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七章 迷離

蘇回暖撤了手,“先生按時服藥了麽?”

令介玉仍盯著書卷,眉峰微聚,似乎對書上的文字很有意見。 她等了一會兒,看見他輕輕點了點頭,不由抿起嘴角。

正午時分又落了雨,天氣卻一點也不冷。令介玉舉起袖子咳了兩聲,那邊房裏就緊接著傳來一句:

“蘇大人別聽他的,不知道他是拿藥澆了花還是誤了喝藥的時辰,晚上咳得厲害。”

挽湘的聲音煞是清悅動聽,帶著些埋怨的嬌嗔,任蘇回暖是個女人也禁不住心軟了半截,可惜坐在對麵的是不解風情的巡撫大人。

蘇回暖鼻尖嗅到一絲藥味,視線轉移到窗台的那盆四季花上,深褐色的土濕漉漉的。她湊過去用指尖摸了下,沒有異常。

令介玉不動如山地說道:“我像你這麽大年紀時,確然想過澆在花盆裏,後來覺得一花一草都有靈性,何必為了自己舒坦而損害它們性命。蘇大人開的藥效果不錯,就是太苦了些,看著書一眨眼的功夫就涼了。”

蘇回暖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要趁熱服,告誡先生許多次了。還有,重點是先生不注意自己的作息,每天睡得很晚罷?這樣下來不出一個月,身子就要弄垮。”

令介玉放下東西,望著醫師嚴厲又清澈的眸子,忽地嘴角一揚,壓低嗓音道:

“我本也不願睡得那麽晚,既然蘇醫師好意提起,就不得不額外麻煩你另一件事了。”

蘇回暖好整以暇地等他的下文,想聽聽他能說出什麽理由。

令介玉頗無奈地歎道:“我與內子這麽多年一直沒有結果,家母很是心急啊。”

蘇回暖張了張嘴,剛想說上兩句,臉就騰地紅成了柿子。他的意思是晚上不睡是做別的去了?這、這是借口?

“雖然挽湘不提,我也是清楚的。”令介玉像怕給暖閣裏聽到,垂下漆黑的眼,淡淡地說:“如你所見,我身子不好,指不定哪一天就出了狀況,到時候什麽也不能留給這個家。”

蘇回暖聽出他語氣裏的蕭索,不知為何自己也有點感慨,“這種事是不是強求不來……”

觸到令介玉怪異的眼神,她連忙改口道:“我不在行這個,隻能量力而行,先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也不會說出去的。”

令介玉釋然道:“蘇醫師自然不會說出去。”

蘇回暖很是無語,哪個沒嫁人的女孩子會拿人家這方麵當成談資,還要不要臉了。

“那麽先生就更要休息好了,回頭我去給夫人看看脈。”

話音剛落,門外就有人通報道:“徐先生在外頭,說要見蘇大人。”

蘇回暖一想到徐步陽就心煩,便不得不告辭了。

天氣甚好,她看著大大的一張笑臉,歎口氣道:“什麽事?”

“師妹,方醫師和吳醫師快要打起來了,你不去勸勸?”

蘇回暖頓了步子,換方向往自己的玉翹閣走,“關我什麽事。”

晏氏帶來的兩位醫師因事務繁忙,昨日才到王府,其餘的分在商行做客。

徐步陽不懷好意地道:“啊,是這樣的。吳醫師向藥房門口的侍衛詢問了,去裏頭旋了一圈,出來時碰上方醫師。方醫師不是你們藥局裏的嘛,見他沒得你的允許私闖就說了幾句,兩人就這麽杠上了。”

蘇回暖停下,蹙起清秀的眉頭,“他進了藥房?”

一股怒氣止不住地從心底冒出來,她最不喜別人未經允許動她的東西,便是徐步陽要進屋子,也會著人告訴她。吳莘他沒事找事嗎!為老不尊的家夥!

兩人遂極快地往旁邊的小房子走去,遠遠地就聽聞沙啞的叫罵之聲,還有手杖清脆的撞擊。隻見吳莘和方益佝僂著背,鬥雞一樣攥著拐棍,滿臉憤恨地盯著對方。

蘇回暖看到這景象,一把將徐步陽推上前去:“老人家做什麽呢!吳醫師身子骨倒好啊,聽說您光挑我不在的時候進了我的屋子?”

徐步陽還沒晃過神來,就看見自己擋在了兩條細長威猛的木棍中間,他師妹跑進屋查看了。

“哎哎!”他氣得大喊。

老人們瞪著他,他隻能使出渾身解數好言勸說道:“多大點事,咱們都把兵器給放下行不?都是做大夫的,見了血叫人笑話。”

蘇回暖虛掩上門,用極為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審視了一遍。東西都沒移位,不過有幾個爐子上的火小了,水桶裏的水少了,灶台上還粘著根枯黃的頭發絲。

她淡定地揭開藥罐的蓋子,大體上沒大礙,又拾起掃帚,裏裏外外仔仔細細地清掃了一遍。

外麵徐步陽殺豬似的喊:“別打我!有話好好說……”

蘇回暖煩躁地待了一會兒,探頭發現侍衛都來拉架了,隻好踱出去,心煩意亂地道:

“吳老先生,趁我不在動了爐子本就是你不對,方先生說兩句,絕無帶兵上陣的理。”

方益老淚縱橫,拿手杖指著他道:“當年在這趙王府裏,你這小人汙蔑我給老王妃用錯了藥,害得我漂泊多年,如今竟還是如此囂張!”

侍衛們一聽,紛紛震驚地鬆開手。

徐步陽趕緊道:“老人家氣急了說胡話,小哥們別信。”

蘇回暖立覺不妙,原來是想起舊事才這麽激憤。吳莘品性不好眾人皆知,平日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這下要是鬧大,趙王指不定要找醫師們的麻煩。事關老王妃,可不是小事啊。

“都別吵!有事屋裏說!”

事實上蘇回暖一萬個不願意把他們帶進來,剛掃過的地又髒了。吳莘眯眼喘粗氣,稀疏的小胡子翹了兩撇,配上一副頑固的神情格外滑稽。蘇回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過頭抖著肩膀,好一會兒才正色道:

“不指望吳先生給我道歉,您給方醫師道聲對不住,做的到嗎?”

吳莘拈著白胡子,“蘇大人,別怪我多事,我也知曉晏公子身上的毛病,進來看看本是好意為之。至於你這老家夥,我幾十年前隻是個良醫副,醫正的決定,我能改得了嗎?況且你……”

蘇回暖捂著額頭,這人到底是怎麽當上左院判的?不僅風骨不正,還恬不知恥了!

她溫聲對方益道:“別和他計較啊,多謝您了,讓師兄陪您回廂房去,明日我讓他登門賠罪。”

“想得美。”徐步陽和吳莘異口同聲道。

蘇回暖陰惻惻地看著他們,那眼光錐子似的,兩人終於閉了嘴。

徐步陽奉命帶方益一步一回頭地走出去,她覺得渾身都要散架了,真是做不來這種事。

吳莘待人都走了,才露出訕訕的表情:“蘇大人,多年的老習慣,改不掉。”

這算是解釋?

蘇回暖不想跟他說話,他在屋裏溜達了一圈,指指點點:“這裏,火大了,所以撲小了些;那裏,水放少了,我就加了幾勺。蘇大人,先前我不在這兒,你和姓徐的那小子準備怎麽辦?你可別忘了,我比你更熟悉晏氏的隱秘。”

縱然她最煩這種人,聽到他提起晏煕圭,便緩和了語氣,淡道:

“先生打算怎麽辦?”

在嘉應的時候吳莘和晏煕圭在客棧裏深夜談話,她聽了壁角,曉得這位前左院判對晏氏了解甚多,晏煕圭一開始瞞著她,卻沒有瞞著吳莘——抑或是吳莘從頭到尾都清楚,就是沒說出來。他活這麽大歲數,最不缺的就是心眼。

吳莘撿了把矮腳椅坐,“晏公子去黎州了,不過就是他人在這兒,你們倆也夠嗆。等下個月初五越藩壽辰一過,大家一起去綏陵,再另想法子罷。”

他想了想,又道:“再和蘇大人說件事,大人別傳出去就行。”

蘇回暖起初沒興趣聽,他說到一半,她卻不禁放下了手裏的扇子,正襟看著老人。

吳莘說的是一件四十年前的事。

原來他和方益都是渝州人,當年同在趙王府上作大夫,某天老王妃得了怪病,趙王是個孝子,不知從何處得來一株稀世罕見的草藥,準備給母親做藥引。吳莘家裏是當地的大醫戶,祖上傳下來辨認古籍藥材的本事,認得那是一株解熱毒的樊桃芝。他和良醫正切了一小塊試試效果,煉成了兩瓶汁液,但他們住的屋子遭了竊,別的都沒丟,一整株樊桃芝連帶一隻小瓶子卻統統不見了蹤影。

兩人慌得六神無主,良醫正提議既然還剩一瓶,那就用別的藥材頂上,王妃的病聽天由命。吳莘想到若事情都出去自己也脫不了幹係,便同意先把一半的量先給老王妃服下,再另尋其他互不相克的草藥和剩下的一半混在一起。老王妃服了第一劑藥,病有了起色,第二劑藥卻出了問題,趙王要拿他們開罪。當時府中正好新進了幾個年輕的醫師,也參與了診治的過程,醫正和醫副順理成章地把責任推到了他們身上,其中就包括方益。其他的醫師有家族庇護,被趕出府後也沒吃多少苦頭,但方益就倒黴了,顛沛流離去了繁京。

蘇回暖聽著聽著,就隱約覺得很多事情可以連上,但她缺了根線。

“蘇大人熟悉這樊桃芝吧?”

他打斷了蘇回暖的思路。

“定國公府的樊桃芝,就帶著一個小瓶子,被送到宮中給長公主做藥引。”

她記得很清楚,盛雲沂是親自去和常玄義要的。

“你可知為何曆代越藩一直這麽囂張,先帝卻對他們不聞不問?”

吳莘犀利地指出來,“蘇大人,因為你遲早要知道,老夫也就直言不諱了。”

“那株樊桃芝,老夫猜是被越藩著人拿去了,機緣巧合下給了定國公。”

蘇回暖立刻回想起那天從國公府裏出來,盛雲沂跟她說是晏華予把藥材給國公府的,用來還欠常老夫人的人情債。那麽這東西一開始是在晏氏手上……

“為什麽是越藩?”

吳莘咳了一聲,“說來話長了。你可知臨暉十三年夏天的蘭台會?”

她慢慢地理著思緒,一線清明乍然迸發在腦海裏,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畫了個圈:

“端陽候,蕭知府,容尚書。這三個人都曾經參加過蘭台會。”

吳莘吃驚地望著她:“你怎麽知道容賀和蕭佑……”

蘇回暖閉上眼,一字一句地複述出兩句話:

——“家父在時曾與我說,大人當年在蘭台會上的風姿,可是名動京城呢。”

——“不過是僥幸得了第二,如何比得上容老尚書文采斐然!”

她的聲音十分柔和,一人分飾兩角,把語氣展現得惟妙惟肖。晏煕圭和季陽知府蕭佑,在除夕宴上就是這般客套的。

“沒錯,這三人都與此事有關。每一屆蘭台會給魁首的獎賞都是由京城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私下準備的,那一晚眾人正在酒會上慶祝容侍郎壓過了蕭佑,有人送來一個盒子,裏頭裝的竟然是誰也沒見過的尋木華。年初惠宗賜婚給晏道初,趁機下了毒,此後幾個月端陽侯府到處尋找解藥,這時在蘭台會上的晏家公子隻有十三歲,稚氣未脫,本想私下裏和容賀交涉拿到尋木華,不料卻被另一人捷足先登。”

蘇回暖接口道:“我師父。他帶著木芝回梁國了。”

“晏氏沒了解藥,三十年裏提心吊膽,生怕落得和晏道初一樣的下場,未老先衰,不得善終。”

吳莘呼出口氣,“惠宗手腕夠狠。”

“這株尋木華,是上一代越王讓蕭佑帶到繁京的,目的是牽製晏家,讓他們看一眼,吊起胃口,再把餌收起來。覃煜聽到尋木華能救北朝沈皇後,必定竭盡全力拿到。越王算到他會來繁京,算到晏家沒有能力在惠宗眼皮底下鬧出動靜阻止覃煜,算到晏華予會不甘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會與南安合作——他確實這麽做了。”

蘇回暖越聽越心驚,兩代天子對勢力壯大的越藩寬容,原因卻是南安掌控了製衡晏氏的辦法,二者的聯係持續幾十年,一旦破壞平衡,必定有一方要反常。

“越王說,他手裏不止有單單一株尋木華,還有別的可以對症下藥的藥材。晏氏所中之毒來自南海,這些百年難遇的藥材也產自南海,中原少有人知。晏華起初並不過分在意,直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異常,他的不安才壓過了對先帝的忠誠。獨子一天天長大,不管越王的話是否可信,晏華予同意了與南安聯手。於是,時隔三十載,晏氏終於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罪大惡極的事。”

蘇回暖輕輕道:“承奉三十二年,端陽候替宋庭芝作了假證,害得鎮國將軍陸鳴和禮部尚書衛喻死於非命。”

她的心底突然泛上濃重的悲哀,在這場延續四十年的較量中,所有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晏煕圭失去了健康,盛雲沂失去了親人,而她陰差陽錯變成了要為其中一個結果負責的人。

吳莘拍了兩下巴掌,“現在回到越藩派人偷樊桃芝一事上來。”

蘇回暖豁然開朗,褐色的眼眸清亮如星:“‘不止有尋木華,還有別的可代替的藥材’,他第一時間想方設法得到樊桃芝,就是為了迷惑晏氏。要是晏氏真的拿到了尋木華,聯係一斷,越王就無法謀取更多的利益。盛伏羽和晏氏商量,如果晏華予在先帝麵前幫忙扳倒陸氏,就給他們解藥。老侯爺答應了他的提議,得到了樊桃芝。”

她的語速變得很快,“然而,侯爺在做下這種天怒人怨的事後非常痛苦,即便知道樊桃芝對家族沒有用,也不再愛惜性命,牽掛的惟有晏煕圭。從他將樊桃芝給定國公就能看出,他實際上是想積點德的。”

晏華予到最後根本沒有求生之意,晏煕圭也極為冷靜地沒有叫大夫。不同尋常的舉動之下,往往蘊含著不同尋常的理由。

吳莘蒼老瘦削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渾濁的眼裏沒有情緒,淡漠地開口:

“真是精彩。”

沉默片刻,蘇回暖問道:“先生憑什麽知道這些?”

他捋了捋胡子,傲氣地回答:“憑老夫在渝州、京城都當過多年的差,憑京中那些官員老夫都摸的門兒清。蘇大人,你忘了咱們做禦醫的有個好處,消息來得比邸抄都快!”

爐子上的藥罐咕嘟嘟煮著,蘇回暖胸口一陣悶堵,費力地站起身走到門邊透氣。

春風拂過柳梢,吹皺池塘,兩隻蛺蝶在碧瑩瑩的草地上飛過。

晝暖人靜,仿佛日子從來都是這麽美好。

鏡子裏映出一張雪顏,兩道細長的柳葉眉,墨洇似的顏色,眸子裏含了一泓秋水,眼尾飛出的弧度輕盈而誘人。

指尖沾著柔麗的紅,點上微張的唇瓣,玉白和緋色相襯,明豔得不可方物。

有人掀開珠簾走了進來,鏡前的人抿唇一笑,回過頭軟軟地喚了聲:

“母後。”

宇文太後看著精心梳妝的女兒,那般挑剔銳利的目光也難以看出她昨晚一宿沒睡。

“禮部撰寫的國書,已經送到齊國國主手上了。這些日子你總是不安分,這下總可以消停了罷?”

安陽笑道:“母後怎麽這樣說,兒臣不是一直聽您和外祖的吩咐麽?”

隻要太後和左相同意,滿朝文武也就低了一半的頭,至於金鑾殿上坐的皇帝,倒可有可無。

安陽繼續說道:“齊國準備今年之內北伐,雖然我大梁的兵力可與之抗衡,但不費一兵一卒自然更好。我不相信他會忽視聯姻得到的好處,就連我那皇兄,也防他防得甚緊。一個男人若沒點心思,和我府上那些人有什麽區別?母後,我能肯定他會重視,您等著看吧。”

她的唇角自信地揚起,似乎看到了稱心如意的未來。

宇文太後隻有她一個女兒,經不住軟磨硬泡,讓安陽自己起草了文書。其中的利害關係她和父親看了,說的都在理,想來安陽學了乖,有意順著他們的想法,倒把自己的意願藏得深。

“我們在南齊損了一批探子。據說派去處置諸邑郡的那人被削了腦袋?”

太後提起了那名內衛,臉色微沉。自從給安陽分了一隊人馬,她就太沉不住氣,立刻朝對方發難,以致於被人抓住了線索,清了不少在南邊的暗樁。

安陽握緊雙拳,麵上笑的卻愈發恣意,“這事母後就交給兒臣,蘇回暖不除,兒臣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

太後遲疑了一下,終究把話說了出來:“你要明白兩件事,其一,你是我大梁唯一的公主,不管嫁給誰,都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其二,若談及聯姻,並不是非你不可。”

安陽壓下怒火,撫摸著長長的金色護甲,“祖母最近身子如何了?趁她臥病在床,兒臣得去宗人府一趟。那玉牒寫了這麽多年,是該改改了,任憑哪個雜種也敢稱郡主!”

太後鎮靜道:“要正經論下來血統,你不占什麽上風。”她眯起眼,“尋個日子,將她父親的牌位移出明心宮,眼不見心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