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

一、

他是個宅男,準確的說,他是個患了自閉症的宅男。

從什麽時候開始自閉的,他不知道,他的家人更不知道。小時候大家隻當他是個性子沉穩、不愛言語的孩子,後來發現那是自閉,然而又能怎麽樣呢,世界上少了誰多了誰不是一樣,風照吹,雨照下,想要有錢吃飯照樣要去上班,家裏少了小孩子的聒噪,到讓父母得了個清閑。

他並不覺得自己得了什麽自閉症,他也不覺得自己和別的孩子有什麽不同,好吧,如果一定要說,那就是他不願與人接觸,或者說,他害怕與人接觸。

“我搞不明白他們都在想些什麽,也永遠都不能在他們麵前表達出心裏真實的想法,否則會被罵。”他一直這樣認為的。是因為曾經問母親要了什麽玩具而被嗬斥,還是因為糾正了老師的錯誤卻被罰站才讓他有了這種想法,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但潛意識裏確實就是這樣的。

二、

雖然他拒絕與人接觸,但是他想,他並不孤獨,他有很多好朋友,很多。他窗台上的花兒,他的筆,他的書,他的杯子……當然,還有他的棉被。

他每天窩在屋子裏,偶爾聽到外麵父母親朋看似擔心的嘲笑,他知道,別人都把他當成瘋子,一個可以幾天不出屋一步,隻知道和亂七八糟的物件說話的瘋子。他想,無論怎樣,是不該讓人擔心的,所以,他漸漸連話都不說了,其實也不是不說,不過是在心裏默默的說罷了,他知道,他的朋友是能聽到的。

他不明白,為什麽在別人眼裏所有的杯子、被子都是一樣的,所有的花花草草也都是一樣的。明明就是不同的啊,即使那些花兒都叫玫瑰,可是他的花兒是獨一無二的啊,那是他的朋友啊!

沒人明白為什麽他會因為一隻打碎的杯子而流淚,沒人明白為什麽他即使紮破了手,也要把那隻殘破的杯子重新粘好,即使那杯子已經再也不能盛水了。

他倒也不在乎別人的想法,隻是安安靜靜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為自己微笑,為自己哭泣。

三、

他想,他是懂得愛的,他愛著他的棉被,他的棉被也是愛著他的,他知道。

他喜歡抱著棉被,然後靜靜的坐著,望天。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是真正放鬆下來的,他喜歡這種感覺。他也會把自己裹在棉被裏,然後縮成一團,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感到溫暖,從心底湧出來的溫暖。他會坐在**,把棉被鋪在腿上,靜靜的讀完一本書,然後輕輕合上書頁,在心裏默默地問“棉被君,你喜歡這個故事嗎?”他捉起被角,放在臉上輕輕的蹭蹭,“真好,我也喜歡呢。”

他想,要是一輩子都能這樣,就好了。貪婪是不對的,他知道,所以,他隻求這一輩子,安安穩穩的,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被打擾,也不去打擾別人。不奢望什麽三生三世、永生永世,跟幾近永恒的時間相比,隻求這短短的幾十年,不算貪婪吧……

四、

他聽到了父母激烈的爭吵聲,即使隔著厚重的木門。

他知道,這爭吵是由他引起的,他隱約聽到“瘋子”、“白癡”、“廢物”……他想出去跟他們說,他隻是不願與人交談罷了,他想說,其實他什麽都懂的,真的,他不是瘋子,也不是白癡,他隻是,想安安靜靜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罷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最開始是他們排斥了他,現在卻又要因為他融不進他們的世界而厭惡他。

他把門輕輕打拉開一條縫,想要去說清楚,卻又被爭吵的聲音炸了回來,他聽到父親說“愛誰管誰管,反正我是不養他了!”

他縮到棉被裏,裹緊了自己,“沒關係,我還有你”,他輕輕蹭了蹭棉被,似乎有什麽**從眼角流下來,暈濕了被子。

五、

他隨母親搬了家,在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他的棉被不見了。

“我的棉被,不見了……”他不記得有多長時間沒有和母親說過話了,不,應該說,他不記得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和人說過話了,發出聲音的說話,以至於這簡單的幾個字都說的模模糊糊。

母親聽到聲音愣了愣,好久才反應過來,她皺著眉看了他一會兒,冷聲道:“扔了。”又從箱子裏抽出一條棉被扔給他“用新的。”

他呆呆的捧著新被子,就在母親覺得他應該乖乖的回房間時,他卻用力的把新被子扔到地上,然後衝了出去。

他一路跑著,一路喘著,然後在一幢樓前停住腳步,他毫不間斷的按著門鈴,一下又一下,終於有個男人來開了門。

男人神色怪異的盯著他好一會,並沒有讓他進門的意思,隻是不悅的問“你來做什麽?”

“我的棉被,在這裏……”他想擠進屋,卻被擋住了。

“什麽棉被,屋子裏沒有你的東西,早就扔了。”男人沒好氣的說完就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他被門震的稍稍向後仰了一下,便又衝到門口,毫不避諱路人的眼光,伸手去翻垃圾箱。他咬緊嘴唇,手越翻越快,卻越來越抖。

“棉被君,你在這裏的是不是,你在的,我知道,你在等我呢,我知道……”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說著,眼眶卻不受控製的紅了。他多希望他的棉被君能像小說裏那樣,幻化成人型,然後站在他麵前跟他說,“我在”,再輕輕環住他,就像他以前抱著棉被一樣,可是,整個垃圾箱都被倒空了,卻連一塊布料都沒有。

他重重的用沾滿汙穢的手砸向地麵,嘴裏發出唔唔的隱忍的聲音,無力的癱坐著,眼神慢慢變得空洞,卻始終沒有哭。他想,他應該是絕望了,卻又不願承認。

六、

天空應景的聚集著烏雲,沒多久就下起雨來了。

他依稀聽見不遠處有幾個工人在抱怨,看著他們把一個個鼓鼓囊囊的黑色的垃圾袋搬上運輸車。他聽著車發動的聲音,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起身向那邊跑去。

他跌跌撞撞的跑著,不知道滑倒了多少次,雨水掛在他的睫毛上,模糊了他的眼,他卻不敢去擦,生怕誤了時間,再也追不上。但是,又哪有人能追上車呢。

他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運輸車越開越遠,終於不再追了,也確實再也追不動了。他跌坐在路旁,大口大口喘著氣,腦子一片空白,心裏似乎也空了,什麽都不再想了。

然後,似乎是上天給他開了個玩笑,他看見一個黑色的垃圾袋從那輛超載的車上掉了下來。

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然後手腳並用的挪了過去,顫顫巍巍的扯開袋子,把裏麵的東西全都倒出來,之後,他看見了那抹熟悉的顏色,聞到了即使被垃圾遮掩著依舊熟悉的味道。

他小心翼翼的把壓在棉被上的髒東西都撥到一旁,捧著被角,放在臉旁輕輕蹭著。“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我知道的,我知道……”他輕聲說著,棉被變得越來越沉,不知道打濕它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七、

他被趕來的母親狠狠的揍了一頓。

那場雨和那場幾近瘋狂的追逐讓他在**躺了好幾天。他滿足的抱著已經洗幹淨的棉被,輕輕蹭了蹭。他環顧四周,新的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和一架破舊的鋼琴。

母親不知道從哪裏聽說少數患有自閉症的孩子有音樂天賦,便淘來了這架舊琴,他也深知母親一人供養他的不易,也就乖乖的去學琴。

天氣好的時候,陽光會調皮的從小小的窗子鑽進來,這時,他就把棉被在**鋪開,讓它盡情的享受陽光,然後他挪到鋼琴邊,坐下,深深地吸一口氣,讓音樂從指間流淌。一曲終了,他微笑著看向棉被,“棉被君,棉被君,今天天氣很好呢,曬太陽很舒服的是不是,我知道。剛才的曲子你喜歡嗎?”他把臉埋在被子裏,輕輕的蹭蹭,“你喜歡的,我知道,因為……”他索性整個人都撲上去,趴在被子上,“因為,那曲子是專門為你彈的。”

又或者是下雨天,陰暗的天空讓本來就不明亮的屋子變得更加沉悶。他無精打采的在琴旁隨意的按了幾下鍵子,便負氣似的爬上床,滾起棉被來。滾夠了,他就撅著嘴,抱著棉被蜷在床頭,靜靜地聽雨敲打窗子的聲音。他伸出手,把窗子微微的推開了些,讓清涼的風吹進來。“棉被君,你知道嗎,那次我真的以為會失去你,再也找不到你了,以前杯子碎了,筆丟了,我隻是很傷心而已,可你不見了,我卻是害怕了,我都不敢去想如果你找不回來了,我以後會怎樣,你知道嗎。”他把頭深深埋在棉被裏,蹭了蹭,“你一定知道,我知道的,因為你從車上跑下來了,你也舍不得我,是吧?我知道的,我知道……”

八、

他每天練練琴,看看書,曬曬太陽,陪棉被說說話,日子也就這麽安逸的過去了。幾年裏,他也憑著一手好琴大大小小獲了不少獎,評論家說他的琴聲使人感到平靜,直觸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卻在得知他是所謂的“自閉症患者”後,無奈的歎了歎氣,搖了搖頭。

他開始奔走於城市的每個角落,為人彈琴。母親說,他該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了。

他最喜歡在婚禮上為人演奏了,陽光、鮮花、祝福和滿滿的愛無一不讓他感到幸福,即使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回到家,他輕輕的為自己彈了一首《婚禮進行曲》,然後撲倒在**,抱著棉被蹭了蹭,又捉起被角,努力裝作嚴肅的樣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棉被君,你願意與我共度一生,不離不棄嗎?”他把被角放在耳邊蹭了蹭,像是在聽棉被的回答。“我知道你願意的,我知道。”終於,他再也繃不住那張故作嚴肅的臉,笑意化作紅暈漾了開來。他像是又變回了幾年前的小孩子,任性的和棉被滾成一團。“棉被君,棉被君,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永遠永遠,永遠永遠……”

九、

永遠有多遠呢?幾年,幾十年,一輩子,還是幾輩子?他想,一定是他變得貪婪了,所以上天才會懲罰他。

他看著眼前陌生的女人,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母親,不知所措。

“還不帶人家姑娘進屋坐坐。”母親尷尬的堆著笑,推了推他,又對身邊的婦人說:“這孩子就是太靦腆了。”

他仍然站在那裏,直到陌生的女人伸手推開了他臥室的門,在環顧了一圈之後,一臉不屑的坐上床,準確的說,是坐在了鋪在**的棉被上。

他不自覺的咬咬嘴唇,皺著眉,伸出手把女人從**拉了起來,然後用力的拍了拍被子,像是要把什麽髒東西掃走。

被晾在一邊的女人讓這突如其來的一拽驚到了,一臉不可置信的瞪著他,他卻隻是指了指門。女人摔門而去,他聽到門外一個氣憤而尖銳的聲音吼著“他算個什麽東西,還嫌棄我們家閨女麽!”然後是母親的道歉聲和漸漸逼近的腳步聲,“砰——”門被砸開,“我辛辛苦苦養你這麽多年還不夠麽,難道你還指望這我養你一輩子!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說來的姑娘,你倒是好啊,一句話不說就把人家氣走了!”

“我不喜歡她”,他指了指身旁的棉被,一字一句的說到“我隻想跟我的棉被過一輩子。”

他語氣堅決,母親被震得一愣,而後怒極反笑,“好啊,我讓你過,讓你過!你就和你那破被滾吧!”母親扯過棉被,從狹小的窗戶扔了下去。

他追下樓,像是抱著什麽珍寶似的緊緊摟著棉被,還沒來得及去拂去上麵的灰,就讓一陣刺耳的刹車聲模糊了意識。

十、

他醒來的時候,天是黑的,可是,他醒了很久之後,天依然是黑的,他摸了摸身上的被子,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還好這次抓住了。

之後的日子和以前相比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是看不見了而已,他依然去給人家彈琴,隻不過花費在路上的時間變得更多了而已,他依然每天抱著他親愛的棉被說說話,隻不過再也不能讀書了而已,他依然躲在自己的世界裏,隻不過再也不會有人打擾他了而已。母親終於還是離開他了,也是,誰會想要這樣一個拖累呢。

他想,其實這個樣子也不錯,他蹭蹭棉被,用力的嗅了嗅,“雖然看不到了,但是我記得你的味道呢棉被君。”

他以為也許這輩子就這麽過去了,絕算不上精彩,卻也是安安穩穩、平平靜靜的。

十一、

他不太記得自己的生日了,其實他也並不在乎什麽所謂的生日,反正即使是以前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時候也沒慶祝過,隻是這天他在一個生日宴上彈琴,聽著那邊熱鬧的慶祝聲,突然就很想為自己過次生日,他聽見那邊的母親哄著孩子吹蠟燭,說生日的時候許下的願望是一定會實現的。

他不清楚自己繞了多遠的路,但是當他拿到那塊小小的,屬於自己的生日蛋糕時,還是抑製不住的微微翹起了嘴角。

他捧著並不精致的蛋糕盒子,興匆匆的往家趕,到家就可以點上蠟燭了,點上蠟燭就可以許願了,許了願就再不會和棉被分開了,多好。

他還未走到單元樓的門口就感受到一股熱浪,不是夏天的悶熱,更像是要把人灼傷似的。他不自覺的抖了一下,想要跑上樓,卻被人攔下來了,那人說樓裏有家人的煤氣忘記關,然後遇到明火就炸了。

“可是,我有很重要的東西在裏麵。”他說。

“再重要還能比得過命嗎?”

“也許吧……”

十二、

人們發現他的時候,地上簡陋的塑料製的蛋糕盒子已經被烤焦了,裏麵的蛋糕也早已麵目全非,而他正抱著被子蜷縮在牆角,蒼白的臉蹭著被角,眉頭雖微微蹙著,卻不讓人感到痛苦。

幾個穿著殯葬製服的人走上前,想要把他和被子分開,卻無論如何也掰不開他緊緊摟著棉被的手,隻好把他和棉被一起抬走。

沒人知道為何大火幾乎燒盡了整間屋子卻惟獨沒有燒到他所蜷縮的角落,也沒人知道為何那張本該因窒息而糾結的臉上卻滿是安詳和滿足,人們想,他可能是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吧。

的確,他做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在夢裏,他那雙盲了很久的眼睛終於重見光明,他看見一個人微笑著朝他走過來,然後輕輕的環住他,他聽見那人跟他說“不怕,我在”,他知道,那是他的棉被君,他笑了,從未那麽開心過,他把那塊小小的蛋糕獻寶似的碰到棉被君麵前,“棉被君,棉被君,今天是我的生日呢,他們說生日的時候許下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我們一起慶祝好不好?”

“好啊。”那人寵溺的拍了拍他的頭。

“可是,找不到蠟燭呢”他微微皺起了眉頭“不吹蠟燭,許的願望就不靈了。”他不由得慌張了起來,四處尋著,卻還是沒能找到一根蠟燭,隻看到一片駭人的火海。

“沒關係,我們把火吹滅,就當是吹蠟燭了好不好?”那人一邊擁著他往牆角走,一邊在他耳邊輕輕的吹著氣,但凡他們走過的地方,那竄得老高的火舌倒真像是燭焰一樣被吹滅了。

“棉被君,棉被君,吹完蠟燭了,我的願望就要實現了,真好,我們要永遠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即使是在夢裏。”他覺得周圍的溫度越來越高了,濃濃的煙混在空氣裏,逼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努力的睜著眼,卻還是什麽都看不到。他輕聲歎了口氣“剛剛的果然是夢吧,我知道的,不過棉被君,我的願望還是實現了,隻是,我才不要告訴你我是有多貪心,棉被君,棉被君,我的這輩子太短,不然,我把下輩子也許給你吧,好不好?”他輕輕蹭了蹭棉被,又緊緊的抱住“你剛剛一定是答應了的,我知道的,我知道,所以你可不許耍賴啊,下輩子,下輩子你可要早點兒找到我……”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寫這篇文的契機是因為不久前又讀了一遍《小王子》,被觸碰到了心底那處最柔軟的地方。

我想,世界上也許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他害怕與人交流與人接觸,但是他又渴望著愛與被愛,人們不理解他,所以他隻能對著自己心愛的物品說說話,但是有有誰能說他就是不幸福的呢,“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他自己覺得是幸福的,那麽,我們就祝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