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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宋先生準備去公司的時候,陳白露還沒有起床。他在臥室門外敲著門,聽到裏麵窸窸窣窣地響了一會兒,又有咳嗽聲和喝水聲。她說:“稍等呀。”聲音虛弱又沙啞。

宋先生忙說:“不用起來,我就是來告訴你,我得去上班了。”

“那麽……”

他站在她臥室外麵,感覺心裏有許多話想說,但不是這樣的方式,隔著房門,她又半睡半醒地病著。

不急,還有明天,明天再談也是一樣的。或者今天晚上也可以,他在晚高峰之前下班,早早地回來,不要拖到深夜。

“你……等我吧。”他說完就走了,下樓的時候是笑眯眯的,他實際上是意識不到自己在笑的,臥室裏的陳白露也是意識不到自己在笑的,她是在枕上翻個身,看到自己的臉映在對麵的鏡子上才知道自己在笑的,她的臉因為生病而微微浮腫著,臉色也不大好看,可是那表情是她失去了很久的甜樣子,把什麽病容都遮蓋住了。

她又躺了一會兒,外麵日頭已經很高,今天是個多雲有風的天氣,因為窗前的地板上不時有雲彩滾動過的陰影,晦明不定。昨夜入睡之前,她已經訂好了今天回北京的機票,與世界和解是一個瑣碎的大工程,那件綴滿碎鑽的紅裙提醒她還有一件未決的事。

那本被宋先生拾起的書是她白天看過的,從書架上抽出這一本的時候她就知道裏麵夾著那張照片,因此也算得上有一半原因是想再看一眼照片的。那是三年前他們分手前夕,她已經知道大勢去矣,再緊的擁抱在“氣數已盡”麵前也無能為力。她還記得有個同在甲板上的朋友用一部單反相機錄著像,錄到一半那人說:“空間不足了,調成黑白的吧。”

她心裏轟的一聲。

這張照片是由彩色切換到黑白之前的一幀,她從視頻裏截出來。

再看的時候,心裏還是難過

的。她以為不會難過,但是她猜錯了。

任多少時間過去,哪怕愛上了新的人,哪怕新的愛戀同樣真摯,就是不能忘記啊。

相愛的時候那麽深刻,分手卻分得不大漂亮,說了許多狠話,也並沒有機會再有和婉的場合來解釋,發了許多毒咒,也不知道掌管這件事的神靈有沒有往心裏去。

分手後她和陳言有過不多的幾次對話。

第一次是一個深夜,他打電話來,說他們兩人的著名往事成了橫在他和現女友之間的一根刺,那個女孩百般妒忌和介意,他被搞得不知道如何解決。陳白露說,妒忌可以理解,可是介意什麽呢,介意她還活著嗎,難道她應該去死嗎?他聽出她語氣不善,把“你能不能親自向我女朋友解釋我們已經沒有感情了”咽了下去。

再有一次,是陳白露聽到他們共同的朋友說,正在國外讀書的陳言被警察帶走了,原因不明,後來又花了一大筆錢保釋。又過了一段時間,陳白露假托去陳言的媽媽家探望他們共同養過的狗,裝作不經意地問起這件事。陳言的媽媽不客氣地說:“因為有些人編造故事編得太荒唐,陳言看不過去才把人打了。”

陳白露抱著狗蒙在原地:“編誰的故事?”

陳言的媽媽冷著臉說:“你問我?我也想問你呢,為什麽有個公司派去北美工作的員工在華人聚會上講八卦,都能講到他老板有個情人叫陳白露?我兒子也在場,聽到別人這麽編排你,能不生氣嗎?我知道你不是這麽荒唐的人,這都是有人不知深淺、不明是非、胡編亂造出來的。現在的人做事越來越沒有底線,也不知道怎麽變成這樣了,或者也不是變成了這樣,是本來就是這樣,隻是以前識人不明,看走眼了!”

還有一次,是她深夜回家,在小區外麵的便利店買飯團,當時是淩晨三四點鍾,店員小哥在收銀台後麵撐著頭打盹。她舉著飯團站在那兒,看著他額發下覆著

的麵孔,那麽熟悉,那麽相像,明明不可能是,心裏還是突然慌張起來。小哥抬頭看到她,忙站起來道歉,她一直到走出便利店時心裏還是慌的,隔著玻璃門又回頭看,卻發現明明一點也不像,頭發眉毛臉龐,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宋先生下班來找陳白露的時候正是黃昏,西邊半個天空布滿了火燒雲,高高低低的植物和建築都是金色的。他敲了許久的門也沒有人應聲,打陳白露的電話,那邊一片嘈雜。

陳白露說:“我在擺渡車上。”

“你去了哪裏?”

陳白露說:“回北京家裏取一樣東西。”

宋先生愣在門外,他以為早晨離開的時候他們已經講好了。不過在心裏複原了一下當時的對話,似乎又並沒有講好什麽。他又以為即使不用明講,他們之間是有這點默契的,難道是他一廂情願的錯覺嗎?他抬頭看看西邊的雲彩,那天色已經變成了血紅,越來越深,深得像是熟透了,要從天上瀉下來一樣。

靜姝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宋先生接了,她的聲音還是那麽溫和,語氣卻很焦慮:

“在上海嗎?”

“在。”

“馬上來家裏好嗎,Grace說想爸爸了。”

“她怎麽了?生病了嗎?”宋先生一驚,邊打電話邊發動車子。

“……不舒服,哭鬧,來了就知道了。”

“Grace不是早上還在長沙?”長沙是Grace的外婆家,她剛剛被送到外婆家過暑假,宋先生早上接到她的投訴電話,說外婆煮的所有飯菜都是辣的,她被辣哭了。

靜姝猶豫了一下說:“就是生病才送回來的。”

什麽病是長沙不能治,要送回上海的?宋先生看著晚高峰的馬路上一片紅色的尾燈,第一次焦慮得想哭。好在武康路和長樂路相鄰,他把車停在路邊的一處空地上,向著夕陽跑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