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兒將頭蒙在被子裏,發出細微的鼾聲。小五歎了口氣,打開房門出去了。等小五的腳步聲漸遠,沫兒一骨碌爬了起來。

五天了,沫兒和小五躲在這個小草棚,每日裏就是睡覺、聊天、找東西吃。小五的錢袋越來越癟,沫兒曾自告奮勇要去乞討,小五卻堅決不肯。

沫兒強壓著心裏的不開心。不,不開心不是因為小五不讓他去乞討,而是一種毫無來由的煩悶,讓沫兒寢食不安。按說如今自己離開了聞香榭,婉娘也沒有了將沫兒賣給他人的機會,可是沫兒非但沒有解脫和自由的快樂,反而越來越覺得失望和懊喪,仿佛不是自己逃出了聞香榭,而是婉娘等人拋棄了他、不要他了一般。

但這還不是關鍵,讓沫兒更加煩悶的是小五的變化。小五對他很好,如同以前一樣,連一顆糖豆都會留著,兩人一起分著吃,可是感覺卻不一樣了。小五表麵上聽沫兒說笑逗趣,但一不留神便表現出心事重重的樣子,等看到沫兒探詢的目光,他又會笑嘻嘻地裝作無事人一般,同沫兒打鬧。幾次無意中轉身,沫兒都看到他臉上糾結和憂鬱的表情。有時兩人都不說話,沫兒偷偷觀察,就會發現小五時而眉頭緊皺,眼神飄忽,時而目光堅決,表情凶惡。沫兒本身就敏感,受小五的情緒感染,自己也漸漸沉默,兩人五天的相處不但沒有相熟,反而越來越覺得生疏和客氣了。

沫兒決定了,他要和小五談一談。他們是好朋友、好兄弟,原本就應該無話不談才對。若是小五在為生計發愁,沫兒堅信自己餓不死,當然也不會讓小五餓死;若是小五仍糾結於盜墓一事,隻要小五說出心結,沫兒肯定能想出辦法來——沫兒甚至想,若真是走投無路,便去找一下公孫玉容。公孫小姐心地善良,性格爽朗,又喜歡他,肯定不會見死不救。

沫兒披著露出棉花的爛被子坐在稻草上愣了半天,把各種要說的、要問的都想好了,小五還沒有回來。

※※※

西方天空的最後一抹微紅也沉了下去。一兩隻黑老鴰在房後的楊樹上呱呱亂叫,聒噪不堪,沫兒抓起一個小石塊投擲過去,黑老鴰一聲哀鳴,一前一後地飛走了,落下幾朵髒兮兮的羽毛。

沫兒焦急地在門口踱來踱去,又不敢走遠。

小五終於回來了,見沫兒正伸著脖子等,笑道:“我還以為你要一直睡到天黑呢。餓了吧?走,我們去吃東西。”得意地丟了一個小銀錠過來。

沫兒驚喜道:“哪來的這麽多錢?”

小五興衝衝道:“嗬嗬,我有辦法。走吧!”拉起沫兒就走,沫兒準備的一肚子的話也來不及說了。

城西相對偏僻,沫兒來得很少,對周圍一點也不熟悉,任憑小五帶著他在各巷子裏穿梭,抄近路去找食館。繞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找到一個油膩膩的小飯館。

飯館不大,肉香撲鼻,裏麵有七八個食客。小五帶著沫兒到裏麵一個小桌處坐下。

麵目陰沉的店主夫婦正在收拾餐具,見有客來,如同沒看見一般,也不招呼。小五低聲笑道:“別看這家飯館小,老板脾氣臭,他家的鹵肉可是很好吃的。”揚聲道:“來二斤鹵豬頭肉,三兩燒酒!”

沫兒吞下口水,急忙道:“我不喝酒,就要兩碗麵得了——銀子要省著點花。”

小五豪爽道:“我今晚請你好好吃一頓。”沫兒唯恐小五過會兒付不起賬,朝老板叫道:“一斤就夠了!”

胖老板娘板著一張馬臉,將一盤饅頭和切好的一大盤肉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扭頭就走,氣得沫兒直翻白眼,埋怨小五道:“你怎麽找這麽個地方,來這裏不是吃飯,是找氣受呢。”

小五哈哈大笑,夾起一塊色澤紅潤的鹵肉放在沫兒的碗裏,道:“你先嚐嚐再說。”

這家食館專營鹵肉,並備有饅頭和自釀的燒酒。除了這三種,其他小菜一概皆無,但生意卻好得出奇。也不知他放了什麽調料,做出來的鹵肉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入口即化,餘香滿口。沫兒就著一個饅頭,一邊大口吃肉,一邊讚道:“怪不得這麽牛,真好吃!”

小五隻吃了幾箸,便停下不吃。沫兒心裏有事,也不如以前一般狼吞虎咽。小五給沫兒倒了一杯酒,道:“嚐一下。男人麽,總要學喝酒。”

沫兒對小五的這種腔調有些吃驚,偷偷看一看小五,抓起酒杯一飲而盡,一股熱辣衝上腦門,嗓子猶如被燙一般,整個小臉霎時間變得通紅。

沫兒尋思著,想問小五對冥思派了解多少,以及今後的打算,卻見小五倒了酒,又給自己斟滿,老氣橫秋地道:“兄弟,幹!”

這一聲“兄弟”,頓時讓沫兒豪氣萬丈。小五一口幹了,笑道:“這酒猛,你別喝得太快。”

沫兒也擔心喝醉,抿了一半,趕緊夾起一塊肉吃了。

小五玩弄著酒杯,看著沫兒吃,突然道:“沫兒,你猜我今天去哪裏了?”

沫兒正低頭想怎麽提起冥思派,聽小五問,愣了一下,道:“去哪裏了?”

小五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嘴角微微挑動了一下,淡淡笑道:“我回家了。”

小五的家在小劉莊的村頭,小五娘一死就被他叔叔賣給了別人。除了門口的大柳樹,過去的印跡已經不複存在。沫兒默默地看著小五,不知說些什麽,一向口齒伶俐的他竟然一句安慰的話也想不起來。

小五隨意地和沫兒碰了一下杯,又喝了一口酒,故作輕鬆道:“沒事。娘不在了,房子在也沒什麽意思。”

沫兒將小五的酒杯添滿,道:“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小五垂下眼睛,撥弄著筷子,“我要回長安,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

“長安?”沫兒鸚鵡學舌一般重複了一遍。

小五抬起頭,“我以前的掌櫃,把我送去學過三個月的裁縫,我想以這個手藝,雖然不能自己開店,但要是去長安找個學徒來做還是可以的。我想再跟著學幾年,等攢了錢,自己開一個綢布莊。”

沫兒拍手道:“這主意不錯!我支持你!”

小五微微一笑,“那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沫兒躊躇道:“我……拿針撚線的活兒,我可做不來。”

小五熱切道:“不用你做,我做工,你要想讀書,我就送你讀書去。”

沫兒心頭一熱,眼圈紅了。但想了一下,卻道:“不,我就不去了。我是男人,養得活自己。”小五也不強求,兩人繼續喝酒。

※※※

就在沫兒說出“我是男人”四個字時,沫兒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不錯,自己長大了,就應該有所擔當。

小五見沫兒一臉凝重,給他夾了一塊瘦肉,問道:“我要走了,你打算怎麽辦?”

沫兒深吸了一口氣,道:“我還回聞香榭去。我簽了十年的賣身契,如今一年不到呢。男人麽,總要說話算話。”

小五笑了笑,舉起了酒杯。不知為什麽,小五的笑似乎有些勉強,好像隱藏著什麽。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襲了過來。

沫兒晃了晃頭,小大人一般,大聲道:“兄弟,幹!”小五眼裏淚光閃動,兩人一飲而盡。

※※※

兩人酒意微醺,一路上講著當時一起挖薺菜、捉兔子的趣事,相互攙扶著回到住處,倒頭就睡。等沫兒一覺醒來,小五不知什麽時候又不見了。

沫兒心裏有了主意,便不再煩悶。自己起床打水洗臉,將床鋪收拾好,心裏盤算著回去要和婉娘怎麽解釋,準備等小五回來,和小五告個別後就走。

日上三竿,沫兒等得焦急,才見小五慢吞吞腳步沉重地走了回來。

沫兒迎了上去,道:“小五,你去哪兒了?”

小五擠出一個笑容,道:“我出去走了走。”

沫兒遲疑了一會兒,低聲問道:“你怎麽了?我覺得你有心事。”

小五眼裏閃過一絲慌亂,悶悶道:“哪有什麽心思?我是擔心那幾個壞蛋抓到我。”

沫兒撓頭道:“要不你和我回聞香榭,我去求求老板娘,她肯定會幫你的。”

小五苦笑了一下,道:“不用了,我今天下午就離開洛陽。”

沫兒小心翼翼道:“那個老虎……他不會找你的麻煩吧?”

小五一愣,轉身去整理床鋪:“哦,不會的,他說我幫了他這次就給我自由。我如今和他已經沒關係了。”

沫兒咬著嘴唇,道:“那我等下午送走了你再回聞香榭。”

小五背對著他,甕聲甕氣道:“不用,你回去吧。”

沫兒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下,道:“好吧,我先回去。下午再來找你。”小五也不轉過來,冷淡地擺擺手道:“你別回來了。下午我可能不在。你趕緊走吧。”

沫兒的本意是想將存在婉娘處的幾個月工錢和得的幾百個賞錢拿出來送給小五,卻被斷然拒絕。小五態度的突然轉變,讓沫兒的心情大受影響,要換了別人,沫兒早就甩袖子走了。可是見小五這樣,沫兒卻覺得難過,不由地呆在那裏。

小五似乎也覺得話說重了,回身勉強笑道:“我下午要去拜會一個故人。你回聞香榭是正事,好好幹,等我賺錢了再回來找你。”

沫兒無奈道:“好,那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就去聞香榭找我。”遲疑了片刻,轉身走了。

※※※

沫兒走到巷子口,回頭看看,小五並沒有站在門口目送,歎了口氣快步走開。

城西與聞香榭相隔八九個坊區,相距甚遠。今日沒有小五帶路,沫兒隻有找熟悉的大街走,感覺就更遠了。大半個時辰過去,才走過三個坊。好在沫兒昨晚吃得飽,體力還能支持。

剛走過定鼎天街,隻聽後麵叫:“沫兒!等等!”

沫兒站住回頭一看,小五氣喘籲籲跑了過來,道:“我來送送你。”

沫兒有些無所適從,扭捏道:“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小五拍了拍沫兒的肩,笑道:“我剛才心情不好。”兩人同昨晚一樣,互攀著肩頭,有說有笑地往前走。

走了一段,沫兒客氣道:“你回去吧,我認得路。”

小五不在意道:“走吧,我正好要去南市附近辦點事。”說著站住了,問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我也好壯個膽兒?”

沫兒此刻已經歸心似箭,但小五既然提出,自己當然不能拒絕,稍一遲疑便爽朗道:“沒問題。”

小五帶著沫兒折向旁邊一條小街,繞過幾條巷子。沫兒嗅著空氣中的香甜味,不安道:“小五,我們去哪裏?”

小五大踏步走得飛快,道:“唔,就在前麵。我去問老虎討剩餘的工錢。”沫兒有些心慌,但還是緊緊地跟著。

巷子末一個偏僻的角門,小五推門走了進去。這是一個荒廢的小院,左側並排幾間低矮的廂房,廂房前一條磚鋪的甬路,通向右邊一個大園子。沫兒拉拉小五的衣袖,低聲道:“小五,你是不是走錯了?”

小五卻不回頭,快步走上甬路轉向廂房,道:“沒錯,就是這裏。”

廂房裏空無一人,中間擺著幾個缺腿凳,還有一堆發著餘熱的灰燼。小五伸手在灰燼上烤了烤,挑了一個相對好些的凳子遞給沫兒,道:“坐吧。”

沫兒籠著手,心裏異常不安,遲疑道:“小五,這裏不安全,我們還是走吧。”

小五嘻嘻一笑,拉沫兒坐下,道:“你坐下,我有些事問你。”

沫兒半個屁股斜坐在凳子上,朝門外張望了一番,忐忑不安道:“小五,你有沒有聽說過冥思派?”

小五有些吃驚,隨即笑道:“聽誰胡說的,哪裏有什麽冥思派?”

沫兒欲張嘴解釋,見小五心不在焉,便收住不提,嘟噥道:“還是趕緊離開吧。”

小五不再提“有事問你”這事,隻往灰燼中加了點柴,俯下身子將火吹著了,自言自語道:“老虎怎麽還不來?”站起來拍了拍膝蓋的塵土,道:“我出去找找他。”

沫兒慌忙站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小五躲著沫兒的眼神,按他坐下,道:“外麵冷,你坐在這裏不要亂跑,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沫兒惶惶然坐下。小五若無其事地探頭往外麵看了一下,打了個寒噤,道:“真冷!”跺跺腳走了出去,順手把門關上了。

一瞬間,小五帶給沫兒的陌生感,幾乎讓沫兒認為小五帶自己來這裏有不良目的,並立刻就想要逃出這個房間。但這個念頭一出現,馬上就被沫兒否定。不會的,小五不會出賣自己,他肯定不知道這裏是冥思派的老巢,來這裏隻是為了向老虎討錢。自己要走了,小五落難時連個幫手都沒有。

沫兒強壓著心裏的不安,故作鎮定地往火裏加了一塊柴,耳朵卻支著聽外麵的動靜,唯恐老四老木等人會突然闖進來。

門口響起了腳步聲,沫兒倏然站起,渾身緊張。

門開了,卻是小五,見沫兒這樣子,幹笑了幾聲,道:“找不到人。”

沫兒重新坐了下來,兩人都不說話。小五繞著火盆踱了幾圈,突然轉到沫兒對麵,鄭重道:“沫兒,你走吧。我也覺得這裏比較危險。快走!”眼神真摯而熱烈。

沫兒心裏一熱,道:“不,我陪著你。”心裏暗自為剛才的猜測羞慚。

小五雙手來回搓動,焦急道:“你快走吧,我……”一句話未完,外麵突然傳來“啪啪啪”三聲響,小五臉色大變,飛快衝了出去。

※※※

沫兒手足無措,愣了片刻,跟在後麵跑了出去,眼見小五順著甬路進了大園子,等沫兒追上去,已看不到小五的蹤影。

沫兒不敢四處亂闖,在此處徘徊良久,正想要不要返回房間等著,隻聽旁邊花叢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一股外力從後麵用力地將他拉了進去。沫兒大吃一驚,本能就要反抗,卻見拉他的少年回頭朝他憨厚一笑,眼裏都是驚喜,竟然是文清。

幾天沒見文清,沫兒十分高興,還不待張口,文清噓了一聲,拉著他貓著腰從花叢後麵疾走。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從懷裏拿出一件黑披風給沫兒穿上,低聲道:“先別問,走!”園子很大,兩人東繞西躲走了半炷香工夫,來到一處房間的窗前。窗戶是木條和粗布封著的,但一角缺失了巴掌大的一塊,呼呼透風,正好可以看到裏麵。

文清指指缺口,示意沫兒往裏麵看。房間裏一個粗壯漢子,應該就是小五口裏的“虎哥”,正指著小五痛罵。這人皮膚粗糙,臉色紅潤,右臉一條暗紅色疤痕從眉間一直斜到下巴,沫兒覺得似曾相識,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到過。

虎哥眼珠子瞪得溜圓,惡狠狠道:“你如今翅膀硬了,敢和老子做對了,是不是?”

小五後退了幾步,驚恐道:“虎哥,你聽我說……”

虎哥一個巴掌揮了過去,打得小五一個趔趄,“你偷我的首飾我就不追究了,說好的協議你又臨時變卦,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沫兒火起,便想闖將進去,被文清按住了。

小五捂著臉,帶著哭腔道:“虎哥,沫兒他什麽也不知道,你放過他吧?”

沫兒突然想起這個虎哥是誰了。他就是婉娘帶著文清沫兒去汝陽紫羅口采石花,碰到和柳中平一起的那個刀疤臉。

虎哥踹了小五一腳,喘著粗氣道:“小子,我告訴你,這件事要做不好,別說你,連我也離不了這洛陽城!你知道你這次闖了多大的禍嗎?”他臉上的紅色疤痕隨著喘氣不住**,猶如一條活的毛毛蟲,沫兒趕緊將目光看往別處。

小五縮在一旁,低聲道:“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虎哥雙手叉腰,瞪著小五半晌,突然猶如泄氣了的皮球,上前拉起小五,放低聲音道:“小五,不是虎哥怪你。你看你,既然都已經將那小子騙來了,怎麽還能放走呢?”

小五垂著頭,一聲不響。沫兒聽到這句話卻呆了。

虎哥拉小五坐到凳子上,耐心道:“要成大事,當然不能有婦人之仁。你還想不想收回你家的房子?還想不想出人頭地?”

小五煩躁起來,兩手絞來絞去。虎哥一看小五有所鬆動,接著道:“你放心,堂主說了,你要是帶了那小子來,剩下的銀子立刻兌現,一分都不欠你的,你在我這裏的賣身契也一並還給你。”

小五咬著嘴唇,遲疑道:“真的是他害死我娘的?”

虎哥強忍著不耐煩,道:“堂主說的,還會有假?你好好想一想,去年和他玩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麽不尋常的事情?”

沫兒待在窗外,胸口猶如壓了一塊大石,悶得喘不過氣來。文清同情地望著他。

小五低下頭,低聲道:“我叔叔說他是妖孽,說他想讓誰死,誰就會死……可是他對我很好。”

虎哥皺眉道:“這不結了?他就是妖孽。你娘就是他咒死的。”

小五猛地抬起頭,眼神冰冷:“不錯,是他,他知道我娘要死了,還假惺惺地討了一籃麻花給我娘吃。”沫兒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叫道:“小五,不是我!”

文清一把捂住沫兒的嘴巴,拖著他迅速退到窗前假山後麵。

虎哥和小五對視一眼,箭一般衝出房間。小五顫抖著聲音叫道:“沫兒,是你嗎?”

沫兒拚命壓住嗚咽聲,淚水猶如決了堤的小河,滿臉橫流。文清拉著他跑到園中荒草遍地的小樹林裏。好在兩人都穿了披風,也不怕別人看見。

沫兒仰著臉,任憑淚水流淌。文清緊張地看著他,笨嘴拙舌道:“沫兒,小五……是被蒙蔽了……”一聽到小五的名字,沫兒心如刀割,鬱悶無處抒發,猛地伸出拳頭,用盡全力打在一棵手腕粗的榆樹上,榆樹一陣搖晃。沫兒的手背關節蹭破了皮,滴出血來。

文清慌忙拿手絹替沫兒包紮。沫兒擦幹眼淚,深吸了一口氣,甩手道:“不用了,不疼。”

※※※

小五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間門口,無所適從。虎哥狐疑地在四周查看,也未見有人。折回房間,見小五仍呆站著,推了他一把,道:“別看了,沒人。”

小五悶著頭走進去,悵然若失。虎哥道:“瞧見了吧?他還能隔空說話,不是妖孽是什麽?你要是按照說好的昨天晚上就帶過來,哪裏還有這種事?”

小五眼神飄忽,突然道:“說不定他還在廂房裏等我,要不我再回去看看。”

虎哥暴躁道:“早就不在了!都怨你,說好一聽到三聲響,你就出來將門反鎖……我看你是心軟了,故意放那小子走的!”

小五黑著臉,僵硬地坐著。

虎哥一腳將旁邊的凳子踹飛,強壓著怒氣道:“時間不多了。你下午再去找找,想個法子將他騙到附近比較偏僻的地方,大不了還像那次一樣,直接將他搶了扛過來。”

說完又罵道:“不知道堂主怎麽安排那兩個沒用的木瓜去,什麽都不知道,回回抓錯人。”

※※※

沫兒平靜了一會兒,若無其事道:“走吧。”文清揉揉鼻子,疑惑地看著沫兒。沫兒紅眼睛瞪一眼他,道:“看什麽?”

文清囁嚅道:“你是不是心裏難受?那就大哭一場。”往常沫兒一點不如意便捶胸頓足,就地撒潑打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麵都能被他用雙腳刨出個坑來。今日這樣,文清著實有些不習慣,唯恐他悶在心裏憋壞了。

沫兒擤了擤鼻涕,道:“哭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文清也不再多說,讚許地拍了拍沫兒的肩,兩人一起走出樹林。

沫兒想起這幾日自己不在,連忙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文清傻傻一笑,道:“婉娘要我在這裏等你。”

沫兒有些心虛,幹咳了一聲,問道:“婉娘呢?”

文清道:“她先回去了。婉娘說,讓你趕緊回家去。”

想起婉娘可能將自己賣給那個堂主,沫兒心裏有些悲哀,悶頭唔了一聲。

文清帶著沫兒悄悄出了園子,拐到偏僻處脫下披風,兩人步行走回聞香榭。文清掩不住心裏的高興,連口齒都伶俐了許多:“公孫小姐的小姑子於靜好了,她送來了好多吃的東西來酬謝,我都給你留著呢。這幾天你不在家可真沒意思,我在街上找了幾次都沒找到。婉娘說你這麽聰明,不會出事。”

沫兒將信將疑地看了一眼文清,心裏還是覺得暖和了一些。

文清看到沫兒脖子上被虱子咬的大包,心疼道:“怎麽被咬成這樣?”拿出一小瓶子花露,伸手去抹。

沫兒臉有些發紅,閃身避開道:“我自己來。”

婉娘正和黃三在中堂調製花露,見沫兒回來,伸了個懶腰道:“喔,幹活的人回來了。”轉眼豎起眉毛,捏著鼻子道:“一股子牛圈的味道!先去換衣服。不許丟在**!小心有虱子跳蚤,拿出來用滾水燙過!午飯後去湯池洗個澡去!”

沫兒乖乖地換了衣服,拿出來放在黃三準備好的開水盆裏。文清將中堂的火爐撥旺,喜滋滋端了各種糕點水果給沫兒吃。

沫兒吃著東西,偷偷瞄一眼婉娘,期期艾艾道:“我這幾天和小五在一起。”一想到小五竟然聽從旁人的蠱惑,認為是自己害死了他娘,小胸口就痛得厲害。

婉娘輕描淡寫道:“唔,知道了。”

沫兒本就不願講起小五的事情,婉娘不問,正合他的心意。便將那日自己裝扮成小五在園子裏見到的情形簡單說了一遍,特意提到那些人受到迷惑時的香味,“肯定是什麽特殊功效的香粉,讓人聞了之後會迷失本性。”

婉娘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懶洋洋道:“百花魂。點燃的。”

沫兒道:“我聽說這些人是冥思派的。盜墓之事也是冥思派指使的,說要取那些少喪者的魂魄,但不知道做什麽用。”

婉娘笑靨如花,道:“連這個都打聽出來啦?真不錯。”

沫兒著急道:“你打算怎麽辦?”

婉娘睜開眼睛,神秘地一笑。

文清不解道:“那些失魂的小姐,和這個有沒有關係?”黃三的手抖動得十分厲害,手中的玉瓶差一點掉在地上。

婉娘回頭看了一眼,道:“三哥,你去買菜做中午飯。”黃三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見黃三走了,婉娘慢悠悠他說:“十二年前,神都洛陽出現了一種新的教派,人稱‘冥思派’。這冥思派神通廣大,凡是入派者,心中的願望很快可以實現,而且每人每月可領取半兩銀子,一時之間,市井百姓趨之若鶩,連達官貴人都以如冥思派為榮。短短兩年時間,冥思派信眾過萬,終於引起官府注意,頒發剿殺令,冥思派老巢被端,教徒被清逐。”

沫兒一聽到銀子,頓時起疑,叫道:“等一下!……每人每月半兩銀子,冥思派哪裏來的這麽多錢?”

婉娘悠然道:“人家有人家斂財的方法。你以為冥思派幫你實現願望都是白送的不成?沒有願望的民眾,每月有銀子領,若是你求冥思派辦事,成功了之後就要交錢了,稱為會費。”

文清驚奇道:“冥思派怎樣幫人實現願望?”

婉娘笑道:“比如你喜歡哪個姑娘,那姑娘卻不喜歡你,你在冥思派的小屋裏點上一炷香,冥思六個時辰,之後那個姑娘就會死心塌地地愛上你。”

文清羞紅了臉,半晌才道:“那不是比我們的迎蝶粉還要厲害?”

沫兒哼哼道:“無非是靠些個邪術。”那日見到的暗室下黑暗詭異的小屋,裏麵坐著一個個人,原來都是在那裏冥思祈求實現願望的。

這幾次誤闖入冥思派的巢穴,都是因小五而起。如今可以斷定小五肯定和冥思派有關係。但願他和這個邪教隻是單純的交易關係,而不是加入。但是婉娘和冥思派看似也有淵源,難道冥思派使用的百花魂是婉娘製作的?沫兒思緒紛飛,偷偷地看一眼婉娘,正好和婉娘的目光碰在一起。

婉娘仿佛猜到他的心思,白他一眼道:“冥思派和我們沒關係。”

沫兒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小五可能的結局,“小五……那些加入冥思派的人,會不會迷失本性?”

婉娘沒有回答,拿起一瓶香粉嗅了嗅,自言自語道:“這個群芳髓要更濃一些才好。”

沫兒分了心,奇道:“又做群芳髓?”

文清道:“這幾天我們一直忙著趕工,新做了一批。”群芳髓可以克製百花魂,那天沫兒已經試過了。沫兒順手拿了一瓶塞進懷裏,心想,上次那瓶已經所剩無幾了,這瓶就送給小五。

婉娘嗔道:“家賊難防!扣你一個月的工錢!”

沫兒默默地聞著群芳髓的香味,心裏思索著和黃三神似的那個堂主,詭異陰森的祭台,神奇的氣霧機關和那些混亂撕咬的信徒,不覺打了個寒噤。靜立了一會兒,問道:“婉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什麽叫陰陽十二祭?”

門哐當一聲響,黃三臉色蒼白,手扶門框。婉娘走到他跟前,一言不發地拍了拍他的肩。黃三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提著手裏的燒餅和菓蔬蹣跚著離開。

黃三最近的行為十分反常。沫兒不敢再問有關陰陽十二祭的事,心裏著實疑惑。有心問問婉娘,但一看黃三痛不欲生的樣子,生生地咽了下去。

但其他不問,這個還是要問的。沫兒目送黃三走進廚房,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婉娘的眼睛,故作心平氣和道:“是不是準備把我送給那個堂主?”

婉娘吃吃地笑了起來,嘲弄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沫兒,壞笑道:“我問問堂主收不收你。”沫兒本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自覺有一種如英雄就義般的高傲和悲壯,卻被婉娘這一笑給破壞了。

文清聽得不明就裏,撓頭道:“什麽堂主?”沫兒訕訕地收回自負的悲壯,恨恨地哼了一聲。婉娘卻在旁邊笑得前仰後合。

沫兒氣結,賭氣道:“好吧,你什麽都不說,到時可別說我不幫你。”

婉娘笑眯眯道:“我準備將你賣個公孫小姐,你考慮一下,過了年就去於府。”

沫兒扭過頭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