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回峰

三更剛過,木頭燒焦的氣味從幽閉的院子中穿出,很快喚醒了打著瞌睡的侍衛。

王府北麵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家丁和府兵們提著一桶桶水趕來。盛伏羽原本在書齋裏小寐,聽到外邊此起彼伏的喧鬧,飛快地披衣下床,趿拉著靴子一把推開門:

“出什麽事了!”

看守書房的府兵滿頭大汗地回道:“後院裏走水了,某等正趕去救火,請王爺放心。”

越王眉心鎖成了八字,微一思量,禁不住高叫道:“不好!抱幽軒也燒了?”

“這……”府兵垂著頭,有些退縮地稟報:“燒著的就是抱幽軒,統領已讓人去尋房裏的人了。”

越王“嘶”地吸了口氣,麵容幾近猙獰,劈頭蓋臉地厲喝:“若是讓令介玉跑了,你們這些飯桶吃不了兜著走!”

府兵連連稱是,他狠狠跺了一腳,一麵係著衣上的盤扣一麵往北麵院子衝,絲毫不顧身後女人與仆從的挽留。

這火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燃起來,分明是有人要亂他們陣腳!

半年以來,未防京中暗衛營救巡撫,他下了極大的功夫,河鼓衛就是能衝破重圍進來,將人帶出層層關卡也難於登天。這回到底是怎麽了,那些看管人質的衛兵都死了嗎?眼睜睜看他們闖進自家地盤!

越王愈想愈氣,忽地想起一事,布置人手的圖紙還在臥房的暗格裏,莫不是有人動了?他心中驟沉,吩咐加派人手救火,當下移了步子折回前院,腳下生風地朝臥室走去。

不能銷毀的機密的物件他從不放在書齋,而是分藏在府中數個隱蔽的暗格裏。他念及這點分外焦慮,若走漏了消息,對方豈不是手到擒來?

臥室……他眼神微聚,攔住一個挎著三四個水囊的侍女,“王妃何在?”

那侍女蹲身一福,“回王爺,王妃殿下傍晚服過藥,正在房裏睡著。”

一天之內進過房的人很多,眼下隻能先去查看東西有沒有異狀。他放開侍女,咬著後槽牙大步流星地奔進自己許久未待過的主屋。

“王爺……”

越王麵色凝重地屏退眾人,房裏一時格外寂靜,他的目光穿過一層金銀寶相花的綢帳落在六柱**。

帳裏傳來幾聲掏心掏肺的咳嗽,好一會兒才停止,隔了幾刻又壓抑著持續起來。他轉身走到屏風後的牆角,腳下按規律踏了數次,左邊靠著花罩的牆壁便瞬間塌陷了三四處,露出一模一樣的幾個黑匣子。

隻有一方匣子裏麵裝了東西,他拿著鑰匙一個個試過去,並未發覺異樣。極快地將牆壁複原,越王來到床邊,鬆了口氣道:

“阿絮,上午的話你就忘了罷。你要是不想操辦壽宴,便在房裏歇著,交給別人去。”

**沒有反應,他不禁有些惱怒,掀開簾子道:“阿絮……”

越王的手僵住了,錦被裏的人粉麵含春、意態綿綿,明明是早上那個被張夫人送來的婢子,哪裏是王妃元氏!

他氣的麵色發白,一把揪起女人的頭發,吼道:“大膽奴婢,竟敢欺瞞本王!是誰讓你假裝王妃待在這的!”

那婢女衣衫盡褪,魚似的從**滑下來,委屈嗔睨:“王妃殿下用過午膳就差人讓我在主屋裏待著不要出去,奴婢隻不過遵了她的令而已,萬不料王爺不知道這事呀!”

從書房裏出來時,王妃給了她一根貴重的釵子,她以為是在暗示她不要再跟著張夫人。她前思後想,覺得張夫人雖年輕得寵,卻不如執掌王府二十年的正妃根基深厚,以至於下午得到王妃貼身侍女的命令就忙不迭答應了。她青樓出身目光短淺,能進主屋服侍可是莫大的機會,王妃讓她裝一裝,可能是揣測疏遠自己的夫君喜愛這個調調呢?

越王深呼吸幾次,額角青筋畢露,高聲喚人:“來人!把這不知廉恥的賤人拖到柴房,給本王好好治一治她!”

婢女知道闖了禍,嚇得花容失色,抓著他袍腳尖叫:“王爺!是王妃讓奴婢這麽做的!奴婢真的不知情啊!”

門外的府兵得令進來拖人,拖到門口越王忽地追過去,狠狠捏著她的下巴:

“王妃在何處?”

婢女涕淚橫流,嗚咽道:“奴婢進來時王妃剛出屋子,約莫是申時左右,往走廊右邊去了……”

越王放開手,讓侍衛速速帶著人離開。

王府極大,他一個月也沒有一次回主屋歇息,這裏全憑王妃做主。支開個把侍衛,也是力所能及的,可暗衛沒有知會他,必不是出了大事。他站在廊上,往右邊看去,有偃旗息鼓之勢的火光映著小半邊天空,煙塵彌漫。

府北。

越王拽過一個府兵,“叫人將王妃找到,不然就活剮了你們這些窩囊廢!”

齊國的另一頭,司府管家端茶水的手有些不穩。

陽光晴好,槐樹新生的枝葉綠茸茸的甚是悅目,可司福心裏卻猶如吊了十七八桶水,連說話都不大利索。

屋子統共就那麽兩間,主屋是不能進的,讓人到下人的廂房裏說要事也講不過去,於是就在窄小的院落裏設了張小木桌,代替了原來的藤椅。

兩人相對而坐,來客是個從未謀麵的年輕人,麵目清秀,風塵仆仆,右腿稍跛。

“請問,司大人什麽時候才能……”

司福硬邦邦地直問道:“現在貴客是否可以報上名號了?怎麽,在門外不方便告訴老夫嗎?”

那年輕人站起來作揖:“鄙人林齊之,是惠民藥局的醫師,剛從南安省來,有口信要帶給司大人。”

司福森然盯著他,沒聽說過這人,這個節骨眼上來此,莫不是機緣巧合?

“說。”

“在下需要和司大人當麵說,事關司公子,在下不得不慎重。”

司福大驚,麵上仍然不露半點異色,“我家公子好好地在老家求學,你這是什麽意思。”

林齊之白淨的圓臉顯出驚詫,從袖中掏出一物遞給管家。

司福緊緊捏著那塊玉佩,幾滴老淚再也忍不住溢出眼眶,顫著嗓子道:“公……公子他,他如何了?”

林齊之歎道:“司大人確實在家嗎?如果您知曉其中細節,在下和您說也無妨,不過看起來您並不知道太多。”

司福抹去眼淚,冷著臉道:“小子,你想糊弄過去?老夫好歹比你多吃了幾十年的飯!”

對方謙遜地低頭,“貴府公子本在在南邊求學,卻被人綁走,以之為要挾求財。司大人為人清廉端正,並無那麽多銀票,過了時日還沒將錢交給京城的線人,那邊自然急了。”

他徐徐地說著,像是在給外人敘述一個平淡的故事。

司福倏地從椅上站起,他的確不清楚其中的原委,隻在一旁看著老爺一個月來越來越不安,可這個陌生人怎麽會知道這麽詳細?“

林齊之苦笑一下,鬆開衣帶,轉過身解開衫子,觸目驚心背脊痕霎時刺入管家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紫紅色鞭痕,翻卷的皮肉尚未長好,極為可怖。

司福往後退了幾步,“這,這是……”

“我碰巧和司公子待在一塊兒幾日,均是被殺手綁來換取銀子的。司公子極重情義,將信物給了我,引開了看守我們的人讓我得以逃走。像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醫師,自然沒逃出兩裏就被抓住了,他們將我關在房裏狠命折磨,卻最終叫了一個大夫治好了我身上的傷,還令人押著我一路上京。”

他穿好衣服走近管家,雙目突然泛起血色,啞聲道:“我這才明白他們的用意……”

“你!……”

“司大人已經死了兩三個時辰罷?”

管家發出極端驚恐的叫喊,跌在地上,不住地往樹根縮去,“你、你……”

林齊之輕輕道:“帶我去房裏。這裏已經被他們圍起來了,你聽——”

司福全身緊繃,哪裏聽得到什麽別的動靜,他打著哆嗦戒備地看著這人,連滾帶爬摸上石階。

“吱呀——”

沉悶的空氣灌進肺裏,主屋猶如張著血盆大口的野獸,將兩人吞了進去。

**躺著歸天的主人,司福再支撐不了,癱在地上捂著胸前喘粗氣。

林齊之在屋裏看了一圈,笑道:“老伯,您不用怕我,隻有一件事,我們得關起門來談。你幫我進入太醫院,他們就保得你家公子安然無恙,否則他要死,我也要死,至於你們……我想應該也差不多。”

司福心髒一陣針紮似的刺痛,眼花繚亂,“不……不行,我做不到!”

“你知道司院判為什麽會慘死家中嗎?”他舒展開眉頭,“因為他不聽話。你放心,這屋子外頭全是雇來的殺手,沒有第三個人會聽到我們的談話。我需要進太醫院拿一樣東西,交予看管我的人,就可以重獲自由了,哈哈……”

他詭異的笑聲在陰暗的臥室裏飄忽著,司福無力地倚在牆角,眼看麵前伸來一隻捏著藥丸的手,掰開他的嘴塞進了喉嚨。他掐著脖子幹嘔,那碩大無比的藥丸卻入口即化,吐到地上的全是清水。

林齊之陰狠道:“你要怪就怪那位左院判,要不是她,我怎會變成現在這個不人不鬼的樣子?”

他抬手從臉上揭下一塊皮來,眼角至左臉血肉模糊,“嗬嗬……剝下來再蒙上去,真是好手段!”

司福瞪大了眼,抖著嘴唇發不出聲。

他轉過頭麵朝大門,“因為她,你的主子不僅在宮裏很不得意,還損了自己的獨生兒子,那幫畜生是奉命行事……奉誰的命,你心裏也有數吧!如今太醫院門庭冷落,誰坐在這院判之位上,誰就是下一任天下醫主,何懼被人詬病鄉野出身、不清不白!”

司福劇烈地咳起來,舌頭嚐到了血的腥甜。

“是她……都是她……”林齊之猶自喃喃念著,要不是左院判讓他跟著去山上出診,他怎會騎著馬掉下山崖,被審雨堂的殺手抓住慘無人道地鞭打侮辱!

他按照他們教給他的話一句句說出來,說到最後自己竟萬分怨恨,仿佛一手策劃的幕後主使真的是那個原先的藥局副使。他無暇管了,他們和他的目的是一致的,他們想要她的命,他何嚐不想!

這一步走下去就回不了頭,他半點也不後悔。想到從前在藥局裏自己永遠是最末的醫師,無論是和他一起被招入的齊明,還是後來駐進的晏氏醫師們,個個都勝他一籌,他每每輾轉反側睡不著覺,都以為此生無望,然而眼下有了機會,他便要讓他們看看!

他不僅僅想進太醫院一日。

林齊之恢複了見麵時溫和有禮的語氣,挑起嘴角道:“那麽在下就與老伯仔細說說需準備的事宜吧。方才嚇著您了,真是對不住。”

他躬身扶著司福站起,指甲深深地嵌入管家布滿皺紋的手背,司福木然地被他放在凳子上,雙眼無神。

午膳時分,隔壁柳家換班的家丁看見一個青衣男人從院判府出來。他很是疑惑,司府一般不見外人,這人穿著打扮就是個最平常的百姓,來雋金坊做什麽?

那青年感受到他的視線,朝他微笑了下,家丁不由也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一個時辰過後,昌平街口起了喧嘩。七八個衙門裏的侍衛配著腰刀,排隊往這邊快步行來,後頭還跟著數名牌頭。

守門的家丁們竊竊私語,兩盞茶的功夫後,兩張遮著白布的木架子從司府的大門抬了出來,眾人皆是無比震驚。

司院判家裏出事了?

“噤聲!”

巷子裏起了風,掀開白布一角,家丁眼尖地看到一截洗的發白的袖子,和一隻蒼老黝黑的手。

是府裏那個洗菜做飯的老仆!

緊隨其後的架子勾著他們的眼,白布下露出半寸漆黑的靴底,極其幹淨,略無塵泥。

司……司院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