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經過這一陣調息,精神大部複元。

歐陽統流目四顧,但見四野寂寂,除了遺屍殘肢之外,再不見滾龍王的屬下,似是滾龍王已悄然退走。

轉眼望去,隻見唐璿正閉著雙目,沉沉睡去。日光耀射下,隻見他臉色蒼白,不見一點血色。

這位文弱的書生,憑仗著絕世的才智,混跡於江湖之中,經曆了無數凶險,均能夠安然無恙,但他愈來愈見衰弱的身體,卻給人一種曆盡滄桑的感覺。

關三勝打量了四周一眼,說道:“幫主,看情形滾龍王似是早已撤兵而去……”

歐陽統急急搖手,阻攔住關三勝不再說下去,低聲接道:“不要吵醒了先生,讓他多睡一會。”緩緩脫下濺滿了血漬的長衫,輕輕地加在唐璿的身上。

他對唐璿的愛護,隻看得群豪個個感動。費公亮輕輕歎息一聲,道:“幫主和唐先生,可謂名劍俠士,相得益彰,非幫主的胸懷氣度,不足服唐先生的絕代才華。”

歐陽統微微一笑,道:“窮家幫能有今日,實乃唐先生心血培育而成。唉!其人不但才藝絕世,智計無雙,難得他生具了仁愛的心腸,蘊才能幹忠厚之中,不論何人,隻要能與他相處一些時日,無不對他生出敬仰尊重之心。”

費公亮道:“幫主的胸懷氣度,更使咱們武林中人心折。”

歐陽統微微一笑,再不答話。

時光在悄然中溜走。唐璿似是疲倦已極,一覺醒來,天色已到了中午時分。

在這段時光之中,上官琦已替杜天鶚包紮好傷口,讓他運氣調息。

群豪一直靜靜地坐著,等待著唐璿醒來。

歐陽統緩步行了過去,低聲說道:“先生醒來了麽?”

唐璿緩緩取下身邊覆掩的長衫,道:“幫主的垂愛,叫唐璿萬死難報。”

歐陽統笑道:“窮家幫中之人,無不愛你、感你之德。”

唐璿輕輕歎息一聲,站起身來,抱拳說道:“有勞諸位等候,唐璿甚感不安,這裏先行謝罪了。”

群豪齊齊還禮,連稱不敢。

歐陽統笑道:“先生不用再謙謝了,這點事,算不得什麽。”

關三勝一拱手,接道:“唐兄,兩三個時辰之中,始終未見滾龍王再有什麽舉動,不知是否已撤兵而退?”

唐璿仰臉望天,沉思了片刻,道:“就目下形勢而論,滾龍王決然不會悄然撤兵而退,除非情勢有了出我們意外的變化……”

他的才智,似是還未能一舉之間想出這變化的道理,突地停了下來,抬頭望著遙遠的天際。

歐陽統知他每遇上疑難的事,總要集中心智,直到想出個中原因,始肯休息,也不驚擾於他。

大約過了有一盞熱茶工夫,唐璿那嚴肅的臉色上,泛現起一片茫然和迷惑,自言自語他說道:“難道是她麽?”

歐陽統一直在注意著唐璿的一舉一動。十年相處,他已對唐璿的習慣、性格,有了極深的了解。凡是經他集中心智思慮過的事情,向來是言無不中。每當他思解出一個難題之後,臉上總是要泛現出一絲輕微的笑意。那笑是勝利的象征,是智慧的花朵,也給了歐陽統充分的信心,是以唐璿的任何決定,歐陽統從未打過折扣,有時,兩人的心意相左,歐陽統容忍地遵照了唐璿的意見,但事實的經過無一不在唐璿的意料之中。這積習培養出歐陽統對唐璿產生了強烈的信任,沿積十年,信任逐漸地變成了依賴。

智勇過人的歐陽統,碰上了才華絕世的唐璿,使他的智慧之光盡為唐璿掩去,但他天生領袖之才,不但毫無妒忌之心,而且容忍信賴,駕馭了胸羅玄機、風骨啤味的逍遙秀才,使他鞠躬盡瘁,效死以酬。

十年歲月的相處,使兩人的情義滋長。沒有歐陽統的泱泱大度,唐璿的絕世才華勢將掩沒於林泉之下,難以發揮;沒有唐璿的驚世才能,未雨綢纓,替窮家幫選培出八英四十八傑,網羅了三閣一堂屬下高手,窮家幫也難在江湖上異軍突起,聲勢淩駕於武林九大門派之上,和一代桌雄的滾龍王分庭抗禮。這兩個不世之雄,由敬生惜,情意早已越出了他們賓主間的關係。武林中人論及此事,常以怕樂相許歐陽統。誌在千裏的逍遙秀才,亦無負歐陽統的期許垂愛,以短短十年時光,不但造成了窮家幫的驚人聲勢,而且也布下和滾龍王抗衡的江湖局勢。散居天下的武林高人,除了滾龍王收羅去的大部之外,其餘的盡為窮家幫所網羅。

在歐陽統記憶中,唐璿每次思慮一個難題之後,必將泛現出輕鬆的微笑,那微笑代表了他己下了決斷,充滿著自信。

但他卻從未見到唐璿經過一番深長的思慮後,流現出滿臉茫然和迷惑,顯然,他並未洞悉事情演變的關鍵,不禁訝然問道:“先生,她是誰?”

唐璿輕輕歎息一聲,道:“我的師妹。”

歐陽統道:“先生的師妹?她現在何處?”

唐璿道:“死了,她死在滾龍王的手裏。她雖是不擅心機之人,但在我恩師栽培之下,耳濡目染,卻也非常人可及……”

歐陽統道:“古往今來,武林中有不少叛道離經、大逆驚世的惡人,但卻未見過滾龍王這等陰險惡毒、拭師欺祖的桑猿之人,竟連一個婦道人家也是不肯放過。”

唐璿道:“我那師妹,對我誤生積怨,恨了我數十年,但當她了解事情真相後,卻已是死之將至,滾龍王在她身上下了毒針,使她必死無救,卻又故意讓她和我相見……”說至此處,蒼白的臉上一陣**,縱聲大笑起來。

歐陽統自和唐璿相識以來,從未見過他這般地激動,不禁一皺眉頭,口齒呀動,欲言又止。

全場中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唐璿的身上,呆呆出神,臉上逐漸地泛現出驚奇之色。

良久之後,唐璿停下了大笑之聲,說道:“如若她窮盡畢生所有的智能,安排下一場驚人策謀,那是夠滾龍王手忙腳亂的了。”

他似對群豪解說,又似自言自語,但群豪卻有著無法插口之感,個個默然不語。

隻聽唐璿斷續說道:“不論事情是否如我所料,但滾龍王撤兵之事,卻是千真萬確,以他的為人,決不會輕易地放過這殺我的機會。”

武相關三勝道:“滾龍王會不會聲東擊西,別有謀圖?”

唐璿搖頭說道:“不會。眼下他心中最強的敵人是咱們窮家幫,自幫主以下,都是他眼中之釘,背上芒刺,必去之而後快,決不會甘心放過這次機會。”

語音微微一頓,又道:“除非發生了使他震驚的事,他才會悄然撤走。就目下的情勢而論,滾龍王撤走一事,已無可懷疑。”

歐陽統道:“滾龍王既已撤走,咱們留此已無必要,幫中之人個個祈望著先生平安歸去。”

唐璿輕微歎息一聲,道:“我還有一件事沒有辦好。”

歐陽統道:“什麽事,難道非要先生親身駕往不可?”

唐璿笑道:“幫主可記得屬下為何而來麽?”

歐陽統道:“尋找薑姑娘。”

唐璿道:“不錯,如若不能把薑姑娘帶回去,限期屆滿,如何向那薑士隱交代?”

歐陽統怔了一怔,道:“怎麽?先生終於找出了薑姑娘的下落了?”

唐璿道:“我師妹告訴了我,她用極為複雜的方法把那薑姑娘藏人了一處極為隱秘的所在,不知那求見之法的人,永無法找到薑姑娘的藏身之處。那不僅需要智慧、膽識,還要有一副虔誠的神態,以博得那些人的信心。”

歐陽統道:“她用的什麽方法,竟是如此的複雜?”

唐璿道:“如若是方法簡單,我們找起來固然是容易,但也就無法瞞得滾龍王的耳目了。”

歐陽統咱然一笑,道:“在下當真是見識淺短,隻知其利,不見其弊……”轉過頭來,望著上官琦,沉聲道:“上官兄,你這次護送唐先生去,無論尋著尋不著薑姑娘,都要唐先生快些回來靜養,你知道,唐先生的身體……”倏然忍著了歎息,住口不語。

他沉重的語聲,正象征他沉重的心情和對唐璿發自內心的關切。

唐璿蒼白冷靜的麵容,也因歐陽統這一份濃重的關懷而激動起來,悄然轉過頭去,心中卻更立定了為這平生知己鞠躬盡瘁效死的心。

上官琦肅然道:“幫主縱不叮囑於我,在下也自知留意的。”

秋風蕭瑟,戰陣淒涼。滾龍王的包圍雖已撤去,但每個人的心頭,卻仍有無比的沉重。

長空中日光突現,淡淡的日色,映照著戰場中縱橫狼藉的屍體,映照著四十八副疲憊的麵容。戰事已歇,這些英勇戰士的精神便隨著鬆弛了下來,隻有上官琦眉宇間仍散展著勃勃的英氣。這少年竟仿佛是鐵打的身子,有鐵一般的意誌,永遠都不會倒下來的。

唐璿突地轉過頭來,沉聲道:“幫主但請回轉大營,屬下這就去了。”輕輕拍了拍上官琦的肩頭,道:“兄弟,去吧!”轉身當先大步而去。

窮家幫中之人,眼看著這體力屠弱的書生,為著窮家幫中之事。如此辛苦奔波,做了他體力極限之外的事,心頭煞是焦慮,又是擔心。

費公亮仰天歎了口氣,緩緩道:“但願唐先生身體康健,便是窮家幫之幸了。”

歐陽統點首道:“但願如此。”

上官琦隨著唐璿走出了這一片淒涼的原野戰場,西行而去。

兩人心頭俱都是心事重重,無言地走了許久許久,突聞秋風中飄來一陣新棗的清香,上官琦精神一振,道:“棗林到了。”

唐璿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笑容,緩緩道:“棗已結實,秋將暮矣!距離寒冬,已不太遠了。”

他笑容黯然,語氣中更流露著一種說不出的淒涼意味,仿佛是對死的等待,又訪佛是對生的留戀,宛如夕陽西下,已將黃昏……

上官琦心中驀地感到一陣難言的寒意,口中勉強笑道:“棗已結實,我們卻走得渴了,正好去大吃一頓。”挺起胸膛,大步而去。

他強健的身體,蓬勃的朝氣,正好與唐璿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但這二人外形雖然不同,但內心卻都同樣堅強。

隻見遠處木葉扶疏,果然是一片繁茂的棗林,一個身著青衫的果農,心不在焉地在棗林前修剪著樹枝,他表麵雖在工作,神色間卻仿佛在期待著什麽。

上官琦目光轉處,暗暗忖道:“隻怕這就是了。”

隻見那果農目光也遙遙望了過來,上官琦朗聲道:“請問大哥,你林中果子有多少顆?”

那果農掌中剪刀“當”的一聲,跌落到地上,道:“和……和你的頭發……頭發一樣數目。”

他語聲結結巴巴,態度也甚是緊張。

上官琦突地停下了腳步,心中大起疑惑之心,轉回頭去,低低問道:“大哥,此人看來如此慌張,事情是否已有變故了?”

唐璿微微一笑,道:“你竟能注意及此,觀察之力已大有進步了,但是……”

他揮了揮手,示意那果農多等一下,接道:“我那師妹為了逃避那滾龍王黨羽的耳目,所用必定不會是江湖中人,必定是以銀錢買動了幾個忠實的良民。隻有這些人才會忠實地為她保守秘密,而滾龍王雖然耳目眾多,也難以懷疑到這些人身上。”

上官琦頷首道:“不錯。”

唐璿含笑接口道:“這善良的果農,一生都沒有什麽重大的刺激,也遇不著重大的風波,此刻驟然觸及了這種神秘奇詭的江湖隱事,承受了這重大的任務,心中自不免時時刻刻牽掛著此事,甚至會弄成食不知味,寢不安枕,整日就守候在棗林邊,等著人來問他林中有多少顆棗子。到今日為止,他想必已等了許多天了。這許多天的焦慮與苦等,必定已使得他精神緊張已極,突然聽到你問了出來,驚慌之下,自然難免慌張失態,甚至連掌中剪刀都跌落了下來。”

他侃侃道來,不但將這件事分析得透透徹徹,而且極為尖銳地深入到別人的思想中。

上官琦突然長歎一聲,含笑道:“大哥思考的敏銳,當真無人能及。”

他本不善於恭維別人,但這句話卻說得自自然然,顯然是發於內心。

唐璿微微一笑,大步向那果農走了過去,和聲道:“累你久等了,此刻便可帶我等去吧!”

那果農古銅色的麵容上綻開了一絲真誠的笑容,道:“兩位老爺請隨我來。”

他連地上的剪刀都顧不得拾取,便帶領唐璿與上官琦兩人穿出棗林。

棗林外地勢更見荒僻。這果農帶著他們兩人走上了一個小小的山坡,穿過兩處山彎,便有間小小的茅屋建築在一片叢林外的坡裏。

那果農走上前去,高聲呼喚道:“馬七哥,有買柴的客人來了。”

茅屋中一個蒼老粗重的口音回道:“買幾擔?”

那果農道:“買八擔。”

語聲未了,便有個衣衫破舊的駝背老人自茅屋中衝了出來,舉臂高呼道:“多謝蒼天,你們終於來了,可等苦了我了。”

那果農也笑道:“多謝蒼天,我也總算了卻一樁心事。”

他兩人顯然因為此事一了,便又可安心歸於本業,是以心頭欣喜。

唐璿望著上官琦微微一笑,道:“兄弟,你且將這位朋友送回去吧。”

駝背老人接口道:“快去快回!”他一心想著快些交下責任,竟仿佛已等得有些來不及了。

那果農向唐璿微一抱拳,轉向上官琦道:“多承相送!”兩人邁開大步,匆匆而去。

過了頓飯時分,那駝背老人在林中走來走去,不住唉聲歎氣。唐璿倚在一株樹下,望著他含笑道:“老丈不必心焦。我那兄弟,行走如飛,隻怕即刻就會回來了。”

話聲未了,隻聽林外勁風“唆”地一響,果如唐璿之言,上官琦穿林而入。

那駝背老人以手加額,道:“感謝蒼天。”

上官琦接口道:“你莫要感謝蒼天了,快些帶我前去吧!”

駝背老人鎖起了房門,領著他們又走了約莫頓飯工夫,果然來到一座臨水的茶亭,茶亭中也有個駝背老人,兩人似是素識,一見到麵,立刻嘻嘻哈哈地聊了起來,卻將唐璿與上官琦兩人撇去一邊。

茶亭乃在一曲河灣,水波郊嫩,漁舟來往。

上官琦等了半晌,見那駝背樵夫竟仍無去意,忍不住笑道:“老丈責任已了,可以回去好生歇息了。”

駝背樵夫還未說話,那駝背老翁已瞪起眼睛,怒道:“他喝杯茶回去都不行麽?你是他什麽人,管得著他?”

上官琦呆了一呆,怒也不得,笑也不得,隻好等他緩緩喝了盅茶,又閑聊了幾句,又瞪了上官琦一眼,才自轉身而去,口中猶自喃喃道:“感謝蒼天,下次莫教這樣事來麻煩我了。”

上官琦搖頭苦笑,和唐璿兩人走到河邊,提高聲音呼道:“買魚呀,買魚!”

水麵上的漁舟,果然有許多隻**了過來,上官琦轉目四望,尋著了個赤背的獨眼漁夫,高聲問道:“七條魚是什麽價錢?”

那獨眼漁夫渾身古銅色的皮膚,短小精悍,肌肉如栗,聞得呼聲。也似乎吃了一驚,口中應道:“八條魚三兩銀子。”長竿一點,漁舟**了過來。

這句話他似乎在暗中不知念了多少遍了,此番說得又急又快,上官琦幾乎聽不清楚。唐璿啞然一笑,卻又不禁歎息道:“又是條老實的漢子。我那師妹原是不善心計之人,但在悲慘的命運撥弄之下,卻終於發揮了她的智慧,作了如此精確的選擇,周密的部署。”

漁舟靠岸,上官琦便扶著唐璿上了船頭,那獨眼漁夫也不再說話,盡力**舟,南行而去。

水急舟輕,兩岸風光如畫,約摸走了頓飯工夫,漁舟急轉,駛入了一道河岔,隻見三五艘漁舟停泊在岸邊,岸上正有個小小漁村。

那獨眼漁夫將船靠岸後,也是立刻便返,迫不及待地駛船而去。這些人仿佛已知道自己所擔負的事甚是神秘,是以似不願牽涉人這件神秘漩渦中,能早些脫身事外,便早些脫身事外。

兩人離舟登岸,唐璿體力雖已不支,但距離目的之地越近,他精神便是越是興奮。

舉目望處,隻見那漁村屋舍簡陋,占地不過畝許方圓。此刻天色未暮,但漁村中卻寂無人聲,幾縷炊煙,嫋嫋飄散。

上官琦笑道:“幸好這漁村並不大,否則叫我們如何去村中尋那個自發老姬?”語聲微頓,又道:“但望這村中白發老嫗隻有一個,便省事多了。”

這漁人聚集的村落,一共隻有十餘戶人家,一家家門戶洞開,有幾個壯年的漁婦正在門口織補漁網,還有幾個老年漁夫在夕陽下吸著旱煙。他們的生活雖然窮困,但神情卻極為悠閑。

唐璿與上官琦在村中走了一圈,目光四掃,看來看去,竟連一個白發老嫗也未曾看到。

上官琦已有些焦急,皺眉道:“莫非錯了麽?”突見村外還有一戶人家,門前人聲嘈雜,兩人大步趕上前去,隻見人人麵上俱有哀戚之色,門內香花素饅,停放著一具棺木。

上官琦心中一動,尋了個中年漁夫問道:“借問大哥,這是替什麽人辦喪事?”

那中年漁夫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方自歎道:“是位鄒老太太,客官遠道而來,莫非是他老人家的親戚嗎?”

上官琦搖了搖頭,口中卻急急問道:“那位鄒老太太,是否年紀甚大,連頭發都全白了?”

中年漁夫歎道:“可不是麽,她老人家頭上早已看不到一根黑頭發了,辛苦了多年,直到兩天前……”

上官琦麵色微變,接口道:“貴村之中,除了鄒老太太之外,還有沒有白發老嫗?”

中年漁夫又自呆了呆,心中大奇,口中卻自自然然地答道:“隻有她老人家一位。”

上官琦呆了一呆,再也說不出話來,那中年漁夫滿心奇怪地瞧了他幾眼,喃喃地轉身走了。

上官琦茫茫地呆注著那具薄薄的棺木,不住自語道:“來遲了,來遲了……”

良久良久,他方自茫然轉過頭望著唐璿,苦笑道:“大哥,怎麽辦?看來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再繽密的安排與計算,都無用了。”

唐璿沉思半晌,緩緩道:“那位老人家雖然死了,但我師妹既然肯將此等最重要的事托付於她,她必定是位極為老成持重的人,臨死前亦定會將這件秘密交托給她一個最可靠的後人。”

上官琦沉吟道:“但此人是誰呢?教我們該如何尋找於他?”

唐璿凝目沉思,默然不語。

顯然,才智絕倫的唐璿,一時也被鬧得沒有主意。兩個人四道眼神,呆呆地望著那具薄薄的棺木出神。

上官琦輕輕歎息一聲,自言自語他說道:“她死了,帶走了一個永遠無法揭穿的隱秘……”他心中一直想著此事,越想越覺茫然無措,心中感慨萬千,不自禁失聲而言。

忽見那素慢啟動,緩緩走出一個梳了長辮子的姑娘。

這姑娘大約十四五歲,身上穿著白布孝衣,眉宇間滿是哀傷之色,臉上的淚痕未幹。

她舉起衣袖揮拭一下臉上的淚痕,兩道眼神卻凝注在唐璿和上官琦的身上。

唐璿精神一振,低聲說道:“兄弟,尋找薑姑娘的線索,隻怕就在這位姑娘的身上了。”

果然,那姑娘望了兩人一陣,啟動櫻口說道:“兩位可是找我奶奶的麽?”

上官琦道:“是啊!可惜鄒老太太死了……”微微一頓接道:“令祖母死時,可有遺言告訴姑娘?”

那村女緩緩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唐璿微微一笑,道:“請問姑娘,這一隻魚網,有好多個孔?”

那村女身子突然一陣顫動,四外望了一陣道:“三千三百三十三。”

上官琦一抱拳道:“我們領了王後之命而來。”

那村女鎮靜了一下心神,道:“王後貴庚?”

上官琦伸出了三個指頭,一正一反,連轉兩次。

那村女一直瞪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望著上官琦的舉動,看他三指連轉兩次,緩緩從懷中摸出了半截玉簪,遞了過來,道:“我奶奶留下此物,要我交給王後派來之人。”

上官琦接過王替,道:“多謝姑娘。”

那村女道:“你們往東走,五裏外有一片大草原,草原上有很多牧羊人。”

上官琦道:“多謝姑娘指點。”回頭望著唐璿道:“大哥,咱們走吧。”

唐璿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銅錢大小的竹牌道:“姑娘請收好這個竹牌,一月之後,有人來此討取,姑娘有什麽事,盡管吩咐那人去辦。”

那村女猶豫了一陣,才伸手接過竹牌。

兩人出了漁村,向正東奔去。

唐璿身體衰弱,走了一陣,已覺不支,汗水滾滾而下。

上官琦蹲下身子,道:“我背你趕路如何?”

唐璿也不謙辭,微微一笑,道:“有勞兄弟了。”

上宮琦背著唐璿,放腿疾行,片刻工夫,果然到了一片廣大的草原中。

這片草原,足足有百畝以上,果然數十個牧羊的童子穿梭其間。

上官琦高喝三聲:“買羊啊!買羊啊!”

一個十三四歲、衣著襤褸的童子緩步走了過來,兩道目光,不停地打量著唐璿和上官琦,神情間流露出無限的畏怯,但他終於走到了上官琦的身前。

上官琦四周打量一眼,隻見數十個牧羊童子都流現出驚奇的目光,望著兩人,似是對兩個陌生來客感覺甚是新奇。

唐璿和藹一笑,低聲說道:“小兄弟,不要怕,一隻羊兒多少錢?”

那牧童突然一閉雙目,長長籲一口氣,道:“三千三百三十三。”他臉上流現出無限的興奮,喃喃低語道:“啊!你們終於來了,等得我好苦啊!”

上官琦緩緩摸出半截玉簪,托在掌心上,道:“小兄弟,你可識得此物麽?”

那牧童望了玉管一眼,道:“我帶你們去啦!”放腿向前奔去。

數十個牧童,呆呆地望著三人,交頭接耳,流現出心中驚奇。

穿過廣大的草原,是一道橫起婉蜒的土嶺,嶺下一片寬闊的雜林。

那牧童機警地回顧一眼,看同伴並未追來,才舉手對兩人一招,道:“進來吧!”當先閃入林中。

上官琦扶著唐璿,穿行繞走在雜林之中。足足走了一頓飯工夫之久,那牧童才陡然停了下來,揚手指著一座密林環繞的茅舍,道:“就在那裏了,你們去吧!”

唐璿揮手一笑,道:“小兄弟,你貴姓?”

那牧童搖頭說道:“你不用問我了。今天下午,我就要離開這裏。那人給了我很多的錢,要我等待你們;你們來了,我就可以走了。”也不容唐璿等再多問話,轉身急奔而去。

上官琦道:“咱們早些過去瞧瞧。”加快腳步,直向那林木環繞的茅屋中奔去。

茅屋的柴扉,緊緊地關閉著。當門處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手裏橫著一支竹杖,閉目而坐。

上官琦手托玉眷,走了過去,低聲說道:“老前輩。”

那老嫗微微啟動一下閉著的雙目,打量了上官琦一眼,兩道目光凝住在半截玉簪之上,挺身而起,從懷中摸出一截斷簪,合在一起,果然一管分斷,對起來天衣無縫。

上官琦低聲說道:“在下等奉了王後之命而來,求見薑姑娘。”

那老嫗輕輕歎息一聲,道:“她病得很厲害,已經有幾天未進過食物了。”

唐璿道:“那就請老前輩早些帶我們早去一步了。”

那老樞道:“怎麽?你還會醫病麽?”

唐璿道:“略知一二。”

那老嫗不再多問,側身進入了茅舍之中。

上官琦緊隨那老樞身後進了茅室。隻見靠在茅室一角處,端放的木榻上擁被躺著一個人。

那人對幾人進入茅室之事,渾似不覺一般,連頭也未轉動一下。

上官琦緩緩步行了過去,走到木榻前麵,低聲叫道:“薑姑娘,薑姑娘……”他一連呼叫了數聲,那擁被而臥之人連動也未動一下。

唐璿道:“怎麽樣?你摸摸她是否還有氣?”

上官琦伸出手去,微微向裏一探道:“氣息還有,但卻微弱得很。”

唐璿道:“你抱她先離開這座茅室,我再查看一下她的脈息如何。”

上官琦伸出雙手,連那擁臥的錦被,一齊抱起,出了茅室。

唐璿目光一轉,低聲對上官琦道:“兄弟,放下她。”一麵替那少女把脈。隻覺她脈息微弱,有如垂死之人,心中亦不禁暗暗傷感不已,轉目望了那老嫗一眼,道:“你們為什麽不勸她吃些東西呢?”

那老嫗輕輕歎息一聲,道:“她一人此室,就是這般模樣。”

唐璿回首對上官琦道:“咱們倒不能立時動身了,必須在附近留住一天兩日,先讓這位薑姑娘服用幾種藥物,咱們再走不遲。如若急急趕路,隻怕咱們難以把她帶得回去。”

上官琦抱起薑姑娘,尋找了一處避風的隱秘所在,放了下來。日光照耀之下,隻見她臉色蒼白,不見一點血色,瘦得隻餘一層皮包骨頭。

那老嫗仍然亦步亦趨地隨在上官琦的身後。

唐璿望了那老摳一眼,道:“你可認識滾龍王後麽?”

那老嫗怔了一怔,道:“不識其人,但我卻聽人說過她。”

唐璿道:“什麽人要你守護在此?”

那老嫗道:“我是受雇守此。”

唐璿凝目尋思了片刻,道:“你的事情已完,可以去了。”

那老嫗沉吟了一陣,欲言又止,轉過身子,緩步而去。

上官琦望著那老嫗的背影,低聲說道:“大哥,這老嫗分明身懷武功,決非是受雇而來,隻怕其中有詐?”

唐璿微微一笑道:“不錯,但她已經厭倦了江湖上的風險,故而托詞不識滾龍王後,準備就此擺脫江湖生涯,逃世避俗,不再混跡於江湖之中。”

上官琦呆了一呆,道:“大哥每每觀察人微,實是常人難及!”

唐璿輕輕歎息一聲,道:“兄弟隻看出她身懷武功,隻怕還未看出她是故意扮作了老態龍鍾。如若兄弟的判斷不錯,她該是滾龍王後的侍婢之一。我那師妹派她來此之時,已經許願於她,此事一完,就讓她擺脫江湖生涯。”

隻見那已經消失的老嫗,突然又轉了回來,慢步走回。

上官琦暗中運氣戒備,表麵之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目凝注在那老嫗的身上,防備她突然施襲。

那老嫗走到兩人四五尺處,突然停了下來,緩緩問道:“老身有一事想借問兩位一聲。”

唐璿道:“我等洗耳恭聽?”

那老嫗道:“滾龍王後的玉體,很安好麽?”

唐璿還未來得及接口,上官琦己搶先答道:“滾龍王後己然逝世!”

那老樞的身軀突然起了一陣劇列的震顫,顯然,驟聞噩耗之下,內心的激動不能自己。

唐璿的神色鎮靜,若無其事地一揮摺扇,道:“凡是和滾龍王為敵作對之人,都難以擺脫他那搜魂的魔掌,難逃過死亡之路。姑娘既擺脫江湖生涯,難道還要自投入江湖是非之中不成?”

那老嫗突然低下頭去,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唐璿輕輕歎息一聲,道:“你去吧,從此安份守己,別再卷入江湖是非中了。唉!你那一點武功,也無法替滾龍王後報仇雪恨。”

那老嫗舉起衣袖,揮拭一下淚痕,口中喃喃自語,緩緩轉身而去。

上官琦目睹那老嫗去遠,輕聲對唐璿說道:“大哥,此地非咱們久停之處,咱們也該早些走啦!”

唐璿緩緩從懷中摸出一個玉瓶,打開瓶塞,倒出了三粒丹丸,說道:“兄弟,這藥丸,先讓她服下一粒,盡這三粒丹藥之力,保住她的病勢不起變化,咱們兼程趕路。”

上官琦知他已改變了主意,當下抱起一息奄奄的薑姑娘,起身而去。

唐璿記路的本領,舉世無雙。兩人繞出了雜林,兼程趕路而行,到天色人夜時分,已遇上了窮家幫中派出尋找兩人之人。

原來歐陽統耽心唐璿的安危,並未立刻回歸大營,下令窮家幫中之人暗中追隨保護,但卻不許幹擾到唐璿的行動,是以兩人的活動,始終在歐陽統派出隨護之人的監視之下。

窮家幫中之人早已備好了車輛、馬匹,一和唐璿會合,立時把一息僅存的薑姑娘安排登車,護擁歸營。

半夜緊趕,回到窮家幫大營所在,已經是四更時分。深宵寒露下,歐陽統帶著武相關三勝和窮家幫中的高手,迎出村外。

唐璿急躍下馬,躬身長揖,道:“勞幫主大駕親迎,叫屬下如何敢當?”

歐陽統卻微笑答道:“先生連日辛勞,快請回房休息一會吧!”

唐璿長長歎息,默默不言,緩步向前行去。這一歎息之中,包括了無限感激,勝過千萬句遜謝之言。

上官琦一拱手,道:“幫主,薑姑娘現在車中,但她病勢很重,最好能請薑大俠親自抱她出來。唉!大哥本想留那林中先替她診療病勢,一兩天後再趕回來,後來卻變了主意,憑仗靈丹,保住了薑姑娘的傷勢未起變化,但據在下所見,薑姑娘的病勢,已如燃油將盡之燈,隻怕是難得……”他一口氣說到此處,方始警覺到下麵之言大不吉利,趕忙住口不言。

歐陽統輕輕歎息一聲,道:“薑士隱思念女兒,神智已陷入昏亂之中,大吵大鬧。本座不得不暫行從權,點了他的穴道。”

說話之間,遙見兩個灰衣大漢,抬了一座軟床,急急奔了過來。

上官琦肩負重任已了,忽然想起了杜天鶚來,急急問道:“幫主,我那杜大哥的傷勢可好了一些麽?”

歐陽統道:“杜大俠傷勢已漸好轉,上官兄不用擔心。”

這時,兩個灰衣大漢己然奔近車前。

歐陽統伸手拍活了薑士隱的穴道,暗中卻運功戒備,怕他突然醒來之後,神智未複,出手傷人。

隻聽薑士隱長長籲一口氣,挺身而起,雙目轉動,四外望了一陣,伸手向歐陽統抓了過去,口中大聲喝道:“唐璿那小子回來沒有?快還我女兒來!”

歐陽統揮臂一格,封開了薑士隱的掌勢,道:“令媛現在馬車之中,隻是她病勢沉重,薑大俠鎮靜一下,再去看她不遲。”

薑士隱果然靜了下來,緩步向馬車走去。

上官琦看他舉步之間,身體不停地顫動,忍不住低聲說道:“令媛身體虛弱,奄奄一息,薑大俠最好是小心一些。”他目睹那薑姑娘的病情,一路之上,都擔心她突然死去,生怕回來之後無法向薑士隱交代。

薑士隱那將要觸及車簾的右手,突然一陣抖動,停了下來,回顧了上官琦一眼,又緩緩伸出手去,揭開了車上的垂簾。

他望望女兒的臉色,仰臉吐一口氣,這口氣似是吐盡了他數日來心中積存的憂鬱,陰森的臉色上,突然開朗了不少。

上官琦瞧得暗暗奇怪,忖道:“薑姑娘的病勢如此沉重,這薑士隱看去竟然似十分輕鬆,難道這位多災多難的姑娘,一直是在這般沉重的病勢中渡著歲月麽?”

歐陽統拱手一笑,道:“中宵風露甚重,薑大俠快把令媛抱回室中。敝幫唐先生醫理精深,世無其匹,明天再請他為令媛診病用藥。”

薑士隱似是已神智盡複,微微歎息一聲,道:“幫主的盛情,在下感激不盡。”抱著愛女大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