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除夕,洛陽城中一片祥和。勤謹的人家已經將年貨準備完畢,早早地在門口掛上了大紅燈籠。淘氣的孩子已經等不及天黑,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響個不停。

文清因為吸入百花魂的氣味看到自己爹娘慘死的一幕,受到些刺激。沫兒本來擔心他想不開,沒想到他隻是大哭了一場,抽泣著擦幹眼淚對沫兒道:“爹娘已經去世了,香木也死了。我們要好好活著。”沫兒不由得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羞慚。相對文清,自己確實敏感有餘,大氣不足。

黃三在繼續沉睡了三天後終於醒了,但仍十分虛弱。文清和沫兒喜極而泣,圍著黃三又跳又笑,幹活都比以前積極些。

黃三未愈,那些傳統的紅豆包、肉菜包、芝麻葉等也沒了時間準備,隻在街上買了需要祭祀用的紅棗糕和油角,今日隻需將各種肉食做好,再備一些晚上的餃子即可。

文清搬了躺椅放在廚房,黃三圍著毯子坐在上麵,幫著做一些輕巧的活兒。兩人將買好的豬頭、豬腳洗幹淨,把火鉗放在爐火中燒得紅紅的,將上麵殘留的豬毛烙得幹幹淨淨,再衝洗幹淨了放在大鍋裏煮上。婉娘捏著鼻子對著豬大腸猛皺眉頭,宣稱受不了這個豬屎味兒,還不如丟掉算了。

沫兒一想起肥得流油的豬大腸,覺得豬屎味也沒有那麽不可忍受,便自告奮勇要去清洗。黃三在旁邊指點著,文清燒了一大鍋熱水,將豬肚、豬腸放在盆裏用生粉反複揉搓,直至將上麵油膩膩的黃色黏液完全洗淨。

做完這些,天已經擦黑。婉娘親自動手和麵,文清將白蘿卜切粗絲,放在開水裏焯過,趁熱擠出水分後剁碎;將上好的豬肉剁成肉泥與蘿卜攪拌在一起,再放上大量的大蔥,加些調料和麻油,一盆鮮香的蘿卜餡便拌好了。

爐火燒得旺旺的,大塊的豬肉,整個的豬頭,肥肥白白的豬肚豬腸在大鐵鍋中翻滾,桂皮八角和著豬肉的香味,整個廚房都香噴噴的。

沫兒吞咽著口水,吸著鼻子道:“好香啊!我來嚐嚐熟不熟。”

婉娘一根筷子敲到他的頭上,嗔道:“饞嘴貓!這才多大一會兒?”

文清憨憨笑道:“是挺香的,就是不敢開門,一院子都是豬屎的味兒。”

沫兒擠眉弄眼道:“豬大腸就是帶些豬屎味才好吃呢。”婉娘惡心得不行,文清和黃三都笑了。

麵醒好了。婉娘挽起衣袖,圍著圍腰,拿著小擀麵杖得意道:“今日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手藝!”

四人圍著火爐,聞著肉香,一邊包餃子,一邊天南地北地瞎扯,一副其樂融融的場麵。沫兒的餃子包得亂七八糟,有幾個甚至用了兩張皮兒才包得上。婉娘宣稱“誰包的誰吃”,愣是將沫兒包的那些個歪瓜裂棗、皮厚餡少的餃子放在一邊,準備單獨煮給他吃,引起沫兒大聲抗議。

幾人正在說笑,婉娘突然偏頭聽了聽,道:“有客人來。”

沫兒不情願地洗了手,嘟噥道:“真討厭。過年了還來人。”

婉娘嗔道:“做生意呢,不管何時有客人來,都要笑臉相迎才對。”

來人身著一件緊袖窄邊黑色皂衣,腳穿一雙黑色厚底官靴,腰板挺得繃直,竟然是老四,原來的短須也沒有了,臉上的痞氣和暴戾全無,整個人的精神氣色大變。老四看到沫兒,尷尬一笑,拱手道:“在下老四,求見聞香榭主人。”

沫兒還記恨他以前抓自己的事兒,不客氣道:“大過年的,你來做什麽?”

文清連忙往裏請,道:“快請進來吧。”偷偷拉拉沫兒的衣袖。沫兒斜一眼老四,氣鼓鼓道:“哼,別以為你背了三哥回來,就是好人。”

老四低頭笑道:“是,在下不是好人。”這樣一來,沫兒倒不好說什麽了,喝道:“進來吧。”

老四彎腰從腳邊拿起一個麻袋,跟著走了進來。婉娘站在廚房門口,手裏拿著一個餃子,一邊包一邊叫道:“就來這邊吧。”

老四過去抱拳道:“姑娘好。”

婉娘笑盈盈道:“官爺除夕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老四做出一個慚愧的表情,道:“姑娘這樣說,在下就無地自容了。”說著將麻袋抖了抖,道:“在下一介莽夫,從來不辨是非,感謝姑娘讓老四重新做人。該過年了,我來給姑娘送一些年貨。”

這些話說得文縐縐的,與沫兒當日所見大不相同。沫兒繞著他轉了一圈,撓頭不止。

老四見沫兒的樣子,愈加尷尬,輕咳了兩聲,道:“不瞞您說,我老四活了將近三十歲,一直渾渾噩噩,無所事事,跟著他們做些不法的勾當。可是這次,我突然明白了,人生在世,總要做些有意義的事兒。”這幾句話說得發自肺腑,讓人動容。

那晚老四剛走出園子,便遇到了婉娘。婉娘講了上麵一段話,並闡述了對城中百姓的利害,然後丟給他一張冥思派老巢地圖和機關歌訣,稱“去不去報官”隨他,由他自己選擇。

人的思想,有時就如同禁錮在一層薄薄的油布下麵的泉水,如果沒有發生外力或者什麽重大事件,這層油布也許永遠都不會打開,裏麵的思緒隻能按照既定的路徑循環。可能有人永遠都想不到,生活可以換另一種活法。老四也同樣。沒人指點他時,他隻是和老花老木一樣,盡管他比老木聰明,也沒有老花刻薄,卻毫無疑問屬於烏合之眾的一個。

老四當時已經知道他們所做之事肯定和冥思派有關,對冥思派的妖邪殘暴也心存不滿,但隻想著不再為其所用,卻不曾站住大義上認真思考過此事。如今婉娘一席勸阻之話,對老四猶如醍醐灌頂,整個人突然豁然開朗,正義感猶如噴湧的泉水,一發而不可收——他堂堂男兒,為什麽不可以為民除害,而要做個冷漠的旁觀著甚至是幫凶?

因剿滅冥思派有功,加上在追捕過程中的表現,老四被捕頭看中進入衙門做了捕快。上任十幾天來,不時有深受冥思派之害的百姓到衙門去當麵致謝,稱之為“英雄”。他的生活從此打開了另外一扇門。

人的正義感和榮譽感一旦激發,其爆發的力量是不可小覷的,對一個小人物來說尤其如此。這件事成為老四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活得這麽明白過。

※※※

老四將麻袋拎進廚房,看到黃三已醒,十分高興。沫兒和文清聽說他來送年貨,便對他的麻袋感了興趣,又不好意思當人家麵打開,便裝模作樣地站在麻袋旁邊,時不時用腳踢踢,希望裏麵都是好吃的。

婉娘邀請他留下一起吃餃子,老四道:“還要巡街。過年時節也是盜賊猖獗的時候,不敢鬆懈。”便起身告辭。

老四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回頭道:“關於冥思派一事,姑娘有無發現其他疑點?”

婉娘茫然道:“什麽疑點?”

老四看了看四周,低聲道:“那個香木堂主死了。”

婉娘道:“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老四躊躇道:“不是這個。是她死的蹊蹺。看守的牢頭說聽到她前一晚夜裏自言自語了半宿,大聲呼喊著要自殺,聲音一會兒粗一會兒細,十分詭異。她是朝廷重犯,嚇得幾個看守輪流值班,守了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一看,她還是就這麽沒了氣。也沒見她帶一點毒藥或者吞服其他什麽東西,渾身上下無一點傷痕。”

婉娘道:“可能就是趁看守打個盹兒、轉個臉兒的工夫就服毒了呢。”

老四點頭道:“我也這麽想。她陰險狡猾,身上還藏著毒藥也說不定。也不知道她與上頭有什麽牽連,如此重要的朝廷欽犯,官府派仵作檢驗了屍體,下午就張了榜告知天下,草草掩埋了事。”

婉娘輕輕歎了口氣,道:“可歎她……”看了一眼文清和沫兒,收住不說。

老四皺著眉頭,繼續說道:“這原本不算什麽。她死了就死了。可是昨天下午我當值,聽人說城西亂墳崗子那邊有賊人出沒,我便走過去查看。”

亂墳崗子位於城西偏北一處小山坳處。剛開始,官府將一些行刑的犯人或者無人認領的屍體埋在那裏,時間久了,有一些貧困人家死了人,無錢入殮,也送去那裏,淺淺地挖個坑胡亂埋了。因此這一片荒墳遍地,屍骨橫陳,野狗黃鼠狼橫行,夜間磷火點點,陰風習習,一片鬼哭狼嚎之聲,甚是陰森可怕。

老四新任捕快,正滿腹熱情,仗著膽大,又是白天,也不叫幫手,自己去了亂墳崗子。賊人倒沒見,卻發現一座新墳被扒開了。

“那座新墳正是香木的,因當日埋葬時我也在場,所以十分留意。”老四見香木墳墓被盜,便走近了看。“我也是好奇,想是不是又有盜墓賊,可能會留下什麽線索。”

香木人人憎恨,埋葬她時,幾個牢頭不過挖了個淺坑,將她用席子裹了,上麵胡亂封了幾鐵鍬土,丟了幾塊石頭上去,免得野狗將屍身刨出來吃掉。可如今,石塊丟在一邊,席子高高拱起,像是被人拉扯出來了。

老四圍著席子轉了幾圈,忍不住用佩刀挑起來,卻發現,香木的屍身並未被盜,而是膨脹變大,並從其胸口長出了一株通體紅色的植株,樣子非花非草,隨著吹進的風微微擺動,妖媚異常。

香木下葬不過幾日,且如今寒冬臘月,北風呼嘯,什麽種子能夠在如此嚴峻的環境下發芽生長?老四越看越覺得詭異,慌忙將席子蓋好,一溜煙兒地跑回了城。

婉娘聽了,笑道:“聽說她對各種花草熟悉得很,估計私藏了什麽花草的種子,機緣巧合便發了芽。沒什麽問題。”可沫兒分明看到婉娘眼裏閃過一絲憂色。

老四長出了一口氣,嗬嗬笑道:“姑娘說沒事,應該就是沒事。”又朝婉娘深深鞠了一躬。

婉娘略一沉思,回頭道:“沫兒去將你剩下的群芳髓拿來。”沫兒遲疑了一下,瞪一眼老四,蹬蹬蹬跑進中堂,拿了群芳髓往老四懷裏一丟,在旁邊撅著嘴不說話。

婉娘道:“這個你拿去,雖然沒什麽大用,要是哪天神思不寧可以拿出來聞一下。”老四大喜,連連稱謝,高高興興地走了。

※※※

婉娘回轉身,見沫兒撅嘴使氣,譏笑道:“小氣鬼!快去看看他送了什麽年貨來吧。”

沫兒皺巴著一張小臉,嘟囔道:“我的群芳髓……誰讓他以前打我,哼,我可是很記仇的。”嘴裏說著,卻和文清衝進廚房,不由分說打開了麻袋。裏麵半隻羊,兩隻雞,還有一大包木耳、花菇和一些不知名的幹菜。沫兒一見沒有好吃的燒雞、糕點,不禁泄了氣,道:“討厭的老四,送年貨還不送些當下能吃的。”

文清搓著手喜滋滋道:“這麽多羊肉,三哥,我們做羊肉餃子如何?”

一轉身,卻見黃三拄著一條柴火棍站在門後,臉色蒼白。見婉娘進來,朝婉娘打了個手勢問道:“她怎麽樣?”

黃三醒來至今,三人不約而同,都避免提起冥思派和香木堂主,就像此事不曾發生過一般。如今見黃三問,文清和沫兒麵麵相覷,都看向婉娘,不知該如何回答。

婉娘看著黃三,平靜地說道:“三哥,她死了。”

黃三抖了起來,文清和沫兒連忙過去扶住。婉娘緩緩道:“三哥,有些事情,過去了便過去了。你若還執著於此事,誰也救不了你了。”

黃三踉踉蹌蹌地跌坐在躺椅上,臉上忽悲忽喜,愣了片刻,兩行清淚流了下來。婉娘笑道:“想開了?”

黃三點點頭,嘶啞著道:“多謝婉娘。”沫兒原本見過黃三說話,所以也不甚在意,隻是嘻嘻笑著拉住黃三的胳膊。文清卻一愣,然後跳著撲了過去,摟住黃三激動不已:“三哥,你可以說話了!你可以說話了!”

黃三慈愛地摸摸文清沫兒的頭,長歎道:“好孩子。”婉娘莞爾一笑道:“不為其他,就是為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

黃三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婉娘包著餃子,十分隨意地說道:“為值得付出的人付出才有意義。”

沫兒拿起一個餃子皮兒,涎著臉道:“比如我,是不是?”

婉娘拿起擀麵杖,作勢要打,板著臉道:“還說嘴?每次就你偷奸耍滑。昨天輪到你洗衣服,你將所有的衣服泡了兩個時辰,害得我的一件煙蘿軟紗小襖染了色。這月扣五十文工錢。”

黃三看著婉娘和沫兒鬥嘴,臉上的表情輕鬆了一些。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羅漢他們怎麽樣?”

婉娘若有若無看了一眼沫兒,道:“沒事了,你放心。”

文清去將豬頭翻了一個個兒,將已經鹵熟的幾塊肉用小肉叉挑著放進盆子裏,沫兒也不理會婉娘說的扣工錢一事,伸手去撕了一塊肉,遞給黃三,自己拿了一根肉骨頭,一邊吹著熱氣,一邊熱情地招呼文清:“餓死了,先啃個骨頭再包餃子。”

婉娘拿麵杖敲著桌子,連聲叫苦:“我招沫兒這個小東西可算賠到家了!”

沫兒吞下一口肉,翻著白眼道:“誰讓你找我的?”

※※※

吃了餃子,文清扶了黃三回到中堂,沫兒和婉娘繼續將剩餘的麵和餡兒包完。見黃三出去,沫兒小聲道:“婉娘,你說香木到底怎麽了?”

婉娘沉思道:“我隻當她換了地方重新開始修煉,沒想到她竟然借助亂墳崗子這個地方……算了,暫時還不要緊。”

沫兒好奇道:“三哥和香木是……”

婉娘淡淡道:“三哥是養花人。”沫兒愈加不解,追問道:“養花人?難道他種植海陵香木?”

婉娘歎道:“你不懂。這原本是一段孽緣。”

黃三孩童時期,跟著花商到西牛賀州購置花木,無意在一處佛堂後的山石下發現一株通體鮮紅的花草。那年大旱,這花草也已經奄奄一息,黃三不知怎麽地,如著了魔一般,割破手指,用血灌溉,待其恢複生機後小心翼翼地帶回了神州。

這株花草便是海陵香木。她極具靈氣,又趁地利之便接受了多年香火,本來隻差最後一關便可修成女形,卻逢大旱。萬事萬物都難逃自然之律,修煉多年的海陵香木也是如此。如此幹旱之秋,海陵香木幾乎就要枯死在這後山石上。

黃三從此對這株花草入了迷。海陵香木得黃三鮮血灌溉,很快突破關卡,幻化成女形。可是海陵香木並非良善之物,依仗黃三的嬌寵,向來為所欲為。十幾年前,香木功力漸深,已經可以完全脫離本形,便憑借自己對花草習性的了解,在神都洛陽開了香料行。此時黃三已經成年,依然無怨無悔地追隨香木。其時婉娘剛到洛陽,曾就香料配伍向香木請教,也算是有半個師徒之實。

後來冥思派因索魂斂財被官府清剿,香木的索魂吟在祭台上被易青以異能抗拒,陰陽十二祭被毀,香木遭受重創,幾乎折回原形。黃三雖然知道她罪有應得,但還是舍不得她就此香消玉殞,舍身將其救出,利用殘餘的百花魂,將自己的容貌、魂魄、聲音等都贈予香木。

黃三魂魄不全,神誌便不如以往清醒,常常有其他事情不記得,唯獨照顧香木細心體貼,從不會忘。但香木醒來,見自己變成了黃三的容貌,不但不感激,反而更加暴戾,對黃三非打即罵,且對自己殘害民眾的行徑無一絲悔改之意。後關了香料行,徑自拿了銀錢離開洛陽,將神誌不清的黃三拋在街上。

婉娘此前與黃三有數麵之緣,知其對香木用情至深。有一日在街上偶遇黃三,見他衣衫襤褸,失魂落魄,受盡街頭混混欺負,心中不忍,便將其帶回了聞香榭,用曼殊莎華之靈補其神誌,但竭盡全力也無法完全治愈其失語之症,黃三隻能在午夜子時開口說話。

黃三從此在聞香榭裏做了夥計。他跟隨香木多年,對各種花草的性情極為了解,成為婉娘的得力助手。對於香木,他選擇了遺忘,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苟活於世。

可是生活的平靜又一次被打破。幾月前,香木趁黃三進貨之時找到他,要他幫她重新找回美貌,即重新啟動陰陽十二祭。黃三禁不住香木的眼淚和哀求,還是答應了她,卻因為助紂為虐而倍感糾結。

後麵的事情沫兒已經知道了。黃三在香木心裏永遠隻是一個可供利用的工具。可憐黃三,一腔真情白白浪費在了香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