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嘴上說不幫老頭兒,中午吃過飯,卻從樓上搬下個小匣子來,打開來異香撲鼻,整個院子裏都彌漫著一種清香。

文清和沫兒湊上去看,匣子裏放著兩塊白色的蠟狀物體,一塊長條狀的,一塊橢圓形的。沫兒伸手拿了一塊,放在鼻子下猛嗅道:“這是什麽東西,這麽香?”

婉娘道:“這就是龍涎香的原料。”

文清吸著鼻子道:“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麽香的原料呢,比麝香還要香很多倍。”

傳說龍涎香是海裏的龍在睡覺時流出的口水,滴到海水中凝固起來,經過海水天長日久的滌**而生成。龍涎香數量極少,多為皇家進貢物品,有些王室朝臣為了顯示身份,千方百計搜尋龍涎香,並把它當成裝飾掛在身上。在北市,有時也能碰上波斯商人和天竺商人售賣龍涎香的,其價值幾乎和同等重量的黃金等值。

婉娘收藏的這兩塊龍涎香,就是有一次到北市購買香料時碰上的,用了二十兩黃金買了回來,一直未舍得使用。

婉娘對著匣子沉思了良久,又收了起來。沫兒道:“不是要製作龍涎香嗎?”

婉娘嗔道:“香粉如人,做香粉前,一定要詳細了解香粉使用者的個性脾氣,做出來的香粉才能合意。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都不帶聽的。”

下午,老頭兒又來了,帶了一大堆好吃的。沫兒和文清盯上了聚福園的燒雞,兩個人把一隻燒雞吃得幹幹淨淨,把雞爪子和雞腦袋丟給了小花貓。

老頭兒也無心吃東西,賠著笑臉求婉娘幫忙。婉娘抱著小花貓兒,嘻嘻嗬嗬地笑,故意不給痛快話兒。

沫兒看不過眼,拉老頭兒到一旁悄聲道:“爺爺,你不用求她了,她故意逗你呢。我看她今天中午已經把龍涎香的原料拿出來了。”

老頭兒大喜,笑道:“真的?”抱起沫兒拋了一個高。興衝衝道:“婉娘,多謝你啦。”

婉娘嗑著瓜子,笑歎道:“有個內奸在,想多訛人些錢財也不成。”

接著又問:“小公主要的龍涎香到底是什麽樣子的?你總要給我個樣子,我才有辦法照著做。”

老頭兒拿出一條小手絹遞給婉娘,臉皺得像一團抹布,道:“這小丫頭就將手絹兒丟給我,非要我賠她氣味兒一樣的才行。我隻見是一個白色的小玉瓶子盛著。”

婉娘接過聞了一下,道:“怪不得小公主要怪罪你,這可是個製香高手做的,味道正,香味也持久,而且……”她突然使勁嗅了嗅,沉思道:“這種香裏加了料,不是日常的胭脂水粉。”轉向老頭兒問道:“你知不知道小公主從哪裏得來的?”

老頭兒哭喪著臉道:“我哪裏還敢問?隻是見她寶貝一樣的。碰巧那天宴席上夏夫人胸悶,說龍涎香提神,我也是喝多了,多了句嘴,鼇公就叫了小公主來,連瓶子一起給了夏夫人。瓶子裏原也沒剩多少,竟然一下子給夏夫人用光了,這才惹了這一身官司——你說這丫頭講不講理?明明是夏夫人用的,非要找我來賠,唉,唉!”連聲歎氣。

婉娘抿嘴笑道:“活該!要我我也找你,誰叫你多嘴的!我試試看,要是做得不像可別怪我。”

老頭兒諂媚道:“婉娘製出來的香,整個大唐都絕無僅有。隻要是婉娘看過的、聞過的,哪有做不出來的?”

婉娘聽了十分受用,笑靨如花,得意道:“這種香雖然複雜了些,配料我正好就有。三天後保證給你一瓶一模一樣的龍涎香。”

老頭兒朝婉娘連作了三個揖,道:“可算交了差了!這小閻王,可是惹不得。”

婉娘嬌嗔道:“先別謝,你說,準備拿什麽來謝我?別想拿普通的金銀打發我。”

老頭兒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神神秘秘道:“你放心,絕對虧不了你的。”

※※※

吃過晚飯,沫兒和文清累了一天,打算早點歇息。卻見婉娘起身道:“有人來了。你們倆去大門口迎接一下。”

兩人站到門口。如今天氣漸冷,天黑得也早,尚為戌時中,街上已經空****的了。沫兒等得無聊,一次次地跳起來,去夠路邊小樹上殘存的幾片葉子,抱怨道:“這麽晚了,哪有人來?”

文清四處探頭張望,道:“不會錯的,婉娘說有人來肯定有人來。”

正說著,見巷子口拐來一個人影,身形在昏暗的燈籠光線下十分臃腫。那人一邊慢吞吞地走著,一邊東張西望。

沫兒眼尖,一下就認了出來:“是柳公子!抱著寶兒!”

寶兒似乎睡著了,伏在柳中平的肩上一動不動。柳中平眉頭緊蹙,看見文清和沫兒,長籲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打擾了。聞香榭可真難找。”

見寶兒睡著,兩人都不敢大聲,隻管領著柳中平回了榭裏。

婉娘已經在中堂等候。中堂六盞宮燈全部點亮,樓梯旁的陰影處不知什麽時候擺了一張貴妃塌,上麵鋪了一張小錦被。見柳中平進來,婉娘二話未說,接過寶兒放在榻上,又拿過一床小被蓋在她身上,細細地將被角掖好,仔細端詳著她的小臉。寶兒比上次更加消瘦,臉色潮紅,嘴唇發青,小棉被下的胸口一起一伏,鼻翼微動,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柳中平看著婉娘做完這一切,默默無語。婉娘回頭,兩人對視了一眼,柳中平的一雙眼睛霎時間水霧迷蒙,壓抑和絕望充斥其間。

黃三進來斟了茶,婉娘和柳中平回到正堂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良久,兩人幾乎同時開口道:“寶兒她……”

婉娘停住,示意柳中平先說。柳中平苦澀一笑,低聲道:“與姑娘一麵之緣,這麽晚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寶兒她……她今天哭鬧了一下午,非要來找姨姨,剛才睡著。”

婉娘輕輕笑道:“柳公子見外了,寶兒這麽可愛,我也很喜歡她呢。”

柳中平仰起臉——沫兒懷疑他是不想讓眼淚掉下來——過了一會兒,方輕描淡寫道:“寶兒這今天情況不太好,乏力,出虛汗,每次心悸起來口唇烏青,自己用手捶打胸口……”他扭頭看了一眼熟睡的寶兒,滿臉憐惜和悲痛,“我真想替她難受。”

“她娘……?”婉娘遲疑了下,問道。

“她……她在寶兒兩歲時不在了。”柳中平垂下頭,苦笑道,“我一直心痛她早逝,恨不得替她去了。如今卻慶幸,幸虧她不在,不用看著寶兒這個樣子。”

寶兒翻了個身,喘氣聲突然大了起來。柳中平一個箭步衝到了榻前。

寶兒閉著眼睛,癟了癟小嘴,帶著哭腔叫道:“娘,抱抱……”

柳中平跪在榻前,將臉埋在錦被上。

沫兒的淚珠兒在眼眶打轉,方怡師太去世之後,多少次他也像寶兒一樣,在夢中哭著找娘,可是夢中總也看不清娘的模樣;文清從小在聞香榭裏長大,雖然不至於像沫兒一樣在外流浪,可是看到別的孩子在娘懷裏撒嬌也不禁羨慕。如今聽見寶兒叫“娘”,兩人都牽動了心思,鼻子酸溜溜的,心裏堵得難受。

寶兒揉了揉眼睛,目光飄忽著落在站在柳中平身後的婉娘身上,眼睛一亮,張開雙臂驚喜道:“娘,娘,抱抱……”

柳中平一震,臉色尷尬。婉娘遲疑了一下,過來抱住寶兒,姿態甚是僵硬。寶兒一頭鑽進婉娘的懷裏,將小臉在她的衣服上不停地蹭來蹭去,嬌聲抽泣道:“娘,你是不是不要寶兒了?”

寶兒似乎真把婉娘當作了親娘,伏在她的懷裏,帶著小女孩特有的嬌嗔和呢喃,奶聲奶氣道:“我喜歡娘身上的香味……娘,你別走,和爹爹和我一起去玩兒……”

婉娘在榻上坐了下來,原本輕攬著寶兒的手臂抱得緊了些,一手抱著她,一手在她瘦瘦的背部輕輕地拍著。寶兒安安靜靜將臉埋在她的衣襟裏,貪婪地聞著她衣襟裏的香氣,過了一會兒,她爬起來抱住婉娘的脖子,嘰嘰呱呱地開始說話:“娘,我好多話要和你說……我和爹爹見到大象啦,有兩個尾巴,爹爹說前麵的是它的長鼻子……還有駱駝,不過我不喜歡,有些臭味……娘,爹爹說找香料給你,我也存了好多好玩兒的東西給娘呢……爹爹說寶兒要長大嫁人,嗯,我也嫁給爹爹,好不好?……”

柳中平站在旁邊,表情由尷尬變得淒楚。婉娘摸著寶兒的秀發,嗯嗯地應著。小花貓哧溜一下爬上婉娘膝蓋,衝著寶兒嗅來嗅去,似乎對有人占了它的位置有些不平。

寶兒漸漸安靜下來,終於伏在婉娘的肩頭睡著了。婉娘將她輕輕地放在榻上,重新蓋好被子。

柳中平又是感激又是抱歉,不知說什麽好。婉娘起身道:“柳公子,要不今晚就在聞香榭裏安歇一晚吧。”

柳中平尷尬道:“不用了。實在對不住,今天下午她一直哭鬧個不停,沒辦法,我隻好抱著找到這裏。”

婉娘道:“不如這樣,柳公子自己回去,明天一大早再過來,寶兒就交給我帶一晚,如何?”

柳中平躊躇不語。婉娘吃吃笑道:“你是擔心我做不好寶兒娘?”

柳中平臉紅了,笑道:“姑娘說笑了。將寶兒交給姑娘我放心得很。我是擔心寶兒半夜醒來哭鬧,影響姑娘休息。”

婉娘道:“你叫我婉娘好了。我自有辦法,保證寶兒安穩一夜。”

柳中平回頭看了看寶兒沉睡的小臉,似乎下了很大決心,道:“那就麻煩姑娘了。”

婉娘笑道:“快走吧快走吧,閉門鼓要響了。”

送走柳中平,婉娘坐在寶兒身邊,不時撫弄一下她的頭發,或者幫她整理下被角,還真像一位母親的樣子。沫兒疑惑道:“你不會真想做寶兒的娘吧?”

婉娘一副沉醉的樣子,輕輕摸著寶兒的臉,一臉慈祥道:“唔,有個孩子真不錯。”

沫兒哂道:“你怎麽不自己生一個?”

婉娘毫不害羞,撫掌笑道:“好主意,我就自己生一個玩兒,權當是養個小玩具。”沫兒刮著鼻子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