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高考過後,各地許多狀元采訪的視頻都做成了合集,在網絡上廣為傳播。

但沒有時箋的。

時箋看到大家自信而又落落大方地在鏡頭麵前坦誠自己的夢想時,會感覺到很短暫的羨慕。他們的人生才剛剛輝煌開啟,要去更美更好的遠方追夢,表情充滿對於未來的希望。

高台之上,有人欣喜,有人緬懷,有人陳情,有人追憶。

“我要感謝的人是我的爺爺奶奶,他們含辛茹苦將我養大,每天起早貪黑做魚丸和水餃等小吃食掙錢,一直給予我很多的愛和包容。我想對他們說一聲,謝謝你們,我的爺爺奶奶。”

“很高興能夠達成小的時候媽媽對於我的願望,現在終於可以大聲告訴她,您的兒子沒有讓您失望,雖然她已經聽不到了。”

“七年前我經曆過驚心動魄的時刻,家鄉突發地震,當時水泥柱要砸下來的時候,我記得一個哥哥擋在了我的身前。如果沒有他,我現在不可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裏,考上理想的大學。他是我的英雄。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但是這段恩情永遠銘記在我心裏。以後如果有人需要,我也會像這樣去幫助他們。”

“偷偷講喔,其實最難的時候有想過自殺的。站在天台上想要一了百了,但是最終沒敢跳。哈哈,怕疼,又想到父母,覺得真跳下去了就太辜負他們了。不過——現在回過頭來看,都過去啦,人生還長著呢!”

“我從小的願望就是去當新聞記者,這次被清大新聞係錄取真的好高興,沒有想過能考得這麽好。”

“現在的心情,真的很難描述……啊,說著說著就想哭了,知道實現人生夙願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去操場上狠狠跑幾圈,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喊。回首這三年,真的有過很難的時刻,好幾次崩潰大哭,但是好在我一直都沒有放棄。”

……

還有很多很多的歡笑、淚水、感想,時箋體會到那樣熱烈的感覺在心中奔湧,感受到無止盡的力量。

隻要心不死,夢想仍會開花。

——哪怕低在塵埃裏。

-

時箋料到袁誌誠和袁越會想方設法阻止她去北京,所以讓張玥協助先提交了一遍誌願。卻沒料到他們之後竟然把她關在房間裏,說如果不按照他們的想法去改,就哪裏也不許去,沒收她的手機,連飯和水都不給。

時箋在房間裏呆了一天半,到了次日中午終於敲響房門。

吱呀,門開了。袁越人高馬大地站在外麵,衝她痞笑:“想通了?”

時箋喉嚨幹澀如刀尖劃過,緩緩點頭。

袁誌誠把她按在電腦前,看著她機械地填下他們寫在白紙上的幾個學校名字,都是省內或者當地的二本。

鼠標移動至“提交”按鍵的時候,外頭響起咣咣拍門的聲音,震耳欲聾,把屋內人都嚇了一大跳。

張玥帶著居委會和派出所的人來了,一嗓門中氣十足:“我說怎麽都沒辦法聯係上阿午!你們把她藏哪裏去了!”

直到把時箋帶走的時候,袁誌誠還在狡辯:“派出所的同誌,您看這就是管教自家小孩……”

“我已經快兩天沒喝水吃飯了。”時箋揪緊張媽的袖子,站在她身後,啞著嗓子開口,“你們這是虐待。”

能夠獲取誌願驗證碼的手機回到時箋手裏,張玥心疼地把她撈走,給她下了一碗陽春麵。

填報誌願有三次機會,已經消耗兩次。時箋第三次重新將誌願改成清大,點擊提交。

係統加載完畢,再也無法更改。

陽春麵熱乎乎的香氣冒上來,電腦屏幕似乎也泛起潮氣,時箋一顆搖曳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夜長夢多,她想。

待得越久,變數越多。

“張媽。”時箋抬睫,抿唇說,“我想現在就去北京。”

張玥原本坐在她身邊織毛線,這會兒坐直身體,慎重地問道:“想好了?”

“嗯,想好了。”

-

2014年夏,時箋逃離原生家庭,來到北京。

仍舊是張玥為她安排的住處——是她一個遠房堂姐張茵,正好在北京務工,住海澱大學城旁邊,小一居室挪地兒給她騰出部分空間,用躺椅紮出一張“床”給她睡。

離開那天時箋沒敢再回時家,免得讓他們覺察她的計劃。衣物都是張玥為她準備的,因此帶的東西很少,隻有一個小小的手提箱,裏麵裝著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

時箋也是到了堂姐那,打開行李箱,才發現一個嶄新的觸屏手機靜靜躺在透明封層裏,連帶著五千元現金。

那一瞬間她眼淚就出來了。

張媽餐館小,除開紮紮實實的店麵租金、人工和水電成本,一天的淨利進賬也就大幾百塊。

這樣的恩情,要如何回報呢?

現在的她還無以為報。隻有好好學習,成為更好的、對社會有用的人,才算不辜負了這片苦心。

——在北京的第一夜,時箋望著窗外的月亮發怔,遲遲無法入眠,想到闊別已久的父親。

直到走出茂城,她才意識到自己曾經所處的世界究竟有多麽狹小,綠皮火車經過鄉野步入開闊的都市,一座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車馬川流,康莊大道,到處都是她沒見過的新奇景象。

爸爸曾經也是這樣嗎?一個人孑然行走在鋼筋水泥之中,螻蟻般仰視,欣賞這座城市不屬於他的美麗和繁華。

他曾給時箋寄過一整盒日本進口的櫻花巧克力,時箋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味道,很甜,甜得發了膩,要把舌頭都咽下去,但卻是她吃過最好吃的巧克力。

就像她現在看月亮,也覺得月光更皎潔明亮一些。

淩晨三點,時箋窩在小小的躺椅床裏睡著了。

久違地夢到爸爸,夢到爸爸帶她去爬香山。秋葉落滿地,很漂亮的金黃色景象,下坡遇到陡路,爸爸一直牽她的手沒放開。

花了幾小時才下山,時箋又累又餓,爸爸又帶她去吃烤鴨和鹵煮。

烤鴨皮酥肉嫩,還在流油,味道引人入勝。鹵煮是燉好的豬腸豬肺,時箋舀了一大勺放入口中,猝不及防。

救命,張媽說得對,真的有點難吃!

北京的一切和時箋想象中有些不同——好像要更加美好。

她原以為自己是這座陌生大城市的不速之客,膽怯畏葸,卻發現自己似乎也在小心翼翼的試探中逐漸被接納包容。

張玥的堂姐張茵是老北漂,走街串巷的事兒熟透了,帶時箋逛胡同還能和大爺大媽們嘮上幾句嗑。時箋過來沒幾天張茵就早早叫她起來,說是要一起去□□看升旗。

“那場麵老壯觀了!”張茵笑著說。

天色還蒙蒙亮,義勇軍進行曲伴奏下,時箋仰起頭看紅旗飄揚,眼睛睜得大大的。

是很壯觀。

後來又帶她去後海坐三輪車,吃了正宗的北京烤鴨。出來的時候在街口碰到一個抓著一束卡通氫氣球的服務員小哥,對方塞了一個遞到時箋手裏。

“我們在做店慶活動,送給你。”小夥子笑著說。

是派大星的模樣,膨脹起來更顯得滑稽可愛,時箋握緊了她的氣球——以及,來到這座城市收獲的第二份善意。

她忽然就有點想她的“海”。

時箋為了和原來的生活一刀兩斷,換了新的手機號,可卻還沒有告訴他,也不知後來他有沒有再發消息過來。不過幸好她仍保留著他的號碼。

他們是換了手機號還要提醒對方的關係嗎?

他不會主動來找她吧。

不管怎麽說,時箋牽著派大星,還是給他發了一條信息:【我是阿午。】

其實是想不到什麽說辭,他有點神秘,讓人不敢過於輕慢,卻又天然地感覺到親近,時箋微顰起秀眉。

時箋剛換手機,不太用得慣觸屏。她指尖還懸停在按鍵之上,那頭跳出來一個字:【嗯。】

派大星小小地在空中撲騰了一下,短暫地和太陽的位置重合。

時箋打字:【我來北京,所以換了手機號。】

過了幾分鍾,他回:【好。】

時箋盯著屏幕上這段對話,說不清自己心裏什麽感受。

——隻有兩個字,她卻好開心。

“好”是什麽意思?在這種情景下,比起“我知道了”,更像是“我存下了,你再來找我的時候我就不會不知道你是誰了”。

張茵給時箋買了一串糖葫蘆,她垂下眼睫,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街角的花兒開了,花蕊盡情地沐浴在陽光之中。山楂的酸甜味從舌尖細密地沁潤開來。

她的觸屏手機是比較初代的雜牌,並不顯示電話號碼歸屬地。

時箋莫名不想讓對話戛然而止,慢吞吞給他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你那裏天氣好嗎?】

這回等了大約有兩個小時,才收到“海”的回複:【晴天。】

時箋的小酒窩又露了出來。

下午張茵帶她去頤和園和鳥巢,路過景點還請瘸腳師傅畫了張寫實肖像畫。不過時箋覺得頗有畢加索當年的風範。

“瞧,這就是清大了。”張茵給時箋指校門口的牌匾,不到閉校時間,街邊仍有許多遊客等著排隊入園。

時箋咋舌:“好多人呀。”

好多人呀。

報道第一天,她切身體會到了什麽叫做人山人海。

手裏拖著張媽給她置辦的小行李箱,時箋抱著不確定的心理走入陌生的校園,心底的那一點惶恐還沒來得及施展就被熱情的誌願者消磨殆盡。

她的手提箱直接被學姐接走,領著她穿過人潮:“來,我帶你去報道地點。”

學姐耐心地教她:“這裏是C樓,那邊是紫操和宿舍樓,然後附近有桃李園和紫荊園兩個餐廳,你要有什麽疑惑也可以隨時去找像我這樣穿誌願者工作服的同學……哦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時箋謹慎地回答,對方很爽朗地道:“很動聽的名字呢!”

後來和學姐加了微信,對方叫周願,時箋生疏而小聲地誇讚她:“學姐你的名字也很好聽。”

周願善意地笑笑,帶她辦理齊全證件,又把她送到紫荊公寓底下,全盤托付給了宿管阿姨。

時箋第一次住四個人的寬敞寢室,上床下桌,感覺很新鮮。

第一天和三個舍友們客氣地做了自我介紹,時箋視線掃過去,看到對方桌子上又擺放著花花綠綠的護膚品瓶罐和名牌包包。她將自己的櫃子關緊鎖好,抿著唇爬上了床。

時箋不認床,但是和室友同寢的第一夜難免有些失眠。

一夜無話。

原以為這種狀態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沒想到很快被打破。一個舍友善意地出聲開啟聊天,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加入,後來又合力把時箋拉了進來,她們一直聊到淩晨四點。

女孩子之間怎麽會有這麽多話可聊啊?美食、時裝、娛樂八卦、早戀的男友,等等等等。時箋這才體會到集體住宿完全不同的一麵。

姚樂安是北京本地人,性格開朗坦誠,有什麽說什麽。褚芸則是申市人,俏皮又愛美麗,全宿舍最精致的颯girl。江唯唯和時箋一樣,都是從小地方來的,卻比時箋更愛笑,也更自信大方。

這些都是時箋對她們的第一印象。

她默默地觀察,接收到善意,慢慢地敞開自己。

和趙馥雪她們不一樣,姚樂安不會刻意炫耀,隻不過經常忘了自己作為帝都人的先發優勢,講到自己家的四合院,後知後覺說了不得了的事情,吐吐舌頭,插科打諢地將話題帶過去。

褚芸每天早中晚護膚流程一步不落,每次看見她就是在敷麵膜。然而她常誇讚時箋漂亮、時箋皮膚又白又嫩、時箋睫毛好長好翹,雲雲雲雲,還用“出水芙蓉霧裏看花”這樣誇張的詞匯去形容她,諂媚到把時箋逗笑。

江唯唯更圓滑些,但是邀時箋出去吃飯的時候總能奇跡般選中她合心意價位的餐廳。時箋不必去找任何借口去粉飾自己的拮據,可以肆意在她麵前**真實的處境。

時箋穿最廉價最普通的衣裳,也從未得到過室友們半分異樣眼光。

時箋覺得自己的運氣真是好。

這裏的每個人都是那麽真實、可愛、善解人意。她夢回幼時自己吹泡泡的那種感覺,彩虹膨脹到極致時爆開來,撲通撲通把她心裏裝滿。

晚上入睡的時候時箋沒忍住點開通訊錄。

——她已經快兩周沒有找過“海”。

時箋一字一頓輸入:【我已經在學校報道,安頓下來了。這學期都是一些基礎課,微積分好像沒有想象中那麽難。】

他回複:【嗯,學校的飯堂好吃嗎?】

時箋:【很好吃,還很便宜。】

時箋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很幸運。】

“海”問:【因為飯堂嗎?】

時箋能夠想象出他說這句話時低沉溫柔、又輕微含笑的語氣。

她出神地望著天花板,頭頂是和室友們共同挑選團購的一款星星遮光簾,時箋告訴他:【因為認識了你。】

作者有話說:

是很會表達的女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