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終於開始做忘憂香。

黃三取了上等的萱草來。萱草人稱忘憂草,翠葉萋萋,著花秀秀,自有一種外柔內剛、端莊雅達的風采。婉娘拿起一朵仍保持嬌黃的萱草花歎道:“人說杜康能散悶,萱草解忘憂,卻不知煩悶鬱結,總是要自己想開才行啊。”

沫兒湊過來看,道:“這不是黃花菜嗎?叫什麽萱草、忘憂草,我還以為前幾日三哥拿出來準備做餡兒呢。”

文清猜測道:“可能是煩悶之人看萱草嬌豔動人,稍散一時之悶,略忘片刻之憂罷。”

沫兒叫道:“那其他的花兒更美過它呢,怎麽就單單它叫忘憂草了呢?”文清無言以對,撓頭不止。

婉娘道:“既然它叫忘憂草,自然有忘憂的功效,但是怎麽使用,當今世上,早就失傳了。”

沫兒本來以為婉娘要自我吹噓一番,聽說已經失傳了,不禁失望道:“那豈不是我們也做不了了?”

婉娘抿抿鬢間的秀發,得意道:“我有自己的辦法。”

沫兒哂道:“真是時時處處不忘標榜自己。”

這批上等的萱草前幾日已經挑選晾曬,單選花瓣厚重、顏色鮮亮橘紅的,黃三稱了半斤,拿去廚房煮上。又從二樓拿出一把不知名的草來,將根末細細地擇幹淨,用剪刀加成一寸來長的段兒,放在燉盅裏蒸上。沫兒見這種草長三四尺,莖似艾蒿,葉似蘭草尖長,子似稗而細,一莖上有數穗,看起來普通得很,疑惑道:“這個又是什麽東西?”

婉娘拿著幾段草在鼻子下問著,道:“這個叫做劉寄奴。”

沫兒咂舌道:“還有叫這種名字的?一點也不詩意!做什麽用的?”

婉娘笑道:“這種草本來沒名字。傳說宋武帝劉裕將軍射蛇得藥,可以治療熱毒,敷金瘡治刀傷什麽的甚是靈驗,這草便以劉裕的字命名,叫做劉寄奴。”

文清瞠目道:“做香粉,怎麽放起金瘡藥來了?”

婉娘道:“什麽叫中草藥?它首先是草才對,當然可以做香粉。”

萱草煮了半個時辰,湯色金亮。劉寄奴也已蒸好,浸出半盅暗紅色的**來,聞起來味道微苦,一股子暴虐的青草味兒。黃三將兩種草根連湯混合一起放在砂鍋中,用慢火烘焙了近一個時辰,直至湯汁幹涸,草葉焦脆,這才取了出來,用石臼慢慢研碎。

婉娘指使文清將上次圓通贈送的赤菌抱了下來。在婉娘的細心培養下,這個赤菌長得極為旺盛,層層的菌葉如同一座小山,葉肉肥厚,油光四溢,閃著一種自然的金色。

婉娘小心地剪下兩朵肥厚的赤菌,心疼道:“每日裏用純正的清油澆灌,好不容易才長成這樣。”沫兒憤憤道:“瞧這臭蘑菇,吃得比我還好。”

黃三朝屋外望了望,抱著赤菌盆子遲疑不決。婉娘連忙道:“三哥,先放下吧。如今氣溫尚低,放出去也沒用。”又指使文清拿了另外一個青玉石臼來,將剪下的赤菌葉片放進去搗成膏狀。

赤菌內含天然金色,且顏色純正,對人體無害,是做金花黃的優質材料,建平公主曾來定製過。沫兒恍然大悟道:“原來忘憂香也是金色的。”

婉娘將赤菌膏子放入燉盅,密封後放入蒸鍋,這才道:“你見誰平日裏把臉搽得金光閃閃的?一點腦筋都不動。金色在香粉上除了做花黃,其他用處不大。”

沫兒不服氣道:“誰知道你這麽稀奇古怪的配置?”賭氣將臉扭到一邊,不再圍觀。

婉娘也不理他,隻顧對文清道:“製香過程中,很少是一種原料組成。隻有一種原料的單品香,雖然味道純淨,但功效大多得不到最好的發揮,持久性也不夠。要想香粉花露的功效突出,便要對各種香料進行調配,稱為合香。比如上次我們做的金華黃,裏麵就加了金鱗花粉和薔薇粉。金鱗花粉用來加固赤菌的金色,可以保持其持久性,薔薇粉則是為了調整香味。”

文清驚歎道:“原來這裏這麽多的說道。都怪我不愛思考,又笨,好多都想不明白。”

婉娘繼續道:“除了利用各種香料之間的作用和配伍,另一個就是炮製方法的選擇,修製、蒸煮、炒炙、烘焙、飛水、研磨、澄淘等,炮製得當與否,直接影響著香粉的質量,不及則功效難求,太過則性味反失。不同的香料適用不同的炮製方法,即使是同一種香料,方法不同製作出來的功效便不同。哪怕是簡單的炮製順序顛倒,都會影響效果。”

文清頻頻點頭,佩服得五體投地,道:“我知道了,合香就是幾種香粉混合,像朋友一樣相互幫助,相互影響,就像我和沫兒。”

婉娘哈哈大笑,連沫兒也笑了。婉娘笑了一陣,道:“你說的隻是其中一種,曰友。比如三魂香,其中的蛇吻果、曼陀羅和曼殊莎華,三者共同發揮作用,不分主次。另外還有的按君、臣、夫、妻、佐、輔進行配伍的,君臣各適其位,夫妻陰陽相調,才能使不同香料盡展其性。比如焚心香,龍吐珠的焚心蟲為君,其他配料為臣,僅為輔佐而已。”

沫兒早忘了剛才賭氣之事,隻聽得如醉如癡。其實以前這些東西婉娘也斷斷續續講過,不過多是就一種原料講,未將其綜合概括而已。

蒸了有一炷香工夫,黃三將燉盅打開,隻見其中的赤菌已經分層,用小勺撇去上麵漂浮的金粉,下麵是淡金色的膏狀物,細膩柔滑,並沒什麽香味。婉娘一邊拿起玉簪攪動,一邊繼續道:“香粉如人,每種香粉都有自己的脾性。我們做香粉者,就是要摸清各種原料的脾性,加以引導,將其進行合理的配置。”

沫兒喪氣道:“說得簡單,這麽多的種類,做法也都不同,哪裏記得住?”

文清失望道:“我更是呢。學了這麽久,要是讓我單獨做香粉,我還是犯怵。”

婉娘搖頭晃腦道:“服氣吧?——所以才要好好學。”瞪了沫兒一眼道:“別整日裏淨想著吃喝玩兒。”

文清和沫兒將研磨好的萱草和劉寄奴用細紗淘了三遍,淘出其中最細的粉末備用。等去掉了金粉的赤菌膏子完全放涼,將三者混合,製成兩瓶子香膏。沫兒對忘憂香的忘憂功效仍十分懷疑,拿了膏子又嗅又看。

這瓶膏子顏色微金,質地細膩,看起來賣相不錯,可是一點味道也沒有,連萱草的香味和劉寄奴的苦味也沒有了。

沫兒總覺得,一款香粉的香味是它的精神所在,有了香味才有靈氣。如今這忘憂香雖名字好聽,聞起來卻如死水一潭,不禁失望。

婉娘指揮著文清將膏子分別裝在兩個瓶子裏,悠然道:“所謂靈氣,不過是香粉性格而已,有的張揚,有的內斂。哪能單憑外在就判斷人家的精神麵貌呢。”

沫兒遲疑道:“我總覺得這個忘憂香還缺些東西。”文清也道:“就是,看起來太死板,不像是我們聞香榭的東西。”

婉娘吃吃笑道:“嗯,兩個小子還不錯。那我直說了吧,這款香粉確實缺了靈氣,隻能算個半成品。下麵的工序我就交給你們倆完成,如何?”

文清有些傻眼,結結巴巴道:“婉娘……”又轉頭看看沫兒。

沫兒眼睛滴溜溜轉動,低頭沉思。

婉娘眨著眼睛道:“如果這款香粉做好,我就獎你們倆每人一套春裝,再帶你們到外麵吃一頓烤全羊,怎麽樣?”

沫兒一聽見烤全羊,霎時間就想到肥嫩的羊腿和誘人的香味,揉揉鼻子叫道:“那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婉娘道:“什麽條件?”

沫兒想,聞香榭裏有靈氣的東西不止一種,隻要找對了就好,即使沒找對,婉娘肯定也有辦法補救。遂笑嘻嘻道:“聞香榭裏的各種原料,任我挑揀。怎麽樣?”

婉娘支著下巴,慢悠悠道:“不成,隻允許你挑三種原料,但合適用的隻有一種,不能恣意妄為,隨便糟蹋原料。”

沫兒犯了難,搓手望著文清,商量道:“文清你覺得怎麽樣?”

文清皺著臉,羞愧道:“我更沒有頭緒。”沫兒揉著眼睛,遲疑不決。

婉娘見狀,嘴角上挑,眼角下拉,拖著長腔道:“整天吹噓自己多了不起,原來連試試都不敢。呸!”

沫兒情知婉娘故意激自己,卻受不了她的蔑視,跳起來叫道:“誰說的?試試就試試!”轉向文清道:“不能讓她小瞧了!”

文清握起拳頭,鄭重道:“好!”

婉娘笑眯眯看著他們,拍手道:“那就說好了!三日為限,可挑取三種,但最終隻能使用一種。”說罷一甩手絹,哼著小曲兒上了樓,留下文清沫兒麵麵相覷。

※※※

兩人眼對眼愣了片刻,文清道:“沫兒,我想了,首先我們要把能夠匹配的具備靈氣的原料篩選一遍,然後從中選出最合適的三種,再進行下一步,如何?”

沫兒點頭道:“我也這麽想。你去拿個紙筆來,我說一種,你就寫一種。”

文清研了墨,沫兒將爐火撥得旺旺的,背著手,搖頭晃腦道:“第一個,曼殊莎華。第二,曼陀羅花,哦不對,曼陀羅花不在花季……蛇吻果也不行。”

文清仰臉想了一會兒,道:“石花上結的靈魄果!”沫兒苦著臉道:“靈魄果倒是不錯,可是如今從哪裏采呢?還是不行。嗯,那次用來救劉老娘的還魂水!”

文清啞然失笑道:“那還不是同靈魄果一樣。如今可從哪裏找鎖魄玉呢。”

兩人羅列了半日,連出血菌、龍鱗花、鬼槐、解語花、因果樹、如意藤等都算上了,在那裏塗塗抹抹,也未議定出個所以然來。

〔六〕

轉眼到了第三日,沫兒和文清還在為忘憂香裏該添加哪種原料頭疼。

吃過午飯,兩人又將腦袋湊著一起,研究忘憂香的事兒。已經立春,這兩日天氣轉暖,一絲風兒也沒有,暖暖的陽光透過窗欞斜照進來。婉娘臉上搭著一條手帕子,懶懶地靠在躺椅上閉目小憩。

沫兒偷眼看看婉娘,低聲道:“文清,你說婉娘這個財迷,我們若要盧護給的那顆大血珠,她會不會答應?”

文清偷偷道:“肯定不會。聞香榭裏第一次收到這麽大的血珠呢。”

沫兒喪氣道:“不過血珠多為引子,似乎也不合用。那再想別的。”

兩人正在苦思冥想,隻聽“梆”的一聲,聲音短促輕微。沫兒正想得煩悶,跳起來叫道:“有人來了!”

聲音卻沒有再響,周圍一片安靜。文清起身道:“可能是枯枝跌落。”話音未落,一連串敲門聲響了起來,仿佛敲門者遲疑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文清連忙跑去開門。

公蠣躲躲閃閃地站住門後,正朝裏麵探頭。一見文清和沫兒,一張黑瘦的小臉憋得通紅。他本身口齒相當伶俐,可是不知怎麽回事,隻要來到聞香榭,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原本的機靈一點都發揮不出來。

文清領著公蠣來到正堂,婉娘已經起身,正拿了簪子挑著花露試味兒,見到公蠣,笑道:“公蠣,你不保護小公主,來我這裏做什麽?”

公蠣的小眼珠滴溜溜轉動,賠著笑臉施了一禮,道:“婉娘大安……我已經不做小公主的侍從了。”

婉娘哦了一聲,正色道:“公蠣這是要認真修行了?”

公蠣的黑眼珠瞬間黯淡,低頭道:“本來是的。”

婉娘奇道:“此話怎講?什麽叫本來是的?”

沫兒斟了茶來,公蠣端起茶盅,一飲而盡,拿著茶盅無意識把玩良久,才吭吭哧哧道:“我原本打算離開鼇公府,便靜心修行。可是……放心不下她。”

年二十三,公蠣陪著小公主從聞香榭回去,鼇公大發雷霆,對小公主糾纏一個帶孩子的中年男人深感丟臉,不由分說將小公主關了起來。其實小公主已經看開,也深刻認識到自己任性,隻是鼇公因為此事突然覺醒,認為自己慣壞了她,再也不肯聽也不相信小公主的解釋。

小公主被關,公蠣沒了事做,鼇公也怪他事事順著小公主,不加以規勸,便要他回洛水修行。

沫兒尚記得小公主動輒打罵公蠣一事,有時還用皮鞭,忍不住快嘴道:“那正好,免得受那個臭丫頭的氣。”相比起刁蠻任性的小公主來說,沫兒還是覺得公蠣更好些。

公蠣的小瘦臉一紅,十分尷尬。婉娘推了沫兒一把,嗔道:“沒規矩!”轉向公蠣道:“公蠣如今找了什麽事做?”

公蠣看著婉娘的臉色,期期艾艾道:“我去了……永祥稠莊做學徒。”一雙手緊張得微微顫抖,唯恐婉娘嘲笑他。

婉娘點頭笑道:“這樣也好。”沫兒卻聽得呆了。小呆蛇竟然去了永祥稠莊做小夥計,真是難為他了,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

公蠣看到沫兒眼中的疑惑,表情不自然道:“我吃不得苦,又貪戀神都的繁華……但這樣混下去也不行,總要找點事做。”

婉娘認真道:“不錯不錯。公蠣心思敏捷,為人機靈,要是潛心做事,自是事半功倍。”

公蠣仔細分辨,覺得婉娘確實不是譏諷他,心頭一動,又見婉娘一雙鳳眼似笑非笑,若煙若波,不由得癡了。

婉娘一甩手帕,吃吃笑道:“公蠣可是做工做累了?”

公蠣一愣,連忙正正身姿,低頭拉著自己的衣服,羞澀道:“瞧,我身上的這件就是自己做的。”

婉娘十分感興趣地拉著他的衣袖看了看,讚道:“好手工!我看不用多久便可出師啦!什麽時候公蠣開了自己的稠莊,婉娘一定光顧。”公蠣滿麵紅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沫兒和文清也湊上去看,衣服布料不錯,但做工就十分一般,腰間一段針腳明顯有些歪歪斜斜。

又飲了一會兒茶,東拉西扯地聊了些鼇公的趣事,婉娘伸了個懶腰,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兒,真沒假說。”

公蠣頓時有些惶恐,站起來道:“我……該走了,打擾婉娘。”

婉娘笑道:“公蠣說哪裏話,歡迎時常來聞香榭裏小坐。沫兒文清,送客。”

公蠣縮著脖子走到門口,眼睛骨碌碌轉,還不住回頭張望,婉娘隻當沒看見。

沫兒突然想到一事,悄聲問道:“公蠣先生,我有一事想請教你。你說哪種東西靈氣最足?”

公蠣一聽“請教”二字,不由挺了挺胸,一本正經道:“你是做什麽用的?”

文清忙道:“我們倆做香粉,感覺缺乏靈氣。怎麽辦?”

公蠣黑眼珠子閃亮,歪頭想了片刻,鄭重道:“我覺得論靈氣,當然是以內丹為最。”

沫兒心想,自己怎麽就沒想到呢。頓時高興地跳起來,朝公蠣肩膀拍了一把,恭維道:“公蠣先生果然心靈手巧!等下次我們都去找你做衣服!”

公蠣被沫兒的熱情嚇了一跳,受寵若驚,下巴點得像小雞啄米,快速道:“歡迎歡迎!”

沫兒興奮地朝公蠣揮手告別。文清正要關門,卻見公蠣站在門外麵帶難色,欲言又止,便道:“公蠣先生還有什麽事嗎?”

公蠣一張小臉皺得像個幹核桃,不好意思道:“我還有一事要求婉娘。”懊悔地拍拍自己的頭道:“今日的正事倒忘了。”

沫兒和文清連忙又帶了他進來。婉娘正在調試香露,見公蠣滿臉羞澀,低眉順眼地跟在後麵,不禁好笑。

公蠣二話不說,先深深施了一禮。婉娘笑眯眯道:“公蠣可真不錯。”

公蠣的臉更紅了,偷看望著婉娘,小聲辯解道:“婉娘不要誤會,我……並無他意,隻是不忍看她……一直傷心。”聲音一直低下去,直至聽不見,臉色笑意也漸漸隱去。

婉娘默默地看著他,道:“你打算怎麽辦?”沫兒覺得,這是婉娘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和公蠣說話,不帶一點誇張和戲弄。

公蠣低著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她很不開心……”微微抬頭用眼睛溜溜地掃一眼沫兒文清,又誠惶誠恐地低頭看地,“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她其實,其實很善良,除了稍微有些任性……”他在“稍微”二字上加重了些。

文清還似懂非懂,沫兒卻聽明白了。公蠣今天來,是為了小公主。

婉娘歎息道:“確實,我們都太過武斷。”

公蠣的小眼睛瞬間發亮,驚喜道:“婉娘,你肯幫我是不是?”

婉娘無奈道:“我隻做香粉,不做郎中。”

公蠣鞠了大大一個躬,喜不自勝道:“我願傾囊,換取一款香粉。”

婉娘笑道:“公蠣先生真是個忠心耿耿的隨從!好吧,婉娘就試一試,製作一款忘憂香給你,半月後來取,如何?”

公蠣欣喜不已,連著朝婉娘拜了幾拜,一陣風似的走了。

婉娘看著公蠣出了門,突然嗤地一笑。沫兒正在發呆,見婉娘發笑,道:“笑什麽?”

婉娘瞪了他一眼,“沒笑什麽。”

沫兒道:“公蠣似乎……不那麽讓人討厭了。”

婉娘道:“人都會長大的。”

沫兒做個鬼臉道:“人?小呆蛇,哼!”

婉娘板起臉道:“什麽人啊蛇的?他遵照生老病死,做工賺錢,與人有什麽分別?”

沫兒無言以對,過了良久,方喃喃道:“真沒想到,公蠣竟然能去永祥稠莊做夥計……”

婉娘也不抬頭,隻管道:“我可以在這裏買香粉,他當然也可以去學做衣服。”

沫兒突然想到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不知裏麵有多少如同公蠣一樣的人物,不禁愀然變色。婉娘在旁邊竊笑不已。

管他呢,隻要他遵守大唐的律令,不做作奸犯科之事,其他的也沒什麽所謂。沫兒晃晃腦袋,不再去想人和非人的差別,而專心研究忘憂香。

內丹為修道者精氣所化,靈性最足,添加到忘憂香裏肯定合用。上次做同心露時還用過,怎麽沒想到呢。沫兒一向自詡聰明,這次還要公蠣點撥,不禁有些沮喪。

既然知道了內丹,沫兒自然毫不客氣,向婉娘提出就要上次小公主帶來的內丹和金鱗。

婉娘頭也不回,道:“沒有了。”

沫兒驚愕道:“一顆也沒了?明明見小公主拿了好幾顆,呢。”

婉娘道:“還說呢,你算算,從救三哥那晚到製作同心香,用去多少了?”

沫兒頓時喪了氣。那晚由於他的不小心,弄滅了燭火,婉娘將幾顆內丹分別給了黃三和羅漢他們了。

文清捅捅沫兒,小心翼翼道:“那就要金鱗好了。”

沫兒不甘心,突然想到胡十一第一次來的時候送了個烏黑閃亮的小石子,便道:“我要胡十一給的小石子。”沫兒並不確定那是什麽東西,但胡十一如此珍惜,肯定不是俗物,也許同內丹一樣功效呢。

婉娘笑罵道:“小東西,眼睛賊尖。”但明顯閃過一絲憂慮,正好被沫兒捕捉到。

以沫兒對婉娘的了解,若是單純舍不得,她會直接大呼小叫,一臉吝嗇相。

沫兒不由得遲疑,愣了片刻,無可奈何道:“算了,先給我金鱗吧。”

婉娘眉開眼笑道:“今日是最後一天。”突然一臉壞笑道:“啊呀,如果這款香粉沒做好,你們準備怎麽賠償?”

沫兒當時一心想著烤全羊,沒想到還有什麽賠償之事,頓時跳起來叫道:“不行!當時沒約定,如今再約不能算數的!”

婉娘托著下巴歪著腦袋眨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拍手道:“文清扣去全部工錢,沫兒再簽十年的賣身契,如何?”

沫兒一看她故意扮作天真的樣子就討厭,更聽不得“賣身契”三個字,怒道:“不行!打死我也不同意!”

婉娘噘起嘴巴,眼睛一瞪。沫兒做出要嘔的樣子:“你正常點行不行?我要吐了!”

文清在一旁不住地傻笑,婉娘悻悻道:“太打擊人了!”

〔七〕

小朵爹額頭上捂著一塊熱毛巾,哼哼呀呀地躺在炕上,見小朵低頭出去,一把抓掉毛巾,飛快爬起來拉開床頭櫃子的抽屜,將一個冷包子塞進嘴裏,噎得直翻白眼。

小朵娘看著女兒消瘦的背影,氣呼呼地瞪了小朵爹一眼,倒了一碗水重重地放在桌上,背對著小朵爹坐在床邊。小朵爹猛喝了一通,手撫胸口順了順氣,這才氣哼哼道:“就你慣的!瞧瞧這個樣子,我都幾天沒吃東西了她都不關心一下!”

小朵娘斜了他一眼,不滿地小聲強嘴道:“幾天沒吃東西?一點也沒少吃!”

小朵爹一口氣將油紙包的五個包子吃完,用袖口抹了抹嘴,又爬上炕頭,掖好被子,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十分憐惜地按了按自己額上的紅腫包塊,吸著冷氣道:“這事你別管,全聽我的。”

小朵娘小聲道:“我看著閨女這樣子,心疼。”

小朵爹猛地把眼睛睜得溜圓,喝道:“我的丫頭,我就不心疼啦?”看了看窗外,低聲道:“她孩子家,不知道過日子的艱難,你也不知道?”說完撚著山羊胡子,閉上眼睛,表示講話到此結束。小朵娘歎了口氣,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

小朵正和她爹冷戰。前幾日,張富貴已經請了劉莊的王婆來,討了小朵的生辰八字去,下聘一事儼然已經板上釘釘。小朵借口洗衣服,在河邊吹著冷風躲了一天,卻無絲毫辦法。她既不能拿棍子將媒婆打出去,又不敢哭叫著反對爹爹的意見,隻能自己偷偷哭泣。

小朵娘知道女兒的心思,可是卻做不得主,隻是勸小朵爹將下聘之事稍推遲幾日。憑良心說,張富貴脾氣好,又會過日子,人雖然俗了些,但小朵跟了他,至少不會像自己一樣,一輩子連句話都說不上。這也是小朵娘搖擺不定的原因。

小朵幾次想直接告訴爹娘,她就喜歡胡十一,願意跟著胡十一吃苦受累,卻總被老奸巨猾的小朵爹打斷並巧妙地繞回到其他問題上。他軟硬兼施,又是恐嚇又是哀求,將此事掰開揉碎了講,雖然沒有明確提到胡十一的名字,但已經表明態度:他不能看著小朵跳入火坑,小朵必須要嫁個家境良好的,比如張富貴。“像周圍這些窮漢,想打我們小朵的主意,沒門!”如果小朵不從,他就一頭撞死,或者絕食把自己餓死。前日,鬧得最凶的一次,他果真一頭撞向山牆,硬生生將腦袋撞出一個紅亮的大包,倒在地上做抽搐狀,嚇得小朵再也不敢提起。

※※※

二月初,天氣晴好,微風和煦,山林上的樹木尚未發芽,隻透出一抹淡淡的綠意。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昆蟲們,慢吞吞地從土地裏,石縫裏,山牆中,爬出來活動著手腳,然後猶如突然清醒了一般,急匆匆隱遁不見。已經解凍的溪流淙淙,叮叮當當一路歡唱著衝下山坡。平緩處,幾個浣紗的女子正說笑。

小朵提著一籃子衣服,快步走在山路上,和幾個女子打了招呼,轉身走到稍遠處一個平坦的水麵處,將竹籃放下,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朝身後望了望,低頭擺弄皂角。

身後傳來一陣鳥兒的叫聲,小朵臉兒一紅。胡十一拿著一把鋤頭,從後麵的竹林走出,在小朵的下遊停下洗手,仰臉看到小朵,仿佛剛發現一般,笑道:“小朵姑娘洗衣服呢?”

小朵偷偷瞟一眼前麵那幾個低語淺笑的浣紗女子,微微朝胡十一點頭道:“是呢。胡哥這麽早就開始春種了?”

胡十一嗬嗬大聲笑道:“先把地翻一下,過幾日好播種。”說完裝作清洗鋤頭上的泥巴,殷切道:“你……可好?我很想你。”

小朵臉上騰起兩朵紅暈,慌忙看看前麵幾人有無注意,連嗔帶笑瞪了他一眼,低頭不語,用力地反複搓洗一件衣服。

胡十一把溪水撥弄得嘩啦啦響,低聲喜滋滋道:“我剛去賣了一批筍幹,價錢不錯。再攢上一段時日,就夠彩禮了。”

小朵的臉兒紅得像秋天的蘋果,嬌羞道:“你別累壞了。”

胡十一吹來幾聲口哨,撿了一塊碎石去刮鋤頭上的硬泥塊,趁人不注意道:“明天你有空麽?二月二呢。”

一聽到“二月二”三字,小朵臉色不由得一沉。小朵娘已經告訴她,她爹和張富貴商定了二月二要來下聘,這幾日小朵在家裏不住哭鬧、哀求,好不容易才迫使爹爹將日子推遲。今日趁爹爹進城通知張富貴,自己借洗衣為名偷跑出來見胡十一。

胡十一看在眼裏,慌忙道:“你沒空就算了。”

小朵不敢向胡十一提起關於張富貴下聘之事,唯恐他著急,拿起棒槌,在衣服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

胡十一見她心情不好,知道她還在為如何告訴家裏為難,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還是我出麵找你爹爹為好。”

小朵心煩意亂,撫了撫鬢間的頭發,咬著嘴唇低聲道:“我爹他……他脾氣不好,你去了他要氣死的。”

前麵幾個女子洗完了衣服,嬉笑著走了。胡十一鬆了一口氣,在小朵對麵的一塊扁圓形石頭上坐下,躊躇良久,鼓起勇氣道:“我是怕……再晚就來不及了。小朵,這件事,關鍵還是在你的態度,若是你鐵了心要嫁給我,我想你爹他……”

小朵眼圈紅了,委屈道:“你的意思是我搖擺不定?”

胡十一大急,搓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擔心張富貴……”

小朵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低頭不語。

胡十一一看到小朵的遲疑,心裏便開始煩躁。上次便是因為胡十一說要自己上門找小朵爹,小朵說他“逼她”,害得胡十一難過了很久。可是想了想,以小朵的個性,這樣確實是逼她做決定了。但總這麽拖著,也不是個辦法。若沒有張富貴還好,眼見這張富貴天天在自己的心上人麵前獻殷勤,是個男人都會受不了的。

沒見麵的時候天天朝思暮想,真正見了麵,又心事重重,相顧無言。胡十一小心翼翼,不知該說些什麽,小朵心思煩亂,理不出個頭緒來。

兩人沉默著,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胡十一原本想好的,一定要說服小朵在她爹麵前表明態度,然後由自己去找小朵爹提親;但一見小朵難過,便一句也說不出了。

小朵這幾天和爹爹周旋置氣,感覺身心疲憊,一心盼望著見到胡十一,可是見了胡十一卻更加煩亂無措。

山路遠處來了一群人。小朵唯恐是爹爹從城裏回來,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道:“胡哥,你先回去吧。在這裏久了被人看到難免生疑。”

胡十一一甩袖子,煩躁道:“看到又怎樣?”抬頭看到小朵憔悴的臉兒,又忍不住歎了口氣,低聲道:“我就是想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說著還是無可奈何地站起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柔聲道:“你要保重……等著我用八抬大轎來娶你。”

小朵頓時哽咽,朝胡十一擺手作別。

胡十一戀戀不舍地看著小朵,見她眉頭深鎖,愁容滿麵,不由得心疼不已,恨不得所有的愁苦自己一肩擔了,隻要她開開心心。走了兩步,突然想起從聞香榭裏定製的忘憂香,似乎沒什麽作用,又回身過來,疑惑道:“我給你的香粉你用了沒?”

小朵沒想到胡十一問香粉,一愣道:“香粉?我還沒舍得用。”

胡十一憨憨笑道:“這是我特地去城裏定做的,還有第二款呢。”

小朵急忙道:“你別再買了,這麽貴的香粉,我用浪費了。”

胡十一認真道:“胡說,這樣的香粉才配你呢。”見人群越來越近,朝小朵一笑,跳進竹林走了。

小朵無精打采地坐下,木然地捶打著衣服。

※※※

中午過後,小朵爹打著飽嗝滿身酒氣地回來了。一見到正在打掃院落的小朵,眉毛眼睛都揪了起來,罵道:“你這丫頭真是不知好歹!”

小朵正一腔煩悶無處發泄,見爹爹一回來就罵自己,賭氣“哐當”一聲將掃把丟在地上,一頭鑽進廚房。小朵爹越發生氣,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大聲道:“反了天了!”小朵娘慌忙從裏屋出來,小聲道:“大中午的,吵吵什麽呢!”

小朵爹拿著拐杖用力地敲打著地麵,氣急敗壞道:“我這老臉算是丟盡了!幸虧張公子人好沒說什麽,說改期就改期!”轉向廚房,嗬斥道:“我不管你了,看你能找個什麽樣的婆家!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東西!”

小朵大聲哭道:“就不要你管!哪怕拖根棍兒要飯呢,我自己願意!”

小朵爹一聽見小朵強嘴,越發氣得了不得了,渾身顫抖,良久才“噗”的一聲吐出一口氣來,顫顫巍巍地道:“你不要我管?不要我管?”

小朵娘慌忙拉著他的胳膊往堂屋推,小聲勸道:“你和孩子置什麽氣呢,她還小,你多勸勸不就得了?”轉頭對著廚房罵道:“小朵你作死呢,要氣著你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偷眼看看小朵爹似乎真傷了心,連忙勸道:“外麵還冷,你這身子骨,小心著了風涼。”

一句話,勾起了小朵爹的自憐,他也不罵小朵了,踉踉蹌蹌撲進堂屋,捶著胸脯放聲大哭,涕淚橫流。

小朵頓時傻了。都怪自己一時任性,把話說重了。她磨蹭到門邊,偷偷拉開廚房門往堂屋張望。小朵爹還在嚎哭,一聲聲刺得小朵心尖兒顫抖。小朵娘探頭看見小朵,擺了擺手,示意沒事。

小朵躲在廚房裏,怔怔地看著灶頭的小火苗,見娘進來,默默地站起來。小朵娘伸手將小朵臉上的淚珠兒擦掉。小朵低下頭,更多的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跌落在地上的草灰裏。

小朵娘拉起她的手摩挲著,良久才歎氣道:“小朵,你當真喜歡那個胡十一?”

小朵哽咽不語,小朵娘心疼道:“好了,別哭了。我再去勸勸你爹。”輕輕拍拍她的背,轉身去了堂屋。

是堅持自己的選擇讓爹娘傷心,還是放棄胡十一,老老實實嫁給張富貴?——可是,即使爹爹不喜歡胡十一,為什麽就非要嫁給張富貴呢?小朵心裏猶如一團亂麻,繞攪不開。爹爹渾濁的老淚,胡十一殷切期盼的臉,在小朵心裏輪流呈現,一會兒喪氣地想,算了,就聽爹爹的安排吧,也算是報答爹娘這麽多年來的養育之恩;一會兒又義憤填膺地想,不行,不能這麽輕易放棄,若是今天不堅持下去,以後再也沒機會自己做主了……

小朵用冷水擦了一把臉,握緊拳頭,深吸了口氣,打開廚房門走了出去。

剛走近堂屋,小朵便聽到娘大聲道:“你不過就是看上了張富貴家境殷實罷了!閨女心裏不舒暢,家境再好有什麽用?”小朵娘向來低聲細語,很少有這麽大聲的,小朵不由停住了腳步。如果娘能夠勸服爹,那就最好不過。

照以往,小朵爹早就吼起來了,今日卻未聽見動靜。小朵心裏很是不安,唯恐娘被罵得狗血淋頭,正要打簾進去,卻聽小朵爹歎道:“老婆子,你說我平時精於算計也好,貪圖富貴也好,我自己的丫頭,我舍得往火坑裏推嗎?張富貴精明體貼,又沒有惡習,小康之家,正是個過日子的人。小朵跟我鬧,無非就是因為胡十一。胡十一人還不錯,但性情孤僻,少與常人來往,整日守著一個破竹林,養活自己雖沒問題,但日子久了,難免生間隙。”

這幾句話說得甚為客觀,小朵娘也覺得在理。呆了半晌,方嘟噥道:“我是擔心小朵這孩子想不開。”

小朵爹道:“像胡十一這樣的,就該找個相應的孤僻人家的女兒才是。小朵她還不知道過日子的艱辛,有道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以後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哪。我這是為她好。”小朵爹一改以往的尖利和虛假,語速緩慢,疲態盡顯,小朵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真切地感受到了爹爹確實是肺腑之言。

小朵僵在了門口,遲疑著要不要進去。她本來打算態度強硬地告訴爹爹,自己喜歡胡十一。可是今日爹爹一片誠摯,為自己處處操心,自己怎麽能如此不孝呢?

小朵娘無法反駁,便不再說什麽,一下一下幫小朵爹捶著雙腿。小朵爹閉目養了會兒神,又道:“你這幾日好好勸勸丫頭。她不肯好好吃東西,都瘦了。”從身上摸索出十幾文錢,遞給小朵娘,“去殺隻雞,再買一些炒貨來,明兒好好過個二月二。唉,也不知何時才能不再為兒女們操心。”

小朵娘接過銀錢,趁機商量道:“要不下聘之事還是繼續往後推,等小朵想明白了,張公子也開心,是不是?”

小朵爹斜靠在被子上,含糊道:“再說吧。”

小朵娘高興地站起來,殷勤道:“我去給你倒碗熱茶來。”一挑簾子看到小朵站在門外滿臉茫然,一把拉她去了廚房。

〔八〕

二月二,龍抬頭。除了要大肆清洗廚灶鍋底,拆洗冬衣,最重要的應節環節便是炒豆子。懶惰的婆娘們,鍋底可以不洗,冬衣可以不拆,但炒豆子卻是不會忘記的,“二月二龍抬頭”也直接簡化成了更加朗朗上口、更應景兒的“二月二炒豆子”。大黃豆,翠青豆,扁胡豆,備好的葵花子,帶著瓠子的生杏仁,隻要是能找得到的幹貨,都可以炒了吃;放上八角花椒的五香味兒,鹽水煮了再炒的鹹幹味兒,不放調料炒的原味兒,還有加上蒜汁的蒜香味兒等,凡是家庭主婦能想到的、能用上的,都被一一嚐試過,花樣不斷翻新。

今日龍抬頭,是不能用針線的,剪刀、鋤頭等工具也被細心的老年人藏了起來——龍要醒了,不小心劃破了龍皮、紮到了龍眼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年的風調雨順都指望著龍呢。於是各家的家庭主婦們心安理得地享受這難得一次的清閑,帶著自己親手炒的豆子,在大門口悠閑地品著,也相互交換著欣賞一下對方的手藝。哪家豆子炒得好吃的,便得了意,不僅豆子被一掃而空,還會被擁簇著要求傳授炒豆子的經驗。

沫兒和文清借采花露之際,去洛河灘鏟了一兜河沙。黃三用篩子細細地篩淨,放在鐵鍋裏炒熱,再將金黃的大豆、翠綠的胡豆放進去,同細沙一起混合著用小火翻炒。沫兒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炒豆子,不由得好奇,看看沙子又看看豆子,聳著鼻子疑惑道:“這些沙子……炒了之後也可以吃?”

婉娘掩口嬌笑,轉臉又認真道:“是呢。這是放過特別原料的,已經不是沙子了。過會兒你嚐嚐,味道也不差的。”

沫兒將信將疑,使勁兒盯著沙子,想看看它有什麽變化。文清見沫兒當真不知,忍住笑解釋道:“不是的。用熱沙炒出來的豆子受熱均勻,不糊不爛,酥脆香口,不要放調料就很好吃。”

原來這樣。沫兒悻悻地摸摸腦袋,白了婉娘一眼,道:“又騙人。”

黃三將炒好的嘎嘣豆連同細沙倒進篩子,將沙子篩出,剩下的便是香氣四溢的豆子了。沫兒和文清也不顧燙,隻管放進嘴巴大嚼起來。黃三卻連嚐也不嚐,一聲不響地走到窗台前,專心侍弄那盆花草。

沫兒嚼著胡豆,偷眼望著黃三麵無表情的臉。那盆海陵香木長得甚好,尤其這兩天,驚蟄過後,在黃三的悉心照料下又抽出了兩片嬌嫩的紅色葉片,晶瑩水潤如玉雕一般。下麵的葉片則紅中泛翠,柔媚嬌豔,隨著微風輕輕抖動之時,像是一位麗人迎風含笑,煞是動人。

不得不承認,海陵香木真的很美。但沫兒卻很不喜歡,不知是因為香木堂主而造成的偏見,還是這株花草過於妖豔。目前看來,沫兒並未發現它有什麽異常之處,婉娘也說了,雖然仍叫做海陵香木,卻不可能再恢複到以前的靈力。但這種異於尋常花草的美仍讓沫兒覺得它極為妖邪。每每看到黃三抱著花盆木然呆立,沫兒就更覺得它可憎。

沫兒和文清對視了一眼,每人抓了一大把胡豆,跳過去殷勤道:“三哥,你嚐嚐嘛。很好吃的。”黃三擺擺手,示意不吃,眼睛仍然沒有離開海陵香木。

兩人不肯罷休,分別吊在他的兩個膀子上,像個扭股兒糖似的纏著他,各拿一顆大胡豆往他的嘴巴裏塞。文清隻傻嗬嗬叫:“三哥吃呀吃呀!”沫兒則像個話癆一般,追著問:“好不好吃?好不好吃?我挑了最大的一顆給你,文清的都是小顆的呢。三哥我想吃你炒的杏仁瓠子,你幫我炒了好不好?……”

黃三被纏得沒法,隻好放下海陵香木,眼角泛出笑意,任由他倆吊在膀子上,站起身來帶著他們走到廚房,打開一個瓦缸,沙啞著喉嚨道:“杏仁瓠子在這裏醃著呢。這就給你們炒。”

婉娘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沫兒朝她努努嘴巴,示意她將那盆海陵香木藏起來,婉娘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黃三去炒杏仁了,文清沫兒去院落中拿劈好的柴火。沫兒悄聲道:“文清,你說我去將那盆花偷偷丟掉,三哥會不會生氣?”

文清抱了一抱幹柴,遲疑道:“不好吧。我看三哥寶貝得緊。”

沫兒煩道:“你看三哥整天不說不笑,就盯著這盆鬼東西,婉娘也不管。”看著還在窗台上搖曳生姿的海陵香木,恨不得跑過去一把把它推下去,再踩上幾腳。

文清撓撓頭,皺眉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三哥心結未開,還是稍後再說。”

※※※

吃過午飯,婉娘去上東門附近的陳府送胭脂水粉,黃三去了北市購進香料,留下文清和沫兒看門,要求他們門口簸箕中的薔薇籽挑揀一下。兩人沒人看管,尤其是沫兒,隻管曬著太陽磕著杏仁,心不在焉地聊天。

早過了約定的期限了,忘憂香還沒做好。所幸胡十一和公蠣都沒來取貨,婉娘可能也忘了,一直沒有催問。“當時似乎約定要半個月來取貨,這可怎麽辦呢。”兩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增加忘憂香靈氣的辦法來,文清十分不安。

沫兒也犯了愁,無意識地將整顆杏仁丟進嘴巴裏,再瞄準前麵的梧桐樹,遠遠地將瓠子吐到樹幹上。

文清念念有詞,重新將聞香榭裏的奇花異草理了一遍,希望能找到合用的原料。

兩人正頂著腦袋苦想,隻聽外麵一個尖細的聲音叫道:“請問婉娘在家嗎?”

沫兒一縮腦袋,低聲道:“壞了!公蠣來取香粉了!”

文清起身道:“先開門吧?”

沫兒緊張地跟在後麵,交代道:“就說還差兩天,反正婉娘也不在家。”

兩人開了門,迎了公蠣進來。公蠣眼珠黑亮,昂首挺胸,十分精神。

文清施禮道:“公蠣先生,婉娘今日不在,你先請到中堂飲茶。”

沫兒恭維道:“今日龍抬頭的好日子,公蠣先生真是意氣風發!”

公蠣上下打量了下自己,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你也發現了?”壓低聲音喜滋滋道:“我今日做的活計被掌櫃的誇獎了。”

沫兒誇張地“哇”了一聲。文清卻很高興地祝賀他:“公蠣先生這麽聰明,得到誇獎是一定的。”

公蠣滿麵紅光,喜不自勝,從腰間取出一個玉鍛荷包,小心翼翼地捧給文清和沫兒看:“我繡的。怎麽樣?”一臉期望地等著他倆誇獎呢。

沫兒自己少年老成,一看公蠣的樣子,不由得鄙視,心想真幼稚。文清忠厚,自然不忍拂了公蠣的意,忙接過荷包,細細欣賞了一番。

這個荷包用銀絲玉鍛為底料,兩麵分別繡了魚戲蓮葉圖,翠綠的荷葉,含苞待放的粉紅荷花,嬉戲的金色鯉魚,圖案精美,針腳細密,看樣子下了一番工夫。

可惜文清嘴笨,隻真誠地讚了句:“真好看!”就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讚美之詞了,公蠣不由得有些失望。沫兒還在想如何應付忘憂香之事,直到看到文清一個勁兒地打眼色,才裝模作樣地歪頭看了一會兒,伸出大拇指道:“公蠣先生真棒!怪不得婉娘說公蠣先生心靈手巧,這去永祥稠莊才幾天工夫,針線就做得如此好了!您什麽時候開自己的綢緞莊?”

公蠣咧著嘴嗬嗬嗬地笑,小心地將荷包接過來,道:“綢緞莊還早呢。這個荷包,我正要送給……”

沫兒往嘴巴裏丟了一顆豆子,道:“送給婉娘的嗎?婉娘今天不在家。”

公蠣的小臉瞬間通紅,扭捏道:“不是。這個,我送個小公主可好?”

沫兒心想,送個荷包難道還要征求下婉娘的意見?便懶得理他了。文清連忙道:“不錯不錯,小公主一定喜歡。”又忙拿了炒豆子給公蠣吃。

公蠣看沫兒臉色不好,以為惦記著這個荷包,賠笑道:“沫兒要是喜歡荷包,我下次再做個更精心的。如何?”

沫兒皺了一下眉頭,硬邦邦道:“謝謝公蠣先生,我不要。”

公蠣的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起來,心裏暗自尋思,哪裏做得不對得罪了沫兒。文清打圓場道:“沫兒和您開玩笑呢。公蠣先生,您要的忘憂香還差一點工序,要等婉娘回來才能取。”

公蠣吸著嘴唇,慌忙道:“我不是來取香粉,是給定金來了。”說著猛吸了一口氣,從胸口掏出一個橢圓形的珠子,在手心握了片刻,似乎有些不舍,羞愧道:“我隻有這個了。”

沫兒和文清的目光都被這個橢圓珠子吸引了。這顆珠子呈黑褐色,有拇指大小,表麵光潔,微微有些光暈,像是洛河灘的鵝卵石。沫兒好奇道:“這是什麽?”

公蠣揉揉鼻子,羞澀道:“這個是……我自己的。婉娘一見就知道。我知道聞香榭的香粉很貴……可隻有這個了。煩請告訴婉娘,等將來找到其他珍寶再來拜謝。”

送走了公蠣,沫兒握著珠子不住傻笑,任由其中的精氣氣波動——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公蠣雪中送炭來了,早知道這樣,就應不吝讚美之詞,多誇公蠣一會兒。

沫兒喜道:“文清,我覺得這個應該是內丹。”並摩拳擦掌,立時就想動手研磨。文清卻很小心,遲疑道:“不知道,不過看樣子,公蠣寶貝得很。還是等婉娘回來再說,若是貿然研磨了,出了差池也晚了。”沫兒一聽在理,隻好作罷。

※※※

婉娘一直到天擦黑才回來,看了公蠣送來的橢圓珠子,玩味良久,歎道:“這公蠣,也是個癡人。”然後握著自己腰間的羊脂雙蝶玉佩,默默不語。

羊脂雙蝶佩,是做龍涎香時柳中平送的,自從上次柳中平離開黯然洛陽之後,婉娘便一直佩戴著。沫兒猜不透,她到底是在想念柳中平還是為了紀念什麽。

沫兒看著婉娘沉思的樣子,眼神深邃,無喜無悲,和黃三對著海陵香木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不禁擔心起來。文清也注意到了,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婉娘回過神來,見沫兒和文清都不錯眼珠地盯著她手裏的雙蝶佩,莞爾一笑道:“胡猜什麽呢?”

沫兒一看到婉娘笑了,便放下了心,嬉皮笑臉地湊上去道:“公蠣送來的是不是內丹?”

婉娘點點頭。

文清突然問道:“婉娘,胡十一給的小石子……”

婉娘隨意道:“一樣的東西。”

沫兒瞠目結舌道:“怎麽世間沒寶物了嗎,如今做香粉都需要用內丹來換了。”當日胡十一第一次來,沫兒已經感覺到不對勁,卻不敢妄加論斷,原來胡十一和公蠣一樣的人物。

文清擔憂道:“胡十一和公蠣都拿了內丹來換香粉,會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

沫兒有時很是佩服文清的心態。不管是凡人,還是非人,在他眼裏都是一樣的,從不會因此而差別對待。這一點沫兒就差得遠了。雖然可以解釋為沫兒能看到異物所以會覺得恐懼,但沫兒不得不承認,自己太過敏銳和尖刻,缺乏文清的忠厚。

婉娘正眯著眼睛對著燈光觀看珠子,聽了文清的話,道:“看做什麽事。若是如同尋常人家一樣生活,自然不受任何影響。”接著又自言自語道:“公蠣這小子果然不行,瞧這珠子的純度,太一般了。”

沫兒一把搶過來,道:“你嫌不好,正好給我用來做忘憂香。”

婉娘也不在意,悠然道:“隨便你。不過要是公蠣因此有個不好,你可不要找我。”

文清霎時警覺,拉住沫兒道:“會有什麽不好?”

婉娘搖頭晃腦道:“這哪能說得準?”

沫兒強嘴道:“呸,你就是不想讓我用罷了。”婉娘嗑著瓜子,笑眯眯道:“忘憂香的約定已經過了十天了,你們倆放棄了是吧?烤全羊不用想了。”

沫兒不理她,拿了珠子在手裏拋上拋下。文清取了忘憂香的半成品來,學著婉娘,用一支玉簪緩緩攪動,並不時挑出一些在鼻子下嗅嗅。婉娘悠閑地看著他們折騰,笑而不語。

沫兒嘴雖硬,心裏也犯了嘀咕。雖然不知道內丹對修行者具體有什麽作用,但它是精氣凝結,公蠣和胡十一肯將內丹獻出,也是狠下了一番決心的。如今貿然用了它,自己和文清也不過是得了一頓烤全羊而已,公蠣若是因此折回原形或者出現意外,怎麽辦?

而且,胡十一送來的那個內丹,婉娘都一直存著沒讓用,如今公蠣這個,怎麽能隨便糟蹋了呢。沫兒歎了口氣,看向文清。

文清顯然已經拿定主意了,拿過珠子,鄭重道:“沫兒,我們還是再想辦法。”

時間不多了,說不定明日胡十一就來取香粉了。沫兒無可奈何,將嘴巴撅得老高,喪氣道:“喂,你還是快告訴我們怎麽做吧——認輸了。”

婉娘半是失望半是嘲笑道:“就知道你們會認輸。好啦,替我省下一頓烤全羊了。”

正說著,黃三回來了。文清和沫兒連忙去幫忙卸貨,將各種香料分類擺好。這次購進的種類並不多,除了少量依蘭、茉莉、紅藍花等尋常花草,還有檀香、沉香、麝香等一些名貴香料,很快便整理完畢。

沫兒從馬車角落裏摸出一個碗口大的桃形銅製熏爐,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做工甚是精細,不過卻是舊的。沫兒見這桃子栩栩如生,小口大肚,用來儲錢最好,便乞求道:“三哥,這個桃子送給我吧。”

黃三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有其他用。沫兒抱著熏爐跳下馬車,打開上麵的小蓋子猛一頓嗅,叫道:“好香!好香!”

文清吸著鼻子道:“好像是檀香的味兒。想來是有錢人家用的。”

沫兒心頭一動,愣愣道:“檀香……還有其他西域香料……”猛然跳起來大叫道:“我想到了!”拉起文清抱著熏爐闖進中堂,喜笑顏開道:“婉娘婉娘,我們繼續和你打賭!烤全羊,不許賴賬!”

婉娘笑眯眯抬起頭來,好奇道:“找到辦法了?說來聽聽。”

沫兒激動得語無倫次:“赤菌,金蛇!”這下連文清也明白了。當日靜域寺圓通方丈房間裏就放了這麽個熏爐,他利用赤金王菌吸引金蛇,以檀香和西域香料抑製金蛇活動,最終以金蛇殺死楊沙懷香二人。金蛇為地精所化,靈氣最足,若是能捉到金蛇,忘憂香的靈氣自然就有了。

圓通的赤金王菌就在聞香榭,文清和沫兒一直沒想到,是因為忘憂香裏本身已經添加了赤菌膏子,每每列舉時都毫不猶豫地將其排除在外。

婉娘莞爾一笑。但變臉比變天還快,沫兒文清正得意呢,婉娘板著臉用力地給了每人一個爆栗子,訓斥道:“晚了!要是這款香粉等著救命,還來得及嗎?”

沫兒齜牙咧嘴摸著腦袋,嘟囔道:“這不不是救命麽。”

文清低眉順眼道:“婉娘教訓的是。”

婉娘叉著腰足足數落了他們倆一炷香工夫,從兩人十個月前忘了將花瓣翻曬到前天打翻了一盒胭脂,大有兩人不承認自己不學無術、投機取巧、懶惰成性、笨手笨腳就不罷休之勢,直到黃三叫大家吃飯,訓話才算告一段落。

沫兒看著婉娘一搖一擺哼著小曲兒去了廚房,疑惑道:“罵了這麽久還不累?”

文清羞愧道:“都怪我們不好好學。”

沫兒鼻子哼了一聲,鄙視道:“天下女人一樣囉唆。一點小事就能將八萬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翻出來講一遍。”

〔九〕

胡十一拿著鐮刀,將已經晾好的竹條劈成薄薄的竹篾兒,一個心不在焉,鋒利的竹篾兒一彈,將食指劃破了。

看著手指流血不止,胡十一胡亂用泥土抹了一把,歎了口氣,將鐮刀丟在一邊,也不顧地麵陰涼,仰麵躺了下去。已近中午,今天原定要完成的竹編一個也沒做好。心裏煩躁,做什麽都沒心思,麵前晃悠的都是小朵的身影。

這兩天,張富貴每天都提著東西出入小朵家,胡十一幾次看到小朵爹熱情地送至門口,甚至小朵也半推半就地送過兩次,自己卻隻有遠遠地看著。

昨天傍晚,小朵終於找到機會出來,可是兩人說了不到五句話,胡十一酸溜溜的語言又惹得小朵落了淚。

胡十一心裏很不舒服。小朵不肯跟她爹說,又不肯讓胡十一找媒婆提親,對張富貴的態度也不明確。兩人好不容易見了麵,隻要胡十一一提起這個事情,她就不高興,要麽發脾氣,要麽流淚,這幾次見麵都是不歡而散。胡十一想不明白,這明明是最重要的,怎麽就不能提起了?

小朵似乎變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胡十一嚇了一跳,連忙強製自己想其他事情。可是越不讓想就越懷疑,越懷疑就越往這裏想。難道小朵被張富貴打動了?

胡十一突然覺得疲憊至極。

※※※

此時,小朵正坐在院子裏做針線,臉色陰沉得如要下雨前的天空。

如今爹看得緊,每見一麵都要花盡心思找機會,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見麵竟然成了壓力,兩人再沒了以前的默契和輕鬆,一見麵就吵,每句話都要思索再三才能出口。胡哥每次都疑神疑鬼的,小朵知道他心裏對張富貴的醋意。自己是懦弱了點,不敢明目張膽地和爹爹講,可是胡哥怎麽就不理解自己的難處呢?

小朵突然覺得很茫然。如今的堅持,到底是對還是錯?

小朵放下針線,拿出胡十一送她的香粉,用指甲挑了一點輕輕揉在臉頰上。真好,香滑細膩,不粘不滯,如山中雨後初晴的天空般悠遠清新,呼吸瞬間舒暢了起來。如果沒有張富貴和胡十一,該有多好啊。小朵甩了甩頭,深深呼吸,托腮凝望著遠處山腰的一抹綠色,心情似乎輕鬆了些。

小朵娘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在女兒身邊坐下,拿起針線縫了起來。小朵收回目光,低聲道:“娘。”

小朵娘愛憐地看著小朵光潔的臉,道:“想什麽呢?”

小朵臉兒一紅,拿起一隻沒做好的鞋底,“沒想什麽。”

小朵娘歎了口氣,道:“小朵,趁這幾天你爹忙著和張公子倒騰生意,你也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到底自己心裏怎麽想。”

小朵偷偷看了娘一眼,垂下頭不做聲。小朵娘細心地將小朵耳邊垂下的一縷頭發抿在耳後,輕聲細語道:“你爹雖然固執了點,有時候還有點……那個,但這個事,我也覺得他說得在理。你要是不喜歡張富貴,我們可以再物色,但是胡十一,你還是再想想。”

小朵低聲道:“胡哥他……人很好的。”

小朵娘長歎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但不是兩個好人在一起就能幸福。”

小朵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娘摩挲著小朵的頭發,道:“唉,我也不多說了,你自己想清楚。將來過日子,柴米油鹽,孩子鍋台,日子長著呢。”

小朵咬著手指,悶著頭一聲不響。

※※※

二月二晚,經婉娘指點,文清和沫兒以赤金王菌為誘餌,在正對著皇宮的洛水南岸整整守了一夜,春寒料峭,兩人凍得手腳麻木,才捉到一條一尺來長的金蛇。

沫兒嘴上連呼不值,心裏卻喜滋滋的。畢竟這次自己主導製香,和平時按部就班做事大為不同,兩人頗有些成就感。

第二天,婉娘將喂飽後的金蛇與白檀一起放在熏爐中,下麵用微火熏炙,金蛇受熱鑽入白檀,再將白檀取出以強光照之。金蛇怕光,便會散去身上靈氣,自身縮小至蚯蚓大小,然後將金蛇放了,將融入靈氣的白檀研碎烤炙,取最細的粉末加入半成品膏子中,攪拌均勻。這一烤一磨,足足用了一整天的工夫,忘憂香終於做好。

原本無味的忘憂香散發出淡淡的香味,一刹那,天地澄澈,萬物清明,所有煩悶愁苦似乎都隨著陣陣幽香消失得無影無蹤。婉娘凝視著忘憂香,若有所思,低聲歎道:“忘憂香,但願世上無憂愁。”文清一副沉醉的樣子,癡癡道:“果然有奇效。”沫兒卻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烤全羊不吃也無所謂了。”

※※※

吃過晚飯,沫兒早早就打起了哈欠。昨晚在洛河邊凍得夠嗆,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便胡亂倒了些熱水洗臉,叫著要去睡了。

還沒走上樓,就聽見有人敲門。文清去開門,沫兒不情願地去斟了茶,一抬頭,見小公主臉色陰沉地站在院中,婉娘正往中堂裏讓。

小公主抬眼看了看婉娘,冷然道:“不進去了,我說幾句話就走。”一個多月沒見,小公主更加消瘦,眉眼之間沉穩了許多。

婉娘笑盈盈道:“小公主既然來來,不如喝杯茶再走。”

小公主躊躇了片刻,道:“謝謝你救了寶兒。”

婉娘莞爾笑道:“小公主可是專程來答謝我了?不用客氣,還是用小公主送來的材料治好的呢。所以也算小公主的一份功勞。”

小公主眼睛一閃,低頭道:“那就好。”

沫兒看著小公主像變了個人一般,不由得驚奇地盯著她看。小公主感受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卻沒有發火。沫兒連忙將眼光收回,低眉順眼地將茶水端了上來小公主沒接,咬著嘴唇愣了一會兒,道:“公蠣說,他用內丹換了一款……”話音未落,大門哐當一聲打開,公蠣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語無倫次道:“小公主……婉娘……對不起,沒敲門就亂闖……小公主……”

小公主一見公蠣,臉現怒色,喝道:“你不好好做你的小夥計,又來跟著我做什麽?”

公蠣的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一邊誠惶誠恐地給婉娘行禮,一邊扭頭解釋:“沒有,我是正好碰上……”一邊偷眼看文清和沫兒的表情。

小公主一頓腳,喝道:“回去!不要讓我看到你!”

公蠣吸著嘴唇,不知所措地左右四顧。婉娘連忙出來打圓場,道:“別站在院子中啊,有什麽事到屋裏說去。”

公蠣看著小公主的臉色,雙腳不住移動,卻不敢跨出半步。

小公主嘴巴撅得老高,賭氣道:“不去,就在這裏說。”

婉娘無法,隻好道:“請講。”

小公主狠狠地看了一眼公蠣,硬邦邦道:“婉娘,請把公蠣的內丹還給他。”

婉娘笑道:“原來是這個呀……”笑盈盈看向公蠣。

公蠣緊張道:“小公主,你,你……”

小公主冷冷道:“誰讓你自作主張,幫我定香粉的?我不要。”

公蠣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眉毛眼睛都擠到了一起:“我……那個忘憂香……”

小公主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前麵一個椅子上,公蠣一見,飛快跑過去將椅子搬了過來,放在她身後。文清在一旁甚是不好意思,連忙又搬了兩個椅子出來。

小公主毫不客氣地坐了,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道:“請把公蠣的內丹退給他,我拿千年雪蓮來換,明晚送來。”

婉娘一聽到千年雪蓮,頓時眉開眼笑,連聲道:“沒問題!沒問題!”伸手從荷包中拿出橢圓珠子遞給小公主。

小公主卻沒接。婉娘轉而遞給公蠣,公蠣一雙小眼眨巴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婉娘不由分說將珠子塞進公蠣手裏,又差沫兒將做好的忘憂香取一瓶來,道:“忘憂香既然已經做了,小公主就收下吧,不要辜負了公蠣的一片心。”說著朝公蠣一擠眼睛。

公蠣自覺對婉娘一往情深,唯恐婉娘誤會,欲要解釋,又不知說什麽好,隻有尷尬地笑。小公主遲疑了一下,隨隨便便接過來,淡淡道:“謝了。告辭。”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好歹也打開看看,查驗下我聞香榭的東西怎麽樣。”公蠣也一臉期盼地望著小公主。

小公主顯然不想駁婉娘的麵子,勉強打開瓶塞一嗅,突然一愣,然後又使勁嗅了幾次,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

婉娘神定氣閑地在一旁喝著茶,猶如沒看到一般。公蠣傻了眼,想問問婉娘這個忘憂香怎麽名不副實,又不敢問,手裏拿著一條絹子,緊張地繞著小公主走來走去。

小公主淚眼蒙矓地抬起頭,看看文清沫兒等人探詢的目光,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扯過公蠣手中的絹子抹了眼淚,悶聲悶氣道:“我走了。”

公蠣賠笑道:“小公主,這款忘憂香……”

小公主站起來,直通通對婉娘道:“謝謝你的香粉,很好用。”

婉娘笑道:“謝什麽,我做生意而已。”

小公主回過頭,聲色俱厲道:“公蠣,你還不趕緊回稠莊?你給我做的荷包呢?”

公蠣一愣,慌不迭地從懷裏取出荷包,小心翼翼地捧過去,受寵若驚道:“這兒呢。”眼底都是笑意。

小公主拿過來掃了一眼,皺眉道:“繡的這是什麽呀,針腳歪斜,繡線也差。”公蠣陪笑道:“是,是,下次一定繡個好的。”偷偷看看婉娘,唯恐婉娘吃醋。

婉娘送走兩人,見沫兒還伸著脖子看,笑道:“還看什麽?”

沫兒撓撓頭,咧嘴道:“小呆蛇不是一直喜歡你嗎?”

婉娘嫣然道:“當然。”

沫兒撇嘴道:“臭美,我看如今不是了。”

婉娘笑得更加燦爛,道:“小屁孩,你不懂。”

〔十〕

胡十一第二天來取了忘憂香。沫兒很想問問他和小朵怎麽樣了,但見他胡須拉碴形容憔悴,恐多嘴多舌地招人煩,便沒有過問。

傍晚時分,小公主果然差人送來個笨重的圓角四方木盒。盒子三尺見方,也不知什麽東西製成的,沉得要死,沫兒和文清兩個人抬都抬不動。婉娘也不打開看裏麵的東西,隻管撫摸著木盒喜笑顏開,兩眼爍爍發光。

這盒子色澤烏黑,花紋古樸典雅,渾然天成,各個截麵柔滑細膩,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味,看起來與紫檀有些像,但比紫檀更重、更密實。沫兒見婉娘眼冒綠光的樣子,嘲笑道:“瞧你,就像山裏找到食物的大灰狼。”

婉娘毫不在意,喜滋滋道:“買個芝麻送個西瓜,這場生意可賺大啦!看看這是什麽?”

文清敲敲木盒,茫然道:“裏麵不是千年雪蓮嗎?”

婉娘的兩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哈哈,跟這個相比,千年雪蓮也不算什麽了!這是烏木,這麽齊整的一塊,著實少見。”

沫兒依稀記得閑情閣裏的烏木草堂,似乎常見得很,哂道:“烏木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婉娘得意道:“你懂什麽,市麵上那些所謂的烏木,不過是顏色深些的雜木罷了,這塊可是真正的陰沉木。”

陰沉木係遠古時期沉入江河的古樹碳化而成,胡人稱之為“東方神木”,數量稀少,性寒異常。用來做器具,可保持所盛之物不腐不壞;用來做雕刻,可鎮宅辟邪,作為傳家之寶,由是極為珍貴,民間有“縱有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的諺語。

沫兒不由得睜大了眼,將臉貼上去,叫道:“真的?我來試試。”一股冰冷的寒氣從木盒沁出,伴隨著一股奇異的香味,讓人心神安寧,四肢舒泰。

沫兒閉上眼睛,懶洋洋道:“我就趴在這裏睡一覺好了。”

婉娘俯身在他耳邊淺笑道:“陰沉木可是做棺材最好的材料呢。便是活人躺進去,都能夠不吃不喝,沉睡多年而容顏不變,不腐不朽。你要不要試試?”沫兒頓時頭皮發乍,遠遠跳開。

婉娘哈哈大笑,打開了盒子。

沫兒一直以為雪蓮一定是白色的,沒想到卻是翠綠色,粗粗一看,還以為是一顆卷心菜呢。這朵長在千年寒冰上的雪蓮,花瓣瑩潤如玉,外圍碧綠,內裏鵝黃,圍著中間綺麗的紫色花序,花朵表麵的細長絨毛根根可見,氣味芳香綿長,猶如剛從雪山上采摘下來一般,絲毫無枯萎之像。

※※※

婉娘收了烏木雪蓮不提。一連過了多日,胡十一之事逐漸淡忘。春意漸濃,來求紫粉、桃麵粉、薔薇粉、茉莉粉的人絡繹不絕,聞香榭裏忙得不可開交。

這日吃過午飯,婉娘見天氣晴好,道:“聽說城外早桃已經開花,我們去采些新鮮的花瓣,做桃汁膏子。”

文清和沫兒悶在家裏已經多日,聽了此話頓時歡呼雀躍,慌忙去套了車,興衝衝地出了上東門。

如今剛開春,路邊的樹木還是枯瘦模樣,在微冷的風中輕輕搖擺。桐樹的枝頭已經結滿花骨朵,但被墨綠的花蒂兒緊緊地包著,未透出一絲粉色,仿佛春天也被花蒂兒包住了;楊樹倒吐出些鵝黃的嫩芽來,可惜葉子太小,顏色也太淡,不經意地遠望時,還可看到一絲春意,當你仔細看時卻沒有了,頗有些“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味;田裏的麥苗尚不過膝,一畦連著一畦,像地氈一般齊整,碧綠碧綠的,頗為養眼。

沫兒本來以為要到洛水南岸,婉娘卻指揮著文清往南走,在邙山腳山下寄存了馬車,順著一條山道一路向上。

這裏風景倒是不錯,一叢叢的迎春花開得燦爛,耀眼的黃色成串兒綻放,仿佛整個山坡的靚麗色彩都被吸收到這裏,讓人眼前一亮,可是卻沒有一株桃樹。沫兒和文清沿著山路追打了一會兒,氣喘籲籲道:“去哪裏呢?”

婉娘折了一枝迎春花嗅著,悠然道:“我們先去拜訪一位故人。”說著拿出一瓶香粉,在兩人眉心一點,一股幽香撲麵而來,沫兒打了個噴嚏,叫道:“忘憂香?”又認真分辨了一下,道:“不太一樣。”

婉娘眼現讚許之色,點頭道:“上次剩下的一點,我添加了龍鱗。”

正說著,路邊出現一條羊腸小道,兩邊滿是濃密的老樹。婉娘扭身拐了進去,兩人連忙跟上。

穿過樹林,走了約一裏左右,前麵出現一片濃密的竹林。地下軟綿綿的,滿是枯黃的落葉,但周圍的竹竿兒碧綠,看樣子,天氣再暖幾日,竹子便要發新芽了。

穿過竹林,前方豁然開朗,一彎山溪在此地形成一個小小的水塘,旁邊的平地上有一間精致的小屋。溪水清澈見底,幾尾小魚兒悠閑地遊來遊去,見有人來,驚慌地在小塘子裏竄來竄去。

沫兒一聲歡呼,扁起衣袖便要去捉溪裏的小魚,被婉娘一把拉住:“還有正事兒呢!”

沫兒東張西望,見小屋前麵的空地上散落著一些竹屑,山牆後麵堆著大堆的竹竿,牆壁上還掛著許多蓖好的竹條兒,疑惑道:“你來找他做什麽?”

文清走到小屋前,正要敲門,婉娘一把推開,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屋子不大,但收拾的極為清潔,竹桌、竹凳,竹籃、竹簸箕等,右側一個粗布簾子,後麵擺了一張竹床。

文清緊張道:“主人不在,我們擅自闖進來,不好吧?”

婉娘擺手叫沫兒過來,笑嘻嘻道:“你來看看,有什麽不同?”

沫兒隨便四處看了一眼,道:“沒什麽不同。”自己取下對麵牆上掛著的一個精致的小竹籃玩了一會兒,讚道:“胡十一的手藝真好。”

文清愣過神來,恍然道:“原來這是胡先生的家。”

沫兒見房間裏沒什麽好玩的,就想出去繼續捉魚兒。一轉身,突然覺得背後一陣冷風,回頭一看,婉娘撩起布簾,走進最裏麵的角落,將靠牆角豎放著的一個直徑三尺的竹編大籮翻了過來。

大籮下麵,是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

胡十一雙手捧著忘憂香,斜靠著一塊大石發呆。連續幾天,胡十一都偷偷地在小朵家門口的大柳樹旁邊擺放了竹條,意思是老地點見麵。可是已經過去五天,小朵一次也沒來。

這裏位於小朵家和胡十一家之間,地勢略高,離小路不遠處有兩塊大石,後麵是一塊扁平的石塊,用來約會既隱蔽又方便。稍微踮起腳,便可以看到小朵家門口的情形,可使小朵在她爹發現之前及時離開。

胡十一伸長了脖子張望。一大早等到現在,幾次看到小朵出現在院落中,卻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裝作打水急匆匆地走出來。

胡十一幾乎絕望,頹喪順著石壁滑下去,癱坐在地上,將臉埋進雙手中。陽光雖然明媚,胡十一卻感覺不到一絲兒熱氣,冰冷的石壁猶如寒冰砌成的一般,讓人忍不住發抖。

看來今天小朵也不會來了,自己傾其所有定製的忘憂香,竟然白費了。胡十一抖著雙手,打開玉瓶,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耳邊隻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胡十一猛地睜開眼睛,驚喜道:“小朵,你來了!”

小朵俏生生地站在胡十一身邊,翠綠的春季薄襖映襯著圓潤如玉的臉兒,如春日早開的桃花。胡十一激動道:“我以為你生氣了,再也不理我了呢。”

小朵滿臉嬌羞,低頭笑道:“怎麽會?這幾日忙呢。”粉紅色的上唇微微嘟起,顯得極為可愛。

胡十一意亂情迷,一把將小朵攬進懷中,朝她粉嫩的小臉上一吻。但瞬間發現不妥,定睛一看,懷中的小朵不知何時成了鶴發雞皮、形容枯槁的老嫗……

胡十一猛然打了個寒戰,揉揉眼睛站了起來。小朵沒來,手中的忘憂香仍然發出脈脈的香味。欲要起身離開,又萬分不舍,在附近來回徘徊。

※※※

小朵在房間裏,斜靠著被子發呆。明亮的陽光穿過窗欞,帶著春日的慵懶和泥土解凍的新鮮氣息,在小朵的臉上灑下點點跳躍的光斑。

門前的竹枝兒,小朵昨晚就已經看到,卻一直沒去找機會出去。上一次見麵的情形還曆曆在目,因為張富貴,兩人又吵了架,胡十一送的忘憂香小朵也沒要,徑直跑回了家。如今似乎形成了一種習慣:質問,解釋,吵架,和好,然後再見麵,再吵架……為什麽如今與胡十一在一起這麽累呢?

經過上次大鬧,加上娘在中間的說和,張富貴已經好多天沒來,小朵爹對她的看管放鬆了些,對她與胡十一的交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是不許她出門超過一炷香工夫。可是小朵反倒覺得,自己有必要想一想到底與胡十一合不合適。

小朵娘端了一碗熱水進來,看著小朵心事重重的樣子,掩飾住心頭的擔憂,故作輕鬆道:“天氣這麽好,出去走走吧。”

小朵悶悶道:“還有幾隻鞋底沒壓呢,不去了。”

小朵娘放下碗,幾次欲言又止,小朵心下不忍,低聲道:“娘!……你放心。”小朵娘慈愛撫撫她的秀發,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小朵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整理下衣服,胡亂對著鏡子抿了一下鬢角,抓起床頭放的那瓶脂粉,毅然地出了門。

※※※

胡十一看著小朵,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上來。小朵低著頭,默默無言。

胡十一幹咳了一聲,道:“小朵,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該疑神疑鬼……”

小朵打斷他的話,低聲道:“胡哥,我想過了,你是好人,可是我們不合適。”將手裏的香粉塞給胡十一,顫聲道:“對不起。”扭過了身,給胡十一一個背部。

胡十一的雙眼霎時迷離,渾身顫抖,叫道:“小朵,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手中的忘憂香哐當地掉下去摔了個粉碎,泛著金色的膏體扁扁地在地上成了一攤。

大顆大顆的淚珠兒順著小朵的臉頰流下來。但胡十一看得出來,小朵雖然傷心,眼神卻異常堅定。

胡十一耳邊嗡嗡作響,已經聽不見小朵的解釋,也看不到小朵驚懼的眼神,隻覺得滿腔恨意,所有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如同瘋了一般往大石上摔打,悲憤地狂叫:“為什麽?為什麽?我這麽愛你,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不知過了多久,胡十一才平靜下來,癱坐在地上,看了看鮮血淋漓的手背關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小朵,對不起,又嚇到你了。”

小朵斜靠在旁邊的山石上一動不動,左手指甲外翻,一根手指的關節已經紅腫變形。

胡十一一個激靈,扳過小朵的肩膀,叫道:“小朵,你怎麽啦?”

小朵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裏,雙眼微睜,氣息全無,兩道長長的血道子從她的鬢角一直流到下巴,而她細長的脖子裏,烏青的手印觸目驚心。

小朵死了,被自己殺死了。這隻是個意外,但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胡十一大腦卻一片空白,心痛得幾乎麻木,伸出雙手放在眼前,茫然地看著,任由血滴落在地上。

婉娘說的對,以自己的小小功力,愛上常人隻會害人害己。這幾年來,自己竭力學著常人那樣生活,不使用一點靈力,甚至故意舍了內丹,為小朵換取一款忘憂香,希望能夠除去周身的妖氣,能夠保小朵平安,誰知道……結果卻是這樣。

胡十一輕輕地合上她的雙眼,又細心地將她臉上的血跡擦幹淨,看著她沉睡一般的小臉,柔聲道:“小朵,我錯啦。我知道這次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可是我是真的想讓你幸福的……”

忘憂香的香味仍然在身邊縈繞,胡十一喃喃道:“原來所謂忘憂,不過是及時放手罷了。”抱起小朵,將臉貼在她的小臉上,歉然道:“小朵,我來陪你。”踉踉蹌蹌地走到林間深壑旁,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

“咣”一聲響,後腦勺重重地碰在了石壁上,磕得生疼,胡十一一愣神,卻見自己仍站在老地方,小朵站在麵前正關切地盯著他。忘憂香歪歪地跌在腳麵上,並未摔碎。

胡十一嗬嗬傻笑,一把抓住小朵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小朵,你沒事,真好。”

小朵慌忙抽出手,低下了頭道:“胡哥,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

胡十一放眼四周,天地清明,萬物祥和,遠處踏青遊玩的人兒三三兩兩,隱隱傳來歡聲笑語,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沉聲道:“我今天來,是和你告別的。”

小朵一愣,局促道:“你……要去哪裏嗎?”

胡十一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其實早有婚約,是一個遠方親戚之女。是我對不住你。”

小朵的眼淚又下來了,卻不知是泛酸還是解脫。

胡十一拾起地上的忘憂香,用衣袖擦幹淨,遞給她,道:“我秋後便要成親。這款香粉很是不錯,你留著用吧,就當是做個紀念。”說罷轉身就走。

小朵覺得胡十一今天像變了個人一般,呆了片刻,追上去叫道:“胡哥……”

胡十一煩躁地擺擺手,回頭皺眉道:“做什麽?”小朵看到他的表情,想要說的話戛然而止,胡十一微微一笑,道:“張富貴人還是不錯的。”大踏步走了,留下小朵一個人呆愣愣站在原地。

小朵緊握著忘憂香,茫然地看著胡十一堅毅的背影,心裏空落落的,很難過,但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十一〕

胡十一健步如飛,直到拐進前麵路口,才忍不住回頭張望。小朵已經回家,那些熟悉的地方靜靜地呈現胡十一麵前。胡十一默然佇立半晌,快步走進了小竹林。

寂靜的小木屋一切照舊。胡十一跪在塘邊,也不管塘水冰冷,捧起來澆在自己的頭上,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徑直走進屋內,將角落的大籮一把掀開,跳進洞裏窸窸窣窣片刻,竟然馱了一個人出來:身量瘦長,長臉細眼,一身俗氣的團福字長袍,卻是張富貴。

窗外嘩啦一聲,胡十一警惕地支起耳朵,卻再無動靜,估計是小鬆鼠。

胡十一將張富貴放在一張比較寬點的竹椅上,去將大籮重新放好。剛起身走開,張富貴突然翻了一個身,翻滾著跌落下來,把胡十一嚇了一跳,卻見張富貴砸吧砸吧嘴巴,露出一臉討好的笑容,喃喃道:“小朵,小朵。”涎水順著嘴角滴落,看樣子不是昏迷,而是睡著了。

胡十一聽見張富貴叫小朵,不由得悵然若失,盯著他發了一會兒呆,頓了頓腳,閉眼運了一會兒氣,猛然對著他的臉一吹。

張富貴齜牙咧嘴地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四處望了望,一骨碌爬起來,叫道:“啊呀呀,胡哥,太不好意思了,怎麽在你這裏睡著了呢?”

胡十一稍一遲疑,慌忙將他扶起來道:“咳,你怎麽滾到地上去了,我正說要將你扶進屋裏去睡呢。”

張富貴使勁揉了揉眼,小心地彈淨身上的塵土,捶著腰部皺眉道:“這幾天可能跑累了。我……睡了好久了?”心裏尋思,自己來買籃子是下午,看如今外麵豔陽當空,難道竟然在這裏睡到了第二日?不由得更加羞愧。

胡十一避而不答,從牆上取下一個精致的小籃子,遞給張富貴道:“這個怎麽樣?”

張富貴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拿著籃子翻來覆去地看了一番,嘖嘖道:“真漂亮!”在懷裏摸出十幾文錢遞了過來。

胡十一一甩袖子,變色道:“你這是做什麽!一個小籃子罷了。”

張富貴大喜,伸出大拇指諂媚道:“胡哥義氣!那我就不打擾了;好多生意呢。先告辭了。”

胡十一微微一笑,將他送至門外池塘邊。張富貴喜滋滋地挎著籃子,一邊擺手一邊嘮嘮叨叨道:“嗬嗬,小朵肯定喜歡。”

胡十一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僵直地看著張富貴走遠,正在愣神,隻聽後麵嚶嚀一聲輕笑,道:“想明白了?”

婉娘咬著手絹兒,嫋嫋娉婷地站在他身後,正望著他笑。胡十一臉上一紅,羞赧道:“婉娘怎麽突然光臨寒舍?”

婉娘朝窗戶那邊的竹堆道:“出來吧。”竹子嘩啦啦滾了一地,文清和沫兒鑽了出來。

兩人看到胡十一,連忙行禮。胡十一躬身道:“請屋裏飲茶。”

婉娘笑嘻嘻道:“不去啦。”也不說告辭,搖著手帕子,悠閑地望著天空中淡淡的白雲。

胡十一的耳朵都成了紅色,一張黑臉漲得如豬肝一樣。看樣子再瞞下去也沒用了,咬咬牙道:“張富貴……沒怎麽他,就讓他昏睡了幾日。”

婉娘嫣然一笑,道:“好你個胡十一,看著老實,竟然也是心思重的,如此對待情敵。”說著眼波一動,道:“你不會是想要害他吧?”

胡十一尷尬道:“謝謝您的忘憂香。否則的話,可能已經鑄成大錯了。”

婉娘吃吃笑道:“不知胡先生今後作何打算?”

胡十一垂下頭,道:“我要離開這裏了。”

婉娘感興趣道:“從頭開始?”

胡十一抬起頭,正眼看著婉娘,鄭重道:“正是。”

婉娘默默點頭,轉而嘻嘻一笑,從懷裏拿出黑褐色小石子晃了晃,道:“這個東西,你還要不要?”

胡十一眼睛一亮,又黯然道:“既然已經換了忘憂香,怎麽好意思重新要回來呢?”

文清不忍,拉拉婉娘的衣袖,小聲道:“用其他東西換行不?”沫兒卻一眼不眨地盯著胡十一,默不作聲。

婉娘嬌嗔道:“傻文清,人家買主還沒說話呢。”

胡十一恍然大悟,一連作了三個扯天扯地的大揖,喜不自勝道:“多謝婉娘!在下願以其他寶物換回此物!”

婉娘隨手將小石子拋給了他,笑眯眯道:“好吧,三天之內,送到聞香榭。”

胡十一接過小石子,一口吞下,滿臉笑容,轉向文清和沫兒躬身作揖。文清伸手去扶,沫兒卻一臉驚懼,閃身一躲——尖耳長嘴,蓬蓬大尾,麵前竟然是一隻壯碩的成年黑狐!

婉娘忍住笑,推了沫兒一把,沫兒自覺失態,訕訕地上前回了一個禮,再定睛一看,哪裏有黑狐的影子,還是憨厚老實的胡十一。

三人告了辭,慢慢走下山去。婉娘心情不錯,一路哼著小曲兒。沫兒卻驚魂未定,一路想著今日的見聞。

印象中的狐狸精應該是個嬌媚的女子,哪承想還有胡十一這樣的,實在讓沫兒在驚懼之後大感意外。

文清懵懵懂懂,對此一無所知,隻連連感歎道:“胡哥到底是個忠厚人。剛看到張富貴被他弄得昏睡,真擔心他一時動了惡念,傷害張富貴呢。”

沫兒瞄一眼婉娘,嘿嘿笑道:“有個巨靈神在旁邊呢,張富貴怎麽也死不了。”

不待婉娘說話,文清認真道:“那不一樣。自己遏製惡念,說明本心善良,與他人製止不可同日而語。”

沫兒笑道:“文清,你可以去學堂裏做先生了!”心裏卻想,原來所謂的忘憂,便是放手後的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