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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北京是最好的季節,幹燥晴好的秋日夜晚,空氣裏還有些類似麥浪的香味,雖然金寶街的附近不可能有農田。這是北方的味道,隻與緯度有關,陳白露不用看到街景,也不用聽到路人的口音,隻聞著這幹燥的麥香就知道她在哪個城市了。

金寶街華燈初上,路口的左側,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入口,大門沒有路牌,門外也沒有人迎來送往,但是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便可以看到兩個穿黑襯衫的人,他們既不是保安,也不是侍者,或者兩者都是吧,他們負責甄別來人的身份,隻有被邀請的人才能入內。

到了這裏,視野仍然是很狹窄的,似乎是一間其貌不揚的小客廳,隻有一棵長長的藤蔓植物從很高的花架上垂下來。等到穿黑襯衫的人帶著來人穿過客廳,推開對麵牆壁上的一扇小門,便是一條長而明亮的走廊,兩側的牆壁上掛著許多畫,畫框都是最簡單的,一道花紋也沒有。這些畫作有些很昂貴,有些不是。走廊的地板是用很厚的不知道什麽品種的木頭拚成的,女生的鞋跟敲擊在上麵,會發出好聽的共鳴聲,走廊的盡頭又是一扇門,這裏的門多得像迷宮,給人永遠也走不出去的錯覺——然而隻是錯覺,這是最後一扇門了,它是極盡精致和華麗的,許多金色和銀色的絲線纏繞著,底色是天國的翅膀和地上的火焰。它很厚重,能把大部分聲音都隔絕開來,可是站在門後,還是能聽到裏麵傳來音樂聲,它久久不絕的,時而熱烈時而低吟,還有高高低低的人聲,那人聲無疑是隻有歡樂沒有悲傷的。

這是老朋友熟悉的夢會所,新朋友隻要看上一眼也不會陌生,它曾經出現在許多少女的夢境裏,它裏麵有喝不完的美酒和溫柔的少年。

現實裏的夢會所是楊寬和路雯珊夫婦的產業,在從前,它隻是招待朋友們私人聚會的地方,這兩年經濟不景氣,它平時也被出租出去承辦一些會議或者婚禮。這樣一來,夢會所的許多陳設磨損的速度便加快了,如果常常來這裏也許不能發覺,但是陳白露離開它兩年了,一走進那樸素的小廳,就看到藤蔓纏繞的花架有了裂痕,露出一絲白森森的木茬來;長廊的地板越發鋥亮,是有許多人走過的痕跡;長廊盡頭華麗的大門,門鈕本是金燦燦的,這時卻蒙了一層銀光,是有些掉色的樣子。

不變的隻有那隱約傳來的樂聲和歡笑聲。她推開門,滿滿的都是人,和她離開之前一樣的漂亮的少男少女。沒有人看她——也許有一兩個瞟了幾眼吧,他們都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他們,於是他們很快把視線移開了,可她仍然盯著人群看,那些女孩子,她隻有和她們站在一起的時候才覺察出時間的流逝:年齡,隻有幾歲的差距,可是多麽明顯啊,眼神、皮膚、笑起來的樣子,二十五歲和十八九歲是不一樣的。

她曾經是這裏流言的中心啊,但是現在沒有人認識她了。她再也不用穿過一片異樣的目光和低聲的議論,她隻用安靜地向前走,在那些男生裏尋找她熟悉的那一個了。

她看到了陳言。他坐在一個靠近牆壁的地方,那是個很寬大的座位,寬大到他身側的女孩們圍坐成一個扇形,膝蓋和臉龐的朝向都是他。他還是那麽招女孩喜歡,這前呼

後擁的一幕與多年前他們戀愛之前並沒有什麽不同。他比以前稍稍胖了些,本來瘦削的兩腮圓潤了,這是陳白露不喜歡的,她總覺得雖然這樣也不難看,但它是發福的不詳的開端。一個男生如果發福了,那麽魅力至少減半,出於一些奇怪的私心,陳白露總是希望他永遠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

他笑起來還是那麽好看,好像雨後的第一束陽光……

他說話的時候,身邊的女孩們都在笑,她們的笑可是千姿百態。

陳白露坐得不太遠,他隻要看向這個方向就能看到她,但是他沒有。

他並沒有喝什麽酒,酒杯放在桌角,抿一口就放下。杯子裏的冰塊慢慢地融化了。

他把手搭在身邊一個女孩的大腿上,但這個女孩應該也不是他的女朋友,沒有原因,陳白露懂得他的眼神。

他又接電話,示意女孩們小點聲。但是沒有用,她們不知又被什麽掀起一陣笑聲。

然後他站了起來,邊講電話邊走到陽台上去。

陽台藏在厚重的絲絨窗簾後麵,不是熟悉夢會所的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陽台是探到金寶街上去的,兩側都是華燈。

陳言打電話的時候察覺到了身後的窗簾一動,因為夢會所裏的燈光讓眼前明亮了一瞬,然後窗簾又合上了,有人站在自己身後。他以為是個跑出來吸煙的人,便把手搭在陽台的黑鐵欄杆上把電話講完,回過頭來,見一個女孩立在欄杆旁,夏夜的風把她的衣襟和頭發都向後吹去。

“唉。”他歎了一口氣,“我是在夢裏嗎?”

她笑著說:“不是。”

然後他也笑了,他的雙手拉著她的雙手在身側展開,她的胳膊和腰還是那麽纖細。

“你真漂亮。”

她笑出來聲:“看看清楚我是誰,我不是今天新認識的小妞,你不必用這樣的讚美來追求了。”

“呀,失策失策。”他也笑著,可是仍然沒有鬆開她的手。

陳白露在原地站著,把手伸著讓他握住,等待她意念中存在許久的那陣眩暈來襲——分開兩年了,她無數次想過他們重逢會在什麽地點場合,如果他再靠近她,或者握住她的手,她是一定會感覺到一陣眩暈的,說不定還會哭出來,這是她多麽深愛又無奈失去的人,這是她唯一的愛人,她比讀者與觀眾以為的都要愛他,甚至要離開一座城市來忘記。

可是那陣眩暈沒有出現,她也沒有戰栗,當然更沒有哭,這真是奇怪。

比地球突然失去引力,比北京一年有了三百個藍天還要奇怪。這不科學,她在心裏想,可是事實是她的確隻感到一陣故人重逢的溫暖。

僅此而已。

啊……她微微笑著,心裏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個念頭初冒頭的時候是把她嚇了一跳的,但是它的聲音越來越大,她反而安心下來。

“你還像從前一樣好看。”他又說,“像我第一次見到你一樣,那天也是在夢會所吧,你從樓梯上走下來,你穿著紅色的衣服是不是?你和每個人都打招呼,可是你根本沒有正眼看一個人,我當時站在窗簾邊看著你,連你的長相也看不清楚,可我覺得你一定很好看。”

她隻是看著他笑。她知道他描述的是哪一天,她的記憶和他一樣清楚,但是她沒有告訴他的是那條紅色的裙子下麵覆著一雙金色的高跟鞋,鞋子很昂貴,但是太舊了,修補了無數次,鞋底上都是補丁。

啊……她順著他的描述都想起來了,那間狹小的總是漏水的公寓,那尋歡作樂的不知未來在哪裏的日子,那關於金錢、事業和婚姻的懵懂的稚拙的設想,那些犯過的錯誤、走過的彎路、錯失的機緣,就像梅花無聲地落滿了東南西北山。

“在上海生活得好嗎?”

“好。”

“一切都好?”

“都好,隻有一個煩惱。”

“是什麽呢?”他皺起眉頭。

“我不知道如何打發剩下的五十年。”她笑著說,分不清是真是假。

“時間很好打發的,你可以去找個工作,護士、英語老師、房產經紀什麽的。”

“哈哈哈!”她大笑起來。

“我開玩笑的。”

“差不多,我現在在一家遊戲公司的美術部工作。”

他也笑。

“是真的呀。”

他瞪大眼睛打量著她。

“真的,我還是美術部的加班小超人呢。”

“哈哈哈!”他大笑起來,“真不錯,你變成了我不敢認的樣子。”

“什麽樣子,好的還是壞的?”

“不是好的壞的,是新的。每次我從別人口中聽到你的名字,你都在過著不一樣的生活,你一直在往前走,這樣真好。你走得真快,而我還在原地,我追不上了。”他笑著看著她的眼睛,又說,“我爸爸把公司給我了,他年紀大了,應付不來,我以前太叛逆了,總覺得這些都是身外之物,都是束縛,拚了命地想逃離,不過現在知道人不隻有自由,還有責任。”

陳白露的嘴角向下垂了一垂,看上去像一絲不自然的抽搐,不過隻有她自己知道,鋪天蓋地的難過正在湧來——總有意識到人不隻有自由還有責任的那天,總會長大,她離開他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這天,從未懷疑和動搖過;隻是她沒趕上罷了,隻是她最好的年華、最深的愛戀,都變成了炮灰,用來陪葬他天真的自由罷了。

如果今天才是他們第一次見麵呢?

時間總是錯的。

她說:“你知道就好。”

她停頓了一會兒,又說:“現在輪到我想要自由了。我這次回來是想和你告別,是的,我們已經分手三年了,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正麵地談過這個問題,我想親口對你說,我終於要向前走了。我不會再迎合誰,為了什麽前途或者金錢的目的向我不喜歡的人笑,也不會再成為誰的情人了——你不用露出這副難堪的表情,那些傳言我都聽到過,我知道你也聽到過——我也不想再成為一個什麽人,一個在影視劇本的人物小傳裏閃閃奪目的人,不,我不想再成為那樣的人了。也許許多愛慕陳白露小姐的人要失望了,可這是我的人生,我不要表演給誰看,我隻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個不太冷的城市,柴米油鹽,人間煙火,和小時候不一樣的是,我現在終於不再害怕成為一個庸俗的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