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趙王府

蘇回暖說到做到,這一天沒有踏出門檻半步,還好房裏設施都齊全,並有人伺候,除了腿疼其他都無可非議。

她睡得太多,到晚上又失眠了,原本住在這裏的兩人搬到了隔壁,挽湘提出要來照顧她,蘇回暖十分感激,兩人聊了一夜,頗為投機。挽湘原是京城菡水居的頭牌,這年頭賣藝不賣身的姑娘好像特別多,但她頭一次看見靠嗓子當成花魁的,可想而知當年有多紅。

自令介玉被先帝逐出繁京,她便用繼續給自己贖了身,一路跟到南安來。少師在官署足不出戶,挽湘隻在那年的出榜唱名時遠遠見過狀元郎一眼,此後就再不能忘懷。兩人的交情是在貶謫後開始的,令介玉那時已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還有姑娘肯賭未來陪他,震動之外便暗生情愫。勾欄出身的女子很容易知足,心上人待她好,便一輩子都不會貪求,令介玉若是真有生命危險,她守著那份相濡以沫的感情也能過下去,何況還有年事已高的婆婆要照料。

蘇回暖自問做不到這麽豁達,她對這位巡撫的好奇達到了鳳凰,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風采。盛雲沂在他的教誨下從七歲長到十二歲,正是男孩子最容易受影響的年齡,要是她見到他,是不是也應當行弟子禮……她這麽想著,臉頰就慢慢紅了。

挽湘用素手撥弄著玉鐲,“我在菡水居最高的樓層上日複一日地等,以為他會從少師做到太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突然有人告訴我,他會被迫離開京城,到一個偏遠又不知名的地方去,甚至可能丟掉性命——我那時真夠高興的,高興到在路上遇到他,都不敢和他說話,怕他看到我覺得我在幸災樂禍。其實我每天睡覺時都會想,要是他當了大官,娶了哪個氏族的閨秀,我就隨便找個人嫁了,可是他落魄得很,正好可以讓我鑽了空子。於是他冷冰冰地待在租來的房子裏,我興高采烈地做飯洗衣,直到有一天,他告訴我以後都不用做飯了,他做的比我和他母親做的好上千倍。”

蘇回暖旁敲側擊,“令大人是個什麽樣的人呀?性格好嗎?”

“性格很差。整天就知道窩在書房裏,不喜歡出門,隻喜歡戳人痛處,還挑剔幹淨。”

蘇回暖脫口道:“這種人要是長得不好看就沒指望了。”

挽湘頗有興致地瞧她,“小妹妹,很有心得啊。”

蘇回暖強忍尷尬,“他很會教學生吧?”

“我問他,一般怎麽教東朝?他說,不聽話就打,陛下讓太子殿下不許還嘴,再不聽就吊起來打。”

蘇回暖撲哧一聲,連眼淚都擠出來了,顫著聲音說道:“太子殿下小時候有這麽調皮麽,還……還吊起來打?”

太有畫麵感了,少師果真是千挑萬選出來的,膽識非常人能有。

她又纏著挽湘問這問那,幾乎把對方知道的那段曆史翻了個底朝天,等到覺得累,天已經蒙蒙亮了。

雨剛停,從窗口可以看到濕漉漉的城郊泥土,以及泥濘的官道。鐵馬錚鳴,風還是很大,在簷下碩大的水缸裏撩起圈圈漣漪。

眾人準備好啟程,八抬大轎裏多了兩個主子,少了兩個婢女。蘇回暖打出門就沒見著據說要負荊請罪的晏煕圭,感到輕鬆多了,就陪老太太聊天閑扯,差點把自己家底給抖出來。

午時渝州治望澤城門口駐了一排衛兵,皆掛著趙王府的腰牌,遠遠地迎著鸞轎屏風、灑花天女。百姓們像是司空見慣,人群裏極快地分出一條道,走出匹毛色純正的白額黑馬,馬背上坐的正是藩王世子,英姿颯爽的小王爺。

轎子先落地了片刻,世子高聲報了客人名姓官職,蘇回暖在裏頭慶幸沒露麵,不然這可是要被後世指指點點的,一個五品官裝什麽宰相!她開始安慰自己,正經郡主的轎子也是八個人抬,手頭寬裕點的也有兩個侍女灑水灑花,聖眷再隆一些也有精致繡出的屏風……可是現在叫個什麽事?

望澤似乎甚為有錢,城不小,沿著主路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到了王府的七彩照壁前。

齊國的郡王有許多,藩王卻沒幾個。北部的朝廷向來疏於管教,也是他們每代本本分分,這些藩王才能延續兩百年之久。長期積累的財富與交給朝廷的賦稅想比,更多的是進了當地人的口袋,離天子腳下千裏之遙,禦史台的筆不會閑著沒事往這裏搗。蘇回暖早聽聞南方富庶,原來財大氣粗到了這種程度,這王府裏的耳房建的都比藥局翻新過的主屋要好。

傳承下來的雕梁畫棟,碧綠的琉璃瓦,朱紅的立柱,屋脊上蹲的鴟吻金燦燦的,四爪騰空欲飛。府中的下人們來到一進院落裏,烏泱泱地問候來客,蘇回暖和令家夫人們下了轎子,麵前又多了三張輦,一路被人抬進遊廊盡頭的月亮門裏。數道雲牆隔開了空間,座座小樓隱蔽在竹林裏,是極具特色的花園布局,引路的侍婢身穿綾羅,斯斯文文地介紹著園子裏的奇花異草,語氣高傲。

蘇回暖一開始還沒怎麽聽,忽地耳朵裏躥進幾個熟悉的字眼,環顧四圍,十丈遠的地方正是用柵欄圈起來的一方花圃,白色的花朵搖曳如雪。她幾乎看直了眼,有錢人果然不同凡響,連這樣百兩黃金一株的銀絲鳳丹也養在家裏,還沒個人看守!又往前走了幾步,她實在不好意思和抬輦的人說停下,目光膠在各種珍稀藥材上不舍得移開。

好容易送走了令老夫人和挽湘,她壓抑著激動的心情來到住所玉翹閣,令侍從們都退下,拉著徐步陽道:

“你晚上有空麽?”

徐步陽本來是住她對麵的屋子,前腳剛要離開後腳便被她絆住,不耐煩道:“沒空,你情郎有空,找他去。”

蘇回暖坐在躺椅上支著上身,“師兄,你能幫我摘幾朵那邊花圃裏的鳳丹麽?白天沒見有人守著,晚上就是有也方便行動。我太醫院那裏正好有個方子要用,宮中的藥庫找遍了都沒有,今日看見可不能放過。”

小公主的病症沒了十二葉青砂果,就要用別的藥材來頂替,做出一張能說得過去的藥方來,她才能安心。雖說已經有定國公府裏的樊桃芝,還要輔助些其他的東西,她想做到最好,不辜負盛雲沂對她的信任。

徐步陽語重心長道:“師妹呀,你這是偷,咱們師父在天上看著,要譴責你的。”

蘇回暖道:“這玩意市麵上的我都沒見過,出了這趙王府,不曉得何年何月才能看到。師父曾經說過,上貢的都是次品,寶貝都給有權有勢的人家囤起來了,要麽藏在庫裏,要麽就擺在人人都能看見的地方。從羅山過來,這王府的架勢你也看到了,和暴發戶似的,就該是喜歡炫耀,咱們也好動手。”

徐步陽對她刮目相看:“師妹居然這麽有氣魄。你是能給他再變出幾株來呢還是能拿了就跑呢?雖然不清楚人家有沒有搜刮民脂民膏,但這府裏一草一木都是他們的,咱們動了就是理虧。”

蘇回暖抿著唇道:“我拿他一株,要麽再給他種上一株,要麽就把製成的藥丸分他半瓶。”

“說得倒好聽,還種,先把腿養好再說吧!”

“我跟他上峰說一聲總行。”

徐步陽嘖嘖兩聲,“蘇大人混的好,趙王爺的上峰……你還不如直接跟他要,他一道諭旨,多少花都給你。”

蘇回暖垂下眼睛,拽著薄薄的絨毯,“我夠給他添麻煩了。”又抬頭,“說好了,明天我腿上的藥再加量,反正也疼不死,我隻想早點痊愈。”

“……算了,師兄我先幫你打探打探情況去。”

他搖著頭,關上屋子的門,冷不防蘇回暖又追問了一句:

“他晚上真的有空麽?”

徐步陽打了個哈哈,“對不住,師兄信口胡說的。唉……現在的小姑娘。”

第二日晚上舉辦了迎接京城來人的宴會,蘇回暖的腿在持續一天的疼痛後已經可以稍稍活動了,拖著一截麻木了的肢體換上新衣。

王府準備周全,衣裙備好了,首飾細心地略過了耳墜。她默默地想,紮耳洞什麽的以後就不用怕了,這種斷腿似的劇痛都能忍住,自己真是神奇。

從玉翹閣到二進院子的主屋裏有相當長的路,她一麵欣賞著風景,一麵盤算著能不能直接問主人要來幾株鳳丹。盛雲沂要是在的話,這事就沒多大障礙,畢竟妹妹擺在第一位。

剛進抄手遊廊,鼎沸人聲就隨著一片明晃晃的燈火撲麵而來,隻見樹梢上掛著各色琉璃彩燈,托著杯盤的侍女們魚貫而入,衣香嫋嫋鬢影綽綽,恍惚便是瑤池瓊宴,閬苑仙境。

通報的人拖長嗓子喊了她的職位,屋裏兩列席位上的人依次彎腰一揖,女眷手持團扇遮住麵容,俯身行禮。

蘇回暖就這麽冠冕堂皇地被抬上了堂。

她朝兩旁一瞥,徐步陽沒來,卻見令老夫人和挽湘已然入座,麵帶微笑地望著她,敢情弄這麽浮誇就是為了等她來……主位坐著位胖胖的中年男人,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身穿盤領窄袖朱赤袍,兩肩織著蟠龍紋案,是正經的常服。

左首坐著趙王世子,不過十八九歲,銀冠玉帶,正襟危坐。本是很有風度的少年郎,被旁邊的人一襯,竟如同蒹葭倚玉樹一般。

她被人扶下小輦,眼看那空著的座位越來越近,最後落了地,有人伸來一隻仿若玉雕的手。

南齊的禮節,華族女子赴宴,若旁邊沒有男性親屬,便要隔著手帕扶最近的一人入座。侍女忙著布菜斟酒,看到客人主動相幫也不會掃了興,於是蘇回暖隻好冷淡地搭了一下他的手指,意思意思。

晏煕圭低笑道:“我的命係在蘇醫師身上,之前多有得罪,蘇醫師見諒了。”

蘇回暖剛想說話,趙王爺就與王妃一起起身敬酒:“今日幾位客人從京城遠道而來,小王這裏真是蓬蓽生輝啊!如有招待不周之處,隻管差人往這報,小王定會好好教訓他們。早就聽說蘇大人在太醫院統領禦醫有方,百聞不如一見啊!”

他著實不像個王爺,倒像個腰纏萬貫的財主,後院的妻妾們個個插金戴銀、錦衣瑤佩,還有人穿著鴛鴦戲水的宮裙,在隆重的場合裏一枝獨秀。

蘇回暖略微提了嗓音:“我是和眾位禦醫陪同晏公子來祁寧的,不好喧賓奪主。殿下容諒下官身子不便,不能站起來受王爺的酒。”

趙王嗬嗬道:“小王知道,都讓他們住在望澤城最好的客棧裏了。驛館離城遠,惠民藥局又陳設簡陋,擔不起禦醫大人們的貴體。”

他將酒水一飲而盡,“蘇大人自便,自便。”

絲竹悠悠響起,身披綢子的舞姬踩著蓮花碎步,從半透明的屏風後款款移出。她們梳著靈蛇髻,蒙著麵紗,媚眼如絲地挑逗著滿席男客。世子是個血氣方剛的,揮袖讓為首獻花的美人近前倒酒,順手就將她攬住了。

蘇回暖要是個男的還湊合,可惜女人對這種妖嬈的舞姬半點不感興趣。晏煕圭的風姿在賓客中脫穎而出,不停地有姑娘往他身上靠,脂米分濃香讓蘇回暖掩住鼻子打了個噴嚏,罵了一句。

酒過三巡,蘇回暖坐著有些累,雖然未喝酒但靈台還是不太清明。

趙王突然在一片奢靡中詢問道:“晏公子是否答應小王,把黎州的販鹽權……”

蘇回暖估摸,大約是要讓晏煕圭把販鹽權暗渡給他吧。

晏煕圭闔目,似是有些微醺,“王爺太急了,不如再等等看,這席上的商人朋友們會如何發難?”

世子偷香竊玉的手僵住了,舞姬嬌嗔一聲,無人去管。

蘇回暖舉目望去,正堂很大,從主位到門口兩邊一共坐了三四十人。女眷與男客交錯,纖纖素手上的指甲套交織成金閃閃的一片,有幾枚玉扳指在其中若隱若現。

她記得端陽候手上好像也有一枚,這種戒指有的雕成兩頭翹起的元寶,所以商賈戴上了就不願意離身。

趙王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道:“啊,這些人都是小王請來的,公子是客,何來發難一說啊?”

晏煕圭看了一眼倚在世子懷裏的美人,她的玉盞就要遞到世子唇邊,玉蔥般的手指緊密貼合,形如螺殼。

趙王看看左右,下定決心,無奈歎道:“公子莫非不想與小王合作?小王這裏雖然地方偏僻了些,可也有好處不是?繁京的手伸不到這麽遠……”

“啪嗒!”

清脆的碎裂聲傳入耳,蘇回暖驟然抬頭,不過彈指的功夫,大堂裏就變了個天。

“手滑,不小心砸了。”

晏煕圭笑意盈盈,看向那名勸酒的舞姬。此時她手中的玉盞已經碎裂,憑空多出一把紅色的利刃,不過寸長,與舞衣同色,一刀刺了過來。

世子嚇得癱坐在地上,趙王驚愕地挺著肚子,聲嘶力竭:“護駕!護駕!來人啊!”

蘇回暖看著滿堂湧動的人,那些戴著玉扳指的商人們脫掉行動不便的外袍,或從身下的坐墊裏抽出刀,或從腰帶裏撥出軟劍,疾步如飛地衝上台階。舞姬們擋了路,刺客毫不留情地砍瓜切菜,頃刻間杯盤狼藉、燈影劇晃,殷虹的鮮血像灑開的葡萄酒淌滿了金邊地毯。

晏煕圭握住那女刺客的手腕,出手如電地卸了她下巴,蘇回暖驚叫一聲:“她背後!”

他一掌掀翻蘇回暖的案幾,菜肴和杯子叮鈴咣啷地撞在刺客的身上。蘇回暖再看時,對麵的令老夫人和挽湘不見了蹤影,這廂行刺世子的女刺客得了手,仰身躺倒在剛剛碎裂的玉片上,刹那間臉色發黑,人已沒了氣。

酒盞上塗了厲害的毒,一接觸血肉立馬發作。蘇回暖看得心驚膽戰,下意識撐住軟墊想站起來,突然發現左腿能使力了。她還來不及高興,就被迎麵刺來白花花的刀刃閃了眼睛,喊道:

“晏煕圭,這是怎麽回事!”

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極細的劍,鎮定自若地擋住四麵八方襲來的刺客,蘇回暖不得不往他那邊靠,以免讓兵器傷到自己。趙王和世子那邊也多了人護衛,但落了下風,王妃中了一刀,痛叫一聲摔在階上,世子紅了眼,抽出侍從的刀便往母親那裏衝。

“愛妃!”

“家風倒是不錯。”

晏煕圭淡淡地評價了一句,蘇回暖皺起眉,聽他道:“傷兵過來些,接下來就可以看戲了。”

“傷兵”這個稱呼讓她有些惱怒,“你們不會是要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吧?我可不想陪你們玩。”

她話音剛落,堂中最亮的那架燭台轟然倒下,一眨眼的功夫,燈火全滅,偌大的屋子裏暗了下來。

“終於來了麽?”

晏煕圭驀地拉住她的手,她一下子伏倒在他的墊子上,額角呯地撞到了案沿,眼淚猛地飆了出來。

他也變了臉色,用手揉了揉她的額頭,“真是對不住,可能咱們兩天生就沒有默契。”

“默契個頭!”她終於罵了出來,“小人!混賬!有本事別第一次見我就躲在樹後麵偷聽啊!我要是再信你就出鬼了!”

罵完了她深吸一口氣,感覺從來沒有這麽通體舒泰過。

晏煕圭以左袖掩口,再也忍不住笑出聲。王府的護衛從前院增援趕來,他放心地撤了劍,道:

“蘇醫師目光如炬,晏某甚是欣慰。”

庭院裏飛起幾隻鳥雀,一個府兵驚恐地大喊:“後門又來了一批!是……是審雨堂的人!”

審雨堂的勢力在南部十分強大,隻要雇主給出滿意價錢,誰都能殺,可今日竟前所未有地登了一國藩王的家門!

趙王腿一軟跌在地毯上,紅色的常服沾了血跡,顏色愈發深。眼看府中女眷們死的死、傷的傷,他雙目圓瞪,發冠歪斜,吼道:

“盛伏羽誤我!”

蘇回暖分了神,那位越王殿下又做了什麽天殺的事了?她朝側後方瞧去,也被嚇了一跳,黑衣蒙麵人猶如潮水湧進堂內,身形如夜梟。

晏煕圭輕笑道:“現在察覺,王爺覺得為時已晚麽?”

趙王批發哭道:“可憐我一家老小今日就要葬在這懿德堂了!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

蘇回暖看不起他這個德性,默默轉頭,恰巧對上晏煕圭瀲灩的鳳目,“你們的人到底什麽時候來?”

晏煕圭道:“我就是說了你也不信。”

她氣的麵色發白,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狠狠道:“說什麽命在我手裏,我要是管你,就把我名字倒過來寫!”

“蘇醫師以前沒罵過人吧?覃神醫貴為郡王世子,家教果真不錯。”

見她快要爆發,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門口:“來了。”

蘇回暖努力告誡自己要平靜,目光在觸到奔來的人時卻再也平靜不了。

季維率領幾十名河鼓衛,一聲令下,把懿德堂包圍得水泄不通。審雨堂的殺手去年在京城折了一批,知道河鼓衛的厲害,使出全力對抗,一部分人不顧自己身負重傷,拚死也要取趙王性命。

趙王認出了河鼓衛的服飾佩刀,連滾帶爬到妻兒跟前,老淚縱橫:“統領!統領救我!”

季維氣沉丹田,運力道:“陛下口諭,不留活口!”

兩名河鼓衛飛身閃到趙王一家旁,與老練的刺客纏鬥。地上堆著死不瞑目的府兵,世子撿起掉落的劍,也要加入,被一刀鞘拍回了地上。

“保護王爺王妃和世子!”

慘淡的月光從天窗裏漏下,照著血氣彌漫的大堂,一刻之前,這裏還是歌舞升平的接風宴。

院子裏忽地大亮,手舉火把的渝州衛黑壓壓地出現在王府中,審雨堂的人知道形勢不妙,兩頭都被堵,準備越牆逃走。哨聲尖銳地響起,殺手們兵分兩路,腳下生風地躍出懿德堂,跳上兩邊的雲牆,如同草叢裏受驚的蚱蜢。不料上麵倏然迎頭罩下兩張大網,將逃竄的刺客兜了個滿。

“收!”

渝州衛蓄勢待發,數百根利箭瞬間射出,網中的魚被紮成了刺蝟,慘叫連連。

季維朝影壁的方向單膝跪下,“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河鼓衛們氣壯山河地一同高呼,渝州衛亦齊刷刷地跪倒,以額觸地。

趙王滿眼淚花,如遭雷擊,恍惚道:“陛……陛下?”

今上不是在禁中嗎,雖說月前命他好生接待晏煕圭和蘇院判,可他怎麽帶著衛兵跑來渝州了!他賀新帝登基時曾在朝會上麵過聖,這風姿儀態確是今上無疑,並非他的幻覺。

他膝行兩步,“請陛下為臣做主啊!臣差點要被那盛伏羽給害死了!”

正堂裏悄無聲息,院子裏也格外寂靜,風吹過竹林,帶起陣陣濤聲。

月亮穿過雲層,影壁上映著搖曳的竹枝,一人從琉璃磚後緩步走出,黑色的甲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蘇回暖不禁低念了聲:“重華……”

她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的裝束,他的表情也不是她熟悉的。發如墨,膚如雪,眼如潭,就好像是世間最深的深淵,拉人墜落,萬劫不複。

他嘴角冷冷地噙著絲笑,長眉斜掃,眼光鋒利,打量著地上狼狽不堪的趙王,就像看著一件沒有生命的死物。

“王叔這是怎麽了,難不成是拿不到販鹽權,反被人捅了一刀?”

晏煕圭撿起幾案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滿杯,安然看戲。

趙王囁嚅道:“臣……臣有罪!臣不該見錢眼開,不該貪得無厭。”

“自古鹽鐵官營,王叔是覺得朕將一部分權力交給晏氏,太過獨斷,想為朕分憂麽?”

“臣不敢!陛下明察,是越藩對臣說晏公子……晏公子初來祁寧,黎州的鹽礦就這麽白白給他太過可惜,就讓臣從中做些手腳……”

他老實巴交地全吐露出來,說到最後自己也沒了底氣,垂頭喪腦地不吭聲了。

“於是王叔就請了十一位祁寧的大商人,想在剛才的宴上刁難晏氏,把鹽礦掌控在自己手裏?如果朕沒猜錯,這些早就被刺客送上西天的商人們都是對鹽礦起心思的,王叔邀他們前來,是對讓渡販鹽權誌在必得罷!”

趙王磕頭如搗蒜:“陛下聖明!隻求陛下放過小兒老母!臣鬼迷了心竅才會聽信此等奸佞小人的胡話,臣……臣真是罪該萬死!”

盛雲沂淡淡道:“恐怕你也沒想到刺客會扮成商人的模樣混進來,目標還是爾等的項上人頭。若不是晏公子識破了那女刺客的招數,世子現在已經踏進鬼門關了。”

王妃推了兒子一把,世子連忙道:“多謝公子相救!公子向父王提什麽要求,定是準許的。”

蘇回暖都不忍心看了,趙王這一家子也是奇葩,還準許,這詞用的讓人還以為他才是大爺呢。

晏煕圭適時道:“女刺客以捏碎酒盞為暗號,晏某先試了試手,果真如此,審雨堂就是要王爺一家子的命。王爺可想過,越藩為何要這樣做?”

趙王經了這番驚嚇,汗流浹背地思索良久,道:“他十日前寫信與小王說,小王若是得到販鹽的利潤,就得和他分。這些刺客不僅衝著小王來,還衝著晏公子和蘇大人,明擺著是要滅口……定是他想獨吞!是他雇了審雨堂來殺我!還殺了那些商人!”

盛雲沂一哂,不置可否。

蘇回暖總以為這個理由太過簡單,越王給她的印象是潛伏多年,連令介玉都沒殺,就敢動身份和他相同的宗親?

可趙王十分篤信自己的推測,破口大罵盛伏羽亂臣賊子,王妃好歹有幾分明智,捂著傷勸他消停些。

“王叔輕信他人確是大錯,但如今回頭還不晚。”

盛雲沂平靜的聲音傳到趙王耳朵裏,他雙眼一亮,今上的意思是不追究他的責任?

“朕可以當今晚什麽都沒發生過,王叔隻要今後略無二心,榮華富貴的日子還在後頭。季統領。”

季維應了諾,帶領河鼓衛和渝州衛開始清理院子大堂,血的氣味讓趙王扶著台階幹嘔,麵色慘白如紙。

世子看他父親這個樣,咬牙頓首:“臣等唯從陛下之命,願肝腦塗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盛雲沂輕抬下巴,黑如曜石的眸子掃視一圈,落在某個地方,眉心微不可見地舒展開來。

“晏公子與蘇大人是客,讓客人受了驚,王叔該怎麽做自己知道。”

“是是是!”

“蘇大人腿腳不便,王叔將她安排在哪裏?”

趙王趕緊表忠心:“蘇大人住在玉翹閣,是原先臣祖母住的地方,斷不會缺了什麽。至於晏公子,若是他想留在王府,臣定周全安置,若是不留,臣就在望澤給他尋一處好園子。”

蘇回暖的臉紅了紅,居心叵測,絕對居心叵測。

世子到底比父親機靈些,“陛下若不嫌棄府中簡陋,小子願侍奉左右,獻犬馬之勞。”

盛雲沂抬頭看看天色,月亮升到了簷角。

“今日已晚,權且在王叔府上歇息了。到底是一家人,沒什麽可避嫌的,隻是王叔的府兵損了一批……”

“臣從渝州衛調些人來!”

藩王有從當地衛所調兵的權力,但誰也不敢隨便用,怕隻有趙王能理直氣壯地當著聖麵講出來。

盛雲沂揚手丟出一塊象牙魚符,身後的渝州衛的指揮使眼疾手快地接過,俯身道:“某等定會護陛下安全,請陛下放心!”

“如此便好。”

他轉身繞過照壁,頎長的身影消失在月色清輝裏。

蘇回暖不知是喜是憂,攥著裙角好一會兒,才低低道:“回去了。”

趙王好容易爬起身,劇烈地咳嗽著,命令還留著條命的府兵和小廝們:“都散了,散了。各自回房反省反省!”

他朝晏煕圭和蘇回暖看過來,目光複雜,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一個字,任由兒子把他扶去了後門。

從大門外進來兩個侍女,這下也不抬輦了,搬了個藤椅讓蘇回暖坐上去。一直等進到竹林裏,才發現燈火通明,幾乎轉過一個彎就有守衛的府兵。她宴上忘記問趙王能不能摘幾朵花,很悲催地發現連花圃都有人舉著火把看著,可能是主人被嚇破了膽。

抬椅子的侍女手有些抖,她猶豫地開口問道:“那邊的銀絲鳳丹很漂亮,在王府裏種了多久?”

侍女還沒從刀光劍影中回過神來,“是……是王妃的陪嫁,養了有二十年了……”

蘇回暖不好再問,沉默著到了玉翹閣。

閣樓外多了好幾層侍衛,她望向對麵的小竹樓,黑漆漆的不見燭火,徐步陽不知道在不在裏麵。

他晚上幹什麽去了?

她總覺得盛雲沂瞞著她什麽,而徐步陽就是幫凶,知道一些她完全不清楚的事情。

樓下亮著燈,千步香的氣味幽幽地混進黯淡的月光裏,人影雜著樹影搖晃,大晚上有些怕人。

她拒絕了侍女送她上樓,自己扶著木梯一格格地磨蹭,左腿確實能使勁了,脹脹地刺痛。距離掉下山過了大約二十天,這個恢複的速度她聞所未聞,受的罪也聞所未聞。

她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瞄準最後一級,單腳發力一跳。

“哎……”

新換上的裙子又重又長,她一腳就踩了上去,綢緞分外滑,眼看腦袋就要磕到地麵上。

地麵出乎意料地軟。

她趴在地毯上,維持了一會兒這個難堪的姿勢,用胳膊撐著,眼睛慢慢遠離壓在臉底下的那隻手。

很好,曉得她愛護臉,對症下藥呢?

剛才摔倒的咕咚一聲被底下的侍女聽見,有人急急問:“大人怎麽了?”

腳步聲響了起來,蘇回暖刷地坐起身,對著下麵喊:“沒事!不用上來!”

“大人不方便的話就喚我們!”

她敷衍地應了,轉過頭皺眉看著麵前的人,壓低嗓子道:“你怎麽進來的?”

盛雲沂褪了甲胄,穿著一身黑衣,窄袖收腰勾勒出精致優美的線條,她看著看著就不那麽生氣了。

他扶著她站起來,從背後環住她的腰,埋在她的頸側,“想見你,就翻進來了。”

她脖子有點癢,邁開步子拖著他走到窗邊,拉下簾子,又拿起銀剪撥了撥台子上跳動燭火。

他看似倚在她身上,卻沒有給她增加一點力,蘇回暖拍拍他的手:

“放開啊,我等會兒就睡覺了。你人也見到了,這就再翻出去吧。”

“暖暖。”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今晚……”

蘇回暖道:“我沒有覺得你在公務上有什麽可以指摘的地方,所以不用顧忌我的感覺,反正你別像對待他們一樣對待我就行了。”

他淺淺地歎了口氣。

雖然她喜歡他替她剪指甲時溫柔的神情,但一天十二個時辰,□□個時辰他都要做臣民心中足夠威嚴的國主。

她以為她的語氣太僵硬,又自作聰明地加了一句:“你穿黑色還挺好看的。”

盛雲沂咬著她的耳垂,“我是說,今晚能在你屋裏湊合一晚麽?”

蘇回暖呆了一下,用力往外推他:“快走吧快走吧。”

“又不是第一次,這麽慌做什麽。”

他絲毫沒有走的意思,蘇回暖暈了頭,站在那兒瞪他,突然想起來:

“你要是不困,有件事想麻煩你。竹林東邊的花圃種著幾叢鳳丹,雲雲的方子除了樊桃芝,最好有它做個輔料,曬幹碾碎了灑在湯藥裏。那東西又貴又少,所以看到了才想起來。”

盛雲沂道:“你想讓我和趙王直接要?”

“弄到就行。但是采的時候稍不注意就會弄壞,我不太放心別人來做……”

“你什麽時候和趙王說都一樣,他總之會答應。你明天在王府嗎?”

他竟然開始解開腰帶,“明早就走,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現在在這裏?”

蘇回暖一瘸一拐地奔到床邊,給他重新係上,眼睛亮晶晶的:

“所以今晚就一了百了,明天你和主人家提一句就好了。趙王經過今晚的事對晏煕圭有意見,對我肯定也沒之前那麽殷勤了,而且那花是王妃的陪嫁,我去要的話不容易成功。”

盛雲沂看著她的左腿:“不疼了?能跑麽?不想睡覺了?明早我和他說,你再去也一樣。”

她立刻表態:“不疼,能跳,不困,你在給我壯膽,發揮的好一些。”

他無可奈何,“你還有個師兄。”

“他飛了。”

蘇回暖作出泫然欲泣的樣子,道:“我又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有時間來見我,上次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他向來受不住她撒嬌,“你待在這,告訴我怎麽處理,我去。”

她半開玩笑地說:“一般不都是行走江湖的俠客把小姐從樓上抱著飛下來麽。”

“事實上我如果抱著你,會砸下去。”

她怒了,威脅道:“我聽說你小時候被先生吊起來打過?”

夜上二更,殘月如鉤,竹林裏萬籟俱寂。

手持燈籠的府兵在東邊巡視,蘇回暖頭一次做賊,沒甚經驗,全靠他嫻熟的技巧。

兩人在林子中等著換班,他告誡她在這兒待一盞茶的時間,隨後就率先出去查探了。這麽晚,不便光明正大地取人家的寶貝,鬧出動靜來別人還道他市井做派,含蓄地先斬後奏方為上策。

他嘴上說她重,還是攬著她從二樓落了地。以前在手腕脫臼的情況下,他抱著她下那麽高的山崖都沒問題,區區木樓算得了什麽。不過他做這些上不了台麵的事還真是爐火純青,不曉得他小時候先生是怎麽教的。

更鼓敲響,侍衛打了個哈欠,慢慢地沿著小路消失在黑暗裏。蘇回暖帶著一袋子工具,提著左腳一跳一跳地進到花圃裏,點了個很小的火折子開始忙活。

光線不好,她集中精力鏟著一叢鳳丹下的泥土,根不能鏟斷,否則一株就廢了。這種花的根生的極細密,糾結在泥巴裏,需要一根根地理出來,非常麻煩。

肩被人一拍,她渾身一顫,差點掐斷了花莖。

“動作快。”

她鬆口氣點點頭,又弄了一會兒,盛雲沂道:“還沒好?”

他越催她就越緊張,咕噥道:“你來啊。”

他看了眼遠處隱隱約約的燈光,索性蹲下接過她手裏的鏟子,讓她到一邊望風去。

蘇回暖隻覺得那些衛兵走的比平日快多了,燈火一下子就亮了很多,冷汗直冒:

“快點快點!”

所謂站著說話不腰疼,盛雲沂無暇管她,天知道這玩意多難弄!

她踩著腳下軟軟的泥,碎碎念:“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

他放下鏟子,把花連根帶葉塞進袋子裏,拉緊了袋口的繩子,拎著她飛身躍進竹林裏,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等到府兵就位,蘇回暖嗓子眼的心才落下去,伏在他胸口顫巍巍地笑。

他扶著額道:“蘇醫師,你是覺得這樣好玩才讓我陪的吧?”

蘇回暖不想承認,側過臉勉力壓著唇角,他看得心裏發癢,扣住她的後頸吻上去。

月光透過林子裏的霧氣鋪在他的睫毛上,耳畔是早春的風在絮語。

影子在地麵被拉得很長,時間也被拉得很長,她的心沉甸甸的,裏麵全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