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巡撫

夕陽落山的時候,蘇回暖在長長的傷口上灑上了防水的藥物,忍著水汽蒸騰洗刷。她閉上眼都是那根見鬼的什麽玻璃蠶絲,帶著剛死之人的血液往自己脖子上抹。

瑞香換了第三桶水,隻顧著注意她的傷勢,憂心忡忡道:

“姑娘怎麽弄成這樣,今後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蘇回暖麵無表情道:“沒事,不會留痕跡的,我向來用最好的藥。”

她見蘇回暖神色冷淡,也不敢多問,隻撇了撇嘴道:“姑娘以後千萬別一個人上街了,我怕得很呢!”

蘇回暖扯著頭發恨恨道:“是今日出門沒看黃曆。”固定住脖子拿眼睛斜著瞟她:“京城治安實在有待改善。”

蘇回暖知曉今天的事不便廣泛傳播,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裏吞。可一看瑞香憂慮又好奇的神情,她覺得還不如說出一點讓她別再往下想。

“我們冬至別忘了給王醫師一家寄點楮錢,好歹也在一起忙活過。齊醫師已經去官府走過場……去上報了,會有人來處理。”

瑞香遞完了瓜囊,把話倒了兩三遍,手一抖,驀地“啊”了一聲:“怎麽……早上不是還看見王醫師的麽!不會是……不會是先前向人告貸卻沒錢還,人家追來了!”她杏眼大睜,早上王醫師離開藥局的事她也有所耳聞,隻知是缺錢要另去覓活兒維持生計,哪裏料到上午好端端的人一天之內就一命嗚呼了!

蘇回暖知道她父親就是向人告貸,結果一分錢也還不上,讓人找到了家裏,把女兒利索地賣到大戶做粗使丫頭。就不好多說,道:

“我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藥局近期會有人來查驗,你做你自己的事就好。雖說他那遺容不太好看,但這事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莫要再追著問了。”

她這天晚上睡得很早,卻一個接著一個地做夢。第二天卯時就醒了,躺在**不想動,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又過了一遍昨天的事。

令介玉朝她伸出左手,指尖鋪了一層融融的煕光,除了一點薄繭,竟連掌紋也生的清晰漂亮。

蘇回暖對於掌紋沒有研究,說好看也就是該疏的地方疏,該密的地方密,讓人覺得紋路生在那手掌裏,就是難得的賞心悅目。

她嫉妒的要命,卻不合時宜地被理智拉了回來。錢袋還剩二兩碎銀子,她幹脆準備連瑞香新做的繡囊一起,放到那隻不碰人間煙火的手上。

令介玉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眼睫垂了些許,淡淡道:

“有勞。”

蘇回暖此時已顧不上這個人為何不顧身份出現在偏僻小巷、為何身手比一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的殺手還好、為何跟她頗有興致地說這許多,因為她立時想到了客棧裏曾經做過的一個夢。

可是她最終沒有扔塊石頭過去,而是把值點錢的錢袋和值很多東西的錢都恭恭敬敬地上交了。憑良心說,救命之恩湧海相報都不為過,但是針對個人的言行,她無話可說。就算要銀子,一般不是被救的那個主動提麽?她確實開玩笑提出賠他雙筷子,下半句還沒出來呢,人家就迫不及待了。

令介玉注視著她解下繡袋,在袋子上精美的刺繡離掌心還差一寸時,他忽然轉身向灑了一地暗紅的草叢走去。

蘇回暖的手臂僵在那裏,半晌,吸了口氣溫軟道:

“大人,您要多少雙竹箸,盡管與民女說,民女湊湊錢還能加一雙象牙或者青玉筷子。”

令介玉步子未停,道:“白玉籽料最好。”

蘇回暖慢慢收回錢袋,認為自己低估這位巡撫大人了。

她握著水囊漫無目的地尾隨在他後麵。他藍色的衣袍被風掠起一角,夾竹桃的花落了一些在泥土裏,可以看出昨夜灑下兩三滴雨水。他的後擺離地麵如此之近,卻一點都沾不到那些微皺的嬌柔花瓣。

白色的花朵染了深紅,動人心魄的豔色中,那清雲似的身影依舊悠悠地立出一抹恬然來。

他開口道:“蘇醫師認得這人,勞煩替本官辨認一番。”

蘇回暖默念一萬遍不能折了所謂的骨氣,逼著自己膽戰心驚地瞄了一眼滿地血汙,這一眼之下不由心中大震。

那紅白相間的腦袋離脖子足有幾尺遠,但拚上拚不上已於她沒有多大妨礙了。這丟了腦袋的人赫然正是早晨主動請辭、並被她加了一把火催跑的王敬醫師。

蘇回暖感覺作為一個承受能力不佳的人,她要做好幾天噩夢了。

她打定主意,抬頭的一刹那居然看到他唇角瞬間消失的弧度。

她視若無睹道:“這是我們藥局的一位王姓醫師,今早因為挪用銀錢做假賬被我們辭退,他家中妻子多病,女兒年幼,說是因積蓄不夠才這般行動。我與另一位醫師在巷尾麵攤裏吃完飯,欲往他家送最後一筆月錢,卻發現他妻子已經在**過世了。王醫師留了話明日回來,我見這事因天熱不能拖,讓那位醫師去官府稟報了,自己打算回藥局與大家一同商議。至於王醫師惹了什麽人,我們實在不知道。”

她別的不能肯定,但王敬不單單是一個落魄的窮醫師還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若是欠了錢對方直接找個流氓地痞收拾殘局就足夠了,招這麽個高端嫻熟的殺手來,真有些抬舉。另外,右副都禦使令介玉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裏,說是去吃飯做客的,隻怕鬼才信。

令介玉稱她為醫師,就是打算上公事了;而說她認識這人,也不知從哪裏得出的,反正就是個變相威脅。她搪塞不得,隻能斟酌語氣客觀道來。

令介玉手指搭在籃子上敲了敲,頷首道:“這樣。”

蘇回暖默默點頭。

他說道:“蘇醫師不必如此緊張,本官並無那麽好的身手將醫師不明不白地拘到官府裏。蘇醫師不是從實說來了麽?”

“……還有,我們沒有看見王醫師的女兒,門沒有鎖,我們走大門進去的。今天或許有人澆過菜,房間裏物品整齊,王氏躺在**,像是剛死不久……當然,被子是冷的。”

令介玉盯著地上死不瞑目的人頭,“嗯”了一聲。

蘇回暖停了一會兒,從睫毛底下一點點地往上打量他的側臉,雙手合十對下邊拜了一拜:

“王醫師來了藥局大概四個月,是方老醫師招進來的,齊醫師覺得他行跡可疑,但沒有說出來。民女剛到兩個多月,與他沒有過多接觸……除了早上將他辭退。”

令介玉了然道:“蘇醫師原不願作副使。”

蘇回暖自知從頭到尾都失了言,流外官雖是最末等,在京官上級麵前還是要正式自稱的。但她又不怎麽會說話開脫,少不得一時間呆呆地望著他,如同定了身一般。

令介玉不再看她,蹲下身仔細查驗。

蘇回暖艱難說道:“大人真是目光如炬。”

他背對著她的目光,施施然露了絲笑意,“蘇醫師說話這般沒底氣,本官真是欣慰。”

蘇回暖昧著良心,大了點聲道:“大人英明。”

她揉著額頭,像個丫鬟似的在旁邊等他查看完,就差搭把手了。

“你去那邊看看他身上是否帶了裝人頭的皮袋。”他果真吩咐道。

蘇回暖躊躇在原地,如實回道:“下官不敢。”

令介玉道:“那替本官把筷子給取下來,一雙聚在一起即可。”

蘇回暖歎氣道:“大人想要籽玉的料子?下官絕對給大人買來送到尊府,再加一雙也沒問題。”

令介玉彈去衣上草葉,慢條斯理道:“本官有個陋習,非要見物品按原樣擺放整齊,否則夜晚就難以入眠。”說罷,自己站起來走到牆前,指節輕點牆壁,那貼在牆麵的筷子當啷一下掉到地上。

在他拔去殺手胸口的凶器時,蘇回暖閉著眼捂著耳朵,等到差不多時候睜眼一瞧,一雙筷子果真越過千難萬險重聚在草地上,放的筆直,連上麵的紅褐色也十分均勻。

令介玉靜待到殺手胸口血洞裏汩汩流出的**變為黑紫色,才滿意地開口道:

“蘇醫師還是快回去與藥局中人商議罷。今日之事甚為不祥,日後或許還會再勞煩醫師。”

蘇回暖順著他的言外之意無奈道:“大人放心,下官也要顧及藥局前程,怎會張口就和外人提。”

令介玉漆黑如子夜的眸子攢出些昀光,手持滿滿當當的籃子朝巷尾走開。他腳下忽地一頓,道:

“本官方才想起那水囊是從南安一路帶來的,有些不舍,遂已拿了蘇醫師的錢袋。蘇醫師那會兒閉著眼,應不會心疼。”

他走得並不快,但頎長的身形在巷子裏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蘇回暖對著他的背影發了會呆,摸了摸空空的腰間,突然反應過來,拔腿跑出了燕尾巷。

不遠處一陣風刮過地麵,那雙對稱的筷子動了動,頃刻間化為齏粉,隨風飄逝得無影無蹤。

回到藥局中,方益得知此事,畢竟是閱曆已廣,震驚之下沒做別的表示便叫她回房細談了。蘇回暖自然不會用半真半假蒙瑞香的話來應付他,隻是省略了過分恐怖的場景,連遇見了微服的巡撫這等異事也說得無比詳盡。

方益當時道:“那便是令大人默許此事與我們無關,其中可疑之處,他定會私下追查。齊明這小子現在還未回來,不過他做事一向讓人省心。此事你們以後就不要提了,王敬家中那個姑娘,若是能找到,我們幫一把也就盡了本分,就此揭過。”

蘇回暖上了藥後血就止住了,痛感也消退一些。她遲疑問道:“方先生知道巡撫大人是何出身麽?以前可進過行伍?”

方益從鼻子裏哼了聲:“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的,如何打探得那些大老爺。”他喝了口忍冬花泡的水,“不過先帝是如何寵信這位令大人的,怕是整個京城的人都知曉吧。一介寒門,起於南安,十八歲上便殿試中了狀元,此後自翰林院入東宮,擢少詹事為少師,可謂風光至極。不過十年前查出他恩師涉及了一個大案,被外放出京了。”

蘇回暖道:“那先帝還挺信任他的。涉了案還能做巡撫,別人不說麽?”巡撫是為聖上耳目,掌監察大權,從沒聽說過這樣還能左遷到從三品的。二十多歲的少師,古來可能就隻有這一人而已。

“他有兼官麽?”

方益道:“兼、加、贈無一契合,專心輔佐東朝。”

蘇回暖數了數,冷汗滑下:“那……那今年豈不是年過不惑?”

方益算了算,“老夫來京城的時候是二十年前了,那時令大人剛得先帝青眼,今年應是三十又八。”

他見蘇回暖麵色古怪,道:“有何不妥?”

蘇回暖道:“令大人在南安一直深居簡出麽?還有,難不成三互法廢止了?”

方益道:“國朝法令自有通融之處。據說令大人家中隻有一個老夫人,在繁京舉目無親,歸根結底是個例外的孤臣。便是在南安,這些年見過他的人也少,幾乎是隱姓埋名了。先帝決定讓他離京,便是網開一麵,想要升官的就不會踏進他家門檻……並且關於他從前的事跡,先帝也下詔不許再提。我朝與北朝不同,向來寬待文臣,令大人一事並非首例,那些大人們一旦離京,此生就十有八.九回不來了。”

蘇回暖心道,他那個舉止哪裏是孤臣!哪裏像是個宦海失意曆經滄桑的被貶官!這位巡撫看樣子是東山再起了,有權分撫直隸,大事小事事無巨細。先帝處理他的手段奇怪的緊,分明是在等這一天吧。

“令大人好像知道王敬是我們這裏的。”她一邊思索一邊小聲道。

方益道:“這不是我們揣測的。大人考滿回京,時過境遷,繁京已非當年模樣,如今的巡撫之位不再是當年的巡撫之位。他同硯倒是多,說能上話的卻沒有一個,剛回京城消息就靈通到能知道這件極小的事,也許……牽扯到某個大事吧。”

蘇回暖聽他揣測的意猶未盡,剛想接話茬,又止住了。

“當年令大人去國,百官皆稱陛下聖明。年歲一久,他做太子老師的事也被世人拋至腦後了。可去歲今上有意重用這位大人,不僅平反了,還給了他巡視直隸之權,想來青雲再上已非難事。他定是通過某些人事得知我們藥局的現況,早有準備。至於他準備做什麽,老夫認為,他沒有為難你這個副使,便是暗示不會為難我們藥局。而藥局的那位真正掌印的大使,怎麽也算是陛下太醫院裏的人。”

蘇回暖轉念一想,自己有時候確實思慮太過了。

方益咳嗽兩下,疲憊道:“蘇醫師,明日端陽候府送合同來,他們未經大使,就由你的條記代勞吧。記得修書給大使,估計晏氏已打點好一切,可是你也要做全了。”

齊明是酉正回來的。他說路上花了好些功夫,到的時候官府已散衙,但態度良好,值班的人答應明日著人來查看順便銷戶。蘇回暖很遺憾地表示漏了一個人,因為死者的相公也陪著她去了。

“我們還得自個兒花錢簡單辦一辦喪事,藥局整飭在即,出了事,你們都認為不是個好兆頭吧。”

齊明一進門就聽她說了下午驚心動魄的經過,這時抿了唇道:

“實際上……”

蘇回暖的目光針尖一般紮過來:“你不要再刺激我了。”

“實際上我離開衙門的時候,有個人領著王敬的女兒在衙門前的雲吞攤子用飯,我當時以為認錯了人,但那小姑娘眼睛甚毒,把我給認出來了。那位公子三十不到的樣子,麵貌斯文,看他那氣派許是個官,穿一身藍袍子,”

蘇回暖頓時拿不穩杯子:“所以……他跟你說什麽了麽?”

“我走上去,那丫頭跟我記得的不大一樣,哭是哭過了,但十分鎮定,精神也還好,竟說上午她母親死了後就一直跟著這位大人,之後有人送了她去官府,告訴她這位大人傍晚回來問她的話。”

“……我是說,那位巡撫大人。你沒在鄒遠見過他吧?“

齊明愣了,道:“是位巡撫?敢情是糾察撫州知州的那一位!……我的天,王敬是什麽人,得這麽大麵子!”

蘇回暖淡定道:“他說他順路。”

齊明眼角亦抽了抽,“對了,他還說,喪事從簡,請仵作、買棺材的錢官府替那丫頭出了,我們不要管,繼續營生。他好像什麽都知道。”

蘇回暖扯了嘴角:“可不是麽。他連我不缺錢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齊明打了個哈哈,跑去廚房拿飯了。

蘇回暖在臥房裏對於今日之事疑竇叢生,從頭理了一遍,果斷承認自己沒有查案子的天賦。

首先是王敬,拖家帶口來到京師,不願透露身世,與家裏感情不合,他妻子死了不到一天也撒手西遊了。取命的殺手要割他的頭,除開心態扭曲,蘇回暖更相信是背後雇主不想讓大部分人知道死的這個人長什麽樣子。也許那個殺手欲把他整個人都弄走棄屍,又或許他是要拿著人頭去交差。

然後是那位巡撫南安右副都禦使令大人,一個人的外貌可以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但氣質很難改變。他身上顯出來的氣質是那種養尊處優慣了的,不像是出身寒門,更別說沒有從高處跌下來、潛伏了近十年的風霜之色。令介玉通身的氣度太刺眼了,就像這是個沒有受過什麽挫折的相當年輕的人,而蘇回暖見過不少得了機緣一朝發達的人,他們從小養成的習慣有相當一部分沒有丟掉,更至於與身份格格不入。

巡撫的一舉一動毫不隱瞞,仿佛讓陌生人知道了說出去也不在意。

一個小小的惠民藥局,事情也能大到這種地步,蘇回暖很頭疼以後人多勢大了她要怎麽辦。她開始羨慕起那個至今未曾出現過的太醫院大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