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黃三還未回來。剛吃過晚飯,婉娘拿出群芳髓,整理在一個小木匣子裏,用包裹包了遞給文清,道:“走吧,我們今晚去送貨。”

沫兒心裏咯噔了一下,臉上不自然起來。婉娘斟了一杯熱茶正待要喝,見沫兒臉色異樣,關切道:“怎麽了?喝口熱茶吧。”轉手遞給了沫兒。

沫兒接過茶,無意識地一飲而盡。

沫兒做了一個甜甜的美夢,夢見娘抱著他,溫暖而舒適。可是很快沫兒就醒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黑暗的空間裏,一點光線都不透。身上半鋪半蓋著一床軟和的錦被,十分暖和,頭頂處還被人細心地放了一個小枕頭。

沫兒朝四周摸索了一圈。這似乎是一個大木箱,蓋子打不開,疑似從外麵鎖著的。木箱不知道放在哪裏,周圍很安靜。

沒有悲哀,也沒有震驚。這是意料之中的,隻是婉娘為什麽不明說呢,還這麽費勁地給他喝了一杯茶,黃三不在家,也不知他二人怎麽把這個箱子搬運出來的。其實直接告訴他,他自己可以走過來。那個堂主,要自己做什麽?喝自己的血嗎?

管他呢。聽天由命。沫兒身形瘦小,在箱子裏伸縮自如。被子很厚,帶著聞香榭特有的香味。沫兒翻了個身,繼續昏昏睡去。

※※※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顛簸將沫兒驚醒了。箱子被人抬了起來,腦袋的位置較低,頭部撞向木箱,沫兒連忙拿起小枕頭護住頭頂。

外麵腳步繁雜,聽起來有好幾個人。一個道:“這裏麵裝的什麽?抬去哪裏?”是老木的聲音。一個尖刻的聲音答道:“要你抬你就抬,廢話真多!”是老花。旁邊一人冷哼了一聲,好像是老四。

果然還是這幾個薛家的家奴。老四的冷哼似乎引起了老花的不滿,他罵罵咧咧道:“哼什麽哼?兩個木瓜!一點事都辦不好!”箱子猛烈地抖動了一下,沫兒裹著被子滾到右側。

老四毫不客氣,冷笑道:“缺陰德的!以為我不知道,小姐得病,是怎麽回事?”

老花聲氣急敗壞,惡狠狠道:“你……你走著瞧!”

老木在前麵結結巴巴勸道:“四哥花哥,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傷了和氣。”

老花猛地鬆開了手,叫囂道:“你們倆給我小心,哼哼,很快你們就知道我的厲害了!”箱子一側著地,沫兒撞在了箱壁上,縫隙處透出一絲光來,但縫隙很小,看不到外麵的情景。

老四勃然大怒,也放下了箱子,喝道:“老花,這些年來,你仗著公子的勢,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老花陰惻惻一笑,道:“嘿嘿,你倆想不想嚐嚐冥思派的手段?老大已經答應讓我做冥思派的副堂主了!”

老木似乎非常害怕,顫抖著聲音道:“花哥說的哪裏話,四哥是一時氣話……”

老四怒道:“老木住口!這活兒我他娘的早就不想做了!掘人墳墓,收人魂魄,他媽的壞事都做盡了!死後要進十八層地獄了!”

老木無所適從,但顯然對老花十分顧忌,賠笑道:“花哥,好歹我們十幾年的交情,我們雖未入冥思派,可也為冥思派做了好多事,花哥你可不能兔死狗烹呐。”

老花得意道:“這要看你們的表現了!”說罷威脅道,“不是我吹牛,冥思派要想找哪個人,就是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抓回來!”

老花顯然占了上風,老四沉默了。

老木諂媚道:“這箱子不重,花哥不用你抬,我和四哥就行了。”說著招呼老四抬起箱子繼續前行。老花在一旁哼起了小曲,時不時訓斥下老木抬得不穩、走得不正。

※※※

走了長長的一段,箱子被放下了。從縫隙中透過明亮燈光和燭火的氣息,該是到了一個房間裏。

沫兒屏住呼吸,盡量不發出任何響動。老木小心翼翼道:“花哥,這個……”

老花傲慢道:“你們,在這裏看著,我,去匯報給老大。”說罷快步出去了。

老四在後麵狠狠地呸了一口。鎖嘩啦啦一陣響,老四喝道:“老木你做什麽?”

老木撥弄著鎖具,道:“四哥,這箱子裏是什麽呀?這麽沉,該不會全是金銀珠寶吧?”

老四煩躁道:“打聽這個做什麽!知道得越多,越沒好處。它就是一座金山也和我們沒關。”

老木聽話地縮回了手。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老木問道:“四哥,你說這個冥思派到底是做什麽的?”

老四沉聲道:“這件事十分不妥當,我看我們倆要及時抽身才行。”

老木傻嗬嗬道:“哪裏不妥了?”

老四頓足道:“你還沒發現?老大這次派我們追那個小盜墓賊,要他手頭的首飾,哪裏是要交給官府,是用來啟動陣法呢。”

老木吸溜了一聲鼻涕,道:“什麽陣法?”

老四過去將門關了,低聲道:“就在咱這園子裏,我見一個庫房擺著木龕神龕,裏麵堆著好多死人頭骨,一個黑衣蒙麵的指揮著骷髏,在木台中間滴溜溜轉動,還會咦咦呀呀地唱。我瞅著這事有蹊蹺。”

老木愣了片刻,道:“這麽說,外麵賢德裏街坊說這裏鬧鬼,是真的啦?”

老四啐了他一口,道:“所有人都知道,也就你,呆頭鵝。”

老木呆頭呆腦道:“真是,我聽見園子裏經常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老花說是那邊飯館殺雞宰狗呢。”

老四不屑地哼了一聲,不再做聲。

老花去了好大一會兒也不見回來。老木在旁邊不住跺腳取暖,抱怨道:“老花死去哪裏了,這麽久也不回來。不會是去喝酒賭錢,忘了我們這茬了吧?”

老四輕蔑道:“你瞧他那個樣子,屁顛兒屁顛兒的,會忘不?”

老木嗯嗯應著,又突然道:“不對呀,你說的庫房我幾天前剛去查看過,什麽也沒有。”

老四惱道:“如今風言風語都出來了,人家還等著你去看?早搬走了!”

老木懵懂道:“搬去哪裏了?”

老四道:“我曾經聽老爺提過,庫房對麵那一大片廢棄的房屋,底下都是空的,當年祖上為了避難,將下麵建了大片的密室,不過早就廢棄不用了。搬到那裏也說不定。”

老木愣了半晌,突然叫道:“骷髏!你說的骷髏陣,是做什麽用的?”他反應慢,到了這時才又回想起剛才老四所說的骷髏轉動之事,倒把老四嚇了一跳。

老四側耳聽了聽外麵的動靜,埋怨道:“你一驚一乍地做什麽?東一耙子西一鐮的,說話也沒個條理。”

寂靜的夜裏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嚎號,前麵尖利刺耳,到了後麵卻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喘氣聲,猶如被勒住了脖子的野獸。沫兒趁機翻了個身,因為手臂麻木,胳膊肘碰在箱壁上,發出輕微的嘭一聲。

老木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遲遲疑疑道:“四哥,這是……宰驢還是殺雞啊?”

老四不耐煩道:“你還以為是殺雞?”用手敲了敲木箱,自言自語道:“什麽聲音?”

老木哇一聲怪叫,遠遠跳開,顫抖著聲音道:“屍體!骷髏!”

老四喝道:“胡說什麽!”一句未了,老四也一聲驚呼,嗖的一聲衝了出去,留下老木渾身發抖,上下牙齒不住碰撞,發出咯咯的聲音。

沫兒在箱子裏,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隻有一動不動凝神細聽。房間外麵有輕微的喀嚓喀嚓聲,似乎是窗外的樹枝折斷了。

一陣腳步聲傳來,老四走回來,陰沉著臉道:“老木,去我房間將床頭酒罐裏存的幾十兩銀子拿了,你趕緊走,別回來了。”

老木嚇得臉色蒼白,結結巴巴道:“四哥,我們一起走。”

老四喝道:“快走,再晚走不了了!替我照顧我老娘。”不由分說推了老木出門。

老木扳著門框,帶著哭腔道:“我……和你一起,好歹是個幫手。”

老四急起來,指著外麵低聲道:“看到沒有,老花……隻剩下一個頭骨了!你再不走,我們兄弟幾個都折在這裏了!”

沫兒心裏十分疑惑,剛才明明老花說去找他們老大,怎麽就變成了骷髏了?

老木嗚嗚哭了起來。老四喝道:“別娘們唧唧的,回去待著,明天早上我要是不回去,你就逃走,離開洛陽城。”說著一把推開老木,老木嗚咽著走了。

老木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周圍恢複一片死寂。老四搬了一張破凳,坐在木箱旁,用手指輕叩木箱,發出嘣嘣嘣的聲音,震得沫兒十分不舒服。

過了良久,外麵來了一人,老四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大哥。”

那個老大並未出聲,兩人抬起了箱子出了房間。沫兒摸摸懷裏,兩瓶群芳髓尚在,一個是滿的,一個隻剩下了一點。並且發現,自己的脖子裏戴著前幾日婉娘做的那個簡易香囊。

走了又一炷香工夫,箱子被放下了。可能是老大擺手讓老四回去,老四小心翼翼道:“那我就走了。”腳步聲漸漸遠去。

箱子被人從地上拖了很長一段距離,接著又被扛了起來,跳躍著前進,最後被拋入一個長長的滑道。周圍明明有人,卻沒有一人說話,偶爾傳來一些怪異的呢喃和哭泣聲。剛才經過的應該是自己上次闖的那個黑白石甬道,順著這個滑道進入的就是地下密室了。

箱子滑到底部,不再移動,有人上來抬起繼續往前走。腐土和著熟悉的香味飄了進來,沫兒連忙打開群芳髓,狠狠地吸了一口。周圍怪異的吟唱聲越來越大,沫兒甚至聽到抬箱子的人的咯咯尖笑聲,說是笑聲,卻聽不出任何喜悅,倒像是無意識的幹號,沫兒用被子蒙住頭,緊緊地捂住耳朵。

原以為自己會被抬到那個坐滿人的大房間裏去,誰知道越走越遠,周圍越來越安靜,看樣子去了另一個地方。早知道這些日應該再多來幾次,了解下薛府這個園子的密室到底有多大。

走了一段上坡,又折過幾個彎兒,箱子終於被放了下來,上麵的鎖嘩啦被打開了。

沫兒趁鎖發出響動之時,連忙換了個比較舒適的姿勢,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木箱被拉開一條縫,透進來一絲昏黃的燈光,過了片刻,又被重重地蓋上了。

※※※

外麵一陣嘈雜,混亂的腳步聲,椅子拖動聲,無意識的傻笑聲和喘息聲混合在一起。沫兒拿出群芳髓,兩手握緊放在胸前。

周圍安靜下來了。淡淡的香味飄過來,怪異的吟唱聲開始了。箱子打開,沫兒被抱了出去,連同被子一起被放在房間中間的木台上。

沫兒微微睜開眼睛。木台周圍,是一圈木龕,擺法同前日他和婉娘文清初探庫房時見到的一樣,隻是上麵搭著的紅布、黑布已被揭開。木龕外圍,重重疊疊的人影,或跪或坐,表情木然,神態呆滯。兩個黑衣人,一個戴著鬥笠正站在自己身邊領著眾人吟唱,一個盤腿坐在台下,看不清臉麵。

沫兒仰臉躺著,正好可以看到黑衣人的臉,不錯,是那個堂主,很像黃三,但比黃三消瘦。堂主似乎察覺到沫兒的動靜,眼睛往下一瞟,沫兒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吟唱聲越來越大,熏香的味道也越來越濃,沫兒緊張得渾身僵硬,唯恐一會兒看到什麽幻象難以自持,本想用拇指撥鬆群芳髓的蓋子,又不敢動。旁邊的熏香發出縷縷青煙,沫兒發現幾個小熏籠就在自己周圍,恨不得一腳將它踹下去。

沫兒正考慮著如何打開群芳髓又不被發覺,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前幾次,隻要吸入些微的香味,眼前便會出現幻覺,可是今天,濃濃的熏香就在自己旁邊,可是意識依然清醒,沒有絲毫迷失。

莫非今日點燃的不是百花魂?不對,看遠處那些信徒的表情,顯然是百花魂的作用。手裏的群芳髓尚未打開,那是什麽原因呢?難道是自己脖子裏的香囊?沫兒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瘦高的男子搖搖晃晃走上來,臉色蠟黃,眼神淩亂,對著沫兒咯咯一陣尖笑,拿起一柄小劍劃破手臂,接了半碗血放在木台上,蹣跚著走開。接著上來一個肥胖的婦女,滿臉的橫肉將五官都裹了進去,咿咿呀呀地唱著,用簪子將左手劃得鮮血淋漓,接了小半碗血,肉球似地滾回了原處。然後來個粗壯男子,豹頭環眼,哇呀呀叫著,將一隻小箭用力插入右臂,又毫不猶豫地拔出,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眨都不眨一下。

沫兒躺在台上心驚膽戰,大氣也不敢出。台下的黑衣人站了起來,將盛滿血的碗擺整齊,並適時放上簪子、小刀等工具——黑麵方臉,眼神憂鬱,竟然真是黃三!這幾日黃三不在,婉娘說是出去辦事,原來竟然在這裏做幫凶。

沫兒已經出離憤怒了。對於婉娘,對於黃三,沒有什麽話好講。也許唯一該感謝的就是這半年來讓自己不用在外流浪,可是婉娘收留自己,目的就是要將自己賣給這個黑衣人。黃三蟄伏在聞香榭,也許為的就是這次冥思派的複興。從黃三和這個黑衣堂主的長相看,他們不是父子,便是同胞兄弟。

無所謂了。本是欠婉娘的人情,如果自己這次不死不瘋,以後便與聞香榭沒什麽關係了。可是事態要朝著什麽方向發展,自己有何效用能讓堂主用一大箱子珠寶來換,仍然一無所知。

沫兒胡思亂想之際,上來自殘的人已經有十一二個。黃三猶如不認識沫兒一般,起身將十二個血碗擺成一圈兒,連瞄都不瞄一眼,完全不關心他的死活。

黑衣堂主的吟唱慢慢轉了調,變得綿軟悠長,比剛才的好聽很多。周圍的信徒慢慢地站了起來,隨著吟唱搖搖擺擺。吟唱聲忽然變得鏗鏘有力,像官兵出操的號子一般,信徒猛然一愣,齊刷刷地站直了,一個個隨著號子整齊地向後走去,片刻工夫就走了個精光。

沫兒心裏驚歎,這個堂主的吟唱竟有如此魔力,感覺比婉娘的香粉還要技高一籌。黃三走過來,將沫兒抱起,拿走錦被,在木台上放了一把小小的竹椅,將沫兒放上去,並將其左手垂在竹椅兩邊。

沫兒趁機朝黃三眨眨眼睛,黃三麵無表情,像是不認識他一樣。

周圍的大燭台忽忽地滅了,房間瞬間暗了下來,隻剩下十二盞放在木龕內的小油燈,幽幽地發著藍色或者綠色的光,在黑布和紅布的掩映下詭異地閃動。沫兒端坐在小竹椅上,背對著黑衣堂主,可以睜開眼睛將房間看個一清二楚。房間是圓形的,十分寬敞。沫兒的腳下就是房屋正中,是一個二尺來高圓形木台,下麵十二個半圓形的木龕均勻地圍成一圈,各點著一盞小油燈,旁邊放著一些首飾或者刀具。

黑衣堂主站在沫兒身後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什麽。過了將近有一炷香工夫,他開始哼唱起來。

沫兒腳下的小熏爐不知什麽時候重新燃了起來,散發的白煙分成十二條細細的白線飄向十二個木龕,與小油燈的燈頭融合在一起。“啪”的一聲響,第一個木龕的匕首跳了起來,在木龕上猶如跳舞一般抖動。

一個白色的影子依稀出現在匕首後。接著是第二個,第四個,全部木龕裏的東西都在動,簪子,玉珠串兒,手鐲,鳳釵,戒指,刀劍,以及一顆牙齒和一段骨頭等,都直豎豎地站在油燈旁,並慢慢開始移動,有的高有的低,似乎並無規律。但每個後麵都有一個模糊的白色影子,或粗壯,或苗條。

沫兒想驚叫,想捂住眼睛,卻發現自己動不了。熏香越來越旺,白影子也越積越大,漸漸凝成十二個人形。六男六女,一言不發地守著木龕,那些刀劍首飾都被佩戴在身上,那顆懸浮在空中的牙齒,準確地安置在一個高大白影的口中;而那段幾乎成黑色的骨頭,是一根肋骨,橫陳在一個瘦弱影子的肋部。

堂主還在吟唱,可是沫兒已經聽不見了。白影子飄了起來,在頭頂盤旋呼嘯,在木龕中穿梭。三個女子在哭泣,一個在低聲抽泣,她的小指斷了,戒指隻能握在手中;一個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不住地喊著:“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另一個渾身濕淋淋的,不停地哭著咒罵河水。而那些男子,或悲傷或憤懣或瘋狂,變形成各種形狀奇怪的煙霧,繞著木龕尖嘯。

十二個白影漸漸清晰,身後的氣息卻不相同。其中六個影子是陰冷的灰白色,另外六個白影卻帶有微微的紅光。灰白色影子個個都在哭喊,而微紅的影子卻躲在木龕旁驚恐不已——沫兒突然明白,為什麽這個祭台叫做“陰陽十二祭”了:六個陰魂,六個陽魂,其中男女各三,用以祭奠!

沫兒打起精神,細細地一個一個看過去。第一個是男子陰魂,斷了一隻腳,繞著木龕跳來跳去;第二個頭上戴著一支玉簪,手撫大肚,正是剛才不停地哭喊著“不生了”的那個陰魂;第三個是男子陽魂,身形瘦弱,看起來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蹲在木龕下瑟瑟發抖;第四個是女子陽魂,手上籠著一串玉珠串兒,掩麵哭泣……

玉珠串兒?沫兒愣了一下。文清曾提到過,城中失魂的小姐除了於靜,還有薛家的薛夢雲和上官家的上官清秋,而小五拋給自己的首飾裏,其中就有於靜丟的玉珠串兒;這些首飾,那天被婉娘送給了堂主。第四個,那個哭泣的女子陽魂,就是於靜!

背後的吟誦聲不知何時變得溫柔平和,猶如午夜的搖籃曲:“黑暗無邊,灑血登船。金銀糞土,魂魄升天。天堂地獄,因果循環,漸行漸遠,今生彼岸。入我門來,了你心願……”原來的恐懼和不安消失了,沫兒覺得很舒服,他動了動身體,將頭斜靠的椅背上。十二個魂魄安靜了下來,不再哭泣和尖嘯,緩步向他走來,那個帶著長命鎖的陽魂甚至嫵媚地朝他一笑。

沫兒眼皮沉滯,很想就此睡過去。四麵八方走過來的白影向他伸出雙臂,在沫兒麵前合成一個身影。

婉娘來了,沫兒不覺笑了起來,伸手去拉婉娘的衣袖,手從婉娘的手臂穿了過去,抓了個空。沫兒覺得很好玩。婉娘變了,青衣高髻,溫柔端莊,俯下身捏了捏沫兒的小臉。沫兒驚叫起來:“娘!娘!”左手不知怎麽回事,十分沉重難以抬起,沫兒用右手拉起娘的衣擺,將臉埋在她的裙裾裏。

“噢,已經午夜了。沫兒這個時候要睡覺啦。”娘撫摸著他的頭發。沫兒沒有聽到聲音,但是能感覺到娘在說話。他在心裏回答道:“娘,你不要走。”

沫兒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嘴角漾滿笑意。嗯,有娘在身邊,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啦。不,我要問問娘,為什麽當年不要我。沫兒費勁了力才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淡淡的幽香就是娘的味道。沫兒深吸了一口氣,撒嬌道:“娘,你為什麽丟下我?”

娘笑盈盈道:“好乖乖,娘沒有丟下你,一直和你在一起啊。”娘的臉很模糊,笑起來和婉娘相像,但比婉娘漂亮多了。沫兒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可是一閉上眼睛,就聽到有人在叫他耳邊叫:“醒醒,醒醒!”聲音猶如蚊鳴,小而尖細,直直地往他的耳朵裏鑽。沫兒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希望趕走這個討厭的聲音。

聲音沒了,但這個揮手讓沫兒清醒了些。是的,不能睡。沫兒竭力掙紮,把思緒從昏沉中拉了出來。娘的手還在溫柔地撫弄者他的頭發,沫兒費盡力氣,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站在自己麵前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娘。而是一具未枯朽的屍骨,骨頭已經變成黑色,頂著一個爛了半邊的骷髏頭,下頜尚在一動一動的發出怪異的哢哢聲,一手扶著椅子,一手撫著自己的頭。沫兒頭皮發咋脊背發冷,一掌推了過去。屍骨摔倒,未及落地便化成了煙霧,飛至十二個木龕。

沫兒徹底醒了。他定了定神,仔細看了看周圍的情形。後麵的黑衣堂主仍在吟唱,十二個木龕一動不動,後麵的白影子若隱若現。黃三似乎不在。

※※※

堂主似乎覺察出了什麽,聲音突然發生變化,讓人昏昏欲睡的吟誦瞬間高亢起來,周圍的一切都在震動,那些陰魂生魂繞著木龕東躲西藏。沫兒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忍不住想從椅子上掙脫下來,躲得遠遠的。

聲音越來越尖利。沫兒捂住耳朵,咬牙堅持。白影子們開始不安,遠遠地就能感覺到他們的無助和怨恨。那個戴著長命鎖的嫵媚少女纏繞在木龕上,身體拉得細長;那個渾身濕淋淋的陰魂雙手抱頭,一聲嚎叫衝上木台,吱的一聲瞬間不見。

沫兒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不知何時擺放了一個布滿花紋的圓肚長頸瓶子。

吟唱忽高忽低,尖細時猶如根根銀針刺入體內,渾身如爬滿了螞蟻一般,又癢又疼;高亢時如同雷震,卻在回轉處帶著沙沙拉拉的低音,聽得人眼前金星直冒,心裏突突跳動,難受得想以頭撞地。沫兒心神紊亂,緊緊抓著竹椅,茫然地四處張望,直到轉過身看見那個黑洞洞的瓶口。

碗口大的瓶口發出幽幽的冷光,顯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清靜來,吸引著沫兒伸長脖子,恨不得一頭紮進瓶子裏,躲開這無處不在的吟唱聲。

最後一個男子陰魂也尖叫著躲進了瓶子裏。沫兒頭腦一片混沌,眼珠子幾乎要突出來,滿眼看見的隻有瓶口的那一片清涼。趁著殘存的一點意識,連忙狠狠地掐了一邊手臂,強烈的疼痛讓吟唱帶來的不適減輕了幾分。

十二個魂魄已經全部進入了瓶子。一個陰魂探出頭來,瓶身上的怪異符號突然飛起來,發出紅光,陰魂尖叫著躲進瓶肚。沫兒吃了一驚,奮力揉了揉眼睛,看著符號繞著瓶口飛轉,所有魂魄在瓶子裏翻騰尖叫,卻再也不能出來。

※※※

吟唱聲終於停止了。沫兒幾乎虛脫,躺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堂主脫去鬥笠,抱起瓶子搖了搖,放在耳邊一聽,頓時倏然變色,狠狠地盯了一眼沫兒,朝旁邊一拍手。

黃三走過來,將一隻碗放在沫兒左手下,從木台上隨便拿起一把小刀,朝沫兒的左臂上劃去。沫兒又驚又怒,卻無力反抗,所幸左臂剛才已經被自己掐得麻木,竟然不覺得多疼痛,且比起剛才吟唱聲帶來的痛苦,這個簡直算不得什麽了。

血順著中指滴落在碗裏,滴答滴答的聲音動聽異常。很快,接滿半碗。黃三麵無表情,端了就走。

看著自己的血慢慢流走,這種感覺,就像靈魂慢慢離體一般。沫兒的頭上冒出了冷汗,整個左半邊身體都變得冰涼。這次自己真的要死了?

不,一定不會。這點血不算什麽。有一次他和一個罵他是“野孩子”的小子打架,腦袋上被拍了一磚頭,破了一個大洞,流的血比這還多呢。

沫兒的倔脾氣上來了。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惡狠狠地罵道:死黃三,虧我沫兒叫你這麽多天三哥!死堂主,隻要你不一下把我殺了,我一定逃出去,報官!將你的老巢端掉!

黃三將血端給堂主,堂主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又伸出舌頭將碗舔了個幹淨。沫兒剛才因為尋找瓶子轉過了身,正對著堂主。見堂主麵目猙獰,眼神狂暴,嘴角血跡未幹,燈光掩映下如同吸血僵屍一般,心裏一陣恐懼。

木台旁邊擺在十二個血碗,都是剛才那些自殘的信徒留下的。堂主連看也不看,喝完了沫兒的血,盤腿端坐在木台上。沫兒裝作神誌不清,神經卻繃得緊緊的,唯恐他一碗不夠還要喝第二碗。

堂主終於閉上了眼。黃三將沫兒抱下木台,放在一邊,順手在沫兒臉上一抹,將一顆又苦又臭藥丸一樣的東西塞到沫兒嘴裏。沫兒辨不清黃三到底是敵是友,但此時沒得選擇,便將心一橫,一口吞了下去。黃三站了沫兒身後,如同雕像一般。

堂主閉目打坐足有半個時辰,才緩緩睜開了眼睛,伸出小指,在旁邊一個碗中蘸了點血,在右手掌中畫了一個符號,然後右手朝下,封在了瓶口上。

瓶子突然亮了起來。在瓶子裏擠擠攘攘哀號哭叫的十二個魂魄爭先恐後鑽入他的手掌,消失不見。堂主嘴角微動,雙手掌心相對,平放在胸前,一炷香工夫過去,終於長籲一口氣,輕鬆地站了起來。

“啪啪啪”,一陣鼓掌聲和著幾聲輕笑,婉娘拿著一個明亮的燭台嫋嫋娉婷地走了進來,“恭喜堂主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