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公孫玉容,婉娘指揮黃三和文清,從二樓中間的空房間裏搬出一套極其複雜的工具來。說其複雜,是因為種類眾多,各種圓的、扁的、長的、短的、大的、小的,陶的、玉的、鐵的、銅的等工具,然後是牡丹花根、花粉,梅花、月季、美人蕉、杜鵑、蘭花、桂花、芙蓉、水仙等各種幹花瓣,多的有一簸箕之多,少的隻有一把左右。

沫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大片的東西,道:“做什麽?準備開店啊?”

婉娘一樣一樣地清點著,瞥了黃三一眼,道:“三哥,我們這次做群芳髓。”

黃三一愣,眼裏透出一絲驚喜,隨即又轉回平淡,默默地將各種花瓣遞放進小竹箕裏,仔細地挑揀。

沫兒念叨著:“群芳髓、群芳髓,一聽就是麻煩的東西。公孫小姐沒有定製這個呀。”

婉娘瞪他一眼道:“廢話多的!趕緊幹活,否則就將你賣給公孫小姐!”

文清和沫兒抬起一口大鐵鍋,放到蒸房的鍋台上。黃三將挑好的牡丹花根去皮,裹了蜂蜜在火上炙烤,直到牡丹花根變成暗黃色,然後將其研碎,放在蒸籠裏蒸了一個時辰,再反複細淘,用了將近一天的時間才淘出一小盅微微有些苦味的牡丹露來。

第二天,婉娘去了於府。黃三拿出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花瓣,將其放在溫開水中浸泡了半炷香工夫,撈出在鍋裏烘製,去除水分,然後將幾乎回複原樣的花瓣放在一張細棉紗中,反複揉搓,直至變成一團花泥,再在淘碗上擠壓出汁液,淘幹淨了備用。

沫兒累得手腕酸軟,剛偷了個懶想去廚房找塊糕吃,卻見婉娘回來了,手裏拎著個油紙包,喜笑顏開。一見黃三和文清都在忙活,沫兒卻悠閑地晃悠,頓時豎起眉毛道:“好啊沫兒,趁我不在你又偷懶!”

沫兒氣急敗壞,直著脖子高聲叫道:“你問三哥我有沒有偷懶?”賭氣直直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將嘴巴撅得老高。

文清連忙道:“沫兒一直和我們忙到剛才,一點都沒偷懶。”

婉娘打開油紙包,道:“我買了全福樓的桂花糕,快過來吃。”沫兒將臉扭到一邊,不理她。

婉娘拈了一塊,優雅地咬了一口,拖長了音調道:“好香啊。這個時候吃桂花糕最好不過。”

文清拿了一塊送給沫兒,沫兒給他一個後背。婉娘大聲道:“文清,他不累,糕兒你吃了吧。”沫兒一把奪過桂花糕,一口塞進嘴巴,對婉娘怒目而視。

婉娘忍住笑,裝作不在意道:“哦,我剛才在街上碰上了一個人。十二三歲,耳朵上有顆小痣。”

沫兒騰地站了起來,叫道:“你看到小五了?他……怎麽不來找我?”

婉娘慢悠悠道:“喲,你不是不理我嗎?”

沫兒恨得牙根癢癢,衝過來抓起一把糕塞進嘴巴,急道:“快說,他怎麽樣了?”

婉娘收起笑容,認真道:“沫兒,我不了解小五,但是我瞧著不太好。他似乎在做一些非法的勾當。”

沫兒愣了愣,低聲道:“什麽非法的勾當?”

婉娘丟出一個髒兮兮的癟荷包,道:“你自己看。”

荷包是綠錦緞做的,但上麵汙跡斑斑。沫兒打開來一抖,裏麵掉出個金戒指來。沫兒撿起來,對著陽光仔細瞧了瞧,悶聲道:“女人的戒指。他偷的?”

婉娘道:“荷包裏還有東西呢。”

沫兒放下戒指,捏捏荷包,果然還有東西,伸手進去拿了出來,定睛一看,“哇”的一聲大叫,將手中的東西拋在了地上,把黃三和文清都嚇了一跳。

地麵上,是從指根處齊齊斬斷的一截手指。手指細長,光澤全無,黃白中泛出死灰色,呈現一種脫水後的僵硬。長長的指甲和細膩的皮膚,顯示出主人的良好家境。戴戒指的印痕尚在,斷麵並無血跡,像是從死人身上斬下來的。

※※※

這些天來,沫兒一直篤信,小五絕不會是盜墓賊。盡管他不知道小五在長安做什麽、過得怎麽樣,但總覺得,以他對小五的了解,怎麽可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從忠厚老實轉變為心狠手辣呢。即使他確實參與盜墓,也一定是被逼的。可是看了今天的斷指,沫兒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婉娘用一個軟帕將地上的斷指裹好撿起來,遞給黃三道:“先收起來吧,等找到它的主人就還給她。”

文清看沫兒陰沉著臉,輕問道:“婉娘,你從哪裏得的這個荷包?”

婉娘瞥了一眼沫兒,道:“小五從我身邊走過,打算偷我的荷包,沒偷著,反而讓我將他的荷包摸了回來。那個戒指,本來是戴在手指上的,被我捋了下來。”

沫兒心亂如麻,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將小五的事丟在腦後,不去想他,瞪了婉娘一眼道:“你摸了那東西,洗沒洗手,就買東西給我們吃?”

婉娘壞笑道:“沒洗,我還故意把斷指上的髒東西抹在了糕上,小心晚上它的主人來找你。”

沫兒氣哼哼道:“你去看於靜小姐,她怎麽樣了?”

見沫兒終究沒忘了正事,婉娘眼裏透出一絲讚賞的味道,道:“於小姐好得很,我已經說服她訂製了這款群芳髓。”轉向黃三道:“夏花露做好了沒?”

文清答道:“做好了。”原來剛才的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四種花瓣混合擰出來的汁叫做夏花露。

黃三另取了桃花、**和桂花出來。也不知桃花怎麽保存的,各個花瓣猶如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一般,嬌豔欲滴。文清捧起一捧嗅了嗅,喜道:“這還是三月三時采的呢。”

婉娘指揮道:“沫兒文清,將桃花稱出三兩,淘出汁子。三哥,你來做秋花露。”

淘製桃花汁,相對來說比較簡單。而秋花露就麻煩了。黃三取出三個小號的鐵鍋,裏麵放入幹淨的細沙,將半斤**、三兩桂花、二兩蘭花分別放入鍋中,慢火加熱,火候要掌握到最好,既不能炮製時間過長,將花瓣炒糊,又不能火候不足,難以磨碎。然後將細沙連同花瓣兒放涼,再用篩子將沙子篩出,將剩下的花瓣,隻揀出其中完整的,放入石臼中研碎。

文清沫兒擰完了春花露,過來幫手黃三。沫兒看著這一道道工序,吐舌道:“我就說,一聽名字就知道這個花露肯定麻煩。婉娘,這個要貴些才好,否則對不起我們幾個花費的工夫!”

婉娘拿著一支玉簪,正挑了牡丹露放在鼻子下聞,聽沫兒這樣說,眉開眼笑道:“不錯不錯,知道價錢要貴些,沫兒終於像我聞香榭的小夥計了!”

文清和黃三嗬嗬笑了起來。沫兒哼了一聲,道:“你這人,真是俗氣得很。”

炮製好的**、桂花和蘭花要細細地研碎,加入少量杜康原酒蒸一個時辰,去掉**的澀味、桂花的濃鬱和蘭花的苦味,再淘出汁液,混合在一起,秋花露做成,這一天也過去了。

※※※

接著做冬花露。如今剛入臘月,梅花尚未到盛放期。這些天忙得四腳朝天,連沫兒這個調皮鬼都未曾留意塘邊的梅樹是否開花,婉娘卻隻是憑空對著後麵的方向聞了一聞,就道:“唔,雖然開得不多,也夠用了。”

一大早,婉娘帶了文清沫兒,親自動手,將塘邊的一棵梅樹上的花兒采了個精光。回到蒸房,將梅花與二兩紅藍花瓣一起放在蒸籠裏蒸了,分別擰出花汁,然後淘淨。

如今四季花露都做好了,一字兒排開擺在桌麵上。沫兒拿起疑惑道:“這麽多種,氣味不同,脾性不同,敢這樣調配嗎?”

婉娘拿起夏花露聞了聞,道:“各種花露,做法各不相同,為的就是讓他們相互配伍。”月季、石榴、美人蕉和芙蓉,開於盛夏,花性單一而熱烈,月季的多情、石榴的熱烈、美人蕉的高傲與芙蓉的冷豔互補互通,故可糅合在一起;春日嬌嫩濃鬱,隻用桃花露便可;秋季花卉雖多,但秉性大異,各有風骨,未做好之前不能相容,所以桂花、**和秋蘭需分別做好,再進行配置;冬季百花皆無,獨餘寒梅,若單用梅汁,做出的花露過於冷傲,不適宜冬日使用,故需少量性情熱烈的紅藍花瓣調和。做成了四季花露,才能配置群芳髓。

沫兒和文清正是調皮貪玩的年齡,對胭脂水粉的製作向來不大上心,文清還好些,沫兒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萬沒想到其中有如此多的講究,一時聽得目瞪口呆。

文清不好意思道:“看來以後要好好學才行。”

沫兒嘴硬,不肯助長婉娘的得意,隨口道:“把這些兌在一起,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無奈歎氣道:“蠢材啊蠢材,不如將你送給公孫小姐打雜算了!要是像你說的這麽簡單,我這聞香榭還做什麽生意!”說著,將最早做好的牡丹花露拿了出來,用一個鐵木小勺,將其分成四份,分別倒入四季花露,搖勻了靜置。

〔六〕

花露靜置期未到,文清和沫兒樂得清閑。原想睡個大懶覺,可沫兒心裏煩亂,一會兒想起小五,一會兒又想起自己的爹娘,亂七八糟做了一晚的夢,天不亮便醒了。

三哥已經起床,正在大堂挑揀花瓣。沫兒走下去,坐到他身邊,黃三抬頭一笑。沫兒有心問問他前晚有什麽心事,想想終歸是不妥,呆坐半晌,道:“三哥,我知道你能聽見。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世?我爹娘是做什麽的?”

黃三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低頭重新幹活。沫兒苦笑了一下,垂頭沮喪道:“你當然不會知道。要是師太在……就好啦。可是我幾次聽婉娘講到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是誰?為什麽我總覺得婉娘應該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呢?”

黃三愣了一下,拍拍沫兒的肩,似乎想要說什麽話,又猛然咽下。沫兒本來心裏煩悶,是無話找話的,一見黃三這樣,心中又有了疑慮,低聲道:“三哥,其實如今在聞香榭,我也知道該知足了。可是我還是很想知道我的爹娘是誰,他們為什麽不要我。”

一絲慌亂從黃三的眼中一閃而過,卻被沫兒捕捉到了。沫兒看著黃三的眼睛,歎了口氣,道:“我從小就可以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總是被人當作怪物。三哥,你說我是不是個怪物?”

黃三恢複了正常,低頭撿了一會兒花瓣,抬頭比劃起來,意思說,在聞香榭裏很好,不要想那麽多,關於沫兒的身世,他也不知道。

沫兒將雙手籠在袖筒裏,圍著火爐發了一會兒呆,站起身道:“三哥,我去找小五。”

話音未落,隻聽樓上道:“洛陽城這麽大,你打算去哪裏找?”婉娘嫋嫋娉婷從樓梯上走了下來,手裏拿著小五拋給沫兒的那個赤色粗布荷包。

沫兒道:“你昨天在哪裏碰到他?我就去這附近找去。”

婉娘掩口打了個哈欠,慵懶道:“不用去啦。你朋友已經來了。給你。”將荷包丟給他,“今天給你放假,出去陪小五吧。”

沫兒驚喜道:“來了?”接過荷包,朝婉娘一揖,箭一般朝門口衝去。

※※※

門口空****的,並無一人。順街而行的風猶如小刀一樣,割得臉兒生疼,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整個腹腔都變得冰涼。沫兒遲疑了一下,縮了縮脖子,沿著街道朝定鼎天街走去。天色尚早,淡淡的晨霧中偶爾傳來幾聲雞鳴和犬吠。街邊一個賣炭老翁,拉著滿滿一車新燒製的炭,有氣無力地吆喝著“賣炭囉,上等炭”,長長的尾音在寒風中打著戰兒。幾家早餐點已經開張,蒸騰的熱氣吸引著鎖肩拱背的早起食客。

沫兒一邊張望,一邊慢慢朝前走著。婉娘說小五已經來了,怎麽還不現身?

行至溢香園門口,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太陽探出了頭,一束金色的陽光落在樹梢上,薄霧在晨光中跳躍纏繞,並漸漸消散。

沫兒的手腳已經凍得麻木,站在街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荷包。荷包沉甸甸的,搖起來叮當作響,沫兒記得裏麵是一些女人用的首飾,如今打開一看,卻隻有一大把銅板,不過也足夠沫兒一天使用的了。

“嗨!”一隻手重重地拍在沫兒的肩頭,嚇了他一跳。回頭一看,卻是前幾日在老王燙麵角店前丟了錢的小李哥,挑著一擔柴,帶了個厚厚的棉耳朵帽子,眼睛正盯著沫兒的荷包。

沫兒慌忙將荷包背在身後,警覺道:“幹什麽?”

小李哥放下柴,摘下帽子,頭上冒出騰騰的熱氣,“你拿的荷包是……是從哪裏來的?”

沫兒心道難道這個荷包是他的?眼珠一轉,挺了挺胸,坦然道:“我剛在那邊路上撿的,我看還不錯,就把我的錢放進去啦。”

小李哥一張大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這個,是我的荷包,前幾日被人……偷了!”

沫兒佯裝失望道:“這樣啊?好吧,還給你。”拿出荷包,將裏麵的銅板一股腦兒倒進口袋,一臉無辜地將赤色荷包遞還給他。

小李哥搓手道:“這個裏麵……”

沫兒睜大眼睛,捂著口袋道:“這些錢可是我的,荷包我撿的時候就是空的。”

小李哥看沫兒不像說謊,抓了抓頭發,自言自語道:“嗨,算了,看來我是無福氣享用這些意外之財。”對沫兒道:“我不要了,荷包你用吧。”

沫兒鞠了一躬,甜甜地道:“謝謝老叔。”飛快地將銅板重新裝好。小李哥看了看沫兒,欲言又止,去重新挑了柴擔子離開。

沫兒有些不忍,但是這個荷包是小五給的,要留著等小五問清楚,說謊實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目送小李哥走了,在身後大聲道:“老叔慢走!”小李哥頭也不回,朝後擺了擺手。

沫兒正想要不要繼續等下去,突然身體騰空,似被人扛了起來,雙手也被緊緊抓住,動彈不得,不由得“啊”一聲大叫,聲音未及完全發出,一隻冰涼的大手在他臉上一抹,雙眼一陣刺痛,嘴巴被塞進了一個麻核。

在前麵晃晃悠悠走著的小李哥聽到動靜,回頭看了一眼。沫兒口不能言,隻用雙腳不住踢騰,本來以為小李哥看到會來救他,哪知他遲疑了一下,將帽簷拉低,挑起擔子飛快地走了。

沫兒拚命眨眼,想看清是誰抓的他,視線卻越來越模糊。聽聲音,周圍有人圍了過來,問怎麽回事,扛著他的人粗聲大氣道:“沒事,我家小子,跟他娘置氣呢,不肯回家。”有圍觀者道:“如今的小子難管得很,是該治一治了。”沫兒聽這人竟然冒充他的父親,不由大怒,一腳勾住了他的腰帶,一腳上使了全力,狠狠地朝這人屁股上踹去,此人吃痛,也不說什麽,手上力度加大,捏得沫兒的雙臂痛徹入骨,幾乎昏了過去。

這人扛著沫兒一路疾走,走過鬧市時還裝出一副教訓孩子的口吻,嘮嘮叨叨道:“你這孩子,賣豬的錢你也敢偷,還不認錯,你娘多傷心你知道嗎?”旁邊的人隻道是父親管教孩子,再不疑有他。

沫兒漸漸冷靜下來,雖然仍在竭力掙紮,但已經明白自己被壞人擄走了。

※※※

那人帶著沫兒七拐八拐,剛開始沫兒還記著方位,到後來發現拐的彎兒太多,隻好留心旁邊的聲音和氣味。聽外麵有時人聲鼎沸,有時又一片寂靜,但應該還在洛陽城中。

約過了半個時辰,聽到大門“吱扭”一聲響,似乎來到了一個極為空曠的大房間裏,沫兒被丟在地上的一塊毛氈布上,屁股摔得生疼。那人並不做聲,飛快地用兩條布帶子將沫兒的手腳縛上,扭頭便走,大門嘩啦一聲被鎖上了。

空氣陰冷,四處彌漫著一股陳腐的黴味。支著耳朵細聽,直到那人的細微腳步聲已經聽不到。沫兒側臥在地上,手腳酸軟,用盡全力翻了個身,慢慢坐了起來。

過了良久,眼睛的不適減輕了一些,漸漸能夠模糊看到周圍的情形。這裏像是一間庫房,柱角高深,地方寬敞,四周並無窗戶,隻有高處有兩個天窗。遠處一端淩亂地堆著大堆的麻袋,另一端放了一張床,床頭有一個形狀奇怪的擱架,擱架分為多個小方格,裏麵擺著一些東西,上麵蒙著紅布。

沫兒試著活動了下手腳。布帶綁得並不很緊,但打了死結。因嘴巴被塞了麻核,無法用牙齒咬。沫兒坐的位置偏近床的這端,身後便是庫房的柱子,本想將布帶在柱子上磨一磨,結果手上的皮都蹭掉了,布帶仍然毫發未損,急得沫兒滿頭大汗,心中不住地咒罵擄他的那個人。

※※※

費了半天的工夫,手腳上的布帶也沒解開。而因為那個該死的麻核,整個口腔麻木,口水將衣襟滴濕了一大片,讓沫兒覺得異常惡心。

自己在神都並不認識人,怎麽會被抓了來呢?婉娘說小五來了,小五在哪裏?不過婉娘一定會來救他的。沫兒決定靜觀其變,重新靠著柱子坐好。

太陽光從天窗斜照進來,落在沫兒的腳邊,看來已經將近午時。門外突然有了響動。

沫兒連忙躺倒,閉上眼睛。門外的鎖被打開,一高一矮兩個人走了進來。兩個人都是短衣短衫,看起來像是哪家的家仆。

一個留有短須的高個男子朝沫兒的屁股輕輕踢了一腳,粗聲大氣道:“還沒醒?”聽聲音正是剛才抓沫兒來的那個。沫兒連忙閉住氣,一動不動,在心裏用最惡毒的語言將這個冒充自己爹爹的男子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

圓臉的矮個子男子遲遲疑疑道:“別是死了吧。”說著往後一跳,好像真看見死人了似的。

短須男子不耐煩道:“哪就這麽容易死了?我隻用了一點噬魂粉。”沫兒暗自後悔自己平日裏不好好學習,也不知道噬魂粉是什麽東西。

短須男子俯身將沫兒拎了起來,用手指試試鼻息,沫兒垂著頭,手腳自然伸展。短須男子驚道:“沒氣了!”哪知此時,沫兒口舌麻木,一滴口水正好流出來,滴在短須男子未及拿開的手背上。

短須男子一把沫兒丟在地上,宛如丟一塊破舊的抹布,摔得沫兒的骨頭都要斷了。圓臉男子膽戰心驚道:“死了?這可怎麽辦?”

短須男子喝道:“哪裏死了?這小子裝呢!”沫兒見被他識破,睜開眼睛怒目而視。

圓臉男子頓時手忙腳亂,掀起前襟的衣服想遮住臉,又遮不住,十分狼狽。短須男子訓斥道:“還不趕緊幫手!”

圓臉男子嘟囔道:“你不說他看不見的嗎?這下完了,他看到我的臉了!”

短須男子伸手將沫兒嘴巴中的麻核摳了出來。沫兒大聲咳嗽起來,並不住地幹嘔。

短須男子雙手叉腰,獰笑著道:“小子,東西呢?”

沫兒幾乎嘔得五髒六腑錯了位,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圓臉男子連忙走過來在他後背上拍著。

“什麽……東西?”沫兒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大著舌頭問道。

短須男子一把抓住沫兒的前襟,惡狠狠道:“別給老子裝傻!”沫兒的前襟全是口水,濕膩膩的,短須男子厭惡地一把甩開,將手上的口水抹在沫兒的背上。

圓臉男子連忙道:“你別嚇著他。”蹲下身,滿臉和氣問道:“你把東西還給我們,就放你回家。”

沫兒哭了起來,委委屈屈道:“什麽東西?我今天一大早出來買炭,就帶了幾十文錢。你們要打劫,就送給你們好了。”

短須男子“呸”了一聲,眯起眼睛冷笑道:“這小子果真是個表麵老實的。”揮著巴掌就朝沫兒的臉上摑來。圓臉男子急忙攔住,道:“四哥你是不是搞錯了?搜搜不就知道了!我看這孩子不像說謊。”

短須男子鄙夷地斜他一眼,道:“婆婆媽媽的!那些東西,他會帶著身上嗎?”這樣說著,還是將沫兒渾身上下搜尋了一番,找到那個朱色粗布荷包,翻開看了看,將其中的錢全部倒進了自己的口袋。

沫兒突然想到了小五。看情形,他們把自己當作了小五。那些東西,應該就是上次小五給的那些首飾。可是他們既然抓了自己來,小五在哪裏,有沒有危險?

轉瞬之間,沫兒已經動了幾個念頭。如果承認自己不是小五,他們會放了自己還是會殺人滅口?如果繼續假冒小五,拿不出他們要的東西,又該怎麽辦?

沫兒決定冒一次險。他抹了一把眼淚,抽抽搭搭道:“兩位老叔是不是找一些女人用的首飾?”

短須男子眼睛一亮,暴喝道:“快說,那些東西在哪兒?”

沫兒嚇得往圓臉男子身後一躲。圓臉男子道:“老四,你別嚇著他了。好孩子,那些東西十分緊要,你拿了也沒用,不如還給老叔。”

沫兒抽泣著道:“那些東西我看了害怕,放在我姐姐那裏了。”

短須男子老四與圓臉男子交換了眼神,疑惑道:“你在城裏還有姐姐?”

沫兒連忙點頭,“是我遠房的一個表姐。我這幾天剛找到她,就把東西給她保管。你放開我,我就去取了回來。”

老四瞪著兩隻眼睛,雙手叉腰站著,對沫兒的話將信將疑。圓臉男子拉了他走到旁邊,兩人嘀咕了幾聲,似乎在商量要怎麽辦。

圓臉男子道:“我看這孩子挺實誠的,不像是說謊。不如我們讓他去取了來。怎麽樣?”

老四焦躁道:“他要是跑了怎麽辦?老大催得緊,東西再找不回來,就誤了事了。”

圓臉男子道:“如今這種情況,他隨便說個地方也夠我們找上幾天的。”

老四躊躇一會兒,道:“好吧。”兩人轉回身,圓臉男子溫和道:“好孩子,你別怕,我們隻拿東西,不傷人的。你帶我們取了東西來,我保證你安全回家。”

沫兒連忙點頭,傻嗬嗬道:“我姐姐家很近的。麻煩老叔將我手腳解開,我立馬就帶兩位去取。”

圓臉男子果然伸手去解捆綁沫兒的布帶,被老四一把打開,喝道:“老木,你長不長腦子的?”接著對沫兒喝道:“你小子別耍花招!”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瓶子,倒了些什麽東西,朝沫兒臉上一抹。霎時間,一陣刺痛,沫兒的整個臉都麻木起來,眼睛又看不見了。

沫兒氣得要死,擔心他再給自己嘴裏塞東西,一點聲也不敢出。被稱為“老木”的圓臉男子不忍道:“你又用這個……噬魂粉?”

老四罵道:“讓他大搖大擺從這裏出去了,報官抓我們?”

老木似乎恍然大悟,找了一個什麽毯子,將沫兒裹起來,橫抱在懷裏,大踏步走了出去。

※※※

室外陽光明媚,十分刺眼。走過一條小巷子,拐進了一條街道,喧鬧的人聲,各種各樣的香甜的味道,似乎滿大街都是賣糕點的。沫兒老老實實地躺在老木的臂彎裏,豎起耳朵聽旁邊的動靜。街上有人打招呼道:“老木,幹什麽呢?”

未及老木回答,旁邊的老四急促回道:“他侄子發燒,正帶了去看郎中呢。”

沫兒在心裏暗罵。這時突然聽到旁邊穿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道:“您慢走,好吃了再來啊。”沫兒心中電光一閃,知道自己在哪裏了。

老木和老四抱著沫兒繞來繞去,來到一個僻靜所在,放下沫兒,解開了他的手腳。沫兒揉著手腕,眼睛仍然不住流淚,看不清楚。老四用手在他的脖子上比劃了下,抓著他的肩頭,惡狠狠道:“小子,你要是耍什麽花招,小心連你姐姐也搭進去!”

老木拍拍沫兒的肩,附耳道:“好孩子,你別惹急了他,把東西給我們,我保證你安全。走吧。”

沫兒終於看清,原來他們現在站的正是今天早上被擄走的地方,隻是為了躲開人群,所以偏在路邊的樹叢後。這老四心思倒也縝密。

沫兒滿臉驚懼,裝出手腳酸軟的樣子,一步一挪朝聞香榭走去。心裏盤算著,要帶著這兩人去聞香榭,婉娘自然也擺得平,隻是會不會以後給聞香榭帶來麻煩?不如趁機擺脫這兩人,自己以後出門小心就是。這裏離聞香榭不過一裏多,旁邊的店鋪和巷子沫兒都十分熟悉,隻要掙脫了老四,逃走應該問題不大。

心裏拿定了主意,便四處溜著看。如今正是正午時分,周圍飯店食館的飯菜香味一陣陣地往沫兒的鼻子裏衝,肚子咕咕地響了起來。

對麵來了一夥人,一個貴公子模樣的人趾高氣揚地在前麵走著,後麵跟三四個小廝,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捧著個青玉製做的美人抱瓶。沫兒跟著婉娘陶冶多日,對玉略懂一二,一看便知相當名貴。上好的青玉,精美的雕工,美人的發絲縷縷如真,神態動人,一副嬌羞之態,整個瓶子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看來價值不菲。

沫兒吞咽著口水,可憐巴巴地盯著路邊的食物,嘀咕道:“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飯呢。”

老四凶狠地一瞪眼睛,大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捏,低聲吼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沫兒小嘴一癟,哼哼唧唧地哭起來,站在原地不肯走。老木連忙相勸。

說話間,對麵一夥人已經來到沫兒旁邊。老四正對沫兒推推搡搡,沫兒本來腳像是釘在地上一般,這時突然就勢朝前倒去,胳膊一帶,正好扒著了後麵小廝的手臂,他懷裏的美人抱瓶“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嘩啦啦摔了個粉碎。

小廝一把抓抓住了沫兒,大叫道:“你賠我瓶子!”已經走到前麵的貴公子聽到聲音,回過頭帶著三個小廝將沫兒、老四和老木團團圍住,要求他們賠償。

沫兒放聲大哭,指著老四道:“是我四叔推我!”老四不知這貴公子的來曆,見四個小廝個個如凶神惡煞一般,不敢輕舉妄動。雖然情知是沫兒搗鬼,卻也沒辦法,隻好賠禮道:“小人不是故意的,這瓶子多少錢,小人願意賠。”老木在一旁連連作揖。

貴公子哼了一聲,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美人瓶,你賠得起嗎?”沫兒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老四兩人無法,將身上的銀兩全部拿了出來,仍然不夠。

沫兒邊哭邊往外圍擠,圍著的小廝們隻管抓了老四和老木,對這個小家夥並不在意,趁眾人不備,沫兒爬起來一溜煙兒跑了。老四已經注意到,但被幾個小廝抓得緊緊的,眼睜睜看著沫兒飛奔而去,卻毫無辦法。

〔七〕

沫兒一口氣跑到了聞香榭門口才停住腳。回頭看看,老四和老木並未跟上來,這才推門進去。

院落裏,黃三正在研磨花粉,婉娘臉上蓋著個手帕子,悠閑地躺在躺椅上曬著太陽。聽見沫兒進來,手帕子也不揭,翻了個身道:“文清,端飯來。”

文清端了飯菜過來,看著沫兒疑惑道:“你去找小五,怎麽滿是灰塵和餿味?”沫兒不好意思說是自己流口水流的,三下五下脫了外套,打了水細細地洗了把臉,才恨恨道:“我碰到壞人了!”然後一邊吃飯一邊詳細講述被擄的情形,並用當年乞討時學來的惡毒粗話將老四罵了個死。

文清連忙查看沫兒手腕腳腕上的勒痕,驚歎道:“沫兒真聰明,要我肯定沒辦法逃出來。”

婉娘依然躺著沒動,慢悠悠道:“還不如就帶那兩個家夥來好了。”

沫兒叫道:“我還不是擔心給聞香榭惹上麻煩?”

婉娘抓掉手帕子,笑眯眯道:“我這人最不怕麻煩。”

沫兒顧不上吃飯,連忙問道:“你說小五找我,我想他們是把我當做小五了吧?可是小五去哪裏了?”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小五沒事,放心。”

沫兒狼吞虎咽地吃著飯,翻著白眼道:“小五到底怎麽樣,你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

婉娘無辜道:“我哪裏知道?是你自己要去找小五的。”

沫兒知道婉娘的話真真假假,同他一樣說謊不用打腹稿的,便不去理她,一心一意回想剛才被擄的細節,努力將思緒整理清楚。

這夥人是針對小五來的。看樣子是小五偷了或者拿了那些首飾而引起的麻煩。但是老四和老木顯然不認識小五,所以才會將自己當做小五抓起來,這麽說他們不是一夥。那天同小五一起,被捕快追趕的大漢又是誰呢?不管怎麽,可以肯定的是,小五有危險了。

※※※

四季花露已經靜置了十二個時辰。春夏秋冬四季花露分別呈現淡粉色、紅色、淡黃色和琥珀色。婉娘拿起春花露聞了聞,滿意道:“不錯,香味不濃不淡剛剛好。”說著將四季花露一股腦兒倒入一個稍大的玉瓶裏。四種花露秉性各不相同,兌在一起竟然猶如沸水一般,翻滾跳躍,伴隨著一股尖利的刺鼻味道發出滋滋的熱氣,原本清麗的花露也變成了渾濁的白色。文清吃了一驚,遲疑道:“莫不是搞錯了?”

婉娘不答,胸有成竹地拿了玉簪在花露中慢慢攪動。半炷香工夫過去,刺鼻的氣味散去,水麵也不再翻騰。

沫兒心裏惦記小五,幾次暗示婉娘要出去尋找,婉娘置若罔聞,自己又不敢擅自行動,便苦著一張小臉無精打采地坐在旁邊,也無心來看婉娘調配花露。文清拉拉他的衣袖,安慰道:“別擔心了,婉娘肯定會有安排。”

※※※

混合後的花露呈現一種奇怪的顏色,粉色紅色黃色琥珀色並未混成一鍋粥,而是旋轉纏繞,各顏色之間涇渭分明,猶如全福樓裏做得五彩寶塔形饊子。沫兒驚奇地張大了嘴巴,文清道:“有些像過年時的糖果。”

婉娘叫道:“三哥,取些牡丹花露來。”黃三從擱架上方拿了一個小瓶子下來。

沫兒奇道:“靜置前不是已經加了牡丹露嗎?”

婉娘一邊倒入牡丹花露,一邊簡短道:“那是根露,這是花露。”說話之間,加入了牡丹花露的香露突然散開,纏繞的顏色猶如暴露在陽光下的彩虹,瞬間融解消散。

原來四季花卉同人一樣,性格喜好各有不同,便是同一季節的花,也是溫熱寒涼,各有其習性,香味差異也大。牡丹貴為花王,雍容大氣,可融合眾花之長,壓製眾花之短,且其根為本,其花為顯,故在做四季花露時需放入牡丹根露,沉其汙濁,去其輕浮;而在最後,則需放入牡丹花露,統眾花之精氣,融眾美之香氛,方能做成群芳髓。

看著香露漸漸變得清澈,沫兒吐舌道:“媽呀,瞧這個麻煩的。這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道:“這才十一種花,還差一種呢。”叫了文清,去後園子的假山洞裏,將曼殊莎華剪了一朵兒回來,放入香露中。

如同三魂香當時的情景一樣,曼殊莎華瞬間化作水珠,融入其中。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飄散開來,縈繞不去。這種香,似乎就在你的身邊;細細聞了,又不知何處,仿佛雨後初霽的清新,淡而不寡,濃而不俗,空靈飄逸和繁華豔麗共存;又如春花飄逝的憂愁,重而不滯,輕而不浮,鬱鬱憂傷與淺淺愛戀同在。

沫兒沉醉地吸著群芳髓的香味,對婉娘的製香手藝心悅誠服。無意中回頭一看,竟然發現黃三的眼睛滿是淚水。

黃三察覺到沫兒的目光,連忙低了頭研磨花粉,沫兒隻好裝作什麽也沒看見。

※※※

一連過了十幾天,再也沒有小五的消息。沫兒多次和婉娘要求去被擄的庫房探個究竟,婉娘總不同意。每每上街,沫兒不顧寒風凜冽,高高地站在馬車上,希望能夠看到小五,或者讓小五看到他,可總失望而歸。時間久了,沫兒甚至懷疑小五離開了洛陽,或者出了什麽意外。

這日吃過早飯,婉娘稱要去於府送群芳髓,沫兒擔心遇上公孫小姐,本來是不想去的,但是一看留在家裏便要將三斤玫瑰粉研碎,便改了口,死乞白賴地跟了來。

今日天氣晴好,婉娘三人也未趕車,步行前往,甚為自在。

於府位於正平坊東北角,是其祖父置辦。國子監亦在此地開設,街道兩側槐蔭夾道,深幽靜寂,正是求學讀書的好所在。行至門口,門房進去通報後,一個小廝領了婉娘文清進去,沫兒不肯進去,獨自在門口玩耍。

門口槐樹上掛著些槐蟲繭子,沫兒摘了之後取出蛹,指揮它“東扭扭西扭扭”,玩得十分起興,並收了兩個大的,等文清回來一起玩。

正玩得高興,突然有人將他的肩膀一拍,扭頭一看,竟然是小五。未及說話,小五拉了他跑到臨近樂和坊的一條小巷子口。

沫兒又跳又叫,高興道:“你怎麽這麽久不來找我?”

小五隻管拉著沫兒的手嗬嗬地笑。他比三月時分長高了許多,穿了一件圓領斜襟府綢棉衫,褐色散腳褲子,臉色也圓潤了些,看起來應該衣食無憂。

沫兒猶如竹筒倒豆子,嘰裏呱啦倒出一連串問題:“你這些天去哪裏了?那些首飾是怎麽回事?怎麽不早點來找我?你在長安過得怎麽樣?”

小五性格與文清相似,但比文清成熟許多。在沫兒的追問下,小五簡單講了這些日子的經曆。

小五娘一死,小五就被叔叔賣給一個做香料生意的貨商,去了長安。誰知不到一個月,掌櫃家裏突遭變故,香料鋪子被賣,小五被轉手賣給一個叫“虎哥”的倒賣珠寶的漢子,跟著做起了珠寶生意。

二十多天前,小五同虎哥一起來到洛陽。不日,從一個疤臉漢子手裏收購了一批首飾,哪知這些珠寶竟然是袁老爺小妾的陪葬之物,於是便發生了被捕快追趕一幕。小五當時慌不擇路,正好看到沫兒,便將手中的東西拋給了他。

沫兒原本擔心小五參與了盜墓行動,聽了小五的解釋,終於放下了心,將自己流落洛陽城、進入聞香榭的大致情況講了一下,興衝衝道:“我在聞香榭裏做小夥計,今天我帶你去看看。你還回不回長安了?”

小五憨厚一笑,道:“我要過些天再回去。如今可不比以前,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你也不錯,做小夥計總好過在外乞討。你家掌櫃怎麽樣?”

沫兒喜滋滋道:“我家老板娘人很好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如我去求了她,你也來聞香榭學做香粉如何?你學得肯定比我要好。”

小五笑道:“那怎麽行?我可不會做香粉。”

沫兒突然想起那天的斷指,脫口問道:“婉娘——就是我家老板娘,她說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你了,還從你身上拿了一個髒兮兮的荷包,裏麵有一個女人的手指和戒指。”

小五瞠目道:“哪天的事兒?你老板娘長什麽樣兒?你說的東西我從來沒見過。”

沫兒愣了一愣,高興道:“不是你就好,肯定是她認錯人了。我看到那個死人手指,嚇了一跳呢。”

※※※

沫兒擔心婉娘和文清出來後找不到自己,便拉小五道:“婉娘去於府送香粉,這會兒要出來了。走吧,我讓婉娘請你吃飯。”

小五濃密的眉毛挑動了一下,道:“看來她對你還挺好的。”

沫兒扭捏道:“她又貪財又小氣,不過脾氣還好。怎麽,你的老板不好嗎?”

小五隨意道:“也不是不好。男人麽,總是嚴厲些。”

沫兒道:“對了,你那天丟給我的首飾還在聞香榭裏呢,你跟我一起去拿回來。”

小五眼睛閃了一下,道:“算了,那些東西本來就不是我的,我不要了,送給你吧。”

沫兒急切道:“這個倒無所謂,但是你這幾天出門一定要小心。”說著將那日被擄一事細細地講了一遍,特別對逃脫一節添油加醋,說得自己比諸葛亮還足智多謀,引得小五拍手叫好。

兩個人隻顧聊天,時辰都忘了,一看已近午時,沫兒便拉小五一起吃飯。小五卻稱中午有事,老板隻放了自己一個時辰的假,答應沫兒一定再去找他。沫兒無奈,隻好依依不舍地同小五告了別,看著小五走遠,自己回到於府門口。

婉娘和文清已經在於府門口等他了,見他過來,文清高興道:“見到小五了?”

沫兒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接著看了看旁邊笑眯眯的婉娘,道:“當然。小五如今跟人倒騰珠寶首飾,那些東西不是他偷的,隻是不小心收到了贓物。”

婉娘點頭,做恍然大悟狀。沫兒不甚滿意婉娘的態度,覺得她應該和自己一樣歡呼才對,不由皺了一下臉,又道:“你那天也認錯人啦。那個斷指和戒指不是他的。”

婉娘表情誇張地“哦”了一聲,也不多問小五的情況,連聲催促他們走。倒是文清看著沫兒的臉,興趣盎然道:“怎麽了?小五還好吧?你怎麽不邀請小五到我們家玩去?”

沫兒噘嘴道:“他有事情,以後再去找我。”

婉娘道:“沫兒,你不是一直惦記著想去看看那天被擄的庫房嗎?今天天氣好,不如我們去探一探,如何?”

沫兒大喜。他見婉娘對小五的話不是很信,正想找個法子證實一下。

※※※

那日沫兒被老木橫抱出去時,經過一條滿是香甜味的街,接著又聽到了“上店街麻花店”王掌櫃說話,所以斷定關他的庫房一定離賢德裏不遠。

賢德裏臨近定鼎路,與於府方向相反。沫兒對這一片原本熟悉,再加上香味的**,很快便找到了。

那個砸死張麻子的牌坊已經被拆除,張麻子的油角店已經變成蜜餞鋪子。王掌櫃的店鋪靠裏,生意依然紅火。沫兒溜溜地順著牆邊走,唯恐被王掌櫃認出來。

這條巷子不是很長,一會兒工夫就從頭走到了尾,商店鋪子沒了,周圍僻靜了很多,再往前走約百步,是一些更小的巷子或者角門。沫兒閉上眼睛,由文清牽著,靜心聽著周圍的動靜,大約走了三四十步,沫兒睜開眼睛道:“可能是這裏了。”

※※※

右邊出現一條窄小的巷子。三人走了進去。此時已經午時,陽光明亮而熱烈,但這條巷子竟然如同冰窖一般,散落的陽光隻留下一片慘白的光線,仿佛熱量都被長滿綠苔的牆壁和地麵吸收了。走過一條幽長的小巷,進入一片稍大一些的空地,對麵並排三間高大的房屋,中間有扇寬大的木門,上麵落著兩把鏽跡斑斑的大鎖,無窗戶,牆麵上方留了兩個小小的天窗,看起來這裏不是正門,倒像是個後門。

文清撓頭道:“庫房建在這裏,出路留這麽小,出入貨物多不方便!”

沫兒四處看了看,道:“應該就是這裏。”

婉娘正在查看門鎖,回頭一笑,道:“你確定?”

沫兒點點頭。這兒與賢德裏相隔不遠,竟然僻靜異常,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也無一人經過。婉娘從頭上拔下銀簪,對著其中一把大鎖一陣擺弄,鎖啪的一聲開了。然後拿起另一把鎖,看了良久,才輕笑道:“早知道今天應該帶三哥來。”

文清看著四周的動靜,沫兒湊上去,道:“怎麽了?很難開?”

婉娘瞥一眼他,得意道:“這種小玩意兒,哪裏就難得倒我了?”拿出荷包,從針線包裏取出一枚小針,與簪子一起慢慢伸入鎖眼,緩緩撥動,隻聽裏麵嘎嘎作響,嘩啦一聲,鎖開了。

文清本意要留在門口望風,婉娘卻道不必,著文清沫兒先進去,她自己在外麵將門鎖掛成開啟之前的模樣。但是一進去,沫兒就發現,自己錯了。

這個不是自己那天待的庫房,雖然大小差不多,但裏麵的布置完全不一樣。天窗被釘上了厚厚的木板,房間裏一片幽暗,揚起的塵土形成一串詭異的光斑,在通過門縫照射進來的光線上跳躍著。沫兒的眼睛尚未從正午的強光中適應過來,隻感覺到一陣子冷風吹過,灰塵和腐敗的氣息夾雜著一種奇異的香味撲麵而來,身上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婉娘進來,隨手關上了門,站在沫兒身後。沫兒深吸了一口氣,頓時安下心來。等眼睛適應黑暗,三人都呆了。

〔八〕

寬闊的房間,正中放了一個圓形的木台,有兩尺來高,上麵蓋了一層紅布。周圍擺著十二個半圓形的木龕,均勻地圍成一圈,正麵全部對準木台。木龕上麵也搭有細布,卻是一個紅色一個黑色這樣排列著,龕中各放了一盞小燈,發出死氣沉沉的光,從紅黑的細布中透出來。

像是適應了一般,房間的香味聞不到了。沫兒癡呆呆望著中間的木台,一步步朝前走去,上下牙齒發出咯咯的碰擊聲。文清吃了一驚,伸手去拉沫兒的手臂,被沫兒帶了個趔趄。

婉娘拉了一下文清,示意他不要出聲,就跟沫兒在後麵。沫兒走到一個木龕前,雙手揭開了上麵蒙著的黑布,裏麵的燈光騰地一下亮了起來,撲閃的光線從沫兒的下巴照射上去,映成一個詭異的笑臉。小油燈旁邊,放著一把銀柄小刀。沫兒拿起小刀,拔下刀鞘,對著刀刃愣了半晌,突然反手往自己臂上劃去。文清眼疾手快,一把奪了過來。

沫兒猶如沒發覺一般,依然做出比劃的動作。然後機械地將不存在的小刀插入刀鞘,重新放好,僵硬地朝下一個木龕走去。

下一個木龕上蒙的卻是紅布。沫兒揭開紅布,火苗騰起,發出瑩瑩的綠光,燈盞旁邊,放著一隻鑲嵌了碧玉的銀簪,做工精細。沫兒拿起簪子,插在自己的頭上,對著燈光開始做出梳頭的動作。這樣來來去去十幾下,猛然拔下簪子朝右臂紮去。文清心知沫兒定是著了魔了,連忙將簪子也奪了去,回頭看婉娘,婉娘仍是一副不急不慢的神態,隻好緊緊地跟著沫兒。

第三個木龕,仍是黑布,黑布下麵是一盞小燈和一把精致的小弓。沫兒將同樣的事情做了一遍,到第四個木龕。打開上麵的紅布,裏麵卻隻有一盞燈,沒有放其他的東西。

沫兒呆在第四個木龕前,迷惑地晃了晃頭,使勁眨了眨眼睛,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道:“怎麽回事?”

婉娘飛快上前,拿出冷心香朝沫兒眉心一點,笑道:“我還要問你怎麽回事呢,你看到什麽了?”

沫兒突然發起抖來。婉娘拉了他的手,道:“不用怕。”文清也過來將手按在他的肩上。沫兒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底的恐慌,低聲道:“這裏有古怪。”

婉娘輕笑道:“小傻瓜,有我在,怕什麽。”

三人細細地將木龕查看了一遍。十二個木龕,蒙黑布的六個裏放的全是刀劍利器、牙齒骨骼之類,蒙紅布的六個,有三個分別放著簪子、金釵和長命鎖,另外三個卻什麽也沒放,隻點著油燈。

文清注意到,沫兒對著放有東西的木龕就不由自主渾身僵硬,眼神迷離,而在沒放東西的木龕麵前卻好好的,不由問道:“沫兒,這個有什麽不同嗎?”

未及回答,婉娘打開正中木台上的紅布,回身叫道:“文清沫兒,過來看。”

木台用的木質並不好,上麵雕刻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和花紋,刷了暗紅色的油漆。文清轉著圈兒看了幾個來回,道:“這個花紋和信誠公主鎖魂瓶上的有些相似。”

沫兒猶自緊張不安,不住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周圍的動靜。婉娘看完了木台,拍了拍手,道:“走吧。”沫兒一看婉娘的臉色有些凝重,不由得擔心起來。婉娘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

走出了木台和木龕的範圍,沫兒的恐懼感倏然消失。兩人跟著婉娘走到對麵。看來猜測得沒錯,這裏才是正門,隻是一張厚厚的木板將門和窗全部釘了起來,不漏一點光線。

婉娘打開火折子。門的左側堆放著十幾個抽屜大小的黑色木匣,沫兒恢複了正常,好奇心又上來了,壯膽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道:“這是什麽?”

木匣碼得十分淩亂,沫兒一拍,下麵的木匣受力坍塌,嘩啦啦散成一堆。其中一個蓋子被摔落,一個圓圓的東西骨碌滾到沫兒腳邊。

沫兒背對著火折子,光線較暗,看不出是個什麽東西,便用腳尖一踢。圓東西翻了一個個兒,沫兒哇一聲大叫,跳到婉娘身後,將臉埋在婉娘的裙裾上,庫房地上的灰塵撲簌簌地震落下來。

一個黑色的骷髏,枯朽得幾乎隻剩下了腦殼子和半邊臉,黑洞洞的眼窩幽幽地盯著貿然而入的三個人。

沫兒再也不肯待在這裏,拉著婉娘恨不得飛出去。婉娘無法,隻好指揮著文清將木匣整理好,鎖好門走了出去。

站在陽光下,沫兒一陣眩暈,手腳酸軟,幾乎癱倒在地。婉娘用手搭起一個涼棚,眯起眼睛看了看天時,道:“唉,我可是不喜歡多管閑事的。”

沫兒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兔子,緊緊拉著婉娘的衣袖。婉娘嘲笑道:“嚇破膽了?至於麽?”沫兒翻了翻白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正是飯時,賢德裏人來人往,各種各樣的香味充斥著整條巷子。路旁一家包子店,大煎鍋就擺在門口,兩麵焦黃、新出鍋的水煎包在鍋裏冒著熱氣。

婉娘回頭笑道:“我們來嚐嚐這家的水煎包如何?”沫兒聽到水煎包,眼睛轉動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婉娘哈哈大笑,對文清道:“看到沒?治療沫兒,最好的辦法就是吃。”

這種小店,店麵甚小,很少擺有桌椅,隻在門口一側放上一張低矮的小桌子和幾張小凳子,給匆忙趕路的人行個方便。

文清拉了沫兒站到包子前,問道:“都有什麽餡兒的?”

包子店的老板娘穿著一件油膩膩的白大褂,肥胖的臉上堆砌起笑意,飛快道:“豬肉,牛肉,羊肉,都有。豬肉的有白菜餡、蘿卜餡、槐花餡,牛肉羊肉都是大蔥的。”

文清躊躇道:“來兩個白菜餡的,兩個……”

沫兒脫口道:“水煎包要羊肉餡的才好吃呢。來六個羊肉的,三個豬肉槐花的,三個牛肉的。”

老板娘熟練地將不同種類的包子用竹編的盤子盛了送過來,給每人衝了一碗茶,點頭笑道:“慢用。”

新出的一鍋包子很快賣光。老板娘將包好的生包子整齊地放上烤熱了的煎鍋,舀起一瓢兌了生麵粉的水,嘩地澆上去,煎鍋嗞嗞響著,騰起一片白乎乎的熱氣。然後蓋上蓋子,等鍋裏的水幹得差不多了,拿起長嘴油壺,將各包子之間均勻地點上油,再煎上一會兒,將包子翻個個兒,一鍋帶著金黃薄薄底皮的水煎包便做好了。

沫兒夾著包子,呆呆地看著老板娘煎包子,文清道:“你還想吃什麽餡的?我去拿。”

沫兒低頭吃包子,道:“不用了。”

方怡師太在的時候,每到槐花盛開,便捋下來曬幹,等到冬天沒菜時,槐花就派上了用場。沫兒嘴刁,每到冬天,師太便換著花樣給沫兒做東西吃。槐花餡的水煎包便是經常做的一種,雖然沒有肉,但吃起來自有一股清香。

方怡師太自己吃素,有一日卻不知從哪裏化到了幾個羊肉餡的水煎包子,偷偷地帶回來給沫兒。那是沫兒第一次吃肉,對羊肉入口的美味印象極其深刻。

※※※

一個吊兒郎當的小廝來到煎鍋前,伶牙俐齒道:“老板娘,來二十個,先賒著。”老板娘本來正準備往油紙袋裏裝,聽到“先賒著”,便停住了手,罵道:“小柱子,你上兩次買的幾十個還欠著呢。我這小本生意,哪裏擱得住你這麽個賒法?”

小柱子嬉皮笑臉道:“這個別問我,我隻來跑腿。四叔說了,討賬問老木去。”

老板娘無法,隻好裝了包子,嘟囔著道:“昨天見到老木,老木還說沒錢……”

沫兒正在愣神,聽到老木的名字突然反應過來。待那個小柱子捧著包子走遠,走過去諂媚道:“老板娘,您家包子真好吃。再來六個,打包帶走。”

老板娘眉開眼笑,麻利地裝好遞給沫兒,連聲道:“好吃再來,再來哪。”

沫兒接過,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隨口道:“剛才的小夥計是哪家的啊?也在我們家賒過賬。”

老板娘一張胖臉擰在了一起,悻悻道:“還有哪家?還不是薛家的?主子有權有勢,家裏的奴才都強勢些。我這小本生意,一大家的人要養,來吃包子從來沒給過現錢,都要拖欠一陣子,還不敢說什麽。”

婉娘接口道:“可不是呢,還好我們的已經討出來了。”扭頭朝四周張望了一番,問道:“薛家不是住在修行坊嗎?家丁怎麽會在這裏?”

老板娘見買包子的人少了,索性搬了凳子坐過來,道:“這位姑娘做什麽生意的?”

婉娘道:“是家裏開了個做鞋子的小鋪子。”

老板娘一聽不是同行,鬆了一口氣,端起旁邊的涼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故作神秘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薛家的老爺太太是住在修行坊,但是這後麵的大片園子都是薛家的,從這裏,到那裏,”她指著賢德裏後麵,“都是,不過一直荒廢著,就留了七八個家丁在這裏看護。”

婉娘流露出感興趣的樣子,嘖嘖道:“真的?這我還真不知道呢。這麽大的園子荒廢了多可惜,怎麽不休整一下,賣了或出租都好。”

老板娘咯咯笑了起來,將凳子拉過婉娘這邊,壓低了聲音道:“切,一個鬧鬼的園子,誰要?”

婉娘睜大了眼睛,將信將疑道:“鬧鬼?”

老板娘得意道:“雖然我們當家的不讓說,可是誰不知道呀。你看到那幾間高大的庫房了吧?整日裏鬼氣森森的,如今都沒人從那裏經過了。不是我愛嚼長短,這可是有人看到的。”

婉娘越發有了興致,將腦袋湊了過來,道:“還有人看到?”

老板娘突然收住了口,警惕道:“你是做什麽的?”

婉娘丟出幾個銅板放在桌子上,嗔道:“大嫂不會以為我是衙門的吧?我就是個賣鞋子的,大嫂不願說就算了。”

老板娘低聲道:“不是我多心,上次這話不知怎麽傳到老四耳朵裏,老四將講閑話的那人一頓好打。我這半老的婆子,可經不起。”

婉娘憤憤道:“這也太不講理了!沒有就沒有,打人幹嗎?”

這老板娘約四十歲上下,一副熱心腸,最喜歡聊東家長西家短,見婉娘同她態度一樣,頓覺親近了幾分,道:“正是,這可不是說明心虛?”

婉娘急切道:“大嫂就說說嘛,到底有人看見什麽了?”

老板娘的鼻尖因為興奮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故弄玄虛道:“我這人不愛嚼舌頭。可這件事整條街都瘋傳,前些日我還專門問了呢。喏,街口賣饊子家的小夥計,剛來的,十幾天前偷懶,想抄近路從這後麵穿過去,經過後麵的庫房,聽到有女人唱歌,小孩子就動了心,扒著門縫一看,大中午的竟然看到一個骷髏穿著一身紅衣在庫房中一邊唱曲兒一邊飄**,周圍還點著綠瑩瑩的鬼燈。”

婉娘疑惑道:“中午哪裏會有鬼?別是小孩子們惡作劇吧?”

老板娘見婉娘不信,有些不高興,拍拍身上的麵粉,起身道:“這就不知道了,但那小子回來發了好多天的燒,盡說些胡話,人也嚇傻了,這不,前幾天剛被他父母給接回去了呢!”

見沫兒和文清也聽得津津有味,老板娘得意道:“所以說嘛,小孩子魂不全,不該看的東西可是不能看。”文清和沫兒連連點頭。

幾個晚歸的行人來買水煎包,老板娘回頭囑咐道:“我就說給你們幾個聽,不能往外亂說的。”三人笑著答應,結了賬離開。

※※※

婉娘見沫兒臉色恢複如常,道:“怎麽樣?還要不要再去附近看一看?”

沫兒悶聲道:“還得好好想一下。”

婉娘笑道:“今日我們沒白來。發現庫房不止一處,而且還打聽到都是薛家的。”

文清道:“剛才嚇到沫兒的那些東西,是做什麽用的?”

婉娘沉吟道:“我想是個祭台。”文清一看沫兒的眉毛**,連忙打住,悄聲問道:“怎麽我沒事?”

婉娘在他額頭一點,嘻嘻笑道:“你這個神經大條的,什麽也看不到,當然不怕。”

沫兒瞪了一眼婉娘道:“我也不怕。”

婉娘吃吃笑道:“真不怕?——我們還是先回去,看三哥那裏有什麽消息。”

〔九〕

沫兒沒和婉娘文清提起自己看到了什麽。場麵太過詭異而又極其真實,帶給沫兒極大的震撼。這種真實感不同於以往,以前他隻是一個旁觀者的角色,而這次讓沫兒深深地相信,他看到的就是自己曾經的過往,是那種遺忘在內心深處的記憶片段。

……一個酷似婉娘的青衣女子站在木龕前朝自己招手,直覺中,那就是自己的娘。等沫兒走過去,卻覺得自己尚在繈褓之中,娘抱著他,溫柔地親他的小臉。沫兒屏住呼吸,感受著夢寐以求的關愛,伸手去抓她的秀發。突然之間,她的臉發生了變化,五官扭曲,猙獰地將一把匕首朝他的小臂上插去,然後俯身去吸他的血……一瞬之間,沫兒好像就在她的懷裏,又好像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

沫兒渾身顫抖,卻不敢動,唯恐驚動了她,讓她再次拋棄自己而去。恍惚中,娘抱著他來到下一個木龕前,在他耳邊喃喃耳語。紅布下的燈光朦朦朧朧映著娘慈愛的臉龐,沫兒覺得既溫暖又幸福。娘拿起了旁邊的一把簪子,輕輕地插在頭上,將頭發梳攏挽起,微笑之間又拔下簪子朝他的右臂劃去……

沫兒一陣混亂。直到站在了隻放油燈的龕前,娘瞬間消失,剩下他呆愣愣地站著,才發現自己正和婉娘文清三人查看木龕。

沫兒難以形容心裏的失落,在他心裏,爹娘是慈祥善良的,具有他所想象中應該具備的一切美德,而不該如此時而溫柔時而嗜血的飄忽不定。不,這些都是幻覺,是這裏有古怪,沫兒很聰明,一定可以找出這種古怪,他堅信,娘哪怕在他的夢中也應該是疼他愛他,舍不得用小刀、簪子紮他的……

※※※

回到家裏,文清將水煎包加熱了,給黃三做午飯。黃三一邊吃包子,一邊比劃著今天出去打聽到的消息。婉娘點點頭,用手撫弄了一下鬢間垂落下來的秀發,道:“知道了。將上次剩下的群芳髓分成五份。”

恍惚間,沫兒似乎看到了娘的影子,連忙正了正心思,從煩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問文清道:“三哥說什麽?”

文清道:“三哥說,除了於靜小姐,還有薛家的薛夢雲小姐,上官家的上官清秋小姐,都在近期出現了意外。城外還有三處新墳被盜,袁老爺家生病死去的小妾,黃家失足溺死的女兒和冷家產後失血的媳婦。”

沫兒這幾天心神不寧,對於靜的情況一點也沒關注過。今兒聽文清一說,連忙道:“於靜小姐怎麽了?”

文清道:“於靜小姐好像失了魂。”

沫兒道:“怎麽失了魂?”

文清老實道:“不知道。婉娘說的。”

沫兒追問:“我們的群芳髓可以醫治?”

文清道:“不知道。”

沫兒急了,叫道:“你說詳細一點嘛。”

文清歪頭想了一下,道:“我們進去,見到了於靜小姐。她渾身無力,反應有些遲鈍。婉娘說是失了魂了。”

沫兒頓足道:“我不是問這個。她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之前發生過什麽事?之後找了什麽人來看?其他有什麽異狀?”

文清不好意思道:“我……笨嘴拙舌的。”婉娘遠遠地笑道:“文清,這點你就要和沫兒學一學了。我來告訴你吧。於靜小姐出去玩,回來後便大病了一場。好了之後不如以前機靈了。就這樣。”

沫兒撅嘴道:“這個公孫小姐前日已經講過了。”

婉娘道:“她丟了一件東西,你肯定有興趣。”

沫兒追問道:“什麽?”

婉娘道:“玉珠串兒。”沫兒眼珠轉了轉,驚叫道:“玉珠串兒?那天小五……”

婉娘未等他說完,自言自語道:“天要變啦。腰酸背痛的。”扭著腰肢上了樓。

文清去幫黃三做花粉,沫兒拉過院中的躺椅放在日頭底下,準備小憩一會兒。可是越是竭力不去想,畫麵越清晰,閉上眼睛,眼前晃動的全是血淋淋的小刀和簪子。

沫兒煩躁,一骨碌爬起來,將雙臂上的衣袖拉至肘部。左臂上有一個半寸長的條形疤痕。右臂上一個圓點狀疤痕,左臂上的疤痕較重,呈現出一種同周邊皮膚不同的紋路和顏色,點狀疤痕卻淡淡的,不細看幾乎看不出來,但對沫兒來說卻再熟悉不過。

沫兒再也忍不住,朝著天空大吼了一聲,抓起躺椅上的薄錦被緊緊蒙在頭上。正在蒸房忙著的文清聽到叫聲連忙跑了過來,關切地道:“沫兒,你怎麽了?別在這裏睡,會得風寒的。”

婉娘從中堂走出來,隨口道:“蒙上頭做什麽?該麵對的總要麵對。”

沫兒一把扯開被子,猛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歎了口氣,看著婉娘的眼睛道:“小五說謊。”

婉娘點點頭,似笑非笑道:“說謊又不是什麽大事。我天天說謊呢。還有呢?”

沫兒垂頭不語。

婉娘有意無意瞥了一眼沫兒擼起的手臂,道:“有時候看到的聽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沫兒決定,先將各種疑慮放在一邊。不錯,如婉娘所說,說謊又不是什麽大事,小五也許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沫兒堅信,小五心地善良,即便是如今遇人不淑跟著做了壞事,也一定不是他心甘情願的。沫兒自己在外流浪時,偷地裏未收的糧食,拿人家鍋裏的涼饅頭也是慣常之事呀。婉娘曾答應他幫他三次,他會在適當的時候去求婉娘,讓她救了小五來。

對於看到的那些,他更願意相信婉娘的話,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更何況,他看到的還不是現實中的景象。婉娘也許與自己的娘有什麽淵源,也許隻是因為自己在聞香榭裏久了,把娘想成了婉娘的模樣。

〔十〕

這幾天的活計不是很多,文清和沫兒抽空去靜域寺看了戒色。戒色更加消瘦,一提起圓通方丈便淚眼花花。沫兒帶了一包餅給他,對他的難過感同身受,卻無能為力。

天氣驟變,黃風刮了一天一夜,後院的池塘子完全凍實,結成了一整塊白玉般的巨大冰塊。清晨時分,下起了小冰晶,沙沙的響聲整齊均勻,猶如天地奏起的樂章。

婉娘換了一件毛領的羽絨大氅,給文清和沫兒每人取了一件加厚的棉袍,興致勃勃道:“今天我們去賞雪景。”

沫兒惦記著小五要來找他一事,有些躊躇。文清道:“如果小五來了,就讓三哥留他吃飯。”沫兒這才同意。

街上尖峭的冷風,吹在臉上猶如刀割一般。婉娘興致高昂,一路上不住吹噓自己製作香粉的技藝,連看到路邊偶爾飄落的幹枯楊葉,也要洋洋得意地講解下其中的醫理。好在冰晶漸漸變成了鵝毛般的雪花,漫天飛舞,沫兒終於忘記自己的心事,高興地和文清在雪地裏追打。

如今已是深冬,數九天氣寒冷異常,但街上的人反而比初冬要多,神色也不再匆匆。年頭至今,唯有數九至年節是一年裏最閑的季節,一年的忙活和收成,都用來支應深冬這幾個月了。農夫已經將鋤頭掛在牆上,將犁頭擦拭明亮,收起備用;外出收購糧食、貨物的小商販卸了馬車,將牛馬入圈,喂養得膘肥體壯的,隻待來年麥收的勃發;城裏的商鋪已經備足存貨,預備著年前狠賺一筆。所有的人都不知不覺中將忙碌的腳步放慢,期待歲末的到來。

※※※

三人越走越遠,竟然來到了修行坊。迎麵是一座高大的府邸,青磚綠瓦,紅脊飛簷,甚為氣派。大白天的,門口兩個巨大的紅燈籠卻亮著,映著微白的地麵,十分嬌豔。

沫兒仰臉看了一眼牌匾,念道:“薛——府——”轉頭問道:“我們來瞧薛小姐嗎?”

婉娘未答,從懷裏取出一個黑色小瓶子,倒了點粉末出來朝沫兒的臉上飛快塗抹一陣,歪頭瞧了瞧,抿嘴笑道:“好了。”

文清驚奇地張大了嘴巴。沫兒道:“什麽好了?”

婉娘朝他肩頭一拍,道:“去吧!”用力將他推出。沫兒踉踉蹌蹌往前奔了幾步,還沒反應過來,從薛府門後竄出一個矮胖男子,一把抓住沫兒,叫道:“終於抓到你了!”圓圓的臉,卻是老木。

沫兒回頭,見婉娘與文清故意躲得遠遠的,裝作一副路人的樣子,情知是婉娘讓他去打探消息,仍然恨得牙根癢癢。

老木抓住了沫兒,瞪眼道:“小崽子,上次故意引誘我抓錯人,這次你可逃不掉了!”

沫兒驚恐地望著他,心思快速轉動。聽他的口氣,似乎沒認出自己。

一個夥計從門房後探出頭來,老木連忙堆笑道:“我侄子,我侄子。”抓住沫兒的肩頭,推搡著走到前麵路口的一個小門前,四處瞧了瞧,推門進去。

門內兩個人,正圍著火盆烤火,左邊一個高顴骨的站了起來,對麵那個黑臉男子卻一動不動。老木得意道:“我抓到這小子了。”

高顴骨男子扳過沫兒的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道:“別再抓錯了。”沫兒不明就裏,隻好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一言不發。

老四將房門關好,走到窗台拿了一張畫像來,抻開了對著沫兒看了又看,然後指給高顴骨男子,道:“你瞧,怎麽不是?”

高顴骨男子道:“我瞅著臉型不太一樣。”沫兒眼睛的餘光掃過畫麵——是小五的像。

老木急道:“肯定是這些天瘦了。”高顴骨男子不再說什麽,抓過沫兒,陰惻惻道:“小子,老實點。”旁邊的黑臉男子猶如入定了一般,連眼珠都不轉動一下。

沫兒揉揉眼睛,擠出一副哭相,道:“老叔做什麽?”

高顴骨男子喝道:“東西呢?”

沫兒無辜道:“什麽東西?”

高顴骨男子一個巴掌摑來,打得沫兒一個趔趄,臉上霎時間起了五個手指印。老木慌忙拉住,道:“老花你下手也太重了!他還是個孩子呢,哪裏禁得住你這麽打!”又連忙俯身去拉沫兒。

沫兒捂著臉哭道:“你幹嗎?”

高顴骨的老花冷冷道:“你以為藏起了那些東西,我就不敢殺你了?”

老木勸道:“你一個小娃子家,拿那些東西沒用。就是去當鋪,當鋪也不敢收。”

沫兒見老木好說話,便轉向老木,哭道:“叔,我前幾天害了一場大病,發了好幾天燒,什麽也不記得了。我也不認識你們,你告訴我,我怎麽啦?”

老木看了看冷著臉的老花和黑麵人,囁嚅道:“真的?”

老花瞪眼道:“老木,你上次被他騙得還不夠?”

沫兒淚如雨下,哭得哽咽難言。老木賠笑道:“也許他真是忘了。”轉向沫兒,板起臉道:“男人可要說話算話。你和老虎答應幫我們老大做事,就不能中途反悔。你怎麽能將那些首飾偷走呢?”

沫兒擦幹淚,翻著眼睛想了半晌,道:“是不是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兒,一枚金戒指和一個粗大的金手鐲?”

老木一拍大腿,喜道:“想起來了?”

沫兒迷惑道:“我從哪裏得到的這些東西?”

老木引導道:“兩件是你和老虎盜墓……”說盜墓兩個字時,連忙捂住了嘴巴,小心地朝門口看了看,接著道:“你把這幾樣東西還給我們就好了。我保證不讓你挨打。”

沫兒問道:“老大是誰?”

老木嘴巴朝坐著不動的黑麵人一努,“就是他。”

老花暴躁道:“老木,你婆婆媽媽做什麽?要我說,一巴掌打得他什麽都知道了!”

沫兒驚慌道:“叔啊,我是真不記得了。”老木嘟噥道:“你打死他有什麽用?關鍵要找到東西。”

老花不再做聲,隻在旁邊惡狠狠地盯著沫兒。

沫兒拉住老木的胳膊,懇求道:“叔,你多講一些,幫助我想想。”

從老木的話裏,沫兒才了解小五最近的動向。不錯,小五是撒了謊。小五和“老虎”來到洛陽,受雇於人,參與了盜墓事件。目的是要屍體上的一件首飾。

但首飾用來做什麽,似乎老木也不知道。“老虎”成功拿到了首飾,卻想就地漲價,老大不同意,小五便趁其不備拿走了盜墓的首飾,還順手偷走了藏在老木懷裏的玉珠串兒。

後麵的情況,沫兒猜測,小五為了躲避老木等人,將首飾塞給了小李哥,然後又趁小李哥不注意偷了回來。後小五在街上被人指認,慌忙之間遇到沫兒,就將錢袋丟給了沫兒。幾天前,老四打聽到了小五的行跡,跟蹤他到修善坊,卻誤將沫兒抓了來。但是這些人指使“老虎”盜墓,目的似乎並不是圖財這麽簡單。婉娘從小五身上拿到的那個帶著斷指的戒指,又是做什麽用呢?

但如今顧不上想這個了。今日又被他們抓了來,思考如何脫身才緊要。

老木講完,皺眉道:“這娃子,我是為你好。你要那些不吉利的東西做什麽?快還給我們。”

沫兒呆呆道:“叔,讓我想想那些東西在哪裏。”

房門突然開了,大片的雪花裹著冷風吹了進來,爐中的火瞬間一亮。老四闖了進來,搓著雙手道:“真他媽的冷!”

老木慌忙將門關上,邀功道:“我今天運氣好,正好碰上這小子。”

沫兒暗暗叫苦。老四捏起沫兒的下巴,眯起眼睛盯了他一會兒,道:“我怎麽瞅著像是上次抓錯的那個呢?”

老木接道:“怎麽會?那個清秀些,狡猾得很。這個是方臉,樣子老實。”

一提起上次,老四破口大罵,“那個該死的小兔崽子,裝出一副可憐相,害得老子將三個月的工錢都賠給人家了!看我下次再遇到他,一巴掌拍死他……”他罵一句,沫兒在心裏回一句,臉上卻要裝出一副木訥誠懇相。

老花在旁邊冷冷道:“怨誰?抓錯人了不說,還被一個小孩子坑了。哼!”這句嘲弄十分刺耳,老四臉漲得通紅,騰地站了起來,手指著老花要說什麽,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黑麵人,硬生生咽了下去,悻悻然重新坐下。

老木看氣氛不對,連忙勸道:“時間不多了,還是趕緊找東西要緊。”

老花道:“你們兩個都過來這邊,誰在那邊守著?”

老木哈腰道:“有幾個小夥計。”

老花哼道:“那怎麽行?趕緊回去!”老四看似憋了一肚子氣,抓起沫兒的衣領,一言不發推著就往外走。老花叫道:“把他留下!”

老四回頭,眼睛如同匕首一般,“你抓住的?”老花無言,看看黑麵人,氣急敗壞道:“老大說讓你們聽我的!”

老四哼了一聲,拎著沫兒就走。老木慌忙朝老花鞠了一躬,跟在老四後麵急急地走了。

沫兒順從地夾在兩人中間,並排走著。那個黑麵人就是所謂的老大,可是他從頭至尾,猶如死人一般,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他在做什麽?

※※※

同上次一樣,走出修行坊不遠,沫兒的眼睛被蒙了起來,但沒有放那種讓人口臉麻痹的噬魂粉。老四低聲對老木道:“有人問起,就說你侄子得了紅眼病。”然後轉向沫兒惡狠狠道:“你小子要敢叫,我一腳將你的腸子踹出來。”沫兒心裏回罵道:“敢動你小爺一指頭,小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臉上卻老老實實的。

三人往西到了一個街口,上了一輛馬車。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沫兒才遠遠地嗅到空氣裏有淡淡的香甜味,知道離賢德裏不遠了。

但馬車似乎並未經過賢德裏,香味越來越淡,又拐了幾個彎,馬車停了,沫兒被老木抱了下來,走過一個門檻,穿過一條長長的石子路,走過一片伴著寒風嘩啦啦直響的竹林,來到一個房間裏停下。

老四道:“我去看看那邊怎麽樣,你好好問問他,東西在哪裏——別女人般磨嘰,三句兩句就上當!等我回來!”老木忙點頭道:“你放心!這次絕不會再出錯了!”

老四走了,老木將沫兒眼上的黑布取了下來。沫兒揉揉眼睛,看了看周圍的情景,道:“叔,這是哪兒啊?”

這裏看起來像是廢棄的書房,左邊靠牆擺著一個殘舊的書架,上麵胡亂地堆著一些書籍。屋裏正中生了爐火,雖然不旺,但還算暖和。右側擺了一張床,一張桌子。

老木板起臉道:“別瞎打聽!”然後湊近了,那手掌在沫兒的脖子抹了一下,故作嚴厲道:“我跟你說,他們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你可不要得罪了他們。”

沫兒顯出害怕的樣子,結結巴巴道:“虎哥呢?我要見虎哥。”沫兒聽小五說過,他和虎哥做生意,料想老木嘴裏的“老虎”同“虎哥”就是一個人。

老木道:“我不知道。”

沫兒拉住老木的手臂搖晃,哀求道:“叔,我看你是個好人。我如今迷瞪得很,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事。”

老木心軟,見沫兒求他,道:“我們老大讓我找到你要回那些首飾,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沫兒甚為喪氣,正想細細再打聽,隻聽耳邊傳來一聲尖細的呻吟,猶如誰被人捏住了脖子,想叫又叫不出來,從喉管裏擠出的一般,不覺一驚,叫道:“什麽聲音?”

老木卻似乎司空見慣,毫不在意道:“隔壁殺雞呢!”一語未了,又一聲輕如蚊音的長啼聲傳來。

老木見沫兒低頭不語,也不去打擾他,自顧自往火爐裏加柴。

沫兒屏住呼吸,凝神細聽。那聲音很弱,不用心幾乎聽不出來。沫兒坐的位置正對著大門,細細的聲音卻像是從身後傳出來的。但身後是厚厚的一堵牆,連一個門窗都沒有。

老木撥旺了爐火,拉了凳子坐過來,鄭重其事道:“你老實說,那東西你藏哪了?”

沫兒很想起身在房間裏四處查看一下,但老木在這裏,顯然沒辦法,而且這次肯定難以逃脫。婉娘也許有辦法應對,不如這次就將他們引到聞香榭算了。正在遲疑,房門啪地打開,老四探頭叫道:“老木!快來幫忙!”

房門打開的一瞬間,沫兒連忙趁機往外瞄了幾眼。這像是一個破敗的舊園子,想來和昨天庫房看到的一樣,是屬於薛家的。

老四看起來並未受傷,但短衫上卻有血跡。老木吃驚道:“怎麽了?”

老四警惕地看了一眼沫兒,擺手道:“快點!”老木慌忙出去,外麵哢嗒一聲,門被鎖上了。

這下正好遂了願,沫兒先撲到門上,想窺探老四和老木去了哪裏,誰知這門嚴絲合縫,又十分厚重,竟然一點光線都不透。沫兒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到兩人匆匆的腳步走遠,這才放心地在房間裏四處溜達。

地麵上很幹淨,桌子上一塵不染,放著一盞油燈,牆角的柴碼得也十分整齊,想來這是他們日常起居之地,常有人打掃的。沫兒走到後牆,用拳頭敲敲,聲音沉悶,並無異樣。

“嗷”一聲沉悶的低吼響了起來,然後轉換為尖尖細細的叫喊,拖著長長的尾音,中間夾雜著嗚嗚和咯咯的音節,聽不出來是哭還是在笑。聲音雖然很小,卻如針紮一般直直地刺入耳膜,讓人甚為不適。

沫兒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這絕對是人或者大型動物發出的聲音,而不是什麽殺雞。聲音發得很奇怪,似乎距離沫兒很近,又似乎很遠。

※※※

沫兒將地麵、牆麵都敲了一遍,也沒發現什麽異樣。旁邊那個礙眼的破舊淩亂的書櫃,也沒有像沫兒想象的一樣能夠閃到一旁,再從後麵出現個暗門來。

聲音時斷時續,不住往沫兒的耳朵裏鑽。有時是哀嚎,有時是喘息,有時卻是咿咿呀呀的清唱;有時一個人的聲音,有時卻是一群。而所有的聲音都機械而呆板,不帶一點兒情緒,聽起來淒厲而詭異。但聲音的來源卻很難辨別,靠近了後牆,感覺是在前門,走到窗前,聽起來卻是在後麵。

老木和老四已經出去了將近一個時辰,仍然沒有回來。沫兒如同困獸,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那些聲音仍然縈繞不斷,沫兒捂住耳朵走到窗前——這個房間有兩個窗子,沒用窗紗,而是用了厚厚的白色油布釘得死死的。他試圖用手拔出一個釘子,指甲都斷裂了,釘子也沒拔下來。這樣一來,更加煩躁,大冷天的渾身冒汗。

實在沒辦法,沫兒打算乖乖地去火爐前坐下,等著老木回來。經過門邊,心有不甘地拉了一下門栓,隻聽門鎖啪地掉在了地上,門吱一聲開了。

〔十一〕

沫兒吃了一驚,老木走到時候自己曾拉過門,門絕對是鎖上的,誰偷偷把門打開了?

但是如今顧不上想這個了,逃命要緊。沫兒一頭紮到了雪地裏,回頭一想,又轉身回來將門掩上,重新鎖好。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地上隻有薄薄的一層,房前的地上一片淩亂的腳步,難以分清是兩個人還是三個人的。沫兒心想,這樣最好。但還是小心翼翼的,盡量踩著原有的腳印走。

沫兒一口氣跑進竹林,呼呼的冷風裹著葉子上的雪屑,擊打著他的脖子和臉,讓他漸漸冷靜了下來。不,不能就這麽回去。他要找到小五,或者至少要了解小五到底怎麽了,那些失魂的大戶小姐和被盜的墳墓,前日看到的詭異祭台,這中間都有什麽聯係?

沫兒站住,透過竹林看見遠處高高的假山,毫不遲疑地鑽進山洞,繞到了假山上麵,下麵的景色一覽無餘。

這應該就是薛家廢棄的園子。雖然破敗,但依稀也可以看出當時的繁榮。茂密的竹林,清澈的荷塘,曲徑通幽的小路,高大的已經落葉的梧桐,以及白雪掩映下略有殘缺的高樓飛脊,都顯示其曾經的奢華和高雅。園子方方正正,左側並排一溜兒高大的庫房,一模一樣的外形,難以辨出自己去過的兩間是哪個。庫房對麵,就是今天關自己的房間,看起來重重疊疊,一大片連起來,布局雜亂無章,好像是工匠圖省事,未加設計便匆匆一所接一所地建了起來一般。

沫兒探頭看了一會兒,縮到山洞裏。他有些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園子這麽大,去尋剛才關自己的房間,又怕碰上老四他們;若是繼續去探訪那些庫房,心裏著實犯怵。要是婉娘在就好了。

思量再三,沫兒決定溜回剛才關自己的房屋附近,並下定決心,如果這次仍什麽也看不到,便立馬打道回府,逃離這裏。

※※※

從假山上下來,沫兒看了四周無人,遂從竹林的後方繞過去。關自己的房間仍是剛才的老樣子,鎖虛籠著掛在門上。老四和老木猶如蒸發了一般。沫兒將耳朵貼在門上,但什麽聲音都沒有。他決定去其他房間看看。在這間房旁邊,有一條狹窄的過道,道上有些模模糊糊的腳印,看來像是早晨下雪的時候踩的。

沫兒躡手躡腳走過去。走過盡頭,過道斜斜地轉向左方,原本鋪滿碎石的地麵也換成了整齊的黑白條石。方方正正的石塊,黑的油亮,白的耀眼,三尺寬的過道被一分為二,鋪得十分平整。但鋪法卻並不是黑白交替,而是一連幾塊黑色,中間加一塊白色,然後又一塊黑色,接著是幾塊白色……看起來雜亂無章,如同旁邊的建築一般無序。

沫兒呆呆地注視著地麵,突然一陣眩暈,這些雜亂的黑白石塊,猶如一張從天而降的厚毛氈,壓抑得人透不過氣來。方怡師太教他的兒歌,連同那些似曾相識的黑白石塊,在他的腦海中跳躍:“白一七黑四三,二五八九走中間。十跳過,黑十三,白玉十四寬無邊。黑十六,白十七,十八墜入奈何天,二十早,二一晚,快步通過輕輕點。白二二,黑二三,踩錯便是鬼門關。黑二四,白二三,一步到底豔陽天……”

過道的風總是特別的冷。沫兒的手腳凍得冰冷,手指的關節隱隱有些發癢。前麵這個過道,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這些天天氣好,又忘了搽白玉膏了。回去吧,這裏似乎很凶險。方怡師太怎麽會教這些兒歌?不,應該試試看,即使被抓也不要緊,婉娘會來救自己的。

沫兒定了定神,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畫麵逐漸清晰,他想起來了。小時候,方怡師太教他下棋,便是在地麵上劃出長長的條形方格,標出黑白。那個繞口的兒歌,便是順利通過這些通道的歌訣,若走錯一步,下麵就是虛擬的飛劍、陷阱、開水、牢籠——當時是虛擬的,如今擺在自己麵前的可是實實在在的通道,也許那些錯誤的石板下麵,真的有不可預知的危險。

將歌訣重新背了一遍,確定沒有差錯,又將其中幾句以前沒好好理解的認真地厘清了。沫兒吸了一口氣,站在第一塊黑石的前方。

黑白兩色石板各二十四塊。沫兒大致確定了下各塊的位置,小心翼翼地邁出了第一步。白色第一塊。第二塊黑白石板中間交接處。先走黑四,再走黑三。第七塊跳過,走黑白兩色第五、八、九塊的中間。

走了三分之一了,沫兒雙腳一前一後地停在第九塊和第八塊的中線上。腳下各石板之間嚴絲合縫,不見一點端倪,沫兒很好奇,甚至想去踩一下那些歌訣之外的石板,看到底會發生什麽。

十要跳過,十一和十二歌訣裏沒提起,到底敢踩還是不敢踩呢?如果一下子跳過黑白六塊石板,地麵光滑,還有些雪沫兒,不一定能夠站穩。沫兒看過道狹窄,伸開雙臂的話,雙手正好可以撐在牆上,便手腳並用,雙腳分蹬,猶如青蛙一般慢慢移動到黑色十三上方,跳了下來。

白色十四,黑色十六,白色十七。再如上次一樣撐著牆壁爬過了十八十九,在二十、二十一黑白邊際線交匯處輕輕一點,落在白色二十二上。接著便簡單了,踩過黑色二十三,跨過二十四,便到了通道盡頭三尺長的石子路上。

沫兒剛鬆了一口氣,往前一看又傻眼了。仍是窄窄的通道,黑白石塊,這次卻是斜斜地折向右邊的。沫兒暗罵,這誰建的狗屁房子,布置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而且這樣的夾角,旁邊房屋裏麵還能住人嗎?

也許自己多心了,說不定下麵什麽也沒有,就是正常的甬道,不過是碰巧鋪了黑白二十四塊石板,與小時候學的棋譜正好吻合罷了。但是一想到掉下去可能就是油鍋或者刀尖朝上的地板,沫兒就驚出了一身冷汗。不能掉以輕心,聽說城內剛開了一家高原羊莊,我沫兒還沒去吃烤全羊呢,怎麽能斃命在這破舊的園子裏?

沫兒對這個時候自己還想到烤全羊稍稍臉紅了一下,連忙端正態度,按照歌訣的要求走過石板。這一次就輕鬆多了,幾乎沒花太大工夫,便走到了盡頭。

甬道尾端,仍然是三尺見方的碎石路。沫兒毫不猶豫地跳了上去,然而就在一瞬間,石子路突然朝兩邊分開,出現一個黑乎乎的洞口,而此時收腳已經來不及,沫兒連尖叫也沒顧上發出,便掉了進去。

〔十二〕

出乎意料,洞口並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傾斜的,鋪有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黑色石頭,腳剛一觸到,整個身體便如坐上了滑梯一般,順著石道快速滑了下去。

在石道裏滑了長長一段,終於停下,裏麵伸手不見五指,烏黑一片。沫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裏,唯恐黑暗中出現紛飛的刀劍或者其他什麽足有致命的東西。

什麽也沒有,除了沉重的壓抑感和濃重的腐土味道。沫兒呆站了一會兒,左手扶著旁邊的石壁,摸索著往前走。走了數丈,前麵突然出現了隱隱的燈光,那些咿咿呀呀的鬼哭聲又響了起來,同時而來的,還有熟悉的隱隱約約的香味。

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看到這種昏黃的燈光,沫兒一點驚喜或者期待都沒有。若不是身後通道隻能下不能上,沫兒早就撒腿就往回跑了。

沫兒調整了下因為緊張而僵硬的身體,揉了揉發酸的手臂。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夠回頭,哪怕前麵是鬼窟,也必須要闖一闖了。

※※※

燈光掩映處,是一間間簡陋的小房間。燈光很弱,是從各個房間的門縫中透出來的,那些淒厲的鬼聲雖然響了一些,但仍然不大。

沫兒躡手躡腳走到第一個房間,透過門縫往裏看去。房間隻有幾平方大小,對著門供著一個木龕,同那天祭台的木龕一模一樣:紅色的細布,昏暗的油燈,旁邊放著一件不知名的首飾。淡淡的香味衝擊著沫兒的鼻子,娘一臉笑意衝他招手,沫兒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沫兒渾身顫抖,用力朝自己的手臂掐去,劇烈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一下,娘的影子模糊消散,又慢慢重新聚攏。沫兒咬緊牙關,強忍著撲過去的渴望,從懷裏掏出婉娘今早給他的群芳髓,打開瓶蓋,放在鼻子下用力地一嗅。

幻影消失,木龕仍在,娘的影子不見了。一聲低沉的吟唱驀然響起,嚇得沫兒後退一步,不小心將頭磕在後麵的石壁上,腦袋後麵瞬間鼓起了一個大包。

門吱一聲開了。一個滿麵皺紋的老者探出頭來,一邊怪異哼唱著,一邊麵無表情地死盯著沫兒。沫兒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想著如何應對,卻見老者飛快地縮回頭,關上了門。原來這人坐在門後,沫兒從門縫中看去,竟然沒發現他。

他肯定是個活人,這讓沫兒安心很多。沫兒溜著門縫,偷偷看了一眼。老者盤腿坐著,低垂著頭不住來回搖晃,猶如打瞌睡一般,麵部平靜而死板。看衣服打扮,應是小康之家。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不在家裏安度晚年,躲在這個黑暗的小屋裏做什麽?沫兒不明就裏,隻好繼續往前走,一連走過幾個小屋,幾乎都是同樣布置。木龕,油燈,香味,一個或者兩個呆滯的人,相同的表情,怪異的聲音。有兩次,沫兒甚至故意發出一點響聲,希望能驚動他們,但除了第一間的老者和第三間的一個婦女探頭看了一下,其他的人竟然如同入定了一般,充耳不聞。

腳下的石板在逐漸向上傾斜,光線也亮了些,但壓抑的感覺卻越來越重,那些嗡嗡的死氣沉沉的聲音夾雜著尖利的怪叫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回**,從四麵八方鑽入耳中、滲入心中,雖然不是鬼窟,卻無半點人氣。此時此刻,沫兒隻想逃離這個地方,哪怕遇上老四被痛打一頓,也比待在這裏好過。

沫兒已經顧不上清點小屋的數量,隻覺得有二十幾間,裏麵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再往前走,遠遠地看到前麵燈光更亮,一扇門大開,便一溜小跑,不管不顧衝了進去。

※※※

沫兒尚未站穩,雙肩被人同時用力,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頭一看,一個戴鬥笠的人蹲在自己的身後,一股熟悉的幽香撲鼻而來。沫兒激動得幾乎暈過去,回身抓住鬥笠人的小臂,語無倫次道:“婉娘,太……太好了!”

婉娘豎起食指噓一聲,然後指了指前方。沫兒心情大好,心中的恐懼一掃而光,悄悄探出身子,朝前方看去。

房間很大,同沫兒探訪過的庫房結構一致。四角各點了燭台,光線比剛才的過道要明亮些,但仍顯昏暗。房屋正中的木台上坐著一個枯瘦的黑袍人,帶著一個黑色鬥笠,難以看清麵容,身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首飾和刀劍錐銼等用具。下麵黑壓壓地坐滿了人,圍坐在黑袍人周圍,衣著打扮各不相同,長褂短衫著都有,雙手合十,麵無表情卻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

沫兒百思不得其解,回身悄聲道:“這是做什麽?”

婉娘附耳道:“先看了再說。”

黑袍人點燃了一籠香,輕輕哼唱起來:“黑暗無邊,灑血登船。金銀糞土,魂魄升天。天堂地獄,因果循環,漸行漸遠,今生彼岸。入我門來,了你心願……”沫兒聽這幾句詩不是詩、曲不是曲的,正自納悶,香味飄散而來,頓時一個激靈,趕緊拿了群芳髓猛嗅。

其他人停止搖頭,也不再出聲,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瞪著黑袍人。沫兒前麵的一個年輕女子突然站起來,一言不發走到木台前,拿起一把簪子,擼起衣袖,朝自己的手臂狠狠紮去。沫兒差點驚叫出來,被婉娘一把捂住嘴巴。

眼見簪子從小臂下端透出,血瞬間流了出來,那女子卻一聲不吭,眉頭都不皺一下,仿佛紮得不是自己一般,還從容地從木台上拿起一個黑色小碗,接在小臂的下方,一會兒便滴出半碗血來。

年輕女子接完了血,拔出簪子,重新回到原位置坐下,也不去處置傷口,衣袖瞬間紅了一大片,驚得沫兒目瞪口呆。而其他的人仍然一副死魚一樣的表情,眼睛溜圓,呆板怪異。

木台旁邊一人站起來,將血碗端走,又換了一個碗放上。黑袍人繼續吟唱,聲音歡快了一些,但歌詞卻分辨不出來。下麵的人興奮起來,匍匐在地上不住叩拜。一曲未畢,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上去,抓起匕首,插在自己的胳膊上。

一會兒工夫,就有六個人自殘。黑袍人的吟唱聲音漸大,下麵的人也跟著進入癲狂狀態,原來的念念有詞變成了雜亂無章的怪叫,連黑袍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聽得沫兒抓耳撓腮,恨不得將這些人的嘴堵上。

房間裏的熏香味道越來越大,沫兒將群芳髓放在鼻子下再也不敢拿開。那些人瘋了一般,或坐在地上東倒西歪,涕淚橫流,或猶如安裝了機關的木頭人一般,機械地朝著木台叩拜。沫兒後退了一步,正想詢問婉娘怎麽辦,台上的黑袍人卻安靜了下來,抬起頭朝四周看了一遍,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往後點頭示意,和身後換血碗的那人一起大搖大擺地穿過人群,走到對麵牆邊,遁入牆壁不見。周圍的人卻熟視無睹,猶自對著木台無意識地念叨。

那二人竟然憑空消失了?沫兒連忙揉揉眼睛,偷偷拉拉婉娘的衣袖,低聲道:“牆壁上肯定有機關,我們去看看?”

後麵人紋絲不動,沫兒回頭一看,一個黑胖的女子流著涎水瞪著他,整個眼眶裏似乎全是烏黑的眼珠。沫兒如火燒一般地鬆開了手,跳起腳躲到一邊。

婉娘怎麽不叫自己就走了呢?是不是有危險了?如今怎麽辦?沫兒心中大亂,雖然他確定婉娘一定有辦法,但是一發現婉娘不在身邊,就沒來由地緊張。不過還好,也許過會兒就會發現她就在自己身邊不遠處。

※※※

這個時候,如果娘在這裏就好了,看到害怕的場麵時可以躲在她的懷裏,感受她的愛撫和安慰。一瞬間,沫兒甚至想拿開群芳髓,哪怕看到的是幻影也好。

沫兒強打起精神,繞過人群,走到對麵的牆壁旁。

牆壁是青磚鋪就,青苔滿布,斑駁陳舊,並未有哪一塊青磚顯示出磨損或者凸凹的異常。沫兒繞著來回看了兩遍,遲疑著要不要四處按一按,看有無機關。突然身後的人群一陣混亂,旁邊一個癲狂的中年男子嗬嗬怪叫著飛撲過來,將沫兒直直撞飛過去,沫兒頭冒金星,跌得七葷八素,還未及反應,後麵幾個人抓住中年男子的腳,將他拖進人群。一個妖豔的少婦嘿嘿笑著,抓起中年男子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鮮血順著嘴角流出,鮮紅的顏色映著慘白的臉和僵硬的笑容,越發顯得詭異異常,其他人好像受了鮮血的刺激,個個撲倒在中年男子身上撕咬。

瞬間工夫,中年男子的衣服就被撕了個稀爛。幾個人咬著他的手臂腿腳不放鬆,男子吃痛,抱頭在地下翻滾起來,徑直滾到沫兒腳前。沫兒定睛一看,矮胖身材,暗紅臉膛,卻是小李哥。還未及說什麽,小李哥又被他人生生拽了回去。

看這樣子,再有一刻工夫,小李哥肯定要被這些人活活咬死。再一看,整個房間已經亂成一鍋粥,大多數人都在相互撕咬,那些沒有撕咬的人也雙手捶胸,目呲欲裂,將身上的衣服撕爛,滿地打滾。這種場麵比沫兒看到各種不幹淨之事還要恐怖十分,沫兒隻覺觸目驚心,驚懼不已,抖著雙腿,站都站不穩了。

慌亂之中,手中還緊緊地拿著群芳髓。一看到這個,沫兒突然靈機一動。群芳髓既然能使自己保持清醒,對他人當然也會有效。說時遲那時快,他跳躍著繞過亂作一團的人群,走到木台前,將左右兩個熏籠取了下來。

裏麵的熏香燃得正旺。沫兒抓起木台上的紅布,圍在脖子上掩住口鼻,將熏香一股腦兒倒了出來,連踩幾腳,然後將群芳髓朝周圍灑去,香味四散飄逸。

周圍的人突然安靜了下來,原本撕咬打滾的人猶如呆滯了一般,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停了少許,一個個口吐白沫,癱倒在地。

西北角一處燭台閃了幾閃,突然熄滅。整個房間從嘈雜煩躁突然變成一片死寂,間或聽到血滴在地上的啪嗒聲。地上東倒西歪躺滿了人,個個表情呆滯,帶著無意識的笑,嘴角流血,也不知是自己受了傷,還是撕咬別人造成的,在昏黃的燈光下尤顯猙獰,整個房間猶如地獄一般。

沫兒後脊梁陣陣發涼,恨不得從來沒看到過這些場麵,慌不擇路地跑向牆邊,多次踩到人的手腳。

雖然心裏尚且記恨小李哥那次見死不救,但整個房間隻有一個熟人,還是感覺心生親近之意。沫兒走過去查看了小李哥的傷勢。小李哥渾身牙痕,所幸都是外傷,並無大礙,但仍然昏迷不醒。

沫兒退回到剛才的牆壁前,拿了餘下的群芳髓猛嗅,剛才留了個心眼,沒舍得將群芳髓全部撒完。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裏了,必須趕緊找到出路。

來時的路不可能返回,房間的兩個天窗已經堵死,前後門也鎖上了,但這麽多的人,肯定有另外一個出口,也許機關仍在黑袍人隱入的牆壁上麵。可是黑袍人遁入牆壁不過一會兒工夫,光線又暗,離得又遠,沫兒根本沒看到他們在牆壁上做了什麽手腳。

沫兒自知此時一定不能焦慮,便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試著在每塊青磚上都按了一按,但並無異響或者異常。

燭台又滅了一盞,房間裏更加黑暗。沫兒不敢回頭看,心裏甚是絕望,不由得氣急敗壞,用足力氣狠狠向牆壁踹去。這時卻聽嘩啦啦一聲響,雖然聲音不大,但在這麽個靜寂的空間裏還是頗為清晰。

沫兒大喜,料想牆壁上肯定會閃出一個洞口來。誰知等了良久,牆壁紋絲不動,一點異樣也沒有。沫兒留神,見剛才腳踹的印痕尚在,咬咬牙,照著原地重新踹了過去。

這一踹,沫兒卻撲了空,整個人的重心前移,一個狗吃屎跌進了“牆裏”——原來不知何時,這個牆麵竟然變成了一堵空牆,表麵看起來和正常一樣,但實際上隻是一個牆麵幻象。

今日怪異的事情太多,沫兒已經顧不上思考了,連忙慌裏慌張爬起來,首先查看身在何處。

原來這個牆壁有夾層,約二尺來寬,沫兒從房間裏“穿牆而入”,進的就是這個夾層。沫兒回頭看看身後的牆壁,仍然是青磚綠苔,忍不住好奇心起,用手指輕輕一點。果然是假象,被碰到的青磚**起了漣漪,手指穿了進去。沫兒頓覺好玩,心想不如將手穿過去,房間裏若是有人醒了,看到從牆壁上伸出一隻揮動的手來,肯定嚇得尖叫。

正想試一試,隻聽嘩啦聲又響了。沫兒一愣,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兩堵牆壁要是突然間合上,豈不是正好把自己擠成肉餅?惡作劇也顧不得了,順著夾縫朝有亮光的一端走去。而此時才發覺,額頭上碰得鼓起了一個大包,嘴唇因為磕碰到牙齒腫得老高,疼得沫兒齜牙咧嘴。

※※※

牆壁不長,沒幾步就到了盡頭。沫兒隱隱聽到有響動,連忙屏住呼吸,放輕手腳。透出光線的地方有一個長形的一人高洞口,沫兒毫不猶豫閃了進去。

這個洞口連接的竟然是一個衣櫃,掩飾性地掛著幾件破舊的衣服,沫兒站在裏麵相當寬綽。前麵兩扇櫃門虛掩著,透過門縫可以看到大半個房間的情況。

一個黑衣人端坐在房間正中紋絲不動,仿佛睡著了一般,頭上的鬥笠將臉遮得嚴嚴實實。他的腳下丟著五六個空碗,上麵的血跡將幹未幹。莫非這人將剛才接的血喝掉了?沫兒連想也不敢想,連忙強迫自己想其他事情。

從前方吹來的冷風來看,黑衣人對麵的門是開著的。沫兒真希望他是睡著了,好讓自己可以溜走,幾次抬腳企圖一試,但思量自己不一定有這麽好的運氣,還是收起了腳。

沫兒索性在衣櫃裏坐下,認真地觀察起房間來。衣櫃不遠處放著一雙鞋子,斜斜的還可以看到一條床腳。遠處柱子旁的地上堆著一堆破舊的毛氈,還有一團髒兮兮的布條。沫兒想起來了,這是第一次老木和老四關自己的地方。

這個房間明顯冷了很多。沫兒偷偷地拉下一件衣服裹在自己的腳上,心道:“小爺就跟你耗上了!我就不信你不出去!”

正在焦急,房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陣輕笑。沫兒大喜,幾乎就要衝出去,但想到婉娘也許有其他事,便忍著沒動。

婉娘一襲黑色衣裙,頭戴一頂黑色軟帽,黑紗下麵雙眼顧盼生輝,盈盈走了進來,朝黑衣人一拜,輕啟朱唇道:“小女子婉娘拜見堂主。”

黑衣人哼了一聲,算是作答。

婉娘如同往常一樣,也不生氣,笑眯眯道:“十年未見,堂主一切安好?”

沫兒大奇,看樣子婉娘不僅與這人認識,而且還是很相熟。

堂主緩緩地打了幾個手勢。沫兒未看明白,隻聽婉娘歎道:“這些年辛苦堂主了。”

堂主手勢急促起來,揮動得十分迅速,沫兒越發看不明白,但卻猛然間意識到另一件事——他竟然是個啞巴。

沫兒愣神的工夫,隻聽婉娘咯咯笑了起來,嗔道:“堂主性子還是這麽急。”說著嫣然一笑,眼睛有意無意朝櫃子上一瞟,道:“方子我已經找到啦。瞧,為了堂主,我在神都整整待了十年哪。光是各種配方,都不知道試過多少。堂主準備如何謝我?”

堂主一激靈,猛抬頭對著婉娘,喉頭發出咕咕的聲音,猶如快斷氣的蛤蟆。

婉娘咬著手指,吃吃笑道:“我幫你找到了易青的骨肉。這可是任何良藥都比不上的,怎麽樣?”

堂主猛然掀掉了頭上的鬥笠,激動地站了起來——濃眉方臉,滿麵滄桑,卻是黃三。

沫兒驚得如同傻了一般。他怎麽也沒想到,在房間裏燃放奇異的熏香引導人們自殘的,竟然是和自己朝夕相處、厚道木訥的黃三。

婉娘卻神態自若,也不改口叫“三哥”,仍口稱“堂主”,嬌聲道:“堂主的陰陽十二祭準備得怎麽樣了?”

黃三似乎極為興奮,臉上肌肉抖動,繞著台柱走了幾圈才平靜下來,朝著婉娘打了手勢。

婉娘從懷裏拿出一個錦袋,將裏麵的東西一把抓了出來,得意道:“是不是缺了這幾樣?”——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兒,一枚金戒指,一個粗大的金手鐲,正是小五給的那些。

黃三大喜,一把接了過來,眼現讚許之色,細細查看了一遍,拿起金戒指聞了聞,卻皺起了眉頭。

婉娘嫣然一笑,從錦袋中又抖出個東西來,在堂主眼前晃晃,炫耀道:“堂主可是找這個?”黃三正好擋著了沫兒的視線,沫兒伸長了脖子也沒看到是什麽。

婉娘邀功道:“還是我想的周到吧?”黃三伸手去拿,婉娘卻輕巧一躲,將手藏在了背後,嗲聲道:“堂主還沒說拿什麽謝我呢。”

黃三已經完全恢複平靜,冷眼冷麵,麵無表情,緩步走到床前,彎腰從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來,推到婉娘腳前打開。

料想是什麽珠寶珍玩之類的,看婉娘爍爍放光的眼睛就知道了。黃三冷哼了一聲,對婉娘的神態似乎頗為不屑。婉娘聽聞,雙眼也不離開箱子,笑逐顏開道:“我在神都這十年,可是個地道的生意人呐。既然做生意,就要有個生意人的樣子,哪裏能像堂主這樣,視金錢如糞土的?再說了,你不知道我的香粉製作起來有多麻煩,一盒香粉才賣那麽一丁點兒的錢……”

婉娘抱著箱子愛不釋手,不住發出嘖嘖的聲音。黃三重新在方塌上坐下,朝婉娘打了幾次手勢,她都沒有注意。黃三忍無可忍,直接從她手中奪過了那個東西——這下沫兒看清楚了,原來是那個帶著斷指的戒指。

婉娘戀戀不舍地合上箱子,小心地放在門墩上,看了黃三的手勢,嬉皮笑臉地答道:“你別管我從哪裏弄到的,總之合用就是了。”

黃三遲疑了一下,又做出一個長長的手勢。沫兒深悔自己偷懶,對黃三的啞語手勢什麽的從來沒留過心。婉娘看了,道:“那個孩子?我自然知道怎麽用,否則這些年的配方不白研究了?你放心,到時祭台啟動,我自然會帶了他來。”

說罷,慵懶地撥弄了下麵前薄薄的黑紗,道:“前日我看今年快過完了,還以為你不來了。要是你不來,我這筆生意可賠到家啦。”隨意點頭一拜,抱著小箱子,眉開眼笑地走了。

黃三目送婉娘離開,拿著那些首飾快步出了房間。

※※※

沫兒的腳已經麻了,卻一點也沒有想動的意思,也忘記了逃走。心裏的疑慮猶如一個巨大的肥皂泡無限製地瘋長,並最終破裂。

易青的骨肉。那個孩子。陰陽十二祭。易青死了。生意。

頭腦裏一片空白。呼嘯的寒風從敞開的大門吹入,凍得沫兒渾身戰栗。那種寒冷,從心底和骨縫中透出,滲入每一寸肉裏。

沫兒顫顫巍巍,起來推開了衣櫃的門,手腳一軟,一個跟鬥跌了出去。額上的大包又一次撞在地上,卻未像以前一樣感覺到疼。原來當人心裏疼的時候,肉體的疼便算不得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