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周而複始的繁華與平靜中,

陳白露像夜與晝的銜接一樣,天衣無縫。

珠雨田送月餅的那天與林瑞在家中聊天的,是一個名叫淩馨的女演員,她年紀不算小了,隻在一個月前,她29歲生日宴會的盛況霸占了一周的娛樂版麵,那是流水宴般的狂歡,慶祝的也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價值連城的名字。

淩馨的工作已經排到了2019年,據說連多擠出三兩天來拍一個廣告都不能,不過她還有夜探林瑞家的時間,可見有些誇張的忙碌也不過是婉拒的托詞罷了。

珠雨田抓著那把零錢從陳白露家中走出來的時候,林家的大門也剛打開,她躲在石榴樹下的陰影裏,本想看一眼深夜訪客的容貌就走,等到看清楚淩馨的臉,立刻把剛才的難過丟了一大半出去——這是隻有在娛樂頭版和電影屏幕裏才能見到的人,這下她也有點相信他們是在談一些電影投資之類的公事了。林家的門重新關上了,遠遠聽到林瑞交代阿平明天請園丁來剪草的聲音,然後重新歸於靜寂。

第二天早上,珠雨田是被林瑞和朱老板在樓下講話的聲音吵醒的,她裹著一床薄絨被,早春的涼氣一絲一絲地從窗紗裏送進來,樓下也並沒有什麽有意思的對話,不過是誇讚今天的春筍很鮮、天氣好像要下起雨來雲雲。珠雨田洗漱了,頭發散著,裝作漫不經心下樓的樣子,和林瑞打了個日常的招呼,於是他們像這幾天的冷戰根本沒有發生一樣重歸於好了。

至於這位新搬來的陳小姐,在珠雨田看來,大致是一個家境非常殷實的北方女孩,因為新來上海工作,順便置下一些房產。她的確是有工作的,看上去還十分忙碌,每天早晨七點鍾,她開著一部黃色的車子從那植物園一樣的家中出來,天黑之後才回家,有時候是深夜;她應該是深度近視,眼鏡片是瓶底一樣厚的,架在脂粉不施的臉上,好像圖書館裏隨處可見的學生;她的副駕上總是放著一隻大號的手袋,時常還有快餐的塑料打包盒,或者7-11的盒飯,其實她每天都經過“小雨天”,可是一次也沒有走進來吃過東西。

每個周六的中午,兩三個園丁會來剪枝,這時候陳小姐會出門跑步。春寒剛剛過去,她一身短衣,露出修長的手臂和渾圓的大腿,頭發在頭頂擰成一個圓髻,好像清修的道士。她似乎沒什麽朋友,連生活也是清修的,珠雨田不禁同情起她來,總想著如果她走進“小雨天”吃飯,一定多談幾句,替她解悶,可是又想起她從月餅中咬到肉餡的那一皺眉,便知道她並不喜歡本地的口味。

珠雨田很快為她因陳小姐的孤獨而施與的同情感到慚愧了,因為陳小姐的獨來獨往隻是由於花園還未整修完畢,且需要陸續添置家具的緣故。園丁來了十餘次,帶著張師母和她家新招的蘇州夥計,小山一樣的花苗運進去了,還有平板車拖著布袋子裝的泥土。園丁們一直做工到深夜,厚牛仔的肥大工服上沾著草葉,邊說笑著邊走進“小雨天”來。這時餐館已經打烊了,朱老板隻好把母女倆明天的早餐預先拿出來招待他們。又嫌不夠吃,於是重新燒滾了水煮大排麵,邊等剛剛衝洗過的地板晾幹,邊聽他們談講著那位小姐的容貌,又猜測她的年紀。

胖園丁是做了二十來年的,珠雨田叫他吳大叔,一臉大胡子,好像小學課堂裏掛著的馬克思畫像;高園丁是新來的,本來就姓高,他是學園藝的大學生,卻隻找得到園丁的工作,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但因為打擾了同事休息,被物業的領班扣掉了一個月的獎金。

吳大叔說陳小姐可能還在讀書,因為看上去和珠雨田差不多大,高園丁卻猜她大約有25五歲了,因為她邊吸雪茄邊數出一把錢來給他們的樣子絕對不是少女的情態。吳大叔又不同意,說25歲的小姐臉上都有操勞相的,她雖然做派老道,眼睛還是清亮亮的。

朱老板拿著撣塵的毛巾在吳大叔頭上打了一下,罵他一把年紀,還要盯著人家年輕小姐的眼睛看。吳大叔被打得筷子都落了地,彎下胖肚子去拾的時候,想起他說25歲和操勞相這句,的確是會刺痛獨自帶女操勞了二十來年的朱老板的。

待要換些別的來閑談,高園丁卻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讚那位陳小姐付錢之大方,即使在闊小姐裏也算散漫的了,他一年的獎金都被補償了回來,這次盡可以清早拉琴了。朱老板也把毛巾在他身上打了一下,說她早上去菜市場訂貨,老遠就聽到有狐狸哭的聲音,原來是他在拉琴。

三人在“小雨天”裏閑談的時候,珠雨田正和林瑞從浦東一個朋友家中離開。那位朋友給女兒辦滿月酒,裝飾著藍白氣球的園子、粉團一樣的嬰兒,之後是一輪又一輪的酒宴。林瑞酒量太小,離開的時候滿臉都起了風團,斜靠在座椅上,像一個生了病的孩子。

珠雨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涼,因酒精的作用而無力地張著,無論珠雨田怎麽用力去握都收不到一點回應。臨時請到的代駕師傅不熟悉路徑,一直繞到外灘上去,珠雨田也沒有糾正他,隻把車窗打開一半,江水上彌漫著濕潤的霧氣,好像馬路上卷起的塵埃。

這個時間的遊客也稀少了,對麵的幾座大廈的外壁孤零零地播放著廣告,先是一部新上市的手機,然後是一隻鑲滿藍色鑽石的手表,那是日新月異、精美絕倫的消費主義,包括在手表之後出現的電影海報,海報上是淩馨的臉。

“淩馨的電影要上映了呢。”珠雨田好像不經意地隨口說道。

林瑞隻發出了酒意濃重的一聲應答。

“我去買票好不好?”

“什麽?”林瑞終於在珠雨田的肩頭睜開了眼睛,懵懂地看著窗外的夜色。

“淩馨真人是不是比電影上還要美?”珠雨田終於問了出來。林瑞卻盯著江對麵的廣告牌,淩馨的臉早已不見了,廣告牌上隻有一個新開的鑽石商場,無數顆鑽石晶亮亮的,把半條江都映得更明快了一些。

“我也沒有見過呀。”林瑞說。他已經清醒了,擰開扔在後座的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著,臉上的風團也散了,恢複了比女生還要白淨的膚色,他又變成了那個文弱的男孩,頭發毛茸茸地掃著脖頸。

珠雨田沒再說什麽,車子在一個又一個路燈下麵穿行,很快停在了“小雨天”的門外。她下了車,隻看到窗上蒙著一層霧氣,又有菜香,朱老板笑著罵一個人:“早上去菜市場訂貨,老遠就聽到有狐狸哭的聲音,原來是你在拉琴。”

這次小事件之後,珠雨田便懶得去找林瑞了,雖然她也覺得這是個善意的謊言,為的是不讓她多心的緣故,但是她又在心裏想,如果她有特別親密的男生朋友,一定不會在林瑞麵前避嫌的,因為在這個**極多的時代,戀人之間有時需要肝膽相照般的坦**。

之後的一段時間,珠雨田也替朱老板給武康路1768弄的人家送過點心。要點心的是住在最裏麵的一對老夫妻。經過林家的時候,珠雨田垂著頭走得很快,阿平喊她的名字她也裝作沒聽到,然後又經過陳白露家門口,她立刻被濃烈的花草氣味圍攏了。

那天園門敞開著,一輛高大的車子停在外麵,兩個係著雪白圍裙的廚師從後備廂裏搬出兩個鋁質保溫箱,匆匆提入公館裏去了,後備廂中還有一箱酒,又有裝在紙盒子裏的糕點等吃食,顯見是要擺宴席請客了。紙盒子上打著“燕北飛”的紙簽,這是二十幾公裏外的一家北京菜酒樓,高中時候的一次聚餐珠雨田和全班同學一起去吃過,排場雖然是極大的,味道也不過爾爾。

她從車子後麵繞出來,見到張師母帶著蘇州夥計也拖著平板車來了,車上堆滿了報紙包好的插花。珠雨田喊張師母,讚美她新燙的頭發,張師母便讓夥計把花送進去,拉著珠雨田問天氣這樣好的周末,為什麽沒有和林瑞一起出去玩。珠雨田正不想聽到“

林瑞”二字,扔下一句“還有好多作業沒寫完呢”,就趁黑漆大門還沒關閉的時候跑出去了。

那天的武康路1768弄是珠雨田記憶中從未有過的熱鬧,連新年夜也不曾有過,連最闊的趙先生家嫁女兒也不曾有過,連林瑞在家中為她慶祝18歲生日也不曾有過,因為那新年的焰火是虛浮在空中的,那嫁女是排場中難遣離別的傷感的,而18歲的生日宴,隻有林瑞和珠雨田倆人,請來在院中演奏的樂隊也是陌生的,那曲子也是例行公事的祝賀——至於陳小姐家中的聚會,人是從下午時分就陸續到來的,那扇黑漆鐵門自開啟後就沒有關閉過,一輛又一輛漂亮的車子從武康路的這頭或者那頭開過來,在鐵門外飄出一個聲音問:“陳小姐家在第幾座?”保安回答:“牆頭上有石榴樹伸出來的就是。”又有人不認識石榴樹,不過他們一駛入那樹蔭遮蔽的寬闊柏油道,便一眼辨認出那個植物園一樣的所在了。

夜晚降臨的時候,這條柏油道上已經連一部最小的車子都停不下了,車隊甚至延伸到黑漆鐵門外麵,一直排到了“小雨天”的門外,那些年輕的女孩和漂亮的男孩不得不在幾百米外走下車子,順著車隊蔓延的方向摸索到陳小姐家。

晚霞的餘色混合著新上的華燈,花草香與脂粉香在風裏傳送著,夜又深了一層的時候,樂隊也到了,那是兩年前成立的一個女子組合,雖然不大紅,但她們經過“小雨天”的時候還是引得一群在吃晚餐的高中生尖叫起來,於是這城中聞名的幽深僻靜之地,刹那間變成了揮灑金粉的歌舞場。

珠雨田在二樓憑窗的書桌前演算了半夜習題,土木工程係的功課雖然繁重,有些卻也有趣,比如建築師畫在圖紙上的空中樓閣也許設計精巧,結構工程師卻是要把一牆一柱都算出來的。

她也會看窗外那排布在馬路兩側的車子,讚歎陳小姐剛搬到上海不久就有這樣多的好友,她不知道的是,一條柏油路之隔的陳小姐公館內,那些漂亮的年輕人大多是並不相識的。那植物園般的庭院中互相知道對方名字的人也許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他們大多是朋友帶來的朋友,這位新的朋友也可以邀請任何人來。這並不是一個密友的相聚,而是陌生人的狂歡,他們唯一的共同之處是年輕且樣貌漂亮,這也是無意的人以群分,因為美的人總是喜歡和更美的人做朋友。

而在不知情的人看來,他們的確像是相識已久的,與中年人熱衷收獲與結果的結交不同,他們是連自我介紹都不需要的,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隨手都是可以談上一夜的話題。酒與食物都那麽美好,除了有個把患鼻炎的人想向主人抱怨植物香氣過於濃烈以外,再沒有一點不快樂的聲音。而那位帶著鼻音四下詢問“誰是陳小姐”的漂亮男孩,收到的又隻是一個又一個迷茫的眼神。他們並不知道這充滿庭院的美麗的小姐們當中,哪一個才是主人。除了庭院,一層的客廳與餐廳也是敞開的,新置的乳白色沙發盡可以躺和臥,垂地的紗簾是用絲線束在一旁的,坦白地**著落地的玻璃窗子;房間裏到處是水培的插花,是幾個小時前張師母的工作,客人隻要小心寬大的袖子或者酒醉後的步子,不要打碎那些晶亮亮的花瓶便好;餐桌是鋪著銀白絲暗格桌布的,從公館裏一直鋪到草坪上,椅子也是擺好的,但幾乎無人端坐;樂隊的演出已經結束了,她們大多在那棵繁盛的石榴樹下喝著杜鬆子酒,植物的香凜便從口鼻中彌漫出來了。隻有一位女孩坐在客廳角落的鋼琴前麵,一個鍵一個鍵地試著音,琴也是新的,音準並沒有校過,曲子從她手中流出來,又添了些錯亂的鬼魅之美。

那位鼻音濃重的少年撥開許多陌生的臉孔,遠望著彈琴的姑娘,心想她一定是陳小姐了,待問起來卻又不是,不免對這空中樓閣一樣的快樂聚會生出一點恐懼來,好像酒醒之後這公館就會憑空消失,身側已經是一片衰草枯楊了。

然而公館是不會消失的,就像它由上個世紀西班牙建築師建造的石壁一樣堅固。深夜時年輕的人們散去,另一些人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張師母家的工人早就拖著平板車在鐵門外等著,吳大叔和高園丁同保安吸著煙閑聊,還有附近一家家政公司派來的保潔女工。他們要清理宴會用過的插花,澆灌被踩踏得七零八落的草地,還要用幾桶水衝洗幹淨地板、拆卸被隨意躺和臥過的沙發外套,如果紗簾上有潑過酒的痕跡,也是要拆下來帶走洗淨的。

這時候如果有客人返回尋找遺忘的鑰匙或手機,他會看到和聚會上不一樣的陳小姐——她的頭發在耳後綰著,唇上的顏色脫了一半,有金色鞋跟的高跟鞋也換了下來,長裙下露出拖著塑料涼鞋的一截腳踝。她在園中把工作交代一遍便上樓去睡了。

等到這龐大的清洗工作完成,天色也白蒙蒙地亮了,“小雨天”的木質大門從裏麵打開來,暖濕的清晨空氣充滿房間,蝦肉小籠包的香氣也漫了出去,朱老板和從陳小姐家走出來的穿著橡膠靴的保潔女工問著早安,這是夜與晝在武康路上的銜接。

這場盛大宴會進行的時候,珠雨田以為這是陳小姐的朋友為她舉辦的接風聚會,是僅此一次的繁華熱鬧,因此對那衣香鬢影的街景也添了幾分流連,回頭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不知下次再見到是幾時了。意外的是,第二個周六的中午,張師母的夥計又拖著平板車,載著用報紙紮好的插花走進那扇黑漆鐵門裏了。過了不多時,“燕北飛”送餐的車子也來了,然後是那些漂亮的年輕賓客,不多時又在柏油路上塞滿了,原來這狂歡是不會止息的,其中一周的安靜不過是休息,是為下一個歡樂的夜晚積蓄精力的。

在這周而複始的繁華與平靜中,陳白露像夜與晝的銜接一樣天衣無縫。那綰著頭發、長裙上沾滿草葉與酒漬的,和架著瓶底眼鏡、堵在早上八點鍾的高架上的,是同一個陳白露;那園庭聚會上發號施令的女主人,和寫字樓裏埋頭描線的美術實習生,是同一個陳白露。

迷戀曆史小說的美少女們以為亂世中才有隱居者,這本來也是不錯的,但亂世的種類有許多,戰爭、天災,或者改朝換代,這是能寫進史書的那一類。還有一類是史書不會收錄的,那就是一個人的亂世,是篤信之信崩塌後再無法重建,是生活在一個GDP增速飛快的、有許多美人與美景環繞的時代,卻突然不想往前走了。

陳白露便是這樣一位隱居者,關於她隱居之前的經曆,並非愛惜筆墨不肯重複,而是那些往事總是不會甘心沉沒,總要在以後的歲月裏以各種形態紛紛回來;就像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固然有與當下決絕的信念,但薇草也是周的薇草,有本事連采薇而食也不要。

珠雨田和陳白露在L大廈又見過一次麵。L大廈是陳小姐工作的地方,與珠雨田的學校隻有幾百米路程,裏麵分布著幾十家公司,大多是做IT的,因此這棟寫字樓的燈光有一大半是徹夜亮著的。一層有一個小小的咖啡館,總是坐滿了撕扯合同的人;另有一家電影院,雖然環境一般,卻是難得在放映3D電影時不調暗屏幕燈光來省錢的,因為這點樸素的美德,這家電影院倒比大廈本身還出名。

某個周一的早上,陳白露在咖啡廳的櫃台前排隊買沙拉,懷中抱著一疊畫冊,因為開本太大,不能塞進手包裏。身側的人們大多沉默且嚴肅,有人不時看時間以怕錯過打卡,隻有兩個女孩推推搡搡的,邊笑邊講著今天上午因故停掉一場課的輕鬆,這是附近學校跑來看電影的學生了。

女孩中的一位留著長鬈發,在陳白露身側跑跑跳跳的,栗色的發卷幾乎要貼到陳白露的臉上,陳白露一閃躲,懷中的畫冊嘩的一聲撒了滿地。陳白露待惱又不能惱,因為那女孩邊蹲下身去拾著畫冊邊仰起臉來看她,她濃密的長鬈發幾乎要垂到地板上,瞳仁黑亮得像要放出光來,這樣美貌的一個少女,

用鹿一樣的眼睛看著你,誰還能責怪她不小心呢?陳白露歎口氣接過畫冊,這本也是不要緊的,但畫冊中間夾著一塊新買的手寫板,邊緣被摔出了裂痕,這是要替換下公司裏壞掉的那一塊的。陳白露正在飛快地盤算著如何在打卡之前的半個小時裏迅速買到一塊手寫板,那美貌少女的身後轉出一個圓臉的姑娘,又驚又喜地喊她的名字,圓臉姑娘便是珠雨田。

珠雨田把摔出了裂痕的手寫板拿在手裏反反複複地看著,它是壞掉無疑了,她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位住在帶大花園的公館的、在兩天前的周末還舉辦著武康路上最氣派的聚會的小姐,自稱是L大廈裏一家遊戲公司的美工。她甚至確認了好幾遍:“不是設計師嗎?”陳小姐隻是回答她:“算不上,隻是做描線的工作。”

這真是令珠雨田十二個意外。珠雨田告訴她,如果她現在返回學校,向美術係的同學借一塊手寫板,隻要拿出體能測試時長跑的速度,是可以在半個小時之內趕回來的。陳白露看著美術組的總監陪著老板從旋轉門內走進來,說笑著朝電梯走去,幹脆把車鑰匙扔給她,又告訴她車位的方位。珠雨田拿著鑰匙卻犯了難,因為她是不會開車的,那個長鬈發的姑娘早跳了起來,拉著珠雨田往停車場跑,嘴裏喊著“我開我開”,兩人一陣風似的跑出門去了。

如今的大學校園裏也是盡有漂亮的車子的,它們和漂亮的年輕人一樣,總是成股地朝同一個方向流動,仿佛知識、青春、美麗這些好聽的詞匯都有磁鐵一樣的吸引力似的,終於會把它們匯聚在一起。盡管如此,莉莉,那個有濃密長鬈發的姑娘從車子上跳下來的時候,整棟教一樓都仿佛增添了一瞬間的明亮似的。

珠雨田衝到樓上的畫室裏。那位美術係的同學在畫一幅青山綠水的油畫,滿手顏色,讓珠雨田自己從他的背包裏取畫板。珠雨田隨口問了“在遊戲公司做描線的美工這種工作好不好玩”,同學冷笑:“我們搞藝術的怎麽會了解這麽庸俗的問題?”珠雨田也知道這句話裏是有一點自嘲的幽默的,隻好訕訕地笑笑。

等她回到教一樓下的小廣場上,那部車子還停在那兒,莉莉不見了,擁吻的情侶們和長椅上的讀書人也不見了,隻有廣場中央一群穿著西裝的中老年人圍成了半圓,不知在看什麽新鮮事。珠雨田跑去看,卻見到那群中老年人是本校和本學院的幾位領導,眾星捧月似的陪著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臉膛大漢,莉莉站在他的麵前,長鬈發在春風裏飛著,手舞足蹈地說笑著。

這位黑臉膛大漢是宋先生,至於他是誰,不如單獨分出一個篇章來講。如果直覺不錯的話,他便是這個故事的男主角了。

這個故事不是一個悲劇,沒有車禍和失憶,也沒有誤會和冤屈;它隻是某些女性角色的悲劇,因為你把人家當作男主角來設定的時候,在人家的“人生如戲”裏,這位女性不過是一片溫柔的晨光、一束可愛的草芥、一滴晶亮的露水罷了。這位宋先生是一個可愛的人,當然在銀幕裏,他會由一位風度翩翩的老帥哥扮演,不過在文字階段,請保留這份嚴肅的反差吧——他的相貌實在是不大好看,而且有點凶神惡煞似的。

這是珠雨田第一次見到宋先生的真人,不過她和莉莉和幾乎全學校的同學在各路媒體上早就對他的一切八卦了如指掌。說起來他還算是年長珠雨田二十屆的師兄,不過畢業後據說沒有做過一天建築師的工作,而是轉行從商,如今他的產業之龐大足夠把學校買下來許多次了,連珠雨田申明放棄的那個出國的項目也是由他設立的獎學金——想到這件事,珠雨田心裏一疼。她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件事,臉上卻漸漸濕了,那是天上早有的一層薄雲,毫無征兆地下了一片小雨。

上海的梅雨季到了,珠雨田這天回家,看到牆壁上又生了一圈一圈的黴漬,空氣裏總像能擠出水來似的,樹葉和草地是早就亂哄哄地興盛了,每一場雨落下來,都能用肉眼看到在生長似的。

珠雨田伏案寫著功課,隻有一盞台燈亮著,這天朱老板去一個遠方表舅家吃喜酒,店裏不營業,因此四下是不真實的靜,隻有一陣簌簌聲從身側傳來,珠雨田停筆細聽,卻又聽到“啵”的一聲,回頭看時,是牆角的一棵盆栽新抽了嫩綠色的莖稈,從老莖的芯裏弱弱地探出半片葉子,原來植物生長的聲音的確是能夠聽到的。

窗外是有一點雨的,行人大多撐著傘,一朵一朵地移動著,路燈上也是團著一層水汽的,珠雨田盯著那霧蒙蒙的光暈看,一眼便看到一個女孩在雨裏疾走著,短褲襯衫,半長的頭發,樸素得毫不起眼,但從那光潔的額頭和細長的小腿還是能辨認出是陳白露小姐來。

珠雨田看著陳白露走出武康路1768弄的黑漆大門,朝開門的保安點了點頭,繞過那棵梧桐樹,徑直朝“小雨天”走來。她先是看了看左邊的茶葉鋪,又跑到右邊的便利店門口朝裏張望,然後才回到“小雨天”門口,仰起頭看那塊烏木的招牌。

珠雨田推開窗子,雨水和泥土的味道一下子撲進來,她喊陳白露的名字,陳白露於是抬起頭,濕漉漉的臉上笑著,朝她擺擺手。珠雨田跑下樓來,因為跑得太急,到了樓梯上才發現光著腳,又上樓穿鞋去。前門已經被朱老板上了鎖,她從廚房上開的一個後門繞出來,因為耽擱了時間,跑到店前的時候,陳白露已經猶豫著,待走不走的樣子。她的頭發和肩膀都濕了,邊跟著珠雨田朝後門走去邊說:“每天吃盒飯真是夠了,本想今天自己下廚,買了一堆肉菜回來又發現天然氣是壞的,虧我搬來了這麽久才知道。想出來找吃的,你家今天又休息。”

珠雨田解釋了母親吃喜酒的事,便帶著她走進廚房,食材盡有,不過珠雨田想起上次送鮮肉月餅的尷尬,一時倒為難了。想來想去,打開裝點心的櫃子,果然有一盒新做好的蝴蝶酥,這想必是南北皆宜的口味,自己先拿起一個來吃,果然陳白露也很高興,問這盒點心的價格,珠雨田從來不問家務,哪裏知道什麽價格,隻讓她隨便吃或者帶走。

兩人吃得高興,又翻冰箱找果汁喝,卻翻到放在保溫盒裏冰著的一大盒白切羊肉,珠雨田知道這是林瑞家今晚要的夜宵,朱老板離家之前特意煮好的。陳白露的眼睛亮起來,問有什麽蘸料沒有,珠雨田不懂這些,好在陳白露也不懂,她們把廚房裏能找到的調料都加了一點,混成一碗味道鮮鬱的東西,外加一碟幹辣椒,須臾把二斤白切羊肉吃得幹淨。

兩人說說笑笑的,因為白天的借手寫板一事,明明隻見過兩三麵,卻好像熟識了很久的朋友。珠雨田一高興,把白天見到宋先生,並宋先生的種種傳言,還有隻考中他設立的出國基金的半獎的事都告訴了陳白露。陳白露對前麵那些七零八落的描述倒沒什麽反應,專門誇獎她:“考中半獎也很好呀,出國是第幾個學期?”

珠雨田解釋了是明年,卻沒有解釋為什麽隻中半獎是徒勞的,她不願意像開玩笑一樣輕鬆地講出家中的窘迫。她隻是不肯再談這個話題,夾了一塊羊肉在辣椒粉裏滾著。那時外麵的雨已經停了,晚上清涼的風從後門的縫隙裏溜進來,陳白露也沒有說什麽,那盆羊肉已經見底了。

到了周末,又是一個盛事般的聚會之日,“燕北飛”的車子從“小雨天”的門口經過的時候,朱老板告訴珠雨田,昨天陳白露來找她訂了一年份的聚會餐食,說是客人大多是上海人,所以還是本地口味更合適;並且一次付清了全年的款項,這位陳白露果然和張師母口中形容的一樣,是個粗心又散漫的大小姐呢。珠雨田聽母親報出這筆款項的數目,正是她要出國所缺的那另一半費用,於是心中熱熱地翻湧起一些什麽,忍不住朝向陳白露家走去的客人們笑了一笑,心裏想:

“你們的朋友陳白露小姐,她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