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難忘的棋局

走入這所“特殊教育學校”之後,一開始我並沒有發現什麽“特殊”之處。

寥落的操場,孤零零的旗杆,肅穆無聲的教學樓,跟二十八中在上課的時候並無明顯不同。

直到我發現了橫跨操場正中,並且幾乎無處不在的盲道。

“這裏是……專門教育殘障兒童的學校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

彭透斯點了點頭,他脫下白手套,整理了一下西裝袖口,讓自己顯得更為正式。

“就把這次到訪當成慰問參觀吧,這裏麵說不定會有讓你覺得有趣的東西。”

參觀?有趣的東西?殘障兒童的學校會有什麽有趣的東西啊?聽老爸說,對中世紀時候的西方上流社會來說,參觀精神病院和欣賞殘疾人是他們的一項重要娛樂活動——彭透斯你不是和艾淑喬呆的時間太久,也學壞了吧!

“喂喂,咱們兩個空手過來‘慰問’,會受人家歡迎嗎?”

彭透斯高深莫測地翹起唇部粗硬的線條,“手裏空著不要緊,記得帶一顆‘愛心’過來就行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就憑我和彭透斯兩人的這副尊容,居然真的受到了工作人員的熱情歡迎。

一個廚師、兩個門衛、三個清潔工,所有手頭沒事情的人都過來同彭透斯寒暄起來。領頭的是一個表情誠懇、略微有些脫發的三十多歲的戴眼鏡的男人,從交談中我得知他就是這所學校的校長,作為校長他可真夠年輕的。

本來還想說:你們的警惕性真差啊!彭透斯和我明顯是一個大罪犯一個小罪犯,說不定是為了報複社會來屠村的呢!用文縐縐的話講,你們居然開門揖盜啊!

但是看工作人員,尤其是眼鏡校長同彭透斯的熱情勁,我打死也不相信彭透斯是第一次到這裏來,他以前一定來過,說不定還不止一次。

腦子裏突然蹦出來一個極其不靠譜的想法——難道彭透斯從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嗎?怪不得我看他的臉總覺得不正常呢!如果彭透斯兒時在中國求過學,他的一身武功也可以解釋為去嵩山少林寺拜過師學過藝啊!

不不不,太扯淡了,彭透斯的年紀不比眼鏡校長要小,而且看校舍的新舊程度,應該是十年內才蓋起來的,彭透斯小時候應該還沒有這所學校呢。

客套了幾句以後,彭透斯向眼鏡校長介紹我的名字。

“這是葉麟,一位很厲害的小朋友,聽說我要過來看你們,他非要跟來不可,就讓他也參觀一下大家的校園吧。”

厲害?厲害個屁啊!一拳就被你撂倒了啊!而且誰是主動跟來的啊?我是被綁架的!綁架啊!

突然一個更可怕的想法竄入腦海——難道,難道彭透斯留我一命的原因,隻是為了用“北鬥殘悔拳”之類的招式把我打傻,然後讓我呆在這所特殊教育學校裏麵度過餘生嗎!

好狠,你好狠啊艾淑喬!一想到自己的嘴角流出哈喇子,逢人便叫革革(請讀第三聲)的慘狀,我就寒毛直豎悲從中來啊!

到時候班長看著我的目光一定會充滿憐憫啊!而且小芹肯定會把我牽回家當寵物養啊!

聽了彭透斯的介紹,校長正了正眼鏡,好像剛發現高大的彭透斯身邊站著渺小的我似的。

“哦,是葉麟同學嗎?彭透斯先生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現在大家都在上課,覺得無聊的話,就請先去文體活動室坐一會吧。”

通過走廊前往活動室的路上經過了好幾間教室,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許多學生老老實實地坐在課桌後麵聽課,從外表上我並沒有看出他們有什麽地方特別不正常,隻是覺得他們沒有二十八中的同學那樣活潑,而講台上的老師又特別年輕。

校長路過這幾間教室的時候把腳步放得很輕,也沒有再和彭透斯說話,受他們感染,我一路沉默地走著,有時不小心踩上走廊中間的盲道,頓時感到一股歉意油然而生,卻搞不清楚需要道歉的對象。

走廊的雪白牆壁上掛著各種各樣的紀念照片,有的是盲童在畫室裏用手作畫,有的是聾啞女童在表演千手觀音,有的是患了下肢肌肉萎縮的少年獲得了市內編程比賽一等獎,有的是學生們在台上舉辦文藝匯演,台下的家長想舉手鼓掌,卻莫名停在半途,兩眼出神的表情……更多的是老師和孩子們的合照,不管是取得了成績還是遭遇了不幸,看上去像是大學剛畢業的年輕老師總是在他們身邊鼓勵他們,支持他們,有些即將離校的學生和老師之間依依不舍的場麵令人動容。

我心裏納悶:這間學校的老師看上去像是好人啊!他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彭透斯把我打傻吧?雖然也算是增加了生源但是有違人道法則啊!

我一直想問彭透斯把我帶到這裏來意義何在,但是當著眼鏡校長一直不好開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隙,彭透斯卻說自己要到辦公室去和校長談點公事,要我一個人留在空****的文體活動室裏。

“對了,反正你也沒事,你要是會下圍棋的話,就陪著小雨下下棋吧。”

眼鏡校長很熱情地建議。

“小雨?誰是小雨?”

我順著彭透斯手指的方向一回頭,才發現在活動室的角落裏,一個很瘦弱的小男孩坐在圍棋桌後麵,歪著頭,無聲地擺弄著手裏的棋子。

校長壓低了聲音跟我說:“小雨隻有10歲,很不幸地患有先天腦癱,不過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能背出圓周率小數點後麵700位數字呢!”

我有點躊躇不前——和腦癱兒下棋,就算贏了也勝之不武吧?

而且我不太善於和殘障兒童相處,倒不是我有一丁點歧視他們的想法(如果彭透斯把我打傻我就是他們的正式校友了),而是我擔心自己斯巴達的性格會無意間傷害他們,之後又不不知道該怎麽補救。

“去吧,”彭透斯在背後推了我一下,“空著兩手不要緊,懷著一顆愛心就夠了。”

我隻好在自己的褲子上抹了抹手心的汗水,坐到腦癱兒小雨的對麵,非常小心地害怕嚇到他。

小雨卻像是慣於和人對局一樣,他害羞地笑了笑,把棋盤整理幹淨,然後執黑下了第一子。

下在棋盤正中,“天元”的位置上,以我的標準來看,並不是很好的開局。

由於一局棋經常要花費45分鍾以上,懂圍棋的中國人越來越少了,老爸倒是閑時曾經教我下過,我家裏至今還有兩盒老爸早年從雲南買回來的“雲子”,無論是黑子白子摸上去都溫潤細膩,手感十足。抓一把“雲子”在手,我便飄飄然好似自己搖身變成了棋聖一般。

因為我有幸掌握了圍棋這項古老的技藝,所以平時頗以此為傲,據我所知,初二(3)班除了我以外,隻有牛十力和宮彩彩也會下圍棋。

至於棋力嘛,不是自吹,除了老爸以外我還沒有輸給過別人,有時候老爸不清醒我還能贏他。

後來我才意識到,我之所以有這麽“輝煌”的戰果,主要原因是因為除了老爸我還沒有跟別人下過棋。

在小雨麵前我很快就栽了跟頭。

尼瑪犯規啊!不帶這樣的啊!這打劫和做眼的能力直逼專業棋手了啊!光是看棋盤上的形勢,十個觀眾裏麵有九個會認為我才是腦癱啊!

我皺著眉盯著小雨看,他很害羞,目光總是避免和人接觸。作為一個10歲的少年,他的長相也沒什麽太引人注意的地方,隻是眉毛和眼睛的間距有點大,總是歪著頭好像是在想事情。

我打消自己輕敵的念頭,收斂心神,下出了自以為是好招的一子,果然讓小雨停步思考了半天,他遇到困難時每隔3秒鍾就撓一次臉,搞得我都覺得自己臉上有點癢癢。

哼哼哼,不行了吧?雖然沒什麽可驕傲的,但是在智力方麵還是我略勝一籌嘛!當然,我會抱著彭透斯提醒過的‘愛心’,等到棋局明朗以後故意失誤認輸,讓你品嚐一下勝利的喜悅的!年輕人,不要灰心,你還有進步的空間,我看好你呦!

沒想到小雨思考良久之後忽然全身一震,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在一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落下了一子。

“啪”的一聲,之前他落子從不發出這麽大的動靜。

初開始我還沒有看懂妙處何在,隻是抱著不詳的預感和小雨在棋盤的角落裏拚殺起來,等到雙方各落下十餘子以後,我沮喪地發現自己勝局無望了。

滿盤皆輸啊!根本用不著終局計子,我必須趕快認輸才能留點麵子啊!好丟臉啊!輸給了10歲的先天腦癱患者啊!這是不是意味著我未來在智力上不會取得任何成就了?我的物理成績好隻是暫時的假象吧?像我這種智商一定會被很快被高科技社會所淘汰,應該趕緊找個不太用智力的行業(比如專門演二傻子的演員)來做後路吧!

但是無論如何,男子漢大丈夫要輸得有尊嚴,要尊敬光明正大戰勝你的對手。

我向小雨微微低下頭,心服口服地說:“是我輸了。”

小雨很憨厚地笑了一下,並沒有少年人常表現出來的自鳴得意,他很快收拾好棋盤,並且執黑又在天元上下了一子,希望我和他再來一盤。

我搖搖頭,實在是不敢再和他交手了,小雨顯出很失望的樣子,不過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又自得其樂地擺弄起不知從哪學來的殘局了。

這個時候彭透斯正好和校長說完了話回來,看到我和小雨已經分出了勝負,便叫我起身,他有話對我說。

在經過了校長等人熱情的送別之後,彭透斯開著他那輛不知從哪裏搞來的黑出租車,重新載著我行駛在鄉間的小路上。

氣氛有點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