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沒有再去靜域寺,在聞香榭裏整整忙活了半天,磨製水粉,蒸淘花露,累得沫兒隻叫苦,連聲追問什麽時候回靜域寺。

吃過晚飯,婉娘聲稱要他們倆加強學習,斜靠在貴妃榻上,不緊不慢地指著擱架上擺的各種各樣香粉花露,一一介紹原料、性情、配伍、禁忌等。

沫兒忍了良久,眼看已近亥時,婉娘尚未有住口的意思,實在無法,隻好轉向文清道:“文清,你說昨晚那兩個人還會出現嗎?”

文清正聽得專心,被沫兒冷不丁一問,茫然道:“什麽兩個人?”

沫兒急道:“就是那個穿黑袍的和那個沒看到的人啊。”

文清搖頭道:“不知道。”

沫兒擠眉弄眼道:“不管來不來我們都要去守著才對呀,否則如果來了,豈不是錯過了?”

文清連忙點頭稱是。

婉娘板著臉道:“好好聽講!整天不學無術的。以後香粉製作就靠你們倆了!”

兩人無奈,隻好繼續聽下去。沫兒心不在焉,見小花貓一個晚上都蜷縮在窩裏,便伸手去逗它,還以為它肯定會一骨碌爬起來和他一起玩,誰知小花貓隻是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下他的手指,照樣無精打采地趴著,不時朝窩裏嗅嗅,低聲哀鳴幾聲。

沫兒好奇,一把抱起小花貓,見它身下有一個紅色的小瓶子,同前天早上吐出的黑色瓶子一樣大小,上麵雕刻著古怪的花紋和符號,不由得驚叫道:“婉娘,你看!”

婉娘正在精神奕奕地講麝香的製作,見沫兒搗亂,隻好停住。

沫兒將小花貓放下,舉著紅瓶子道:“怎麽回事?又出現一個怪瓶子?”

婉娘卻不答,頓足道:“我這麽有耐心地授課……哼,過會兒我就考考你們倆,答不出明天不許吃飯。”

沫兒嘟囔道:“真是,做先生還做上癮了!”文清伸頭過來看看小瓶子,又看看小花貓,擔心地道:“這個小紅瓶子是不是也是小花貓吐出來的?它瘦了好多啊。”

埋頭挑揀花瓣的黃三比劃了一陣子,文清和沫兒才明白。原來昨晚小花貓又出去了,早上叼了這個瓶子回來。今天一天它就守著這個瓶子,不吃不喝,精神不振,像是生病了一般。

沫兒埋怨道:“你看小花貓都成什麽樣子了,一點也不關心!”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啊喲,累死了。原來義塾的先生不是好做的。”走過來抱起小花貓,輕輕拍拍它的背,柔聲道:“不用擔心,不出三天,事情就完結啦。”

※※※

閉門鼓剛剛敲響,沫兒哈欠連連,眼皮幹澀,正準備上樓睡覺,卻聽婉娘道:“換衣服,我們今晚住靜域寺。”恨得沫兒牙根癢癢。

今晚天色陰沉,月亮隱入雲層不見,地上灰蒙蒙一片。三人順著街道一路向南,然後向東,來到了信誠公主府前,遠遠地躲在路邊的大樹後麵。

一時天地靜如止水,除了隱隱傳來巡夜官兵整齊的腳步聲,所有的生息都隨著月亮一起隱遁了。沫兒和文清斜靠在樹幹上,閉目打盹,隻聽婉娘低聲道:“來了!”先聽到一陣極其細微的腳步聲,接著見一個黑影輕手輕腳地從街角走過來。

沫兒探出頭來,想趁著公主府前的燈光看清來人的模樣,哪知同昨晚一樣,來人裹著一件黑色寬大袍子,將頭臉遮得嚴嚴實實。

婉娘等還以為黑袍人要進公主府,卻見他躲躲閃閃,繞到街道對麵的小道上,繼續往東走去,連忙跟了上去。

又走了約大半裏遠,黑袍人穿過馬路,來到公主府圍牆外一處角門前停下,角門上掛著一盞鳳頭宮燈,卻並未點亮。門裏響起金屬的輕微碰撞聲,接著角門打開,黑袍人鑽了進去,角門嘩啦一聲重新栓上。

文清悄聲道:“怎麽辦?我們要不要跟進去?”

婉娘噓了一聲,閃身躲在一邊。又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跟了過來,也來到角門處,輕輕一推,見門已拴上,冷哼了一聲,拿出一個什麽東西,從門縫了撥了一會兒,門閂打開,閃身走了進去。

沫兒皺著鼻子,輕輕拉婉娘的衣袖,悄聲道:“你聞到了沒?”婉娘看他一眼,道:“白玉膏。走吧,跟上。”

第二個黑袍人開了角門後並沒有拴上,三人跟了進去。鑽過一段濃密的花叢,前方是枯黃的竹林,精致的小橋,沿路掛了幾盞宮燈,卻是今天上午來過的聽竹書齋。

三人穿著披風,雖然別人看不見,但仍然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了周圍的花木鬧出大的動靜來。未近書齋,沫兒眼尖,已經看到前麵的黑袍人躲在了窗前的竹子後。這下比較難辦,靠窗的位置是觀察書齋的最佳方位,如今被黑袍人捷足一步。

婉娘仔細觀察了一番,附耳道:“第一個黑袍人進了書齋,房門應該一推就開,沫兒你偷偷溜進房間,盡量看清他是誰,那窗子甚大,我們躲在窗外另一邊即可。文清一定要注意,屏住呼吸,千萬不能驚動窗外的這個黑袍人。”

沫兒依言,裹緊了披風,輕輕溜到書齋門前。一陣輕風吹過,竹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沫兒趁機推開房門溜了進去。躲在書架旁邊一動不動。

一個奇怪的聲音道:“怎麽了?”侍女懷香走從簾布後出來,打開門看了看,道:“沒事,是風兒將門吹開了。”

這麽說,在裏麵打開角門的就是這個懷香了,其他的侍女顯然也被提前支走。沫兒心裏極不舒服。上午看到懷香悉心照顧公主,對她印象甚好,沒想到都是假的。

透過厚厚的簾布,隻能看到黑袍人一個模糊的背影。沫兒正在遲疑找個什麽樣的方式進入簾布後麵,卻見黑袍人走了出來,臉上帶了個昆侖奴麵具。

懷香垂首站著,低聲道:“怎麽樣?”

黑袍人怪聲怪氣道:“我看不好。”他的聲音聽起來不男不女,低沉中夾雜著尖利的噝噝聲,如若不是本來就這樣,就是故意隱藏,不想讓人聽出他的聲音。

懷香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道:“還有沒有辦法治好?”

黑袍人冷哼了一聲道:“你以為這是玩兒嗎?想怎樣就怎樣?”

懷香捂著臉抽泣起來。黑袍人重重地歎了口氣,從衣服裏麵拿出一個荷包來,道:“給你,找個機會離開這裏。”

懷香遲疑著沒接,低聲道:“不是說好……隻需三個月便治好的嗎?”

黑袍人不耐煩道:“實話和你說了吧,她不可能好了……那東西丟了。”

懷香的聲音猝然大了起來,帶著哭腔道:“你說過會好的!怎麽會丟了的?”

黑袍人慘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想的嗎?回不了頭了!”過去撩開簾布,朝裏麵看了一陣,道:“你這兩天找機會見見他,走吧。”

懷香張嘴想要說什麽,卻沒出聲,默默地送黑袍人出去。沫兒不敢輕舉妄動,仍然蹲在書架後麵。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沫兒站起身正想溜出房間看看,卻見門開了,另一個黑袍人走了進來。盡管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個臉,但沫兒一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和俊秀的臉型,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卻是楊沙。

沫兒吃了一驚,連忙退後蹲下。楊沙似乎感覺到什麽,疑惑地朝沫兒蹲著的地方看了看,發現並無異常,方才大步走過簾布處,將半邊簾子嘩啦一聲打開。簾子後麵的景象一覽無餘。信誠公主靜靜地躺在軟榻上,一張小臉精致柔美,猶如一個睡美人。楊沙站在榻前,佇立良久,然後突然從懷裏拿出一支細細的銀簪,朝公主的眉心紮去。

他背對著沫兒,因此沫兒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見他彎腰紮向公主,頓時心怦怦直跳,雖然知道婉娘和文清正在窗外,但害怕來不及,一時站起身來就準備撲過去。卻見此時門嘩啦被打開,懷香衝了進來,一把將他手中的簪子奪過去,低聲喝道:“你做什麽?”

楊沙一愣,站直了身體,低聲道:“怕什麽?我不過是試試而已。”

懷香細心地將被角掖好,重新拉上簾布,拉著楊沙走到書架旁,皺眉道:“你怎麽來了?”

楊沙嬉笑著道:“我怎麽不能來?我想你了,就來了。”

懷香探頭朝門外看了看,焦躁道:“昨晚才見過,想什麽想?這裏不能久留,你快走吧。”

楊沙一把摟住懷香,“你就不想我嗎?”

懷香推了他一把,沒有推開,便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上,嗚咽道:“你看公主成了這個樣子,怎麽辦?”

楊沙朝簾布瞟了一眼,隨隨便便道:“剛才那人來做什麽?”

懷香抽泣起來,“我找他來,給公主治病。”

楊沙道:“你對公主倒也盡心。”

懷香絞著手指,低聲道:“公主待我不薄,可我卻……唉,如今可怎麽辦好呢?”

楊沙隨意道:“有什麽怎麽辦的?公主中邪了,得了失心瘋,和你有什麽關係?”

懷香道:“唉,我怎麽能就這麽走了?你說……”

楊沙打斷道:“你有沒有和建平說那件事?”

懷香掙脫他的懷抱,頓足道:“我沒見到建平公主。建平公主要知道是我……不定將我殺了呢,再說圓通德高望重,憑什麽建平會幫你?如今我們公主這個樣子,我實在後悔得要死。”

楊沙從背後擁懷香入懷,在她耳後道:“好了好了,我自己說。我還不是想讓你一輩子有個依靠?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聽了這話,懷香猶如酥了一般,原有的埋怨化作一腔柔情,軟綿綿道:“那個方丈的位子有什麽好?我看一般得很,整天像個清水衙門似的。你做什麽不成,非要去做和尚?”

楊沙一邊撥弄著她的耳垂,一邊嗅著她頭發的香味,道:“你這就是婦人之見了。建平幫不幫的無所謂,我自有辦法讓圓通老和尚自願退位。哼哼,我算過,這小小的靜域寺,一年的香油錢是一個知府俸祿的幾倍呢。”

懷香皺眉,待要說什麽,被楊沙打斷,“你不用管了,在這裏好好侍候你的公主。如今我們年齡尚輕,我答應你,隻做三年,撈夠了做生意的本錢,我便和你遠走高飛,生兒育女,如何?”

懷香聽到最後一句,驚喜道:“真的?”回身握住了楊沙的手,道:“其實如今我手頭攢下的銀子,若是省吃儉用,也是夠用幾年的了,做個小本生意或開個小店,過日子不成問題。我跟著公主這幾年也看透啦,吃得好穿得好又能怎麽樣?什麽榮華富貴都是假的,還不如找個愛自己的人簡簡單單地生活,哪怕跟他吃糠咽菜也好。”

楊沙極其溫柔道:“我想的何嚐不是同你一樣?你放心,到時我一定騎高頭大馬迎娶你。”他的臉正對著沫兒,沫兒看得清清楚楚,他口裏說得情深義重,眼睛裏卻全是憤懣和嘲弄。

懷香猶自陶醉在對未來生活的希冀中,楊沙推開她,道:“他剛才給了什麽?”

懷香往桌上一努嘴巴,“我本來不想要的。”

楊沙一把抓起放在書桌上的荷包,倒了出來,見隻有四個金錠,憤憤道:“就這一點東西,就想打發我了?哼!”

懷香低頭道:“唉,你總是這樣,這本來就是事前說好的價錢。”

楊沙道:“你知不知道他的來曆?”

懷香道:“幹嗎?他每次來都是悄無聲息的,我沒見過他的臉。”

楊沙道:“你今天怎麽找到他的?”

懷香悶聲悶氣道:“當初約好的,如果要找他,就在角門上麵掛個鳳頭宮燈。要不是這幾天公主病得越來越嚴重,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他。”

楊沙沉思道:“我擔心他不肯聽我的。要趁機多找些證據才行。”

懷香急道:“他神出鬼沒的,又會邪術,要在神都殺個人還不跟玩兒似的?你快打消了這念頭吧!別到最後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不如聽他的話,我們走吧。”

楊沙哂道:“別理他。他說讓走我們就走?”

懷香哽咽道:“如今為了你,我可是什麽都拋棄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辦?”

楊沙眯起眼睛,吊兒郎當道:“娘子,你太小瞧你相公的能力了!走著瞧,嘿嘿。”

這一聲“娘子”,讓懷香心裏一顫,猶如喝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她拉起楊沙的手道:“你的手怎麽樣了?”

楊沙甩開手道:“快好了。”

懷香讚道:“聞香榭的東西可真不錯。”

公主突然輕咳了一聲,懷香飛快跑進去,看公主無事,方走了出來,不安道:“你還是快走吧。當值的侍女一會兒就要來了。”

楊沙戀戀不舍,附耳道:“你明晚……”後麵的沫兒卻沒有聽到。

懷香臉上騰起一片紅暈,扭捏道:“不去了吧。你住在寺院裏,被人發現了可不太好。”

楊沙熱烈道:“哪有人發現?你放心好了。明晚我在那裏等你。”說完在懷香的臉上香了一香。

※※※

等懷香送楊沙走,沫兒趁機溜出書齋,與婉娘和文清尾隨離開。

看著楊沙偷偷進了靜域寺的大門,婉娘輕輕笑道:“這個楊沙原來覬覦方丈的位子啊。”

沫兒道:“懷香被騙了,這個楊沙可不是什麽好人。”

文清歎道:“為什麽他們要害公主?”

婉娘道:“無非是因為欲望罷了。”走到靜域寺大門前,伸手摸了一遍金剛,然後拉著文清和沫兒來到寺前東側柏樹旁,遠遠地看著。

沫兒奇道:“不回去,站這裏做什麽?”婉娘笑而不語。

天上雲層漸漸退去,月亮露出了半彎笑臉。清冷的月光穿過柏樹枝椏落在靜域寺的大門上,形成斑駁的光點。大門上的金剛突然發生了變化,原本和善的麵龐變得怒目圓睜,發出若隱若現的金光,手中的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條詭異的金蛇,腳下的小鬼蠢蠢欲動,呼之欲出。

沫兒嗅著空氣中的香味,若有所思,文清差點驚呼出來,連忙自己捂住了嘴巴。婉娘拉了兩人就走。

三人走著回聞香榭。沫兒突然道:“不對!”

文清道:“什麽不對?”

沫兒道:“昨晚我們看到的那個進了西一號的黑衣人,我想是懷香,但是從窗口和門前閃過的身影,肯定不是楊沙,因為楊沙當時在房間裏。婉娘,你說他會不會就是的第一個黑衣人?”

婉娘笑眯眯道:“你看呢?”

沫兒道:“我想不是。因為從今晚來看,懷香和楊沙也參與了陷害信誠公主的事件。若是這個人,直接就像今晚這樣約個時間和懷香楊沙見麵就是了,哪裏還需要冒險半夜進入靜域寺!”

文清道:“也許是白天見麵不方便。”

沫兒沉吟道:“不對,我看那個人也像我們一樣,在暗中盯著楊沙,似乎要去找楊沙,不過看到懷香進了楊沙的西一號房,他才躲開。”

婉娘拍手笑道:“好沫兒!真是名師出高徒,不愧是我**出來的好徒兒!”沫兒對婉娘這種處處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行為嗤之以鼻,但看在她讚揚自己的份上,沒和她強嘴,隻做了無奈的鬼臉。

文清道:“那會是誰呢?”

婉娘道:“可以在晚上自由出入寺院的,和楊沙懷香有關係的,能有誰呢?”

這樣一說,連文清也想到了,“圓通方丈!”

沫兒遲疑道:“可是以圓通方丈的修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婉娘道:“我們也是猜測。不過今天可真好玩,真看到了金剛顯靈呢。”

沫兒追問道:“那今晚的第一個黑衣人是誰呢?”

婉娘笑道:“肯定有人比我們更想知道。”

〔六〕

回到聞香榭,沫兒留心看了一下,發現小花貓兒又不見了。告訴了婉娘,婉娘不在意道:“不用管它了,這兩天就送它回家。”

第二天下午,三人又回到靜域寺。婉娘找了楊沙去喝酒,卻被楊沙婉言拒絕。婉娘也不深讓,帶了文清沫兒又去了方丈室。

圓通方丈正在研讀經卷,桌上的香爐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安詳而沉靜。待婉娘等進來,放下手中的經卷,微笑道:“李施主在敝寺住得慣否?”

婉娘施禮道:“圓通方丈管理得力,靜域寺夥食良好,住宿安靜,果然是佛光普照之地。”

圓通道:“如此就好。”說著又拿起經卷,頗有些“無事請便”的逐客之意。

婉娘卻猶如沒覺察一般,腆著臉道:“小生這幾日無事,在靜域寺附近撿到一個東西,看了半晌也不認得。方丈見識淵博,想請方丈一觀,辨出個子卯寅醜來。”說著將一件小東西呈送到圓通方丈麵前。

兩寸來高的小黑色瓶子,上麵刻滿奇怪的符號的文字,正是小花貓兒嘔出的那個。圓通臉色頓變,一把抓起瓶子,聲音微微顫抖,道:“施主從何處得到這個瓶子的?”

婉娘道:“從草叢中撿到的。”

圓通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輕咳了一聲,恢複了平靜,道:“這瓶子原是一對,還有一個紅色的。”

婉娘奇道:“這個瓶子是用來做什麽的?我看雕刻得精致,做成一個配飾掛件倒不錯。”

圓通沉默了一刻,道:“這個並不是什麽好東西,常人帶在身上有害無益。”

婉娘睜大了眼睛,驚道:“真的?”

圓通雙手合十道:“這是鎮魂瓶,上麵的符號和文字原是鎮魂的咒語。”

婉娘一聲驚叫,後退了幾步,連聲道:“還以為撿到什麽好東西了呢!晦氣得很!”

圓通緊緊握著瓶子,陷入了沉思。婉娘見他默默不語,便試探道:“依方丈看,這個要怎麽辦?”

“哦,”圓通抬起來頭來,沉聲道:“李施主若相信老衲的話,不如將它交由我處置如何?”

婉娘皺眉道:“好罷。真倒黴!這次出門真是事事不順!”

圓通微笑道:“李施主若見了那個紅色的,希望能一並送給我。”

婉娘傻傻道:“哪能那麽巧?撿了一個還能再撿一個?”

圓通抬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笑不語。給沫兒的感覺,好像他知道另一個紅色鎮魂瓶也在婉娘這裏一般。

※※※

辭別了圓通方丈,婉娘回房休息,文清和沫兒便在寺院裏遊**。此時已經傍晚,天色微昏,東院飄來陣陣飯菜的香味,住宿的客人都早早到了講經堂後的素齋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聊天,和那些和尚們打趣。

沫兒覺得無聊,便拉著文清來到大院,一轉臉,見小和尚戒色將手藏在衣襟下,從廚房那邊過來,鬼鬼祟祟地往這邊走,便想捉弄他一下,朝文清一擺手,兩人藏在一個大柏樹的後麵。

戒色走到西院門口,先朝戒空住的房間張望了一陣,看到戒空不在,似乎鬆了一口氣,挺了挺胸,快步跑去柴房。沫兒和文清偷偷跟在後麵,躲在柴堆的另一側。

一個寄宿的老者走過,看到三人躲躲藏藏的樣子,以為他們在捉迷藏,微笑著走開。

柴堆得高高的,文清和沫兒隻能聽到柴堆後麵嘩啦啦的響聲,卻看不見戒色在做什麽。

文清悄聲道:“他肯定是在搽白玉膏,擔心被別人發現。我們還是走吧。”

沫兒卻道:“我們替他保密不就得了?走,去嚇他一嚇!”

兩人輕手輕腳走到柴堆後麵,見戒色趴在地上,半個身子都鑽進了柴堆裏。

沫兒裝作戒空的口吻冷不丁喝道:“戒色,還不去做事,在這裏貪玩!”說著抓這戒色的腳踝,將他拖了出來。

戒色吃了一驚,一骨碌爬起來,回頭看是他們兩個,將手上的油膩抹在柴上,道:“嚇死我了!你們回來怎麽不找我玩?”

文清道:“我們也是剛到,正想找你呢,就見你往這邊溜來。”

沫兒蹲下身子,朝戒色鑽的洞看去,好奇道:“你鑽這裏麵做什麽?”

戒色道:“喂……”突然閉嘴,改口道:“我挑些好柴。”

沫兒見他不想說,便也不問。文清卻道:“你挑好了嗎?我幫你一起拿。”

戒色見文清真心實意,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涕,真誠道:“兩位施主,我……我們方丈說要保密,所以我不能告訴你們倆。但是,”他急急說道,“等我問過方丈,方丈要是同意告訴你們,我一定不再隱瞞。”

聽得文清一頭霧水,傻愣愣道:“你說的是什麽啊?”

戒色抓耳撓腮,不知從何解釋,語無倫次道:“我……你們倆是我的兄弟。”

沫兒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搞好了沒?我們去吃飯吧。”

※※※

吃過晚齋,三個人嘻哈打鬧,直到戒空喝止,戒色跑去燒水,文清和沫兒回到房間,見婉娘已經在等他們兩個。

文清道:“怎麽?今晚要怎麽辦?”

婉娘胸有成竹道:“就要水落石出啦。”

沫兒踢著床腿道:“床啊床,委屈你了。”婉娘撲哧一笑,道:“明天我帶你們去吃好吃的。”

沫兒眼睛一亮,喜道:“真的?吃什麽?準備花多少銀兩?去哪裏吃?要不要提前訂位?”

婉娘指著他,刮著鼻子羞他,笑得說不出話來。

沫兒厚著臉皮道:“有什麽好笑的?文清不過是不好意思問,我將他想說的一並說了出來罷了。是吧,文清?”

文清傻笑道:“是。”

※※※

三人換好衣服,在閉門鼓敲響之前離開了靜域寺,也無人注意。走出寺門往東,婉娘道:“好了,就在這裏了。”

沫兒抬頭看看清冷冷的月亮,倒吸著冷氣道:“又要在這裏蹲守?你怎麽知道今晚會有人來?昨晚那個黑袍人是誰我們還不知道呢。”

婉娘悠然道:“今晚可不就知道了?你放心,有人來的。我們不著急,有人著急。”

婉娘選的這個位置,在靜域寺東約二十餘丈處,一叢灌木上麵稀稀拉拉地殘留著些黃紅色的葉片,下麵用青石砌了圓形的圍欄,正好可以坐著等,而且也不遮擋視線。

沫兒摸了摸冰冷的石沿,遺憾道:“早知道帶個小棉被來,這要是坐一個晚上,屁股都要長凍瘡了。”

文清笑道:“反正我們有白玉膏。大不了回去將屁股也搽上。”

正說著,閉門鼓響了。小和尚戒色出來拔下門楔子,將大門關好。三人坐在石沿上,一動也不動。

夜越來越深,文清和沫兒兩個人哈欠連天,獨婉娘仍神采奕奕,一雙黑眸子在幽幽的月色中閃閃發亮。

沫兒靠在文清身上,無精打采道:“到底來不來啊,我手腳都凍得麻木了!”

婉娘起身側頭聽了一聽,悄聲道:“來了!”三人頓時打起精神,起身查看。

約半炷香工夫過去,西方的街道口出現一個黑影,很快就進入了他們的視線範圍。

連帽黑袍,身材不高,戴著昆侖奴麵具——正是昨晚見到的第一個黑袍人。黑袍人輕輕走到靜域寺門口,先朝四周張望了一番,然後走到門前,從西到東將四個金剛一一查看。偶爾俯下身子,用手在金剛身上仔細地摸尋。

文清悄悄道:“他在找什麽?”

婉娘道:“噓,別出聲!”

靜域寺最西邊的一扇門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一個黑衣人從門縫中溜了出來,無聲無息地站在黑袍人身後。而黑袍人正專心致誌地查看東邊的持國天王,竟然沒有覺察。

時光猶如停滯了一般,周圍安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黑袍人查看完持國天王,轉過頭來突然看到身後的黑影,似乎嚇了一跳,呆了一呆,壓低聲音道:“你怎麽來了?”

黑衣人卻不出聲。

黑袍人似乎唯恐看門的僧人聽見,回身走到門前東側的大柏樹旁。沫兒為了聽得更清楚,偷偷地穿過街道,來到臨近的樹後。

黑袍人站住,輕聲喝道:“說吧,有什麽事?”

黑衣人跟著過來,斜靠在柏樹上,道:“我來問個清楚。”堅挺的鼻子在微暗的光下呈現一種柔美和剛毅合一的弧線,連沫兒都覺得他確實很俊。當然,隻是長得很俊。

是楊沙。

黑袍人冷冷道:“你想問什麽?你隻管拿錢做事即可,問這麽多作什麽?”

楊沙笑了一下,低聲道:“我隻是好奇,你放心,過了今天,楊沙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黑袍人放鬆了些,但仍十分警惕道:“說,你要問什麽?”

楊沙道:“你為什麽要處心積慮地害信誠公主?”

黑袍人甩袖道:“這和你有關嗎?你不過是我花錢買來的一個棋子罷了。哼哼。”他突然陰惻惻地道:“你不想活了?”

楊沙“哦”了一聲,隨隨便便道:“在下冒犯了。我隻是很想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您若不想說,我不問便是。”

黑袍人將頭扭到一邊,顯然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楊沙又道:“我有一事相求。”見黑袍人不做聲,自己接著說道,“我想做靜域寺的方丈,不知您能不能幫我?”

黑袍人顯然沒料到楊沙提出這個要求,又驚又怒道:“你……你真是癡心妄想!你有何德何能,膽敢想取圓通而代之!”

楊沙語氣十分謙恭,但神態卻極為放肆,“你放心,我隻做三年,三年後就將靜域寺還給你。”

黑袍人連聲音都變了,怒道:“不可能!這個事情不用想了!”

楊沙輕笑道:“我隻要錢。你放心,你對信誠公主做的事我會守口如瓶的。我做方丈還是圓通做方丈,對你來說有什麽分別?”

黑袍人指著楊沙道:“你……你竟敢威脅我?”

楊沙輕輕鬆鬆道:“你指使我去勾引信誠公主,可惜信誠公主不上鉤,倒勾上了懷香那個蠢女人。你不甘心,背著我找到懷香,以我為威脅,要她幫你,將信誠公主弄得呆呆傻傻的,是不是?”

黑袍人冷冷道:“不要信口開河!”

楊沙懶洋洋道:“我發現女人是最難理解的一種動物。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黑袍人突然桀桀地笑起來,道:“你知不知道有一個詞叫做殺人滅口?”

楊沙仰頭斜靠在柏樹上,輕輕地笑了起來:“不如我來猜一猜。你從哪裏學到的攝魂術?”

黑袍人突然一聲不響地欺身上前,朝楊沙撲過來。楊沙極為靈巧地一躲,扣住了黑袍人的雙手,輕蔑地呸了一聲,道:“不用費力氣,就我們兩個人,你的力氣還不足以殺人滅口。還是以後動用其他力量吧。”說著又放開了他。繼續用一種輕鬆的口吻道:“你用攝魂術取了信誠公主的一魂一魄,是不是?”

黑袍人恨恨地站在一邊,揉著手腕,傲然道:“是又怎麽樣?”

楊沙站直身體,讚歎道:“果然氣勢不凡。害了人還能夠如此理直氣壯。”

黑袍人冷哼了一聲,拖長了腔調,氣派十足地道:“你要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以為知道一點點內情就可以為所欲為。”

楊沙微微一笑道:“你不如就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很好奇,信誠一向低調文靜,看起來不像是喜歡與人爭鬥之人,怎麽得罪了你,讓你如此處心積慮地害她呢?”

黑袍人哼了一聲,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知道進退的人。”

楊沙道:“我說過了,我隻是好奇而已,別無他意。你和信誠有什麽過節嗎?”

黑袍人沒有回答,冷冰冰道:“你怎麽知道我今晚要來?”

楊沙正要說話,突然“喵嗚”一聲,從遠處黑暗中竄出一隻貓來,跳上黑袍人的肩頭一通撕咬。黑袍人慌忙用手急推,小貓的爪子勾著昆侖奴的麵具,一起跌落地上。

沫兒一眼就看出是聞香榭的小花貓,但已經顧不上惦記它跌得怎樣了,隻是呆呆地看著黑袍人——圓潤的臉蛋,威嚴的眼神,竟然是建平公主。如今她一頭濃密的烏發被小貓抓得淩亂,垂落一邊,臉上似乎也被抓出一條血痕,看起來雖然狼狽,卻仍風度不減,威嚴猶在。

楊沙抱起了小貓,將臉貼在它的背上,柔聲道:“丫頭,你沒事就好。”

這下沫兒更吃驚了。他曾經想過,小花貓的主人是信誠公主,或者與建平公主有什麽淵源,但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是楊沙。

建平公主掉了麵具,便不再刻意改變聲音。見楊沙對小花貓的態度,似乎也有些意外,緩緩道:“這是你養的貓?”

楊沙沒有回答,卻道:“公主剛才問我怎麽知道你要來。因為這個。”

他走到大門前,俯身從一個什麽地方取了東西來,伸手在建平麵前展示。建平伸手要拿,他卻飛快將東西放入了懷中。

建平驚聲道:“這個……怎麽在你這裏?”

楊沙冷然道:“不是因為這個,你千金之軀,會半夜三更來這裏嗎?”

建平眉毛一挑,道:“在你手中又怎麽樣?就憑這個,你就能威脅我?這個東西,我想找回去也隻是不想將事情做絕了。至於你,想死趁早罷。”

小花貓在楊沙的懷裏昂起頭,支著耳朵盯著建平公主,一副準備攻擊的態勢。楊沙輕輕地撫弄著它的耳朵,歎道:“人們都說女人像貓,可是我總覺得像建平公主這樣的女人,比貓可要複雜多了。你永遠都猜不透她在想什麽。”

建平的一張臉冷得猶如天上的月亮,眼神幽深,突然道:“你怎麽發現我的身份的?”

楊沙道:“我天生有一種分辨人的能力,隻要見過一次,聽過他說話的聲音就再也不會忘記。公主你故意變換嗓音,戴上麵具,能瞞過懷香,卻瞞不過我。”

建平失聲道:“你以前見過我?”建平刻意隱瞞身份,每次找楊沙和懷香都是裝扮好才來的。

楊沙搖頭道:“沒見過。”

建平看起來和沫兒一樣迷惑不解,繞著楊沙走了一圈,警惕道:“你暗中跟蹤我?”

楊沙淡然一笑,道:“你用的是聞香榭的香粉吧?聞香榭的香粉很特別,帶著一種其他脂粉沒有的空靈和飄逸。”

建平質疑道:“你剛來神都,對聞香榭十分了解麽?”

楊沙垂下了頭,低聲道:“她用的也是。”

建平突然像看到鬼一般,驚叫道:“你……你!”

楊沙轉過了身,緩緩道:“公主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建平盯著楊沙良久,眼中突然泛出淚光:“你不知道?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

楊沙將臉隱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建平咄咄逼人道:“我做了多少努力,你可曾看過我一眼?為什麽?我哪點不如她?”

楊沙的臉板得猶如石頭一般僵硬,道:“謝謝你的白玉膏。”

建平突然口氣軟了下來,低聲道:“其實我也後悔了。我……我本來隻是想讓你著急一下,沒想到……”

楊沙轉過身,背對著建平,道:“公主請回吧。”

建平公主神色尷尬,愣了一會兒,眉目低垂,澀聲道:“我……我……”裹緊了黑袍快步離開。

楊沙在門口呆立了一陣,推開寺門走了進去。

〔七〕

三人回到靜域寺門前,婉娘仔細地看了看金剛,悄聲笑道:“果然不錯。走吧,我們去告訴方丈。”沫兒試著輕輕一推,門開了,看來楊沙精神恍惚,竟然忘記拴上門。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兒溜進寺院,徑直朝方丈房裏走去。

方丈室裏,一盞油燈發出微弱的燈光。婉娘也不敲門,隻管推門進去,笑道:“方丈好興致!門口上演好戲呢,方丈怎麽不去看看?”

圓通方丈從書桌前抬起頭來,微笑道:“李施主才是好興致,半夜三更來聽講經不成?”

婉娘嗔道:“可不是呢!這大冷的天,害得我們三個手腳都凍了!”

圓通道:“聞香榭的白玉膏,治療凍瘡好得很,還會擔心凍壞?”

文清沒想到連方丈也知道白玉膏,不禁吃了一驚,連忙看向婉娘。婉娘和沫兒卻不動聲色。

婉娘嬌聲笑道:“原來方丈早就知道了?”

圓通歎道:“還是瞞不過婉娘。”

婉娘吃吃笑道:“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還是瞞不過圓通大師。”

圓通起身,在蒲團上坐下,閉目道:“你忙活了這麽些天,還要扮作男子,辛苦了。”

婉娘在對麵的條凳上坐下,嘻嘻笑道:“方丈,您的胡子真是多餘,還不如剃掉呢。今晚的好戲,要不要我給您講一下?”

圓通慢悠悠道:“不用了,我知道。”

婉娘道:“我不明白,您和信誠公主……”

圓通突然睜開眼睛,道:“不,信誠公主清白之軀,請不要胡亂猜測。”

婉娘道:“這樣吧,我來講故事,如果講得不對,請圓通大師指正,如何?”

圓通方丈閉目不語。婉娘起身,娓娓道來:“十五年前,時值十四歲的十六公主一時煩悶,帶了小宮女偷跑出皇宮遊玩,在街頭人多處不慎與宮女走散。焦急之際,碰上了來神都趕考的秀才李牧,李牧儒雅聰慧,為人良善,見她孤獨無依,便請她吃了一頓飯,並雇了馬車送她回去。十六感念李牧恩惠,不日前來拜謝,仍做民女打扮。一來二去,兩人就相愛啦,海誓山盟,緣定終生。李牧發誓要考上功名,給十六一個幸福的生活。可是未等紅榜開榜,聖上冊封公主,李牧這才發現與自己相愛的十六竟然是信誠公主。”

圓通雙目緊閉,麵無表情。

婉娘繼續道:“大唐公主的婚配是指定的,任他再得寵的公主,也沒有自己選擇嫁人的權力,更何況,李牧隻是一介庶民。如此一來,李牧和十六的盟誓全部成空。果然,不久之後,信誠公主被指婚後出嫁。就在信誠公主披上嫁衣的那一天,李牧在靜域寺落發為僧。”

圓通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李牧心如死灰,出家之後便潛心研究佛法。他本身天資極佳,很快便在眾僧之中出類拔萃。八年之後,靜域寺老方丈圓寂,李牧做了方丈。”

圓通苦笑了一下,睜開眼睛,將目光落向遠處,仿佛在回憶過去的一幕幕,良久,他收回目光,歎道:“這麽多年,我與她一牆之隔,卻如隔著千山萬水一般。她每逢初一十五便來燒香拜佛,我在旁邊敲著木魚,卻不能正眼看她一眼;她來聽我講經,隻是遠遠地看著,不能表露出一點心中的思念和牽掛。”

屋裏安靜極了,**傳來一陣小花貓的輕微呼嚕聲。文清徹底迷糊了,剛才明明見小花貓被楊沙抱走了,如今卻在方丈房裏。

圓通繼續道:“我已經很知足了,至少我知道她就在我附近,一切安好。可是這一切都被打破了。”

三四個月前,靜域寺住進了一個麵貌英俊的窮書生。圓通對寺中眾人皆一視同仁,與他並無過多交往。一個月後,他突然發達起來,出手甚是闊綽,但並無搬走之意。

圓通慢慢道:“我如今心如枯槁,隻盼著每月的初一十五。雖然不能和她講話,但聞到周圍有她的氣息,便覺得猶如她在我身邊一般。可是今年的八月初一,她沒來燒香;到了十五她仍沒來。我心裏很是忐忑。”

圓通正自焦心,楊沙卻來到方丈室聊天,有意無意地說一些關於信誠公主的日常瑣事。圓通向來謹慎,自信從來不曾表露出什麽,所以隻當他是誤打誤撞,隻管裝聾作啞。誰知這麽聊過幾次後,楊沙一日酒後突然闖將進來,聲稱知道他和誠信之間的奸情,威脅要他讓出方丈之位,否則便將醜事告知天下,毀了信誠的名聲。

圓通臉上的肌肉抖動起來,聲音卻依然平穩:“方丈這個位子,對我來說並不重要,給他也罷。可是這十五年來,我與信誠公主卻是清清白白的,連一句話都不曾講過。信誠公主本來就不得寵,如果再將這檔莫須有的事情傳到聖上和駙馬耳朵裏,便是如何也解釋不清了。”

婉娘三人默默地聽著。他微笑著看了一眼婉娘,道:“在這個世上,我什麽都不在意,除了她。”

圓通回頭,滿目柔情地看了一眼**正在酣睡的小花貓。高挺的鼻梁,剛毅的嘴唇,在昏暗的燈光下,映出一個英俊的側影。沫兒突然叫了起來:“你是楊沙!”

圓通看了一眼沫兒,淡淡道:“我不是楊沙,隻是假扮而已。”

婉娘輕笑道:“沒想到方丈裝扮技巧也是一流。那個懷香竟然沒有發現,今晚要不是方丈故意在建平麵前露出破綻,料她也發現不了。”

圓通嘴角微動,道:“都是年輕時玩的玩意兒啦。沒想到這次派上了用場。”

婉娘繼續道:“圓通方丈發現了楊沙與懷香勾搭成奸一事,並發現這裏邊另有指使者,所以昨晚假扮了楊沙的模樣,跟蹤進入信誠公主府和懷香談話,今晚在門口守株待兔,對不對?”

圓通歎道:“正是。我原本以為,楊沙不過是一個想發些意外之財的小混混罷了,多給他些銀兩打發他離開神都便好了。她這些天不來,倒也正好,免得落下話柄。可是後來,我卻發現,她定是出了意外。”

婉娘道:“楊沙告訴你的?”

圓通道:“不,是我自己想到的。十五年來,我和她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可是她總記得我當年腳趾長凍瘡的事,每年的第一場大雪之後,便會在進香之時偷偷將治療凍瘡的膏子放在我日常念經的地方。可是今年,她卻沒來。”圓通的聲音輕柔而有磁性,聽得人人動容。

圓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微笑道:“其實我的凍瘡早就好了。”

沫兒奇道:“這個……小花貓是怎麽回事?”

圓通道:“這個小花貓,算是我和她之間的另一個默契。今年年初,僧人在寺院牆角下發現了一隻剛出生的小貓,奄奄一息,我將它收留喂養了半個月,後來她來進香,十分喜歡,就抱走了。再來進香時,也常常帶著小花貓一起。幾天前一個晚上,小花貓突然半夜進了寺院,鼻子、前腳都受了傷。若不是她出了事,斷然不會讓小花貓受傷的。”

婉娘輕笑道:“方丈要感謝我了。三個月前,小花貓誤闖入了聞香榭,一直由我照顧著呢。”

圓通沉聲道:“這麽說,她一定是意識到了什麽危險,在出事之前趕走了小花貓。”

沫兒遲疑道:“我還是不明白,建平和信誠是姐妹,她為什麽這麽做?”

圓通長歎一聲,臉上顯出羞慚之色。

※※※

建平母親的地位雖然比信誠之母稍高,但也好不了多少,在一眾多公主中,能受寵的並無幾個,因此建平與信誠同病相憐,私下偶有來往。信誠性情平和,對一切都看得較淡,而建平爭強好勝,事事都想論個高低,卻總是難以如願。

信誠做事謹慎,從未告訴他人有關李牧的任何消息,連跟了她多年的懷香也不太清楚。可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在建平身上尤甚,她陪著信誠來了幾次靜域寺之後,便肯定信誠與方丈圓通暗有情愫。建平留心觀察,本來是想取笑一番信誠,可是看到圓通的穩重、博學和癡情,竟然不知不覺動了心。

圓通對於來上香的皇族女眷,從來都是有禮有節,不曾做出任何有違禮儀之事,對信誠也是如此。可是建平先入為主,怎麽看都覺得圓通對信誠更青睞一些,而對自己則隻有忽略和輕視。

建平處處爭先,唯有在信誠這裏找到些平衡,一直以各方麵強過信誠為念。如今見自己不管怎麽為靜域寺捐贈香油錢,怎麽打扮得花枝招展,圓通方丈都不對自己另眼相看,心下十分不舒暢。

女人若是瘋狂起來,比男人更可怕。三月前,建平來到靜域寺,正好碰上了楊沙。建平見楊沙相貌俊秀,一時起了惡念,穿上黑袍戴上麵具,找到楊沙,給了他一些銀兩,要他找一切機會去勾引信誠。

可惜信誠心如止水,很少外出,且一腔柔情早就鎖在心底,任楊沙搭訕殷勤,皆不為所動。倒是她的侍女懷香被楊沙迷得神魂顛倒,不日便以身相許,一心想要與楊沙私奔。信誠知道了之後也未責罰,隻是提醒懷香,楊沙非良善之人,要她小心。

建平本想以信誠的不忠來給圓通一個難堪,哪知結果竟成了這樣,心裏更是不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懷香,以殺掉楊沙為威脅,迫使懷香和她聯手。

信誠待懷香情同姐妹,懷香原是不肯,但一聽說可能對楊沙不利,便亂了心智。建平當時也隻是想懲治一下圓通,並無意取信誠的性命,稱三個月後即可使信誠康複,懷香無奈答應。就這樣,建平利用自己跟著一個不良道士學的法術,在懷香的安排下,施法取走了信誠的天魂和靈慧魄,分別收在一黑一紅兩個小瓶子裏。

天魂主管靈動,靈慧魄主管智慧。信誠天魂和靈慧魄既失,整個人變得呆傻起來。可歎的是,心底的情意已經成了潛意識的習慣,見到第一場大雪,依稀記得要買凍瘡膏。可惜買來之後,卻被懷香送給了楊沙。

※※※

婉娘嗔道:“如此說來,事情竟是因方丈而起了?”

圓通慘笑一下,道:“老衲空學了滿腹經卷,仍擺不脫、看不開這紅塵俗事。”

沫兒道:“既然懷香將白玉膏送給了楊沙,那方丈的又是從哪裏來的?”

圓通苦笑道:“自然是建平公主送的。建平心思機敏,嫉妒心強,也不知從何得到的訊息,竟然知道我和她的私密之約,趁她病了之際,自己送了白玉膏過來。”建平送的,圓通又轉贈了戒色小和尚。圓通對味道的辨別能力極強,覺察到楊沙用了白玉膏,所以昨晚假扮楊沙之時也故意搽了些。

婉娘回過頭,目光隨意地落在牆角的枯木盆景上,道:“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方丈準備怎麽辦?”

圓通淡然一笑,道:“看在圓德大師的麵上,請婉娘幫我一個忙。”圓德是白馬寺的高僧,與婉娘交情甚好。

見提到了圓德大師,婉娘便不推辭,道:“方丈可是要救信誠公主?”

圓德自嘲道:“我躋身圓字輩,實在是對其他高僧的侮辱,唉,圓德再也無臉麵見人。”他從懷裏拿出兩個瓶子來,正是小花貓帶回的一紅一黑兩個鎖魂瓶。

婉娘從盆景上收回目光,道:“方丈真準備這麽做了?”

圓通的眼睛黑亮,目光堅毅,道:“我還有得選嗎?唉,我別無所求,隻要你幫我救她就好。”

四人陷入了沉默。圓通重新閉上了眼睛,一粒一粒地撥著手中的念珠。檀木的珠子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愈發映出冬夜的寂靜,讓人窒息。

文清很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見圓通左手還托著那兩個瓶子,便輕聲問沫兒:“怎麽紅色的也在這裏?”

沫兒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婉娘,道:“今晚為了引出黑袍人,婉娘將紅色瓶子嵌在了門上。圓通大師做同樣打算,也將黑色瓶子藏在了門上。剛才圓通大師就順手兩個瓶子都摸回來啦。”

文清納悶道:“你們怎麽知道黑袍人會來?要是她不來呢?”

沫兒道:“兩個鎖魂瓶被小花貓盜走,黑袍人一定很著急尋找。建平能將一個活人的魂魄分離,自然也能感覺到它的陰氣方位,所以用這兩個瓶子來引她出來再好不過。”

也許正如建平自己所說,她後悔了,所以想找到兩個鎖魄瓶,將魂魄歸位讓信誠康複。

沫兒看看婉娘,接過了兩個瓶子。霎時間,又感覺到了那種伴隨無助和害怕的微弱力量,連忙轉手遞給婉娘。

圓通長出了一口氣,臉色一片安詳,道:“請婉娘成全。”

婉娘淡淡道:“我肯幫你,不代表我就讚成你這麽做。”

圓通慘然道:“你也知道人是什麽樣的,若不如此,此事如何結束?若有來生,我願轉為非人。”

婉娘歎道,“好吧。明日午時一刻我再來。”

圓通坦然一笑,道:“我願舍去這身皮囊,保她清白。”

這幾句話聽得文清沫兒不明就裏。看著圓通眼睛深處透出的喜悅和解脫意味,沫兒竟然隱隱地覺得不祥。

婉娘凝視著兩個瓶子,沉吟不語。

※※※

瓶子上那些奇怪的符號閃著詭異的光點。沫兒總覺得這事還有很多疑點,正想問個清楚,卻聽外麵傳來小和尚戒色的驚聲尖叫:“金剛顯靈了!金剛顯靈了!”

東院西院都亂了起來,有匆匆忙忙的腳步跑往前門。沫兒拉起文清,朝外跑去,與給方丈報信的戒色撞了個滿懷。

文清急道:“發生什麽事了?”

戒色趿拉著鞋子,一臉的驚懼,語無倫次道:“金剛!……兩個人!方丈!方丈!”

沫兒和文清快步跑向大門。寺院門前,十幾個和尚和一些住宿靜域寺的房客,也不顧地上冰冷,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念佛。四大金剛在燈光和月光的混合光影中威風凜凜,怒目圓睜,射出一道道金光,手中的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變成了一條條金色的大蛇,扭曲著身子對著正在地上抽搐的兩個人。

地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已經沒了聲息,隻有手腳還微微顫抖。女的倒伏在他身邊,渾身顫抖,滿麵淒楚,正用盡全力捧起他扭曲的臉,嘶啞著聲音說一些喃喃的情話,但看她痛苦的樣子,顯然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沫兒突然明白過來。

已經有大膽的和尚,提了燈籠去查看。一個和尚叫起來:“是房客楊沙!”一個老者走向前去,道:“這個女子是誰?半夜三更兩人在這裏做什麽?”

另一位粗壯房客疑惑道:“莫不是兩人偷奸,被金剛發現了?”這一猜測很快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肯定是這樣!這佛門淨地,哪容如此玷汙!”

圓通隨著小和尚戒色匆匆地趕來,威嚴道:“阿彌陀佛,發生什麽事了?”眾人一下安靜下來,執事僧上去回道:“方丈,金剛顯靈,有二人被金蛇咬死。”

一位虔誠老者激動道:“這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半夜深夜在這裏見麵,能有什麽好事?這是金剛顯靈了啊!兩人死有餘辜!”

圓通看凝神看了看大門上的金剛,訝然道:“果然是金剛顯靈。先前聽戒色等說起,老衲尚自不信。”整了整衣服,慌忙跪下,誦讀了一遍金剛經。眾人見方丈跪下,連忙又跟著跪了。

門上的金剛漸漸隱退,重新恢複本來模樣。圓通拜完金剛,走過來查看死者。楊沙二人已經斷氣,雙目微睜,口鼻出血,死狀頗慘。圓通長歎一聲,念了一聲佛號,道:“先抬回寺裏。明天一早報官。”

第二天一早,執事僧去報了官,官府來人驗明屍體,查勘案情。最終,官府認定,死者楊沙與信誠公主府上侍女懷香**,被靜域寺金剛以金蛇殺之。楊沙本是異鄉人,在神都並無親眷,便由官府裝殮,草草掩埋了事。信誠公主府通知了懷香家人,將其屍體領走。兩人之死在神都洛陽引起極大轟動,眾人對金剛顯靈一事津津樂道,靜域寺香火更旺,連門口也擺上了香案,專程為拜金剛所用。寺院整日裏香煙繚繞,誦經念佛聲嫋嫋不絕,圓通方丈因有道而盛名遠揚。

幾日過後,坊間隻剩下了關於金剛顯靈的傳說,死去的兩人已經成為佛光普照下的一個符號。

〔八〕

那晚回到靜域寺客房已是深夜,躺在**,聽著文清微微的鼻息聲,沫兒將這幾天來的發現仔細梳理了一下。如今,金剛顯靈事件也隻能瞞得了懵懂的世人。沫兒左思右想,覺得事情的脈絡應該是這樣的:建平公主買通楊沙勾引信誠公主不成,便利用上鉤的懷香施法將信誠變傻。楊沙是個小人,從懷香處得知信誠與圓通的淵源,遂去敲詐威脅圓通。為了保護信誠的名譽,圓通跟蹤並揭穿建平,並設計害死了楊沙和懷香。

也許從楊沙第一次以信誠的名譽威脅圓通時,圓通就已經動了殺機,而所謂的靜域寺金剛顯靈事件從一開始就是圓通設的一個局。但是,楊沙和懷香死時,圓通同自己三人在房裏多時,並未出去,那二人是如何被殺的呢?

沫兒對楊沙並無好感,聽了圓通的故事,更覺得楊沙卑鄙無恥;懷香本來不是壞人,卻因為楊沙背信害主;圓通身為出家人,講求慈悲為懷,但取人性命時卻毫不手軟;對於建平,沫兒更是不能理解,貴為公主,衣食無憂,卻因一點點可有可無的爭風吃醋害自己的妹妹。原來這世上,好與壞的界限竟然如此模糊。

※※※

沫兒終於昏沉沉睡去。他和文清這幾天都累壞了,連早上官兵的吵嚷聲都沒有聽到,一直睡到將近午時,被婉娘闖進來掀了被子,才不情願地起床。

婉娘已經梳洗完畢,穿了一件天青色翻領胡服,頭戴黑色硬翅襆頭,甚是風流倜儻。看他兩個依然睡眼惺忪,道:“今天還有正事呢,快點!”

文清打了熱水,沫兒混亂抹了臉,一邊紮頭發一邊問道:“婉娘,你說楊沙和懷香是怎麽死的?”

文清從臉盆上方抬起頭來,道:“我也覺得奇怪。難道真是金剛殺的?”

婉娘笑道:“哪裏有金剛殺人一事?聽他們胡說呢。”

沫兒突然道:“你帶了赤菌粉了?”

婉娘眨著眼睛道:“別問了,先做正事要緊。”

※※※

太陽正南,眼見已經午時,三人去了方丈房裏。

方丈房間屋門虛掩,圓通坐在蒲團上,正在查看小和尚戒色的凍瘡,口裏說著:“我給你的凍瘡膏你怎麽不用呢?這要是凍開了頭年年都凍,可就不好治了。疼不疼?”

戒色吸溜著鼻涕,傻笑道:“舍不得。不疼,有點癢。”

圓通從衣袖裏拿出一條粗紋棉布手帕,在戒色的鼻子上擰了一通,責備道:“傻孩子,別藏著了。還有呢。”起身從書桌的抽屜裏又拿出一瓶白玉膏塞給戒色。

戒色接過,打開蓋著聞了聞,道:“真香!”

圓通歎了口氣,用手指抿了一點塗在戒色手上,一邊輕揉一邊道:“我不在了你要聽師兄們的話。誰要欺負你,你就去告訴執事師父。好好和大師父們學經文,多讀些書。遇事不可任性,做人要良善……”一扭頭看到婉娘等站在門邊,下麵的話頓時打住。

戒色愣愣道:“方丈要去雲遊嗎?”

圓通一呆,回頭慈祥地對戒色道:“哦,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戒色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低頭站了起來,雙腳在地上蹭來蹭去,輕聲道:“要去很久嗎?”

圓通沒有回答,拉過戒色,摸摸他的小腦袋,柔聲道:“好孩子,去吧。”

戒色含著眼淚道:“方丈你早點回來。”連文清和沫兒也不理,扭頭跑出了房間。

圓通愣神看著他跑遠,方微笑著對婉娘道:“開始吧。”

婉娘看著戒色的背影道:“方丈佛心無限。”

圓通歎道:“這孩子是個棄兒,挺可憐。”

房間裏有白玉膏淡淡的香味。沫兒覺得似乎有哪裏不一樣,卻想不起來,聳著鼻子,偷偷拉拉文清。

文清四處看了看,悄聲道:“沒什麽啊。就是今天沒點熏香。”

沫兒猶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用力地拍了拍文清的肩,搞得文清莫名其妙。

熏香。前幾次來時,桌麵上的小薰爐是點燃的,發出淡淡的香味。可是昨晚到現在,熏爐沒有了。

圓通靜靜地坐在蒲團上,神態安詳,看沫兒時而好奇時而疑惑,道:“小施主有什麽要問的?”

婉娘正在點燃桌上的油燈,然後拿出兩支長長的銀針在火上烤著。沫兒看了一眼婉娘,謹慎道:“方丈,您喜歡點熏香?”

方丈向婉娘讚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轉向沫兒,“不,我從來沒有點熏香的習慣。這些熏香,原是為了金蛇而點的。”他起身,將身下的蒲團翻轉過來,下麵竟然是空的。

文清驚道:“真的有金蛇?”沫兒探頭看了看,道:“這裏什麽也沒有。”

圓通將蒲團擺好,重新坐下,道:“當然沒有。”

看文清和沫兒一臉茫然,圓通道:“楊沙和懷香就是金蛇殺死的,但此金蛇並非金剛手中的金蛇。”

婉娘猶自在火上燎著銀針。圓通從容不迫地講著金蛇。果然如沫兒所想,從楊沙以信誠相威脅開始,圓通便處心積慮想除去他,先是故意造勢,讓幾個小和尚看到門上金剛顯靈,然後四處雲遊,尋找合適的毒物。一月前,在邙嶺後山,無意中發現一條一尺來長的小金蛇,帶回寺院,養在房內。昨晚放出金蛇,殺了二人。

文清奇道:“這和熏香有什麽關係?”

圓通道:“這種西域香料,不僅可以掩蓋異味,還可以抑製金蛇的活動。”

沫兒突然想到昨天傍晚,小和尚戒色偷偷摸摸的樣子,皺眉道:“戒色……幫你開關門,並尋找時機把金蛇放了出來,是不是?”

圓通深深地盯了一眼沫兒,雙手合十道:“不,我提前將金蛇放進了柴房,隻是讓他去喂了一次,並未讓他參與任何事。你放心,他什麽都不知道。”

婉娘燎好銀針,看了看窗外,慢悠悠道:“時辰到啦。”

圓通閉上眼睛,嘴角微泛笑意。婉娘拿出兩個鎖魂瓶,分別交於文清和沫兒,簡短道:“黑色先來,接十二滴。”然後將其中一支細長的銀針慢慢紮入圓通眉心,用另一支將其頂端向下按壓。

鮮紅的血順著銀針滴落下來,沫兒慌忙用鎖魂瓶接住。血滴落處,瓶身上的符號猶如動了一般,在殷紅中若隱若現,露出猙獰的黑紅色光芒。十二滴血液將瓶身全部包裹,並緩緩滲入,符號終於不見,瓶子變成了普通火漆封口的黑瓶。

一炷香工夫過去,婉娘拔出銀針,道:“好了。”

圓通睜開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拿過兩個小瓶子捧在手心,柔聲道:“丫頭,我要走啦。你可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沫兒心裏的不安愈發膨脹。小花貓不知何時溜了進來,跳上圓通的膝蓋,仰臉望著他,喵喵的叫聲中充滿了悲傷和不舍。

圓通將兩個瓶子捂在胸口,一手去攬小花貓入懷,用下巴蹭蹭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低聲道:“你要回去照顧她,知道嗎?”

小花貓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一下下地舔著他的手指。圓通陷入遐思。良久,才抬頭對婉娘道:“麻煩將這隻小貓一並帶給她。”

沫兒默默接過瓶子。婉娘抱起小花貓,道:“放心。”

圓通雙手合十道:“謝婉娘成全。”指著牆角那株枯木盆景,道:“這盆東西,圓通留著無用,就送與婉娘作為謝禮好了。”又打開抽屜,拿出一個荷包來,遞給文清和沫兒,“這些是那晚建平給懷香的酬勞,給兩位小施主買糕兒吃吧。”

文清連忙推辭,圓通歎道:“我終究是個俗人。其實我有一事要麻煩兩位小施主,我看兩位宅心仁厚,希望能時不時回來看望下戒色。”文清回頭看看婉娘,婉娘道:“收下吧。”

沫兒覺得心裏堵得慌,忍不住道:“為什麽要這樣?方丈你其實可以……留下的。”

圓通微微笑道:“我在,對她來說終是牽絆。我走了,便不會有人以此相脅。況且,金剛一事既出,我不走,天地難容。”

沫兒不知說什麽好了。此事被揭穿,建平雖然一時羞愧而去,但時間久了,難保不會再因嫉恨而動什麽惡念。

文清抱了那盆枯木,三人告別方丈,看到戒色遠遠地靠在廊柱上無精打采,心下皆覺戚然。

〔九〕

冬日很少有這麽好的陽光,既熾熱又明亮,讓人感覺暖暖的。

文清去西院戒空那裏結了這幾天的香油錢,三人乘坐馬車離開。

沫兒悶悶道:“這幾次碰到的事都讓人不痛快。你說信誠公主要是好了,知道圓通方丈圓寂,她心裏該多難過?”

婉娘悠然道:“紅塵情事,個個看不穿。圓通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文清囁嚅道:“婉娘,你怎麽不阻止圓通方丈?你要說了,他也許會聽。”

婉娘歎道:“傻小子,我怎麽阻止?他殺了懷香和楊沙,你叫他怎麽麵對自己?”

文清從圓通的談話中已經隱隱猜到,但一直不願相信,如今聽婉娘親口說出來,不禁大感遺憾,唏噓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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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路沉默,將到聞香榭,沫兒見文清小心翼翼地抱著枯木盆景,疑惑道:“這就是你說的利了?一段枯木而已,有什麽用?”

婉娘抿嘴笑道,道:“你來說說,金剛如何會顯靈呢?”

沫兒老實答道:“那晚我見你用手抹了金剛之後,金剛便顯靈了。所以我想,你肯定是將上麵抹了赤菌粉,可以閃閃發光的。哎呀!”

文清被他的驚叫嚇了一跳,婉娘笑罵道:“鬼叫什麽?要是這盆赤金王菌摔壞了,沫兒你二十年的賣身契可鐵定跑不掉!”

沫兒不服道:“摔壞也是文清沒抱好,怎麽又賴我頭上?”說著得意道,“這個叫做赤金王菌?嘿嘿,就是它了。圓通方丈用了這個東西,是不是?”

婉娘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這赤金王菌,是赤菌中的極品,初時長在極陰之地,長成之後才能移植他處。它不僅是做香料香粉的上乘之材,還是一種奇蛇——金蛇的食物。金蛇原是地陰所化,須地氣充足之處方能生出,以赤金王菌為食,世間極為少見。饒是邙嶺天靈地傑,才生出金蛇被圓通所捉。

圓通博覽群書,對這些東西十分相熟。見了金蛇,便想到附近肯定有赤金王菌,故將兩者都找尋了回來。這兩種東西本身隻有微微的土腥味,但當金蛇進食時,它的唾液同赤金王菌混合,則會產生一種奇異的香味。為了掩蓋這種香味,圓通在房間了點了含有蘇合、白檀的熏香,同時這種熏香還可以抑製金蛇的活動,不至於狂性大發。

就這樣,圓通將金蛇養在房間裏,並利用赤金王菌特有的熒光功效製造了“金蛇顯靈”事件。前一晚,圓通跟蹤建平進入信誠府後,實在忍不住對信誠的牽掛,冒著被懷香認出的危險,闖進了聽竹書齋,臨走之前,以楊沙之名約懷香於第二天晚上子時在靜域寺門口見麵。第二天傍晚,圓通將金蛇轉移到柴房,托戒色去喂了一小片赤金王菌,故意不讓金蛇吃飽;然後找機會約了楊沙,承諾在子時門口見麵,商談讓出方丈之位一事。並將婉娘轉交的黑色小瓶藏在門上,引建平出來。而婉娘做同樣打算,也將紅色瓶子放在門上作為誘餌。

揭穿了建平,圓通將兩個鎖魂瓶一起帶走。當圓通與婉娘三人交談之時,楊沙按約定時間來到門前。金蛇饑餓難忍,又沒有抑製的熏香,被門上的赤金王菌氣味吸引,爬行至門邊,正好遇上楊沙。金蛇雖然體形甚小,但行動疾利,快若閃電,很快便將其咬死;隨後而來的懷香見心上人倒地抽搐,昏暗燈光下不及細看便來攙扶,結果也命喪蛇口。

文清佩服道:“果然還是婉娘厲害。一開始就注意到異常了。”

婉娘得意道:“當然,一個寺院的主持,房間裏點了非香燭的熏香。佛門弟子講求六根清淨,自然平和,房裏卻擺了個扭曲的枯木做成的盆景,這難道還不奇怪?怎麽樣,我厲害吧?”

沫兒心裏服氣,嘴上卻不承認,隻管問道:“金蛇咬人,怎麽不見傷痕?連官府都檢驗不出。它傷人之後又去了哪裏?”

婉娘道:“這就是圓通計策的高明之處了。這種金蛇,聚地陰之靈,最不喜光,更不喜渾濁之氣。狂性發作之時,它不像其他蛇類,碰到人的哪個部位就咬哪個部位,而是專咬……”突然收住了聲音不說。

沫兒和文清好奇起來,追問道:“咬哪裏?”

婉娘咬唇道:“唉,我是怕你倆聽了心裏不舒服。這種蛇攻擊人,專咬人的舌頭,而且它牙齒小,咬過之後牙痕很快不見。被它咬到的人,看起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傷痕,卻因陰氣逼走陽氣,身上陽魄散盡而死,連仵作也檢驗不出。”

兩人想起楊沙和懷香死時的慘狀,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沫兒低聲道:“這個金蛇殺人法,可真夠毒的。”

婉娘長歎了一聲,道:“金蛇傷人之後,受人的濁氣影響,自己也活不得啦。不足一刻工夫,便會化為精氣與大地融為一體。所以自然沒人發現它。”

沫兒不覺愣了,喃喃道:“圓通方丈何嚐不是這樣?迫不得已殺了楊沙和懷香,卻終究受了俗濁之氣侵蝕。”

文清沉默半晌,道:“和金蛇相比,圓通方丈更可敬。他雖有過錯,卻情非得已。”

站在圓通的立場上看,以楊沙的為人,便是給了他方丈之位,也難保他不再做出什麽危害信誠的事來。懷香情令智昏,糊塗起來不管不顧,分析起來,要保護信誠,兩人竟然非死不可。同時,圓通一介僧人,奈何不了建平,此事也終究是因圓通而起,殺掉自己,斷了建平的念想,不僅可以保信誠一個平安,也還自己一個心安。

沫兒覺得自己的小胸口透不過氣來。在外流浪時,沫兒就知道,對於自己製服得了的惡人,可以動用手段或者武力;對於自己不能懲治的惡人,隻有遠遠地逃開。可是圓通,因為信誠,不能逃開,隻能犧牲自己。心有牽掛,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

見婉娘用探詢的目光看著自己,沫兒挺了挺胸,道:“不錯,若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嗎?如果是為了我呢?”

沫兒做了個鬼臉,哂道:“你?你強悍得像個巨靈神。別人不找你的麻煩就罷了,還敢來害你?找死呢這是!”

婉娘似乎有些失望,嗔怒道:“哦,原來我在你心裏是個悍婦啊?”接著莞爾一笑,“不過我就當你是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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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貓從婉娘膝蓋上抬起頭來,無精打采地輕叫了一聲。婉娘撫弄著它的背,輕笑道:“好貓兒,這次多虧了你啦。”小花貓鼻子上的傷已經好了,黑痂脫落,留下一條白色的痕跡。

文清在旁邊也讚道:“小花貓竟然將兩個鎖魂瓶偷了出來,真厲害!”小花貓不能講話,此事又不能去問建平,也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麽,但料想是經過了一場惡鬥。

沫兒湊上去,親了親小花貓的粉紅色小鼻頭,涎著臉笑道:“正是,應該慰勞下小花貓兒才對。小花貓,你說中午吃什麽?洛陽水席?胡人烤肉?還是溢香園的羊肉湯?”

婉娘羞他道:“自己想吃就直說好了,扯上小花貓做什麽?”

文清不舍道:“可惜小花貓就要還給信誠公主了。”

沫兒連忙道:“是呢。所以更應該歡送下它。”正盤算著如何讓婉娘帶他們去大吃一頓,突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奇怪,小花貓在我們家了這麽久,一直乖乖的,怎麽突然想起找主人了呢?”

婉娘聽沫兒無意中改口稱“我們家”,不禁一笑;又沉吟道:“我想,當初信誠意識到了危險,慌忙趕走小花貓,那時她還是好好的。等信誠來買白玉膏時,三魂七魄已經少了一魂一魄,小花貓應該也是此時才意識到主人有難,而不是拋棄它。”

沫兒握緊了拳頭,“後來建平來買香粉,小花貓肯定從她身上嗅到了主人的魂魄氣息,所以攻擊了她,並晚上外出,從建平府中偷出了鎖魂瓶。”

婉娘道:“應該就是這樣了。”

文清感慨道:“原來小貓同人一樣有情有義。小花貓當初肯定以為是主人不要它了,所以寧願待在我們家。後來發現其中另有緣故,就拚了命想救回主人,真是可敬可歎。”

沫兒逗了會兒小花貓,道:“婉娘,你取圓通方丈的眉心血滴在鎖魂瓶上,是不是信誠公主的魂魄就可以歸位了?”

婉娘故弄玄虛道:“天機不可泄露。”

三人回到聞香榭正當飯時。本以為黃三已經做好了飯,誰知冷鍋冷灶,榭裏竟然沒人。

蒸房的爐火已滅,製作的半成品花露還擺在石台上;水池旁邊,一盆未洗的衣服已凍結在一起;黃三的房門也未關。看樣子,已經出去多時。

沫兒從廚房抓了一塊冷糕餅,一邊咬一邊大聲叫道:“三哥!三哥!”

婉娘側頭朝黃三的房間裏看了一眼,道:“不用叫了,三哥不在。”

文清看著石台上結成冰淩的半成品花露,撓頭道:“三哥做事從來不這樣沒交代的……發生什麽事了?”

婉娘歎道:“該來的總要來。”轉身進了房間,留下文清和沫兒兩人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