馬,又接了沫兒下來。兩匹馬兒長嘶一聲轉身跑開。沫兒揉揉眼睛,發現他們站在一個十字街口,看不出這是哪裏。從街道兩邊懸掛到底旗幟和招牌看,這裏應該是個小鎮,有十幾戶人家,兩邊有綢布莊、糧油店、日雜店等,但已經關門打烊;隻有一間酒坊和一個客棧仍開門迎客,門口的燈籠發出昏黃的光。

文清提了包袱,沫兒拿了香燭和點心,跟著婉娘向客棧走去。天上月亮半圓,發出清冷冷的光。周圍除了犬吠和秋蟋蟀哆哆嗦嗦的鳴叫聲,周圍一片寂靜。

婉娘仰臉看了看天上的星相,笑道:“好時機!走吧,我們今晚就住這裏。”徑自走往客棧。客棧為兩層結構,在這個略顯偏僻的小鎮上顯得甚為氣派。客棧門口斜矗著一杆旗幟,上書“紫羅口客棧”幾個大字,一樓左側大堂吃飯,右側是價格便宜的大通鋪,二樓有十幾間上房。大堂四角點了高高的燭台,隻有三個商人打扮的壯漢在喝酒聊天;櫃台一個小夥計正在閉目養神。一看有客人來,慌忙迎上來,道:“客官好,打尖還是住店?”

婉娘道:“這麽晚了,當然住店。開兩間上房。”

三個飲酒的壯漢聽到聲音,停下聊天,回頭看了看他們。

婉娘向四處打量了一番,笑道:“天還真是有些涼了。麻煩小二先將我們的行李送上房間,然後打壺熱酒來。”說著徑自坐到了三人旁邊的一張桌子旁。

文清和沫兒去放了行李,也下來坐著。小夥計端來了一碟五香胡豆,一碟瓜子,一壺熱黃酒。沫兒這時覺得餓了,抓起胡豆嘎嘣嘎嘣地吃個不停。

旁邊的三人似乎有些沉默。沫兒還在大嚼胡豆,文清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附耳道:“你看旁邊的那個人。”

沫兒這才注意到這三人。靠近沫兒的這個,側麵坐著,皮膚粗糙,臉色紅潤,頭上混亂地紮了一個發髻,並未帶襆頭,一身短衣打扮,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重的腐土味道。他似乎感覺到沫兒扭頭看他,便朝這邊一瞥。沫兒頓時吃了一驚。隻見他右臉一條暗紅色疤痕,從眉間一直斜到下巴,所幸的是右眼並沒瞎,但是整個右邊臉頰被一分為二,仿佛上麵爬了一條紅色的毛毛蟲,在嚼著東西的腮幫子帶動下,不住地蠕動。沫兒慌忙把眼光看向別處。

坐在刀疤臉對麵的卻是一個長須白麵的中年人,穿一件長袍,舉止文雅,看到沫兒,和善地笑了一下。他旁邊坐的那人麵皮呈古銅色,個頭矮小,穿著精幹,褲子上打了高高的綁腿,綁腿裏插著一把龍頭魚身柄的小刀。

婉娘優雅地嗑著瓜子,偶爾抿一口溫熱的黃酒,並不朝那邊看一眼。

沫兒悄聲對文清道:“這三個人也不知道怎麽湊到一起的。”文清點點頭。

吃完了胡豆,沫兒拉著文清去櫃台看還有什麽小吃。小二滿臉堆笑道:“這位小公子,要不要廚房給炒幾個熱菜來?”

沫兒搖頭道:“不用了。”用嘴巴朝那邊一努道:“那三位也來收購糧食的吧?別和我們的生意衝突了。”

小二笑道:“原來您幾位是來收購秋糧的啊?不會,他們住在這裏幾天了,天天在這喝酒聊天,哪有出去收購糧食?我跟您說,今年收成好,各家各戶糧食都滿倉,要是您給的價格好,指定收得到!”

沫兒朝樓上黑著的客房看了看,又問道:“現在是不是很多人來收秋糧?”

小二眉開眼笑道:“當然當然,客人都住滿了,他們累了一天,老早都安歇了,明天趕早兒,才能收到好糧食呢。不瞞您說,我這客棧在附近可是最豪華,收糧的,盜寶的,行腳的官爺,都愛在這裏落腳。”

沫兒驚道:“什麽盜寶的?”

小二自覺失言,打哈哈道:“小的說錯了,其實就是收古玩的。”

沫兒見他不說,也不多問,敷衍道:“恭喜你發大財。”誰知這個小二也是個愛打聽的人,好奇道:“我看就你們三個,都是婦孺,連個馬車也沒來,收了糧食怎麽辦?”

沫兒不耐煩道:“收糧食隻要有錢就行了,你沒提我們剛才的包裹嗎?有多沉!收好了雇幾輛馬車拉回神都就行了。”

小二賠笑道:“是,是。您看您再要什麽小點心?”

沫兒和文清看了一下,除了胡豆和瓜子,隻有鹽煮大黃豆和糟好的鴨蛋。沫兒拿了一碟糟鴨蛋,文清又拿了一碟五香胡豆,向桌邊走去,卻見不知什麽時候,那個白麵長須的中年人坐到了這邊,正和婉娘聊得火熱。

見文清和沫兒走來,婉娘道:“過來見過柳公子。”中年人抱拳微笑道:“在下柳中平,來此地販運秋糧。”嘴角有一個小酒窩,看著麵相很讓人舒服。

沫兒和文清還了一禮,仍舊在旁邊坐下。柳中平道:“敢問這位姑娘,這麽晚了投宿此處,是探親還是做買賣?”

婉娘嫣然一笑道:“原是訪一位故人,也順便打聽下今年秋糧價格。看天色晚了,便在此歇息了,明日再訪。”

柳中平殷勤地幫婉娘斟了茶,笑道:“姑娘好本事,原來是做販糧生意的。”

婉娘笑道:“柳公子過獎,是家父的生意,我不過是順路看看而已。依柳公子看,今年的秋糧價格如何?”

柳中平道:“今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收購價格不會高於去年。況且前日官府剛下令,要征調一批糧草,運往突厥邊境。農民擔心餘糧被征,會多拋售,因此,在下以為,今年的一等糧食收購價格不會高於三十文一鬥。”

婉娘撫掌讚道:“柳公子好眼光!不如明天小女子就跟著柳公子收糧罷。”

刀疤臉表情冷淡,時不時將三角眼往這邊瞥一眼;瘦子則沉默寡言,目不斜視,隻悶頭喝酒。

柳中平笑道:“姑娘過獎了,在下不過是妄加推斷而已。”回頭對小二道:“小二,姑娘今天的酒錢記到我的賬上。”沫兒心想,早知道多拿些東西了。

天色已晚,婉娘與柳公子猶天南海北,談笑風生。柳中平見識淵博,風趣有禮,不時逗得婉娘哈哈大笑,連沫兒都被吸引住了。聽口氣他到過很多地方,南到大海,北到敦煌,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

正聊得盡興,柳中平突然支起耳朵聽了聽,然後一個箭步朝樓上衝去。沫兒三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兒,都追隨他往樓上看去。刀疤臉和瘦子卻見怪不怪,一動不動。

樓上一間房門開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光著腳跌跌撞撞地從房裏走出來,尖聲哭叫道:“爹爹,爹爹!”

柳中平一把抱住,親親她的臉頰道:“好寶兒,爹爹在這裏呢。別怕。”

小女孩抱著柳中平的脖子,抽泣道:“黑……有大妖怪……”

柳中平輕輕拍她的背,道:“爹爹在這裏呢,大妖怪不敢來。爹爹可是很厲害的,一拳頭就把它打跑啦!寶兒不怕,爹爹抱著你睡。”一邊拍著一邊輕輕地哼唱搖籃曲。小女孩果然乖乖地伏在他的肩頭,一會兒工夫又睡著了。

柳中平朝婉娘等人做了一個抱歉的表情,抱著孩子進了房間。

婉娘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文清沫兒,我們也去休息吧。明天要一大早去拜訪故人呢。”

從頭到尾,刀疤臉和瘦子竟然一句話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