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時日之中,他很少和袁孝見麵,也不知袁孝在什麽地方,練的什麽武功。一時之間,想不出該到哪裏去找,長長歎息一聲,又退回閣樓之中。

他在那閣樓等了四天,仍不見袁孝蹤跡何處,直待等到第五天中午時分,袁孝才急急奔回閣樓。

上官琦未見袁孝之前,急於要見袁孝:其實見了袁孝之後,卻如未見袁孝一般。袁孝一直聽他詳細他講完那怪老人出走情形,但始終未發一言。

兩人相對沉默了一陣,上官琦忍不住問道:“袁兄弟對此事可有什麽意見麽?”

袁孝搖搖頭,道:“大哥要怎麽辦,兄弟就怎麽辦。”

他這兩年來,已可聽懂了大部人言,但說來仍然詞難達意。

上官琦暗暗想道:“他雖失去了雙腿,但武功卓絕,行動仍極迅快,而且已過數日之久,追趕恐已不及。何況天涯茫茫,他留函之中,又未說明去向。這等遼闊的世界,到哪裏找他呢……倒不如就在這古寺閣樓中等他半年再說。”

他把心中之意告知袁孝,袁孝自是一力讚成。其實他心中沒有主見,如若上官琦主張去追那老人,他也同樣覺著不錯。

半年等人時光,在感受上,本極悠長;但上官琦和袁孝日習拳掌,夜習內功,倒不覺得如何難過。

起初兩月,兩人是各自練習,後來開始對掌過招。袁孝天賦異稟,神力過人,拳勢掌風,強烈絕倫,加上飄忽如風的身法,有時竟和上官琦拚上兩三百招不敗。

匆忙不覺歲月長。又是桂子飄香日,屈指算算,半年已過。那怪老人依然遝如黃鶴,音訊全無。

上官琦天性純厚,怪老人逾時不歸,給了他甚大感傷。展開他留函重讀,尚有四月時光,才能打開他留下的木箱。

後四月的等待歲月,使上官琦失去了歡笑。那老人留給了他深厚的恩情,也留給了他無比的想念和憂慮。

袁孝目睹上官琦每日愁眉不樂,不自覺問受了感動,兩人每日愁眼相對,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過滿四月,己是歲尾隆冬,深山風如劍,滿地鋪著白雪。

這日是那老人十月約期的最後一日。上官琦和袁孝默默坐在閣樓中,由晨至暮,兩人未發一言。

直到天色人夜,上官琦才站起身來,對著那老人留下的木箱大拜了四拜。

袁孝一直看著上官琦的動作,處處模仿。上官琦對那木箱行禮,他也對那木箱行禮。上官琦抱起木箱,走到窗口之處坐了起來,袁孝一直緊隨身後。

上官琦回頭望了袁孝一眼,道:“兄弟,你把這木箱打開,看看師父他老人家留的什麽?”

袁孝依言伸出手去,毛茸茸的手指將要觸及那箱蓋之時,突然又縮回手來,說道:“還是大哥開吧!”

上官琦看他似是又多懂了甚多事情,心中甚是高興,當下舉手,輕輕打開箱蓋。

隻見箱中放了幾件衣服,捂疊得甚是整齊,衣服之上放了甚多散碎的銀兩和四顆寶光閃閃的明珠。

一側箱角處,放一封自簡。

上官琦取出簡中函箋,隻見上麵寫道:“我如逾十月限期未返,爾等就不必再久等於我。箱中衣服、明珠,和一些散碎銀兩,已足夠爾等離寺後,一段時日所需。寺中諸般隱秘,下山後,切莫輕易和人談起。孝兒不必再回那懸崖中去,其母身罹怪疾,我雖已盡力代為療救,但人力能否勝天,挽她一劫,還難預料。爾等拆閱此信,其母命運已決……“孝兒天性純孝,知此警訊後,恐將痛不欲生,不但影響他武功進境,且恐害他一生沉淪,務必阻止回崖探母之心。”

留函到此,倏然中斷。但顯然餘意未盡,不知何故,未再寫下去。

上官琦看完留函之後,心中十分沉重,目注袁孝沉吟了良久,說道:“兄弟,師父留函上說,要咱們早離此地……”

袁孝忽然長嘯一聲,說道:“大哥,我要回去看看母親,咱們再走好麽?”兩行淚珠,滾下雙腮。

上官琦雖然不善謊言,但此情此景之下,不得不設法欺騙袁孝一下,隻好搖頭說道:“師父留函之上,已經說明,伯母由他照顧,已遷到別處去了,咱們去也難見伯母之麵。”袁孝怔了一一怔,道:“什麽?”

上官琦道:“伯母己不在原來地方住了。”

袁孝沉思了一陣,忽然笑道:“由師父照顧媽媽,我自是更放心了,咱們走吧!”

他心地純樸,隻道上宮琦決不會騙他,登時恢複滿臉歡愉之容。上官琦暗自歎息一聲,由箱中取了衣物換上,收好明珠、銀兩,離開了居留三年的古寺。

回想上山時諸般情景,下山時又是一番心情。

袁孝緊隨在上官琦身後,心中更是雜亂異常。他從小在荒蕪的深山絕壑中長大,此番要告別幼時生長的地方,到另一個陌生的環境,也不知是怕是喜,隻覺內心充滿著無比的緊張。

兩人同行,心情異樣。上官琦雖然已在江湖上走動過一些時日。但每次總有師父同行,萬事不用自己費心;此刻帶著袁孝同行,一切事都要自己作主處理,心中亦有些惶恐不安之感。

朝陽初升,晨霧未消。武昌城外的黃泥大道上,車聲磷磷,馬聲嘶嘶,一輛烏篷大車,劃破清晨的濃霧,疾馳而至。春寒料峭,晨寒更重,趕車的車把式,猶自穿著一襲破羊皮襖,揮動著長達五尺的牛皮長鞭。看似雖仍精神抖擻,但厚氈帽下的一雙眼轉動中,卻已有了不可掩飾的睡意,顯見是經過長途的奔馳。

車人武昌城,方自駛迸大街。車把式口中“的嘟”一聲眨喝,左手一一勒馬緩,右手一揮長鞭,馬車向前衝出數步,便倏然停下。車廂中發出一聲睡意朦朧的問話:“武昌街可是到了?”

車把式手中皮鞭一抖,鞭梢揚起卻輕輕落在肩上,長長透了口氣,回頭道:“到了,你家,要是還不到……嘿嘿,我快車金四這行生意就沒得混頭了。”輕輕一帶緩繩,將馬車停在道旁。

車廂中陸續地走出三個聳肩縮腦的漢子,四下打量幾眼,像是在確定這裏是否武昌一樣,然後滿意地一笑,口中不住地喊著:“好冷!”四下走去,車把式斜著腦袋看著他們身影消失在濃霧中,忽地眉頭一皺,轉身敲了敲木製的車廂,道:“裏麵的兩個大哥,武昌城到了,該下來了。”

車廂中輕咳一聲,一個清朗的口音,道:“兄弟,到了。”一個像是初學人言語的聲音道:“到了麽?”車把式回頭望處,隻見車門方自一張,一條人影,便已隨之掠下。車把式暗哼一聲,忖道:“這家夥不但長得猴頭猴腦,神情言態,也有幾分像個猴子,卻偏偏和那麽一個俊俏的後生走在一處,真不知是什麽路道。”

隻見車廂中又已緩緩走出一個淡藍長衫的少年,下得車來,四顧一眼,笑道:“清晨霧重,今天想必是個好天氣。”伸手微拂衣上的微塵,衣裳雖不華麗,但卻絲毫不掩其英挺軒昂之態。車把式幹笑幾聲,道:“天氣雖好,我卻要睡覺了。”馬鞭“達”地一聲,車馬便已遠去。

那藍衫少年望著車馬遠去,輕喟一聲道:“這種乘夜趕車的事,當真辛苦得很!”

側顧先跳下車的少年一笑,道:“袁兄弟你看這市街之上,和深山大澤之中,有什麽不同之處麽?唉!一個人若無一技之長,又不知力爭上遊,便得和這些人一樣,終日碌碌,為衣食奔波,哪裏還有什麽雄心壯誌……”說到這裏,語聲突地一頓,轉目側顧身旁的少年兩眼,方自和聲又道:“我語中的含意,你可知道嗎?”

隻見那少年緩緩點了點頭,雖在濃霧之中,但他的雙睛轉動之間,卻仍閃閃生光。這一雙神光奕奕的眼睛之中,有時像是充滿了絕高的智慧,有時卻又像是牙牙學語的幼童,在母親懷中閃動著天真的光彩。而這種光彩在苔丟濁世之中,更是彌足珍貴。

晨霧漸消,他兩人在道邊的攤販之上,用了些點心,打聽了渡江的方向道路,便徑直走去。直到他兩人走了很遠,那攤販的主人才忍不住跑到一旁,輕聲向另一人道:“那小子吃得可真不少,手上還像是長著長毛。哥子,要不是大白天,我見了這種人,可真要嚇個半死。”

這兩人不問可知,自然便是藝滿離山的上官琦和初涉人間的袁孝了。

這兩人一醜一俊,一黑一白,一慧一拙,這一路之上,當真是引得人人注目。幸而袁孝處處以上官琦馬首是瞻,隻要上官琦稍作示意,他便立刻了然於胸。

要知道袁孝初涉人世,對這十丈紅塵,自然是處處都感到充滿著新奇。對這十丈紅塵中的事事物物,更都有著躍躍欲試之意。但是他心胸中的一點野性,卻都被他以一種極大的克製之力所壓製,直等到了此地,他心中已是但坦****,縱然有千百人對他投以好奇的目光,他也己絲毫不放在心上。

此刻日升更高,萬道金光,將千裏江流,映耀成一片金黃。長江渡頭舟桅連雲,柿比林立,船頭上不時有裸赤著上身的大漢,拋繩引索,掛帆篷,起鐵錨。袁孝生長深山,飛瀑流泉雖見過不少,但幾曾見到過這般景象?和上官琦走到渡頭,一時之間不覺看得呆了。

上官琦目光轉處,忖道:“黃河之水,雖稱來自天上,但與這千裏長江的萬丈洪流一比,頓使人生出大巫小巫之別。久聞江南風物妙絕天下,文采風流,遠非中原可比。我若尋著師父,和他老人家一齊遍遊江南山水,豈非天大快樂!”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覺充滿興奮之情,恨不得立刻插翅飛渡長江才稱心意。轉目望處,隻見袁孝呆呆地望著江渡,臉上也泛露出興奮之色。不禁笑道:“兄弟,咱們快些尋個渡船過江,到了江南,比這更美妙十倍的景物,還不知有多少哩!”

袁孝麵上泛起一陣天真的笑容,這有如渾金璞玉一般的少年,對未來的一切滿懷著美麗的憧憬。

上官琦暗暗忖道:“看他此刻已是這樣的神情,若是見到那些天下聞名的南湖煙雨、西子清波、錢塘晚潮、太湖夕陽,當真要雀躍三尺了。”

要知他生具至性,和袁孝又有了真摯的手足之情,莫說他自己此刻本就十分高興,便是他自己心中有煩惱,此刻見了袁孝的快樂之態,心中也會為之歡然。

思忖之間,目光轉處,忽見袁孝不但麵上笑容盡斂,而且目光之中,還露出悲哀淒涼之色。

上官琦怔了一怔,忖道:“他怎地忽然變了?”忍不住輕輕一拍袁孝肩道:“兄弟,怎樣了?”

袁孝沉重地歎了口氣,目光遠視著天際浮雲,眼眶中似已泛出晶瑩的淚光,哽咽著道:“大哥,我……我在想要媽也能在這裏多好,外麵的東西這樣好看,這樣好玩,可惜……媽媽也許永遠看不到了。”

他言語之中,既無美麗的詞藻,更不知巧妙的修辭;但就在這種平實簡單的言詞之中,卻不知含蘊著多少真摯而動人的情感,當真是字字令人心酸,句句令人落淚。

上官琦聽了,不覺也呆呆地愣了半晌。想起自己的父母家庭,心中忽地也泛起了思鄉之念,垂首長歎了一聲,意興亦自變得十分蕭索。

兩人緩緩向江邊渡頭走去,眉宇間俱是一片憂鬱之色。要知道他兩人俱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平生不會作偽,心中有著什麽心事,麵上就毫無保留地顯露出來。

方自走到江邊,一艘三桅船上,突然地跳下一個滿身黑衣、頭紮黑中的彪壯漢子。走到他們身前,目光轉動,仔細打量了他們兩眼,抱拳道:“兩位辛苦了!”

上官琦不禁為之一愕。隻見這漢子神情剽悍,目光的的,滿麵俱是水珠,一眼望去,便知道是長江江麵上的水道豪雄,卻不知是何來意。

他愕了一愕,還未答話,隻見這漢子順手從懷中取出一物,雙手交付於他,又道:“兩位想必是來得匆忙,忘記帶上這個了。”

上官琦目光動處,隻見這漢子手上拿的,竟是兩方麻布。正是為死者帶孝所用之物,劍眉一軒,大怒忖道:“這漢子好沒來由,怎地生生將這種喪氣東西交付於我……”心念轉處,忽見這漢子臂上亦自帶著一方麻布,心知此中必有誤會,亦自抱拳道:“兄弟本要渡江……”

這漢子眉頭微皺,不等他話說完,便搶著道:“難道兄台並非要到漢陽去為閔老爺子吊喪的麽?”

上官琦緩緩搖頭,那漢子愕了一愕,“嘿”的一聲,掉首不顧而去。

上官琦微微一笑,忽見這漢子又回過頭來,冷冷道:“閣下如非前往吊祭,今日還是不要動渡江之念的好。”

上官琦軒眉笑道:“在下要否渡江,難道與閣下又有什麽關係不成?”

那漢子冷冷道:“今日長江渡口的所有船隻,均已被人包下,作為擺渡吊祭人客之用。兄台今日如果要尋船渡江,隻怕萬萬難以做到。”

他語聲一頓,又道:“在下聽兄台口音,不似本地人士,是以才善意相告。兄台如不相信,自管一試便知。”微一抱拳,走到船邊,一掠而上。那艘江船竟絲毫不動,顯見這漢子身手頗為不凡。

上官琦呆了半晌,暗中討道:“這漢子看來沒有惡意,想必不會騙我……隻是那閔老爺子,不知是何等人物;怎地人死以後,還有此等排場……”忽聽袁孝在身側輕輕叫了聲:“大哥,這是怎麽回事?”

上官琦道:“這裏像是沒有船隻渡江了。”

袁孝道:“那邊的船上,不是全部都空著的麽?”

上官琦道:“船雖全是空的,可是已都被人包下了。”

袁孝皺眉思忖了半晌,想是難以了解,又道:“這些船既然是空的,我們為什麽不可以先坐過江去?那些後來的人,他們來得遲了,就應等我們渡過江以後再說。眼下他們人還沒有來,就占著這許多船做什麽?”

他初學人語,說話本已極為吃力,此刻一連串說了這許多話,額麵上像是已微微滲出汗珠。

上官琦沉吟了半晌,長歎一聲,道:“兄弟,你說的話雖然很有道理。但是……唉!人世間事情複雜得很,絕不像你在深山中所想的那般單純。這些事,你以後自會明白的。”

袁孝垂首思忖了半晌,心中還不甚了解,但卻又不敢再問。要知他生長於深山大澤之中,終日與猿獸為伍,心中所想的道理,但知一加一為二,二加二為四,對於人世間的一切王法、規範、交易,俱都茫無所知。

上官琦見了他發愣的神情,微微笑道:“你在深山中肚子若餓了,見到樹上的果子,盡可采下食用,心中也覺著那是天經地義之事。但你在人世中肚子若是餓了,卻不能任意將別人攤子上果子取來吃。

這因為深山中的果樹本是無主之物,而人世間的東西,都是有主之物,物主縱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卻有王法的保障,你任意取來,便是違反了世人的規律。”

他頓了頓又道:“這些船雖是空著的,但物主是別人,你我就不能任意取用。這些道理,你知道麽?”

袁孝又自俯首沉思半晌,忽地抬起頭來,展顏應道:“我明白了,若是有人要搶別人的東西,我也一定要打他的。”

上官琦含笑點了點頭,道:“這道理雖然簡單,卻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世上絕無不憑勞力便可得到之物,有些人一時雖可憑巧取豪奪得到,但卻很快地便會失去的,兄弟,你……”

語聲未了,忽見身後一排走來十數個黑衫漢子。這些漢子高矮不一,老幼各異,但麵上卻都流露著一片悲戚之色,步履之間,卻又都極為矯健。臂上紮著一條白色布帶,三兩低語著走到江邊,側目打量了上官琦與袁孝兩眼。先前那黑衣漢子,忽然迅快地走了下來,將他們迎到一艘船上,隱隱隻聽他似在說道:“想不到黃鶴鏢局的嫖頭們竟一齊來了,小的謹代閔二爺向各位致謝……”語字雖聽不甚清,但大致確是不錯。

上官琦又自愣了愣,心想:“久聞這黃鶴膘局在江湖中甚負盛名,此刻竟一齊出來吊祭。看來那閔老爺子,必定是個成名人物。怎地我卻未聽人說起?”

要知道武林中人聲氣互通,若有人有了紅白喜事,別人大都會折簡問候,送上賀儀。就算交情較深的最多亦是一處派上一人,作為代表,前往吊祭或致賀。似這等全體一齊前往之事,在武林中卻極為罕見,是以上官琦覺著奇怪。

他思忖半晌,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中,有個姓閔的人物。

袁孝呆立了半晌,突然側首道:“大哥你看那漢子用竹竿輕輕一點,瑰麽大的船就馬上破浪而行……”忽地見到上官琦沉思神情,便倏然住口不言。因為他想到了自己在沉思之時,不喜聽別人說話,是以別人沉思之際,自己也是不該打擾別人思潮。

但見上官琦忽地微微一笑,自言自語他說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這些事我去想它什麽?”側臉向袁孝笑道:“我們且到那邊看看,也許有些漁船,可供擺渡過江之用。”

袁孝對於人世間事絲毫不懂,上官琦既說如此,他自然連連稱是。隨著上官琦,沿江向下流去。

此刻春陽已盛,江水中反映出萬道霞光,上官琦長衫隨風吹動,衣袂飄飄,春陽照射下,更顯得有如臨風之玉樹,卻襯得他身側的袁孝越發醜陋。泊舟江岸的船娘漁女一個個從布篷中探出頭來,望著他們掩口笑語,但袁孝胸中坦**,昂首而行,別人對他笑語指點,他也不放心上。

時已初春,長江岸邊芳草初生,上官琦步踏綠苗,緩緩而行,神態望來雖似悠閑,其實他心中極為焦急。又想到自己此番到了江南,不知是否能夠尋到師父,若是找尋不到,師父的生機,就十分渺茫了。

如他還在人世,定會在家中留下行止……他心中正自思潮百轉,忽見袁孝喜道:“大哥,你看,前麵果然有艘空船,呀,大哥你猜得真不錯!”言下對上官琦大表讚佩。

上官琦微微一笑,抬頭望去,隻見不遠處,江岸邊,果然一艘小船,係在岸邊的一株樹上。柳條千縷,拂在那小船的船篷上,一個身穿蓑衣的中年漢子,盤膝坐在船頭,吸著旱煙,他衣衫雖然襤褸,意態卻頗悠閑。

直到上官琦走到船邊,這船夫方自慢慢地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他們兩眼,卻又回過頭去,望著滔滔的江水出神。

上官琦忍不住幹咳了一聲,抱拳道:“小可們想擺渡過江,不知大哥你可否方便一下,將我兄弟送到對岸?”

那船夫頭也不回,晃著腦袋答道:“這艘船不是擺渡的船。”語氣生冷簡短,絲毫沒有通融的餘地。

上官琦愣了愣,忍著氣道:“小可們實在急於渡江,大哥如肯方便一下,小可必有厚酬。”

這船夫緩緩地回過頭來,再次打量了他們兩眼。上官琦滿心希望他看在“厚酬”的麵上答應自己,哪知他又搖了搖頭,道:“這艘船不是擺渡的。”站了起來,走入船艙,再也不理他們。

上官琦愣了半晌,心中雖然氣惱,卻又發作不得,隻得歎了口氣道:“我們再往前麵看看。”

哪知他目光一抬,卻見那船夫又從船艙中走了出來,緩緩道:“你們急著渡江,是不是要過去吊祭的?”

上官琦方自搖了搖頭,袁孝已搶先說道:“我們要是過去吊祭的,早就坐那邊的大船去,誰還要坐你的船。”他見那船子那副陰陽怪氣的神情,心中頗力氣惱,是以忍不住要反唇相譏。隻是他天性淳厚,十分難聽的話,還是說不出來。

那船子“嗯”了一聲,船艙中突地傳出一陣嬌柔清脆的聲音,說道:“你們既是孤身兩人,如果願意坐在船頭,不到船艙裏麵來,我們就渡你過江好了。”語聲婉轉動聽,似是北方口音,卻又有吳依軟語的輕柔。

語聲方落,上官琦隻覺眼前一花,船頭已走出一個翠衫少女。他連忙垂下頭去,不敢作劉楨之平視,但就隻方才的匆匆一瞥,已覺那少女身材婉約,麵目清秀,似乎美麗不可方物。

他心中不禁暗暗道一聲:“慚愧。”討道:“原來這船艙中有女子在,難怪別人不肯擺渡了。”

隻聽那女子嬌甜的聲音重又響起,道:“你們如有急事,就不必客氣,盡管上船來好了。反正這船雖小,多坐兩人亦是無妨。”

上官琦忙道:“如此就多謝姑娘了。”忍不住一抬目光,隻見這女子宛然仁立,姿態如仙。麵上雖帶笑容,但神情之中,卻又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態,半點沒有輕佻之色。

他心中雖不願與陌生女子共處一船,但見了這女子磊落大方的神情,再加上除此以外,別無他途,沉吟半晌,便長揖道:“如此,就多謝姑娘了!”垂首走上船舷,目光再也不敢抬起。

那翠衫少女微微一笑,輕扭纖腰,走入船艙。那船子用手中的煙管一指船頭,冷冷道:“你們就坐在這裏,千萬不要走入船艙。”

上官琦正色道:“這個自然。”又道:“擺渡之資,還請兄台哂納。”從懷中掏出一小錠銀,送到那船子麵前。此刻他已隱約看出這船子不是常人,是以言語之中,分外客氣。

隻聽這船子冷笑一聲,道:“銀子還是你自己收下吧!”一躍上岸,解開柳樹上繩索。上官琦對此人的狂傲雖然不滿,但轉念一想,人家終究是一番善意,便忍著氣和袁孝一齊麵對江水坐在船頭,放眼江水蒼茫,濁波如帶,風物秀佳,美不勝收。

他心中方自暗中讚歎這長江風物之勝,忽地聽到身後一個嬌柔的聲音輕輕說道:“這兩個少年年紀雖輕,舉動卻老成得很。”

上官琦雙眉一展,胸中頗覺安慰。要知道無論是誰,聽到別人在暗中真心稱讚自己,心中總是高興的。那少女說話的聲音極輕,並無要上官琦聽到之意,隻是上官琦耳力大異常人,是以才能聽到而已。

這種話自非當麵恭維之言可比。

哪知卻聽那船子冷冷“哼”了一聲,沉聲道:“他心裏有求於我,自然要對我們恭謹客氣些。”

上官琦愣了一愣,忽地想到自己在那古寺閣樓前的心境,一時之間,心中突熱血上湧……他對那**老人,心中確因有求於人而生出恭謹敬畏之心,但那種情況,與此刻卻絕不可同日而語。要知他本身具寧折不彎之性,此刻一躍而起,微拂袍袖,麵對艙口,像是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腳尖輕點,一掠上岸。袁孝心中雖感奇怪,但是他走了,亦自隨後跟去。

效乃一聲,小船亦已**開,那船子見他們兩人突地一言不發地走了,愣了愣,雙眉微皺,冷笑一聲。那翠衫少女步出船艙,望著他們的背影,秋波流轉,目光中卻隱隱泛出笑意。

袁孝目睹上官琦一言不發地向前走去,滿麵俱是憤慨之態,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忽見上官琦以拳擊掌,低語道:“上官琦呀上官琦,你但能不要求人,還是別求人吧!”他正在青年,心性難免偏激,受到人家些許羞辱的言語,心中便忍耐不得。他卻不知道這世界之大,人事之繁,若不求人,實在是難比登天。

他此刻心中的思潮,袁孝自不知道,亦無法答話。隻見他默默走了半晌,突地回首一笑,道:“兄弟,你不要說話,看,我帶你過江。”

袁孝茫然點點頭,隻見上官琦突地一整衣冠,轉身走上一艘船,雙手下垂,目不斜視,筆直地走入船艙,尋了個空位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首沉思起來。袁孝見了呆了一呆,也學著他的樣子,走到他身旁坐下。

那渡船之上,早已坐了十餘個漢子,有的低聲細語,有的垂首而坐。見了兩人闖上船來,雖也投以驚詫的一瞥,但隨即轉過目光,低語的仍舊低語,默坐的仍然默坐,竟沒有一人出言相詢,更無一人攔阻。

上官琦原本是想混在入叢裏渡過江去,此刻見了這些人的神情,心裏暗暗得意,知道自己這番雖是誤打誤撞,卻撞個正著。袁孝根本一無所知,心中雖有些奇怪,卻是不肯用心想它。

過了半晌,又走上兩個人來,那船子暗中數了數人數,口中嗆喝一聲,手中長竿一點,船便離了江岸。坐在上官琦身側的一個漢子,麵容瘦削,目光炯然,此刻懷中掏出個極為精致的鼻煙壺來,深深吸了兩口,閉起眼睛,透出口長氣,側顧上官琦笑道:“兄台可要試一些,此煙來自口外,還差強人意。”

上官琦含笑搖了搖頭,隻覺此人衣著平凡,態度和藹,驟眼望去,毫不起眼。但手中這翡翠煙壺,卻極珍貴,瞧去極不相稱。

這漢子目光的的,上下打量了上官琦與袁孝兩眼,又道:“兄台來自何方?想必也是為閔老爺子執綁的了。”

上官琦含糊應了,心中卻暗忖:“這些人不但言語之中,對這‘閔老爺子’十分尊敬,而且神態中那悲戚之態,亦不似偽裝,看來這‘閔老爺子’不但在武林中極有地位,而且極得人望。”

隻聽那漢子歎道:“閔老爺子一生行善,想不到……唉!”說到這裏,倏然住口。

上官琦心中一動,口中頓問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漢子劍眉一軒,四顧一眼,朗聲道:“在下杜天鶚,與閔老爺雖非故友,卻久仰他老人家的俠名,是以此次路過此間,聽了噩耗特地趕來拜祭一番。”

上官琦隻覺“杜天鶚”三字,頗為耳熟,隨口漫道:“久仰,久仰……”目光抬處,卻見艙中之人,此刻竟一個個轉頭過來,不住以驚奇的目光來打量這杜天鶚。

他心中不禁又自一動,突地想起一個人來,脫口道:“難道閣下便是名震武林的‘關外鞭神’杜天鶚麽?”杜天鶚微微一笑,目光中頗有得色,笑道:“杜天鶚正是在下。‘鞭神’兩字,卻愧不敢當。”

他微微一頓又道:“在下久居關外,對江南俠蹤,添生疏得很,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見告?”

上官琦道:“在下上官琦,不過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心中卻暗忖:“久聞這杜天鶚掌中一條紫金飛龍多節神鞭,橫掃塞外七千裏,生平未遇敵手。當真稱得上是條沒遮攔的好漢子,是當今武林年輕一代的高手之一,卻想不到此人神情竟然如此謙和。”

隻聽杜天鶚又道:“兄台年輕有為,在下雖不能以知人自命,卻可斷定兄台必非池中之物。”

他麵向袁孝微微一笑,又道:“至於這位兄台璞玉渾金,外拙內慧,將來成就,更不尋常,至於在下麽……這區區微名,又算得什麽?”

袁孝對他的言洛,雖不盡解,但見他言笑和藹,亦不禁對他一笑。此刻船到中流,從兩旁架起的船窗中望去,外麵江水連天,一瀉萬裏,金波浩瀚,又非方才岸上所見可比。

艙中之人,似乎全都為杜天鶚的聲名所驚。本自低言細語之人,此刻竟都住口不言,不時望向杜天鶚。

杜天鶚卻是言笑自如,突地指著窗外道:“那邊一丘微起,想必是名傳天下的‘鸚鵡洲’了。唉!……漢陽樹、鸚鵝洲,本來不過都是平凡之物,但一經詩人吟詠,便自名傳千古。看來文人手中之筆,還要比你我掌中之劍鋒利得多了!”

上官琦含笑點頭,隻覺此人雖然名震武林,但卻極為謙和,而且言語不俗,心下不覺對此人大起好感。

武漢三鎮,鼎足而立,相距本不甚遠,約莫頓飯時刻,上官琦正和杜天鵑低聲言笑,隻覺船身一震,外麵船子又自嗆喝一聲。杜天鶚微笑道:“在下與兄台雖是萍水相逢,卻是一見如故,當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看,在下與兄台仿佛隻淡淡匆匆數語,想不到船已靠岸了。”

站起身來,走出船艙,上官琦隨後走出去,四顧而望,心中不覺為之一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