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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先生和陳白露在瑞士停留了五天,他們沒有再提那天酒莊外麵的爭吵,也沒再有過什麽真心與虛假的討論,他們像一對真的來度假的小情侶一樣,他去銀行的時候,她就在附近遊山玩水。

有一天他事情辦得很順利,提前回到他們住的石堡,陳白露不在,他站在樓上的起居室裏極目看去,她穿著一身運動裝,頭上綁著吸汗的發帶,沿著日內瓦湖跑步。

夕陽照著她健美的身形,還有湖麵上駕駛著帆船的少年,宋先生突然覺得她不應該再回上海,她應該留在這裏,和那些帆船少年談戀愛,任何一個都好,看上去都無比般配。那座華麗的公館,金屋藏嬌,掩藏的是她的活力與快樂。

他們回到上海以後,宋先生沒有再聯係過陳白露。如果說有什麽不切實際的願望,那就是他有一瞬間希望時間倒退回二十年前,他和她是同齡人的時候,他還保有她向往的“真心”的時候站在她身邊。

但是他很想她。

九月的上海還沒有秋意,炎熱如火烤。

寫字樓裏的室溫是永遠的22攝氏度,在往年,宋先生一向是覺得適宜的。今年卻不知道為什麽憑空覺得無比燥熱。他在辦公室裏坐了一會兒,見了兩三組重要的不重要的人,談了一些事情,全像跑馬一樣在腦子裏跑了一遍,隻留下幾個馬蹄印子。他覺得今天工作這樣沒有效率是因為太熱的緣故,幹脆把溫度調到了16攝氏度。

可是仍然覺得熱,是從心口裏向外湧著煩躁的熱,他看什麽都不順眼,比如窗台上那棵綠植,葉子怎麽那樣細細卷卷,哪裏有個植物的樣子;比如這杯茶,顏色怎麽這樣濃,哪裏有一點茶的樣子;比如曼迪剛送進來的合同,明明每個條款都是他親自談過對過的,現在每一條都仿佛在奸笑,像是有什麽大坑在等著他發現似的。他不肯簽,又不說為什麽,曼迪歪著頭看著他的臉色,沒有說什麽,隻在原地站著。

“他媽的沒有一件事能順順利利的——”宋先生罵了出來。

“我發回給法務,等你心情好了再說吧。”曼迪飛快地說。

宋先生看看曼迪,他其實很希望她能和他吵一架,公司裏隻有這個火暴脾氣的秘書敢和他吵架。

“我的午飯是不是忘了訂了?都幾點了,我還餓著呢。”

宋先生故意找了一件事來罵,曼迪太聰明了,她偏不理他,小跑著出去了,輕手輕腳地替他關上門。辦公室裏又剩下宋先生和呼呼吹著的冷風,壓著一肚子沒有發出來的火,他一點也不覺得涼爽。

手機鈴聲大響,他兩步邁過半個辦公室抓起手機來看,一陣失望。是珠雨田。

“老大,你在哪兒呢?”珠雨田在電話裏沒頭沒尾地問一句。

宋先生哼

了一聲。

“陳白露有沒有和你在一起?”

“沒有。”

宋先生答得又快又幹脆。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講話不方便嗎?那我等一下再打給你好不好?”

“沒有不方便。”宋先生歎口氣,他也不知道最近怎麽了,為什麽他常常散發出令人避讓的氣場,使得她們都小心翼翼的。他不喜歡別人怕他。

“說吧,珠雨田,有什麽很要緊的事要找她嗎?”

“不是要緊的事,我隻是在北京找到她的一件舊衣服,她以前說過找不到了,以為是丟了,我就寄回上海給她。前天快遞員就聯係我說包裹已經到了,打她的電話一直不接,敲門也不應,可是隔著後門又能聽到手機鈴聲在響,我讓他今天再送,今天他又告訴我,這次電話也關機了。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要緊的事,可是心裏不太踏實。我媽媽去蘇州給外婆做壽了,得好幾天才能回來,宋先生,你能去她家看看是怎麽回事嗎?”

“別擔心,也許是……去別的城市散心,圖安靜,沒帶手機。”宋先生邊胡亂搪塞著邊在桌子上的一堆文件裏翻著車鑰匙,“我半個小時就能到她家。你別擔心。”

在1768弄的黑漆鐵門外,宋先生把車窗打開問保安,陳白露有沒有出去過。保安說她大約一周以前回來了,然後再也沒見過她,也沒有她的消息。

“她家的派對呢?上個周六,也就是三天前,有沒有開?”

“沒有,她上個月出國度假了,回來以後就把派對停掉了,這一個多月一次也沒有再開過。那些客人太多,可能她也不能記得清楚都有誰,總是有沒有通知到的,我們每個周末都要攔下很多車。”

“你剛才不是說沒有她的消息嗎?這麽重要的事不是消息?”宋先生坐在車裏大怒,猛地踩了一腳油門。

陳白露家門外停著快遞的車子,一個穿著工作服的小夥子正在朝裏麵探頭探腦。宋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哥們兒,搭把手。”說完便攀著門外的玉蘭樹跳了進去。

小夥子喊了起來:“你怎麽隨便進——”

“別廢話了,進來,幫我砸開窗子,我一個人可能幹不來。她在裏邊三天不接電話你不知道?”

小夥子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把包裹隔著柵欄扔進去,嘿了一聲就翻進了院子,二十歲的身手敏捷,不是四十歲的宋先生可比。

宋先生站在窗下看著,所有的窗子都關著,簾子也嚴密地合著,細軟的白紗安靜地垂著,仿佛房間裏沒有一點空氣流動。

他們在院子裏找了兩把椅子,椅子的腳鑲著很長的一段石頭,這是很合手的工具,掄起來既不會太重,又足夠把玻璃敲碎。

那灌進過許多春風夏

月的落地玻璃碎了。它先是嗡嗡地震著,然後終於裂開了一條小縫,那小縫在連續的敲擊下迅速擴散成蛛網。

“讓開。”宋先生對快遞員說。

小夥子後退了兩步,宋先生站在那兒,幾秒鍾之後,整麵玻璃牆轟然落地。

“陳白露!”他喊著衝進去。

客廳裏一股很久沒有通風的味道傳來,是木地板的味道,是牆壁返潮的味道,是植物缺水枯死的味道。那味道不算難聞,但是十分不祥,宋先生一隻手扶在樓梯的扶手上,突然感覺不能抬起腿來上樓。

四十歲了,他打過群架,打過校長,“切”過老東家的生意,吃過官司,遭遇過全球股市雪崩,傾家**產又東山再起過,每次風浪襲來都被他生生扛了過去,眉頭都不會輕易地皺起來,他曾經懷疑自己也許有什麽基因缺陷,明明喜怒哀樂都和常人差不多,卻唯獨沒有害怕的能力。

這一次他圓滿了。

他終於覺得恐懼,那恐懼從一點預感開始,像那麵玻璃的牆壁一樣,迅速擴大成密密麻麻的一張大網,伸到他的四肢和血液裏去了。

“陳白露。”他邊叫著她的名字邊一步步地上樓。

樓上的小廳裏,那幾百幅畫還堆著,似乎沒有添一幅,也沒有少一幅。那把鋪著羊毛毯子的椅子也還在原地擺著,毯子平整得沒有一絲有人坐過的痕跡。

書房的門本來就是敞著的,一眼看去,沒有人。

臥室的門關著,他順手拖過那把椅子,想著如果門是從裏麵反鎖的,就又要砸一次門了。

可是輕輕一推就開了。

紗簾裏朦朦朧朧地透了一點日光進來,他看到陳白露躺在**,蓋著一張線毯,線毯上又蓋了一件外套,像是很怕冷,急切之下又不能再取一條毯子似的。他開了燈,房間裏瞬間變得雪亮,但是陳白露一動未動,連眼皮也沒有動。

他看清了她的臉,額頭與脖子都是平時的膚色,隻有兩頰和顴骨是通紅的,像酒醉後的紅暈,像盛放得即將要凋落的桃花,她的嘴唇裂了很深的口子,嫩紅的肉從傷口裏翻出來,還有幹了的血絲。

“陳白露。”

她哼了一聲。

哼了一聲!他心裏的恐懼一下子散了。隻要是活的就好。

“喝水。”她迷迷糊糊地說。

他忙找水。

“陳言,給我喝一點水吧。我不要自生自滅呀。”

床頭是有半杯水,不過應該放了很多天了,上麵飄著一層灰塵和絨毛。

“等我下樓倒水。”他說。

他的手被抓住了,滾燙的,無力的,纖細的。

“我去倒水。”他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說。

“陳言,別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