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回到了七年之前, 那時候的深海。

時箋哭到喘不過來氣,她看著自己從船上跳下去,潮水漸漸淹沒了她的口鼻。

時箋因為溺水而掙紮, 身體卻不由分說地沉了下去。

一個自己沉入海底,另一個卻在海上漂浮, 重度昏迷, 被救護車送到醫院, 她看到好多好多人, 阿明、私人醫生、張媽、大學室友、報社的老師還有師兄……

他們神色悲戚, 病**的時箋臉色蒼白, 嘴唇幹裂, 整個人毫無血色生機, 唯有心跳機械的跳動還能證明她的生命跡象。

“怎麽會失足掉進海裏——”

“醫生, 求求您再想想辦法行嗎?難道一輩子就這樣,再也醒不過來了?!”

關於宋淮禮的死訊,時箋一直拒絕相信。

他們的房子變得冷冷清清,少了人氣,時箋心想總有一天他會再回來, 所有的擺件都維持著之前的樣子沒有挪動位置, 連他放在桌麵翻開的那本書都還停留在當時的頁數。

她想, 他隻是去別的地方養病了, 等病好了就一定會回來的。

他答應了她不是嗎?

他不會食言的。

24歲, 她還那麽年輕。

當時獨自一人坐船出海, 不巧遇上暴雨天, 所有人都以為是意外。

病房裏的人在撕心裂肺地哭, 時箋在海裏看著, 什麽都做不了。

她努力伸出手, 想發出哪怕是一點點微弱的聲音,可惜一切隻是徒勞。

病房裏的景象遠去了,時箋不停墜落,淚水和蒼茫的大海融為一體。

混亂的思緒紛飛,她溺了水,快要撐不下去了,頭頂是藍色的天幕,時箋怔怔地仰頭,看著它越變越模糊。

她好疲憊,任由神思漸漸沉潛,從身體中剝離。

時箋感到身體一陣陣的冰冷,就在意識快要消散的時候,恍惚看到海裏好像有什麽出現。

一潮一潮的浪湧過來,鈴蘭手串發出無聲的叮響,綠寶石項鏈閃爍暗淡光澤,粉紅色的貝殼船也隨波遊弋。

是很熟悉的東西。

時箋知道,那是屬於自己的舊物。

這些年來,它們一直靜靜地漂浮在深海裏,十幾載春秋無人認領。

空氣從胸腔裏擠壓出來,時箋顫動著伸出指尖,遲疑著、緩緩地朝那個方向觸碰過去。

“叮。”

波紋隨動作一圈圈漾開,時箋感覺有什麽東西驀地席卷了她,讓她得以再度喘息。這時水中漸漸顯現出一條碧綠色的光帶,仿佛某種指引,朝更遠處,更深處的海漫過去。

頭頂天光大亮,暗色的海域都變得明亮。仿佛陽光就在前方。

時箋心裏忽然卯足一口氣,開始朝盛光處奮力遊去。光帶不斷變化改變路徑,時箋跟著它,追隨著極光的蹤跡。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浪潮漲起的聲音,時箋依稀看見水中另外一處海岸。

她快要脫力了,卻仍舊執拗地擺動四肢,朝那個方向一點點靠近。

人的這一生就像是魚。

哪怕是逆流,也要孤注一擲地溯遊。

海岸越來越近,時箋的視野愈發震**恍惚,氧氣飛速流失,在意識要消逝的那個瞬間,她感到自己被海中某股溫柔的力量環繞住向上一推,整個人冒出了海麵。

大簇大簇的空氣環繞住她。

時箋從水中醒過來,鬢發濕亂,胸口劇烈起伏喘氣。

眼前什麽也看不見,是白色的,模糊的,耳邊有很嘈雜的儀器聲音在響,心跳聲很快,她不停地吸氣,呼氣,渾身發抖。

忽然,一張臉映入眼簾。

時箋恍惚好久,才怔然認出這是阿明。

阿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老了?他鬢邊都有幾根雜亂的白發了,麵容滄桑,眼角也添上輕微的皺紋。

她想要說話,但是喉頭仿佛被扼住,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小姐,您終於醒了。”阿明哭了。

時箋躺在**不能動。

她的淚早就幹涸了,定定地看著醫院雪白的天花板,不再言語。

宋淮禮牽著她的手向她求婚的畫麵那樣鮮活,仿佛就真真切切發生在昨天。

七年時間,轉瞬雲煙。

記憶浮在眼前,隻剩下這場循她所願、鏡花水月的美夢。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時箋無從分辨,也不想去分辨。

她選擇用這七年,償還曾經沒陪在他身邊的日子。

——宋淮禮的二十五歲到三十二歲,高懸在時箋心頭的遺憾,至此終於圓滿。

“阿明哥,可以扶我起來嗎?”時箋嗓音沙啞,阿明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坐起,給她端熱水喝。

時箋不想喝水。

她說:“帶我去看看他吧。”

他們驅車,來到北京一處風景美麗的陵園。

阿明在外麵等她,時箋一個人走了過去。

剛剛蘇醒過來,她身體還很虛弱,步伐卻落得很穩。

時箋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他的碑,並不過分張揚,在一棵冠幅廣展的大榕樹底下,時箋看到墓前擺放著新鮮的鬱金香和向日葵。墓碑上除了名字什麽都沒有寫,時隔多年落滿了灰,連名字都要看不清了。

沒有經過她的允許,他們誰也不敢來打擾他。

跨越漫長的時光,時箋靜靜地凝視著他,好久之後才能夠開口說話。

“如果人真的有下輩子的話,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

四處都很安靜,是盛夏,但是墜海的後遺症還是讓她覺得有些微寒冷。

“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我都隻想和你在一起。”

“我們不需要很多的錢,也不求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隻要我們陪伴在彼此身邊,哪怕擠在很小很小的房子裏,也能安安穩穩幸福地過一輩子。”

一滴雨落下,水花綻放在石台邊緣,鬱金香的花葉顫動一瞬。

時間過去太久了,時箋伸手抹去碑上的灰,動作緩而慢:“曾經因為你,我對這世界有期許。”

“你也答應過我,要陪我去看海。”

“我一直相信,你會兌現這個諾言。”

指尖描摹一筆一劃,頓在他的名字上,時箋的嗓音突然哽住。

一滴又一滴,像是雨下起來,她指節青白一片。時箋的病號服都沒換,衣服被雨水打濕,可她全然不在意。

“宋淮禮。”

好多年不曾脫口的一個名字。哪怕隻是低低念起心間也會有疼痛的感應。

時箋想到陸譯年在夢中落下的歎息:“你還是沒忘記他。”

要怎麽忘?怎麽能夠忘得掉?

跳下去的那一瞬間,鹹澀的海水已經融入她骨血,洗不盡,剝不開,忘不了。

無論經曆了多長的時間,無論鬥轉星移滄桑變化,他是刻在她心裏的一道印,一條不可磨滅的疤,永遠都會深深銘記。

記得世上曾經有一個人,珍重她如生命。

——讓她知道,寄生在這人世間,原是那樣的好。

滂沱大雨中,所有汙垢泥濘都被洗刷幹淨,時箋靠過去,溫熱的臉頰貼在冰冷的墓碑上。

雨和淚混在一起,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喚他:“宋淮禮。”

有溫柔的風聲在響,也許這就是他的回應。時箋如釋重負地笑了。

“我聽說人有往生。”

“如果你上了橋,一定要在那裏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們永遠在一起。”

時箋在墓園待了兩個小時,陪他說話。阿明打著傘過來找她,又小心給她披上幹燥的毛巾:“要是著涼,先生又該說我照顧不周了。”

時箋的反應並不大,阿明擔憂地說:“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難得見到阿明哭的樣子,眼睛紅紅的,時箋看著他笑了笑,說:“我想現在去看海。”

阿明不解,但是小姐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他欲言又止。他們乘著車在大雨裏行駛,趕在白天到達海邊。

海潮聲沸騰熱烈,就像是一場永不停歇的頌禮,時箋對阿明說:“阿明哥,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回。”

阿明原本不太放心,但是她的神情看上去特別平靜,寬和到讓人足夠信服。

這時候驟雨初歇,天邊依稀出現一道彎彎的彩虹。阿明拉開車門,目送時箋順著沙坡走了下去。

岸邊有不少人,時箋一步一步沿著海岸線緩慢地走,仰頭看到朦朧水汽中五顏六色的虹,出神地凝視著,卻始終沒有停下。

柔和的微風吹拂而來,眼前是蔚藍的大海,屬於時箋和宋淮禮的一生在不斷倒帶。

2021年,宋淮禮徹底不再需要輪椅,他們舉行了婚禮,邀請了所有親朋好友。

2020年,宋淮禮雙腿情況愈發恢複,能夠依靠拐杖等外物的支撐站起身來,能夠像正常人一樣行走。

2019年,時箋和宋淮禮去冰島旅遊,宋淮禮向她求婚,時箋答應。後來她大大方方地告訴了自己身邊的好友,沒有人質疑她的決定,所有人都為他們感到高興。

2018年,他們知曉對方的模樣。宋淮禮陪時箋過了這輩子最難忘的生日。她下定決心要留在他身邊。宋淮禮和時箋乘坐K3列車去往德國,開始積極治療。他們在莫斯科河岸親吻,確認彼此的心意。

2017年,時箋遇到了很糟糕的事情,宋淮禮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後來她長大了。

2016年,時箋正式接觸新聞行業,從宋淮禮送她的西裝套裙中摸出一顆蜜桃味的糖,是屬於她的福靈劑。他陪她看電影《你的名字》,她送給他那條他最喜歡的海浪薄毯。

2015年,時箋和宋淮禮開始短信通話往來,他送給她一個粉紅色的DVD播放機,天氣冷叮囑她多穿衣。

2014年,時箋機緣巧合打給宋淮禮,他告訴她不要怕,他們認識彼此。

……

如果有來生。如果一切能夠再重來一回。

時箋不後悔和宋淮禮相遇,不後悔相知,更不後悔相愛。

隻是這一生他們都太苦,想起來總覺得有些可惜。

沙灘邊有小孩在玩鬧,一家三口圍在一起疊沙土城堡,有男人背著小女兒在岸邊奔跑,也有牽著手散步的情侶。雨早就停了,太陽冒出來,光線很和煦,海風陣陣吹拂,溫和習人。

時箋從沙岸下到海邊,背影逐漸遠去。

阿明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傍晚。

夏至日未遠,太陽還是那麽燦爛明亮,她沒有再回來。

【完】

作者有話說:

後麵還有一則簡短的500字後記,隔幾天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