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龍涎香已經中午。柳中平稱早上來時已經讓隨行的夥計在溢香園定了位,一定要請他們吃飯。文清和沫兒一蹦三尺高,歡呼雀躍。

婉娘這個財迷自然也不推脫,隻叫沫兒和文清去換衣服,柳中平帶了寶兒去洗手,婉娘自己逗弄著小花貓兒等他們。

聞香榭的門“哐”的一聲,被人一腳踹開。小公主一身青紗胡服,大搖大擺闖了進來,神態倨傲地瞟了一眼婉娘,道:“我的龍涎香做好了沒?”公蠣隨後跟著溜了進來,看著婉娘一臉歉意。

婉娘頭也不抬,道:“公主不知道擅闖民居是犯法的嗎?”

小公主從腰間抽出皮鞭,在空中甩了一個響兒,不耐煩道:“不要廢話,快說,龍涎香做好沒?”

沫兒換好了衣服,正好從樓上下來,一見小公主趾高氣揚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不等婉娘說話,自己便接口喝道:“你到底懂不懂規矩的?龍涎香是爺爺定的,你付錢了?如果沒付,就趕緊離了這裏,別在這裏討人嫌!”

小公主指著沫兒怒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敢這樣和我說話!”

沫兒學著她的樣子,板著臉指著她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敢這樣和我說話?哼哼,我是人,不是東西,你才是個不懂禮貌、盛氣淩人的東西!”

小公主氣結,瞥了他一眼,高傲道:“哼,懶得和你這樣的蠢人計較。”

沫兒吐了吐舌頭,也照樣學著道:“哼,懶得和你這樣的醜八怪計較。”

小公主一向自詡美麗,對自己的相貌相當自信,見沫兒說她醜,不禁火冒三丈,轉向公蠣喝道:“你是死的嗎?看到主人被欺負一句話都沒有的?”

公蠣顛兒顛兒地點著頭,結結巴巴勸道:“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婉娘逗著小花貓,站在旁邊笑盈盈地看著他們吵嘴。公蠣一見婉娘笑靨如花,不覺又癡了。

這邊小公主舉起了鞭子,沫兒連忙幸災樂禍道:“又要打人是吧?隨便你,你的跟班,打死了也是你的。打吧打吧,用力點。反正你大把錢,又有人哄有人疼,打傷打死個把小廝,再換新的就是了。”雙手抱胸,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文清老實,以為沫兒火上澆油,連忙準備奪鞭子。

聽他這樣一說,小公主反倒放下了皮鞭,一臉怒意,道:“呸,你管我?我愛打不打!”公蠣縮在後麵,小眼睛露出感激之色。

沫兒彎腰,做了請的姿勢,油腔滑調道:“請回。不送。”

小公主隻氣得七竅生煙,待要發作,又不知說些什麽,隻好蠻橫道:“誰說我要走的?公蠣,搬椅子來!”

沫兒眼珠一轉,恍然大悟道:“你不走,莫非你想來我們聞香榭裏做個門房?”轉頭對婉娘道:“我們去吃飯吧。這裏交給這個門房看著,安全得很。”

小公主氣得半死,一聲嬌喝,揮著鞭子朝沫兒頭上甩去,文清在旁邊一把奪過,隨手丟給了公蠣。柳中平抱著寶兒從廚房那邊走了過來,看到小公主,頓時一愣。

沫兒躲在婉娘身後,叫道:“走啦,快餓死了——小討厭,人家要去吃飯了,你還不走?”最後一句卻是對小公主說的。

小公主暴跳如雷,挽起衣袖,正待衝上去替婉娘管教小廝,一轉頭,看到白衣飄飄的柳中平,霎時間猶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臉上戾氣全無,呆愣愣地看著他,喃喃道:“原來你在這裏。”

寶兒回過頭來,看到小公主,從父親懷裏掙脫下來,甜甜地叫道:“姐姐。”

小公主蹲下身,伸開雙臂,認真道:“不要叫姐姐,要叫小姨姨。”寶兒卻折了個彎,去抱住了婉娘的腿。

柳中平微笑道:“好久不見,姑娘可好?”

小公主訕訕地收回雙臂,眼圈紅了,低聲道:“不好,我到處找你。”

柳中平劍眉微揚,無奈道:“姑娘說笑了。”

婉娘放下小花貓,抱起了寶兒,笑道:“既然是老相識,不如一起去吃飯吧。”

柳中平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又停住了,隻臉色凝重地走了過來,伸手來接寶兒。哪知寶兒緊緊地抱住婉娘,不肯鬆手。如此一來,婉娘抱著寶兒,柳中平站在她身後,低聲和寶兒商量不要累到姨姨,顯得他們三人像是一家一樣。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奇怪,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公蠣和小公主眼神複雜,又是失望又是醋意。沫兒和文清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卻不知道怎麽回事。

婉娘顯然意識到了,笑吟吟將寶兒放下,柔聲道:“寶兒乖,自己下來走如何?”寶兒聽話地點點頭,文清上去拉了她的手。

沫兒催促道:“餓死了!走吧。”

婉娘走到前麵,道:“小公主,一起去吃飯如何?”小公主卻不理她,隻管淚眼蒙矓地看著柳中平。

婉娘笑道:“柳公子,你怎麽得罪這位小姐了?還是我們先去,你好好給人家賠個不是。”

本來這是在聞香榭,婉娘作為主人說這話一點也不為過,但在小公主聽來,卻像是婉娘故意顯示她與柳中平的交情更深一般,一時醋意翻滾,將皮鞭重重地丟在地上,冷哼了一聲。婉娘也不在意,隻管笑著帶著寶兒等人先走了。

公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伸著脖子看看小公主,又看看婉娘的背影。小公主喝道:“公蠣,到門口去!”公蠣連忙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這個被稱為小公主的,原本是鼇公的孫女。鼇公因祖上曾救過太宗皇帝,被封為世襲開國候,傳至鼇公已經第七代,隻襲爵位,在朝堂並無實職,但鼇公在神都自有產業,並每年從朝廷按照從三品領取供奉,十分的逍遙自在。鼇公有八個男孫卻隻有一個女孫,小名就叫“明珠”,打小兒也如明珠一樣捧著哄著,嬌慣異常,在家裏說一不二。七八月前,因為一件小事,賭氣離家出走,到江南遊玩。適逢柳中平帶著寶兒江南一帶求醫,兩人同乘一座遊船。但她性格刁蠻,因座位、飲食等不住與船家發生摩擦,柳中平看不過眼,便出麵從中調停,並對她的不講理進行了勸解。她從小見到的,都是圍著她轉,不曾受過半分委屈,聽他教訓自己,先是不服,後來慢慢竟然漸漸轉為愛意,覺得隻要跟了柳中平在一起,又安全又穩妥,便毫不矜持將這種愛意表達出來。

柳中平為她解決糾紛,原本是自己心裏煩悶,聽不得吵鬧,再說看她一個小女孩獨自出門在外挺可憐的,並無任何非分之想。後來見她目光有異,加上也沒找到醫治寶兒的良藥,便婉言告知兩人不可能,也不聽她的解釋,帶了寶兒自行離開。

兩人在嘉興相處不過十餘天,但對小公主來說,柳中平是她遇到的第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成熟大度,小事上不計較她的任性,是非麵前不縱容她的蠻橫,見識高遠,言談優雅,正符合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意中人的一切想象。柳中平不辭而別,非但沒讓她斷了念想,情愫反而如噴湧的潮水,不可遏止,心裏暗暗發誓,走遍天南地北也要找到他。幾個月來,她將柳中平言語之中提到的長安、幽州、衡陽等地逛了個遍,也沒能找到柳氏父女,直至九月初,才失望返回神都。小女兒心思不好訴與人說,脾氣越發暴躁,新做了她跟班的公蠣便倒了黴,成了她的出氣筒。

柳中平當時隻想著此生不會再遇見,哪知如此巧合,在聞香榭裏碰上了,加上寶兒對婉娘的依賴,造成這麽個尷尬場麵。

一時兩人都有些沉默。小公主嬌聲道:“人家找你好久了,沒想到你也在洛陽……你怎麽和聞香榭的老板娘認識的?”後一句話裏滿是醋意。

柳中平淡淡道:“我來聞香榭為寶兒求一款香粉。”態度客氣而疏遠。小公主跺腳道:“你……人家這麽辛苦,你一句話都沒有麽?”

柳中平無可奈何,抱拳道:“明珠姑娘,在下知道你的一片心,但是年齡性格等確實不合適,我又帶著寶兒,請姑娘還是不要執著於此事。在下告辭。”說罷扭身便要走。

小公主沒想到好不容易找到他,竟然同上次告別時一樣,根本不容得她多說一句,一口就回絕了她,頓時激起了傲氣,冷然叫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早就改了心思了!”

柳中平微微一笑,頷首道:“如此甚好。姑娘保重。”嘴角微揚,眼神憂鬱,一張略顯消瘦的臉在陽光下棱角分明,那種不可言狀的俊朗飄逸刹那間讓小公主意亂情迷。

見柳中平轉身離去,不帶一絲猶豫,小公主頓時滿腹委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囁嚅了一下,終於大聲叫出來:“你看上了聞香榭的老板娘,是不是?”

柳中平回頭,皺眉道:“明珠姑娘請不要胡亂猜測。”快步走出聞香榭。

小公主氣急敗壞,叫道:“等等我!”氣鼓鼓追了上去。正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公蠣一見,連忙閃到一邊,等兩人走出去,才將聞香榭的大門關了,躡手躡腳跟在後麵。

柳中平無法,隻好慢下腳步,等了小公主一起,但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婉娘等已經在溢香園等候。婉娘座位左邊,依次坐著黃三、文清、沫兒,寶兒玩了大半天,看起來有些困了,偎在婉娘的懷裏,皺著小眉頭,婉娘輕輕地拍著她。文清沫兒已經迫不及待地點好了菜,單等人齊了便可上菜。

小公主搶先一步跨進房間,並不和眾人打招呼,昂然巡視了一番,對婉娘狠狠地剜了一眼,一把推開沫兒,盛氣淩人地指著婉娘右邊道:“你坐那兒去。”沫兒懶得和她計較,走過去坐下。寶兒聽到響動,微微睜眼看了一下,又昏昏睡去。

小公主拉開沫兒旁邊的座位,對隨後進來的柳中平道:“你坐這兒。”自己坐了沫兒原來的位置,和柳中平並肩,挑釁地望著婉娘。婉娘嘻嘻一笑,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公蠣不敢坐,站在小公主身後侍候著。柳中平從婉娘手中接過寶兒,回頭對小二道:“上菜吧。”

事後文清和沫兒談及,認為這頓飯吃得最不舒服的,就是柳中平了。小公主為了表現自己與柳中平關係的非同尋常,不住地給他夾菜,並無視周圍他人,隻纏著柳中平問東問西。柳中平不好讓她過於難堪,那邊又恐冷落了聞香榭等人,隻好應付幾聲,如坐針氈,早早地就丟下筷子不吃了。好在婉娘溫婉可人,並不生氣,但總帶著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這滿桌的美食都便宜了聞香榭的幾個人了。

看文清和沫兒吃飽了,婉娘站起身道:“多謝柳公子相請。我們先行告辭,請明天下午派人來取香粉。”

柳中平抱著熟睡的寶兒,連忙起身恭送。小公主在旁邊低垂著雙眼,悻悻道:“早就該告辭了,也不嫌礙人。”柳中平怒喝道:“明珠!”

沫兒是個嘴上不吃虧的,不待婉娘說話,早就接了口,道:“到底誰礙人?柳公子今天請聞香榭,有個人不請自來,自己臉皮厚就罷了,還多嫌起主客來了。這世道真是變了,小姑娘的臉皮都賽過城牆了。”他並不看小公主,而是吊兒郎當,四處張望。

小公主“啪”地一聲將手中的筷子擲在桌上,站起來指著沫兒道:“你說誰臉皮厚?”

沫兒做了個鬼臉,嘻嘻笑道:“我哪裏知道?你別對號入座。其實,你的臉皮哪裏能跟城牆比,”他一本正經道,“你的臉皮比城牆還厚呢,是城牆的拐角處!”說完拉著文清就跑,留下小公主在後麵張牙舞爪,無處發泄,轉身斥罵公蠣。

柳中平忍無可忍,低聲喝道:“你鬧什麽鬧?”

小公主頓時眼圈紅了,低頭道:“我還不是在乎你?”煞是楚楚動人。

寶兒動了一下,柳中平連忙噤聲,輕輕拍了拍,哄她重新睡著,這才沉聲道:“明珠姑娘,請你自重,在下與你萍水相逢,並無交情,還是不要讓人誤解好。”

小公主心裏又急又恨,臉色瞬間有些掛不住,脫口反駁道:“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看上了這個脂粉店的老板娘了吧?呸,一個又俗氣又粗鄙的婦人!”

柳中平大怒,一言不發,抱了寶兒走出房間,丟了一錠銀子給小二,轉身就走。剛好門口一輛馬車,跳上馬車便走了。

小公主追了出來,叫道:“你住在哪裏?”馬車粼粼已經遠去。公蠣誠惶誠恐地跟著後麵,小公主回身給了他一個耳光,哭道:“你還不去跟著馬車?”公蠣的臉上霎時出現五個手指印,他揉著臉,皺著眉,一溜煙兒地去了。

從小到大,小公主看中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一般的東西,隻要她張口,便有人送到她手上;稍顯貴重或者比較難辦的,隻要她哭了鬧了,再撒一下嬌,爺爺以及幾個哥哥就會千方百計地弄了來給她。可是這次,她用盡了辦法,也得不到柳中平的愛。在找他這幾個月裏,她想過多次,如果見到他,她願意按照他喜歡的樣子變得聽話懂事,並會學著做一個疼愛孩子的後娘……她也自信滿滿地認為,隻要找到了柳中平,她一定能夠使他愛上她,讓他像疼寶兒一樣地疼自己。然而真的見麵了,局麵根本不是她所能控製的,柳中平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涼風習習,街上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一個小女孩的失魂落魄。小公主獨自站在溢香園的門前,手足無措盯著馬車遠去的方向,思緒猶如海浪般翻滾。她隻是一個被慣壞的孩子,並不知道有些東西是求也求不來的。而且,在她的腦海裏,不存在“反思”或“自省”的詞語,她不認為自己的舉止有何不當,而是將這次會麵的慘敗收場歸結與婉娘。柳中平看那個聞香榭的老板娘的眼神,分明有一種別樣的欣賞和溫柔。一瞬間,她甚至想去告訴爺爺,要爺爺出麵懲治婉娘,轉念一想,如果告訴爺爺,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帶著孩子的中年人,爺爺定會雷霆大怒……

公蠣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躲躲閃閃道:“馬車跟丟了。”小公主瞪著他,連責罵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公蠣賠笑道:“反正明天他要來取香粉,不如我們來這裏蹲守,如何?”

小公主哼了一聲,悶頭走在前麵,心中一團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