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哪裏——剛醒來時,腦海中首先浮出這樣的疑問。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醒來時,難免會陷入這種輕微的“無法辨識現況”的狀態中。

我的身體以胎兒浮在羊水中的姿勢,側躺在稍窄的雙人**;**有觸感良好的毛毯,以及柔軟的大枕頭。室內溫度暖和而舒適。

微微張開的眼睛,捕捉到放在床頭櫃上的手表。指針指著中午12點半,因為還沒有清楚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所以,當時的反應是“還這麽早啊”。平常,我都是下午很晚才起床,開始一天的生活。

我坐起來,上半身靠在大枕頭上,伸手拿跟手表放在一起的香煙、打火機。點上火,我的視線尾隨著吐出來的煙霧,陶醉在尼古丁造成的輕微暈眩中。狂亂飛舞的白雪,與卷起旋渦般的煙霧重疊浮現,那時候——在暴風雪中發現這棟房子的燈光時,那種仿佛被拋入浩瀚夢境中的感覺,又在心中蘇醒過來。

霧越邸——我終於想起了這個名字,順手把煙灰撇落在煙灰缸裏。

橢圓形的厚玻璃煙灰缸,從其黯淡獨特的色調來看,應該是“帕特·多·韋爾”的作品。所謂帕特·多·韋爾,是在19世紀末的新藝術中,被重新發掘、重新評價的古美索不達米亞的玻璃製法。據說是用糨糊搓揉玻璃,再燒製而成的手法,做出柔和的不透明感,以及陶器般圓滑的觸感。擺在煙灰缸旁的別致台燈,雕刻著纏繞攀爬的花草,一樣是新藝術風的設計。

書桌前有細細長長的垂直拉窗,透過純白的蕾絲窗簾,可以看到透明玻璃外厚厚的百葉窗簾正緊閉著。並列在旁的大落地窗,同樣安裝著百葉窗簾,白色光芒從窗板的間隙輕柔地照射進來。

我下床穿上鞋子,走向位於房屋一角的洗臉台。水龍頭有兩個,轉開紅色的就流出了熱水。我想這個熱水供應裝置,應該是現在的屋主白須賀秀一郎,在三年前整建時安裝的。

光這層樓,跟這個一樣的房間,起碼就有八間。忍冬醫生說,住在這裏的人“完全不與外界往來”,可是,從這個洗臉台,以及整理得幹幹淨淨的寢具來看,這些房間明明就是為外來客人準備的。

梳洗完畢後,為了更換室內的空氣,我打開垂直拉窗。稍稍拉開外麵的百葉窗簾,立刻灌入簡直可以說是淒厲的寒氣,我趕緊拉攏對襟毛衣的領口,全身發抖。

不過,雪好像小了一些。我想到陽台看看,打開了落地窗。

外麵的空氣僵硬緊繃,像切出尖銳角度的水晶玻璃。遠處傳來風咆哮的聲音;放眼遠望,一片白雪。

因為有屋簷的關係,陽台上並沒有堆積太多的雪,我向外跨出一步。

這個房間位於“匸”字形建築物突出部位的前端內側,陽台下方是中庭式廣場。兩個突出部位,隔著廣場麵麵相對。並列在象牙色牆上的窗戶,已經有幾個百葉窗簾是開著的。

被建築物三麵包圍的廣場,右手邊——亦即麵對湖的開口側,一直延伸到湖麵上;廣場中央有一座被雪覆蓋的雕像,好像是用來噴水的。離廣場幾公尺遠的湖麵,漂浮著一個小島般的圓形平台,上麵也有雕像,裏麵應該也有噴水裝置吧。

這個被稱為霧越湖的湖水,清澈的水麵帶點淡淡的綠,像鏡子般映出了四周的景色。湖麵出奇的平靜,給人一種靜謐的感覺,跟昨天在暴風雪中看到的淡灰色表麵完全不同。伸出湖麵的稀疏枯木,在湖麵上投下漆黑的陰影。聳立在後的重重山脈,像銼刀銼過般鋒銳。

麵對眼前令人歎為觀止的雪景,我發覺我的直覺反應是“好美”。想起昨天迷失在大雪中的情景,我又沉浸在安心的深深歎息聲中。

2

出了房間,我先往沙龍方向走去。這時候,我敲敲隔壁房間——槍中房間的門,但是沒有回音,大概已經起床離開房間了。

沙龍裏隻有忍冬醫生一個人,他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中,看著類似雜誌的書籍。看到我走進來,他整張圓臉都笑展開來,用高亢的聲音對我說:

“疲勞都消除了吧,鈴藤先生?”

“嗯,睡得很好。”我笑著回答他,“你在看什麽呢?”

“這個啊?”老醫生把攤開在兩手之間的書直立起來,讓我看書的封麵。B5大小的書籍上方,大大地寫著“第一線”的標題。

“這是什麽雜誌嗎?”

“呃,怎麽說呢,這是警視廳內部發行的刊物,刊登最近的犯罪情勢,以及實際案件的調查報告書。”

在這裏聽到“警視廳”這三個字,感覺上非常突兀。看到我一臉詫異的樣子,醫生眯起了圓圓眼鏡下的眼睛。

“別看我這副德行,以前也幫警察做過事呢,所以,現在還會收到這樣的刊物。”

“您是說幫警察驗屍或解剖嗎?”

“嗯,差不多就是那一類的事吧。”

“您擔任過法醫嗎?”

“沒有啦,這麽小的鄉下地方,怎麽會有那種職務!在日本,隻有東京、大阪等大都市才有這種法醫製度。”

“那麽……”

“相野警察署署長跟我是老朋友,所以緊急的時候會找我去幫忙而已。不過,這種地方也不太可能發生什麽大事,頂多就是在旅館發生竊案,或流氓打架鬧事;凶殺這種案件,這30年來隻發生過兩三件。治安真的非常良好,隻是平靜得有些無聊。

“喂,你可不要誤會喔,說歸說,我也不希望殘酷的凶殺案頻頻發生啊。隻是,該怎麽說呢,應該說是一種刺激吧,人難免都會期待刺激的事嘛。”

“哦……”我含糊地應了一聲,老醫生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所以呢,為了消遣,我就請他們寄這本刊物給我。裏麵真實的內容,比那些沒水準的電視連續劇或偵探小說好看多了呢,還有屍體的照片。不過,一般人很難看得到。”

光聽到“屍體的照片”,我就有點不舒服了。我不反對小說或電影中,出現殘酷的殺人情節,也可以了解樂在其中的人的心理;可是,對於那些刊登在報紙或周刊雜誌上聳人聽聞的現實凶殺案,我實在無法以享受刺激的心情去閱讀。

“那邊有豐盛的早餐呢,我已經先吃過了。”

他這麽說,我才發現通往餐廳的門敞開著;槍中、深月、甲斐三個人就坐在裏麵的餐桌前。

“嗨,”槍中舉起手,用快活的聲音招呼我,“早——這個時間,好像不早了。”

“還早得很呢,這個時間。”我微微一笑,邊回給他早晨的問候語,邊走向餐廳,“雪好像小了一點,說不定可以回家了。”

“好像會再下大呢。”槍中輕聳著肩膀,“而且,雪積得太深,也不可能下得了山。”

“不能叫車子來接嗎?”

“聽說電話不通了。”坐在槍中旁邊的深月說。

“什麽!”我驚訝地停住了正要拉開椅子的手。

“好像是昨天很晚的時候發生的,”槍中接著說,“我們暫時要被困在這裏了,對於蘭的事,我也覺得很遺憾。”

擺著九張椅子的十人餐桌上,放置了九人份的乳酪鍋,裏麵盛著燉煮食物;盤子裏有麵包、法式派、生火腿片、煙熏鮭魚等沙拉。連我那一份在內,還有五份沒有人動過。

大約過了十分鍾,彩夏才遮住打著大嗬欠的嘴巴,走進餐廳。昨晚逃難似的從一樓衝回來時的驚恐表情,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睡得好嗎?”槍中問。

彩夏又打了一個嗬欠,點點頭,“嗯”了一聲。乳酪鍋的燈芯一點上火,她立刻開始吃起沙拉來。

“我得去借電話呢。”

她好像還是擔心三原山爆發的事,槍中聽到她這麽說,隻好把電話不通的事告訴她。

“真的嗎?”彩夏瞪大眼睛看著槍中,“怎麽辦,傷腦筋呢。”

她鼓起雙頰,低下頭來沉思了片刻,立即把視線轉向坐在對麵的甲斐:“甲斐,等一下把隨身聽借我吧?我想聽新聞。”

“恐怕不行呢,”昨晚大概沒睡好吧,甲斐眨著充血紅腫的眼睛,很抱歉地說,“電池沒電了,我也沒帶充電器來。”

“咦——怎麽會這樣。”

“放心吧,彩夏,”槍中用溫柔的語氣安慰她說,“第一次爆發是在昨天下午,不論情形有多嚴重,岩漿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淹沒全島的。”

“可是……”

“如果你還是很擔心的話——啊,對了,忍冬醫生,”槍中往沙龍方向望去,對著敞開的門說。

“啊?什麽事?”醫生坐在沙發中,扭過臃腫的身體來看著槍中。

“呃……您的車不是停在這棟房子旁嗎?”

“是啊。”

“如果方便的話,等一下可以讓我們聽一下您車上的收音機嗎?我們想知道三原山爆發的情形。”

“哎呀,恐怕不行呢,”忍冬醫生不好意思地拍拍額頭,“真抱歉,我車上的收音機已經壞了。我想也差不多該換新車了,就索性不管它了。”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啦。”槍中把視線拉回到彩夏臉上,說:“看來,隻能向這家人借電視或收音機啦。”

“向這家人借?”彩夏的表情雖然不是懼怕,卻很明顯地陰沉了下來。

“我幫你借就是啦,你不要露出這麽可憐的表情嘛。”槍中邊說,還邊點了兩三次頭,就隻差沒摸著她的頭說“乖乖”。

又過了一會兒,榊跟蘭才雙雙走進餐廳。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們當時的腳步有點蹣跚,好像喝醉了酒。

在空位上坐下來後,蘭還是鬱鬱寡歡的樣子,動也不動一下眼前的早餐。可能是昨天走路時感冒了,她不斷抽吸著鼻子。榊看到她那個樣子,並沒有特別擔心;他自己好像也沒什麽食欲,沒有動那個乳酪鍋。隻吃了一點沙拉。

下午2點過後,最後一個人才姍姍來遲,那就是名望奈誌。

他在蘭旁邊的空位坐下來,看到放在盤子旁邊的刀子,就驚叫了一聲“哎呀”。他戰戰兢兢地用食指推動刀柄,把刀子推到餐墊外。

“你還是這樣子,”槍中苦笑著說,“要不要請他們替你準備筷子?”

“不要笑我嘛。”名望把嘴巴嘟得像章魚一樣尖,“每個人都會有忌諱的東西啊。”

他有可以稱之為“刀刃恐懼症”的毛病(也許應該說是一種疾病吧)。不知道是不是某種幼時體驗的影響,從菜刀到小刀、剃刀、拆信刀,任何稱為刀的東西,他都會怕,甚至連摸都不敢摸:進餐用的刀子也不例外。他本人曾經說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還敢使用剪刀。

“在這裏的人,雖然都是‘那副德行’,不過,飯菜還做得真好吃呢。”真不知道他那瘦骨嶙峋的身體,哪來這麽旺盛的食欲,右手一拿起叉子,就把所有食物都收進了胃裏。“咦,蘭,你不餓嗎?你不吃的話,我要吃了喔。”

槍中找到一個適當的時機,把電話不通的事告訴了他們三個人。預定今天在東京進行“特別”試鏡的蘭,上妝不佳的臉頰猛然變得僵硬。不過,可能是看到外麵積雪高深,就死了一半的心吧,反應已經不像昨晚那麽歇斯底裏,隻是默默垂下頭來。

“電話也不行了啊,”名望停下撕扯麵包的手,露出沉重的表情,“那就沒辦法,無計可施啦。”

“對了,昨天你說有什麽事要回東京,到底是什麽事啊?”槍中問。

名望聳聳肩膀,說:“哎呀,不要問我這件事。”

“不是什麽不可告人之事吧?”

“不是啦,不過,也不是很想讓人家知道的事。”

“那麽一開始就別說嘛。”

“喂,槍中,你這麽說太冷漠了吧。”名望咋舌說,“你可以回我‘你這麽說,我就更想知道了’之類的話啊。”

“我知道了,”槍中覺得好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其實你是很想說出來吧?”

“嘿嘿,我就是那種藏不住心事的人啊。”名望用手撫摸著淡色鬈發,“老實說,我又要回到單身生活了。”

“啊?”

“也就是說,我正在考慮離婚。”

“哦?”槍中強忍住笑,“是不是被老婆甩了?”

“不要說得這麽直白嘛,別看我這樣,我也受了很大的傷害呢。”

“這件事跟你非趕回東京不可,有什麽關係呢?”

“17日——星期一,我老婆要把離婚協議書拿去區公所。怎麽說呢,我對她還是有些眷戀,所以旅行期間,我一直想:要不要做最後的垂死掙紮。”

“垂死掙紮?”

“就是回去後,再跟她好好談一次看看啊。”

“原來如此,的確是蠻無聊的事。”

“好過分,說這種風涼話。”

“對了,名望,你不是入贅的嗎?”

“沒錯,因為她跟你一樣是有錢人啊,也擁有很多土地。老實告訴你們,與其說我眷戀她,還不如說我舍不得放棄那些財富。”

“哦——原來名望奈誌是入贅的啊,真是想不到呢。”彩夏插嘴說,“那麽,鬆尾是你太太的姓囉?”

“當然是啊。”

“那麽,離婚後就要恢複本姓囉,你的本姓是什麽?”彩夏毫不客氣地問。

名望好像也不是很在意,回答她說:“鬼怒川。”

“鬼怒川?”

“沒錯,就是鬼怒川溫泉的鬼怒川,鬼發怒的河川。”

“好奇怪,跟你一點都搭配不起來。”彩夏撲哧笑了起來。

“果然有這種感覺嗎?”

“因為名望奈誌就是‘沒名沒姓’(日文發音相似),怎麽看都不像鬼在生氣啊。”

“謝啦謝啦。”

“不過,老婆沒了也很慘呢。”

“你同情我嗎?”

“有一點吧。”

“誰介紹個朋友給我吧,隻要長得漂亮、有錢,什麽人都可以。拜托你啦,彩夏。”

名望奈誌說起話來,還是一副不正經的口吻,可是,從他的言辭、表情中,可以隱約看到另一個完全不同於平常的他。我覺得他說他在乎的是妻子的財富,應該隻是逞強的言辭吧。

3

上完廁所回來後,我看到槍中一個人站在走廊上,雙手插在灰色法蘭絨長褲的褲袋中,凝視著與中庭為鄰的那麵牆上的大幅日本畫。

“你看,鈴藤,”我一靠近,槍中就指著他凝視中的畫對我說。

“是春天的風景吧。”畫中群山朦朧,透著稚嫩的鮮綠色。山櫻占據了整片近景森林中的一角,我眯起眼睛,端詳著狂亂綻放的那叢白色花朵。

“不是啦,我不是說這個,你看這裏。”槍中再度伸出食指,清清楚楚地指著圖畫的右下角,“我是說這個落款。”

“落款?”我稍微彎下身子,仔細看他所指的地方。原來,那個地方有作者的署名與印章。“這……”看懂那個草體字後,我頓時說不出話來,因為我所看到的是“彩夏”這個名字。“這是……”

“這個‘彩夏’念做‘saika’,而不是‘ayaka’。或許不太有人知道,在昭和初期,有個十分活躍的風景畫家,名叫‘藤沼彩夏’,這幅畫大概就是她的作品。”

我一時語塞,先是“忍冬文樣”的絨毯、“三葉龍膽”(音同鈴藤)圖案的玻璃,現在又出現了“彩夏”這個畫家的署名。

這些好像都是巧合,但是,這樣的巧合一再出現,就有點恐怖了——給人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已經不再是一句“巧合”可以解釋得過去了。

“那一幅呢?”鄰接中庭的牆麵上,有四個落地窗,窗與窗之間,還有另一幅差不多大小的日本畫,畫著燃燒般的紅葉群山。

我看著那幅匾,問:“那幅也是同一個人的作品嗎?”

“不是,”槍中搖搖頭說,“那是其他畫家的作品,也有署名,隻是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這時候,彩夏從沙龍走來,看到我們,就咚咚咚地踩著暗紅色絨毯朝我們跑來。

“看,有你的名字呢。”

聽到槍中這麽說,彩夏一頭霧水,向槍中所指的落款處望去。

“啊,真的呢。”彩夏大叫一聲,立刻轉過身去,召喚緊接著走到走廊的深月,“深月,你看、你看!”

槍中開始對她們兩個人解說,關於昨天以來在這個屋子裏發現的“名字”的事。

“喂,我們大家去探險吧。”彩夏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探險?”我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在這棟房子裏探險嘛。”彩夏放鬆肥厚的嘴角,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你昨天才被嚇得一臉蒼白呢。”

聽到槍中這麽說,彩夏搔搔頭,嘿嘿笑著說:“我唯一的長處,就是恢複得快。而且,我也想讓你們看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哎呀,我昨天不是說過嗎?有一幅很像深月的畫。”

“啊……”

沒錯,的確有這麽回事。

昨晚,彩夏去借電話,回來時說,在樓下看到了跟深月長得一模一樣的肖像油畫。如果真有其事,就是這個房子又呈現出了一個奇妙的“巧合”。

“可是,人家不是警告過我們,不要在屋子隨便走動嗎?”深月顯然不是很讚成。

“隻是看一下,有什麽關係呢。”彩夏真的是恢複得相當快,一臉調皮的模樣。

“我讚成,一下就好。”槍中推推金邊眼鏡,一本正經地說。

他臉上清楚地寫著“這有什麽不可以呢”。因為這棟建築物裏,光是沙龍跟餐廳就有那麽多收藏品,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他迫切想看到其他地方的收藏品。

我與無言苦笑的深月相對而望,不禁也露出了苦笑。

“這邊!”彩夏所指的,是麵對中庭右手邊的方向——往我跟槍中所住的房間方向;也就是昨天我們被帶上二樓時的相反方向。我們像參觀美術館的客人,緊跟在身穿牛仔褲、粉紅色毛衣的彩夏後麵,開始了我們的“探險”。

餐廳、沙龍、圖書館三個門並列的牆麵上,門與門之間掛著兩張大壁毯。在我們正前方的圖案是:金黃色的太陽以及與陽光相輝映的海洋;另一張是白銀般的雪景。用大量金線、銀線織出來的華麗“夏”、“冬”,配上對麵牆上的“春”、“秋”,剛好是完整的四季。

走廊盡頭有一扇很大的雙開門,門上的裝飾相當精致,充滿了新藝術風味——鑲毛玻璃的藍色鏡麵板上,攀爬著黃銅製藤蔓。走到門前,彩夏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確定我們都跟來了,才用雙手握住門把,把門往前推開來。

門後有一片頗寬敞的樓梯平台,正好突出於挑高大廳的半空中,銜接通往一樓跟三樓的樓梯。黃銅欄柱支撐著環繞樓梯的咖啡色扶手,欄柱上雕刻著複雜纏繞的草木;這也是非常典型的新藝術設計。

“喲!”深月看到樓梯平台向右延伸的空間裏,有一個玻璃箱子,發出了驚歎聲。

“哇,好可愛!”彩夏歡呼一聲,衝到箱子前麵,“好小的雛娃娃!”

放在黑色木製台上的玻璃箱子,高度、寬度都是六七十厘米左右,裏麵放著小小的雛壇(放置娃娃的台階架)。雛壇小歸小,還是有五段台階,最上階擺著“男雛”、“女雛”,接下來是“三人官女”、“五人囃子”,還有其他雛娃娃道具一應俱全。最大的娃娃,也還不到十厘米高。

“這是‘芥子雛’吧?”深月眯起細長的眼睛,看著槍中。

槍中靠近箱子一步,把手擺在膝蓋上,彎下腰來看。

“這好像是出自於有名的上野池之端的‘七澤屋’,如果是的話,就非常有價值啦。”

“芥子雛?”彩夏顯然不太了解。

“又稱為‘牙首雛’,娃娃的頭是用象牙雕刻出來的。”

“哦?”

“現在的雛壇裝飾樣式,是在江戶時代定型的。之後,江戶及大阪的富商,又利用各種技巧,把雛娃娃做得更精致華麗。可是,幕府借由某個時機,勸導大家不要太過浪費,並限製了雛娃娃的材料與尺寸。於是,雛娃娃製作者就跟幕府卯上了,在限製範圍內做出了這樣的小型雛娃娃。”

“哦——聽你這麽說,這些東西好像蠻有價值的。”

“你們看裏麵的雛娃娃道具,真的做得很精致呢。”

槍中說得沒錯,那些道具比標準尺寸小了許多,但是,其精巧、細膩程度,都令人目瞪口呆。直徑約五厘米的“貝桶(裝遊戲用貝殼的桶子)”裏,裝滿了大小不到一厘米的配對遊戲用貝殼:約三厘米大的硯台盒裏,收著硯台、墨、筆;鳥籠裏麵住著小鳥,全長不到五厘米;牽著牛車的牛,身上植著纖細的體毛。

每一個道具都做得非常精細,沒有任何瑕疵。

大家都被這個精致的迷你世界深深吸引住,目不轉睛地看著箱子裏的東西。

“咦?”彩夏突然驚叫一聲。

“怎麽了?”槍中問。

彩夏猛然轉過頭去,說:“討厭,又來了……”整張臉沉了下來。

“到底怎麽了?”槍中又問了一次。

彩夏皺起八字眉,說:“你們沒看到嗎?”

“看到什麽?”

“有個陌生的臉龐,映在那個箱子的玻璃上啊。”

“什麽?”

“你說什麽啊?”深月問。

彩夏把眉頭皺得更緊了,她說:“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一張誰的臉,突然浮現在我們背後。”

“怎麽樣的臉?”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不過,”彩夏的右手往前伸,“我想應該是有人站在那個門後麵。”

她所指的門,是芥子雛娃娃箱正對麵的那一扇門——也就是走出走廊左手邊的那一扇門。這扇單開門,鑲嵌著拱形透明玻璃,把樓梯平台與通往三樓的樓梯區隔開來。

“那片玻璃後麵嗎?”槍中撫摸著下顎,說,“你是說有人躲在那裏,影子映在箱子上?”

“嗯。”彩夏不是很肯定地點點頭,然後小跑步到那扇門前,伸出雙手,握住閃著濁金色光芒的門把,挺直背脊往玻璃後麵瞧。“沒有人呢。”

“是你太多疑了吧?”

“才不是呢——啊,這扇門打不開,上鎖了。”

“那個管家說過,絕對不可以上三樓。”

“昨晚也發生了怪事,”彩夏握著門把,回過頭來對我們說,“我正要從這裏下樓時,突然聽到這扇門後麵有奇怪的聲音。”

“奇怪的聲音?”

“嗯,叩叩叩的硬物聲。”

“是腳步聲吧?”

“聽起來不像。”彩夏拋不開疑惑,還拚命往門內瞧,我們催促她,繼續往樓下走。

通往一樓的樓梯,比走廊窄一點,不過還是有將近兩米寬。

走到約夾層二樓高度時,有一條沿著左手邊牆麵,環繞大廳堂一周的回廊。

“喲,你們看,”回廊呈L字形,槍中就站在那個轉折處,看著牆壁盡頭上的一幅水彩畫,“是這棟房子的畫。”槍中喃喃說著,語氣中充滿了感歎。

我也走到他身旁,看著裱在銀框中的畫。畫裏隻有昨天傍晚在暴風雪中看到的,仿佛大鳥收起羽翼般的黑色輪廓,以及在黑色輪廓中喘息的燈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可以確定,畫回裏的建築就是這棟霧越邸。

這幅畫是從建築物的正麵取景,以英國式半露木結構為主,亦即源自於北歐及北美,在明治二十年代到昭和初期之間流行於日本的木材組合式建築。一條條攀爬在象牙色牆壁上的木骨,真的非常漂亮。除了突出牆麵,排列在正中央的窗戶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玻璃,而且,玻璃牆麵與非玻璃牆麵的比例恰到好處。屋頂是所謂的折線式屋頂,上麵有纖細的梅檀裝飾、閣樓窗、紅磚瓦煙囪,配上藍綠色的斜坡線。

“是半露木式建築呢。”槍中顯得十分欣賞。

“不過,應該隻是外型而已吧。”我說出我的看法。

“為什麽?”

“這棟建築物本身,應該不是木造結構。這裏經常下雪,又用了這麽多玻璃,如果百分之百木造結構的話,根本承不住重量。”

“說得也是,那麽,是鐵骨囉?”

“應該是。”

“大正時代有鐵骨建築嗎?”在我們背後的深月問。

槍中回答說:“應該是從明治末期開始傳入日本的吧,鐵骨幾乎都是直接從國外進口的——啊,有簽名呢。”槍中扶著眼鏡框,向前跨進了一步。

“又是有某種意義的名字嗎?”我問。

“不是,”槍中回過頭來,“總之是跟我們無關的名字,不知道是讀做‘akira’還是‘shou’。”

“akira……”我看了一眼槍中所指的簽名,隻用漢字寫了“彰”這麽一個字。“是某個知名畫家嗎?”

“至少不是我知道的畫家。”槍中攤開手說,“也可能是一般人畫的,因為繪畫技巧雖好,卻缺乏畫家自我表現的特色。”

挑剔歸挑剔,槍中還是看得如癡如醉。畫中的季節應該是春天吧。淡綠色的背景襯托著華麗的洋館。我們就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看著那幅畫。

4

走到一樓,剛才的樓梯平台,就在正麵右上方。從二樓下來這裏,幾乎繞了這個大廳堂周邊半圈。左後方有一扇很大的黑色雙開門,應該是通往建築物正門玄關的門。

微暗的大廳堂,飄**著冰冷的空氣。麵積隻比二樓的沙龍、餐廳大了一些,可是,因為挑高三層樓的關係,感覺上空間大了好幾倍。

三麵牆壁上,連一個窗戶都沒有。隻有我們左手邊——湖的另一邊——那一麵牆,並排著高至二樓的瘦長圓拱形窗。處處鑲嵌著有色玻璃的窗戶的上方,是彩色玻璃組合而成的裝飾畫,畫中被告知懷胎的聖母馬利亞,從高處俯視著我們。

黑色花崗岩地板,用白色大理石鑲嵌出某種圖案;牆壁也是厚重的灰色石頭砌起來的。紅、藍、黃的微弱光線,穿過彩色玻璃灑落下來,劃開了微弱的黑暗,醞釀出古教堂般靜謐莊嚴的氣氛。正麵牆上掛著兩張巨大的哥白林雙麵壁毯,分別織著基督誕生圖和複活圖,仿佛雕刻在灰色牆壁上的壁畫。

“就是那幅畫,”彩夏說著,直直走過廳堂。兩張巨大壁毯中間,有一個大理石壁爐,懸掛在壁爐上方的裱金框畫,就是彩夏說的那幅畫。

“你們看,”彩夏站在壁爐前,回過頭來對著我們說,“真的很像吧,深月?”

“真的呢。”槍中發出驚歎聲,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這究竟是……”

五十號大畫布上的女性,身體十分纖細,穿著全黑的禮服,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直盯著我們看。烏黑的頭發垂在胸前,微眯著細長的眼睛,微笑中帶著幾許哀愁。那沉靜的氣質,仿佛看透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如彩夏所說,這個美麗的女性,的確是跟蘆野深月長得一模一樣。

“到底是誰呢?”槍中抬頭看著肖像畫,喃喃說著,“深月,昨天我也問過你,你真的想不出來她可能是誰嗎?”

深月站在樓梯口,猛搖著頭說:“我真的不知道。”徹底否定了槍中的質詢。

最巧的是,她也穿著跟畫中女性同樣顏色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長裙。

“不過,真的很像呢!你自己也這麽覺得吧?”

“嗯。”

“有一部恐怖電影叫《傳家之寶》,”槍中自言自語似的說著,“由凱利桑·洛斯飾演主角。故事是說:有人偶然來到山中一座大宅第,結果,在裏麵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肖像畫。”

“不要說了!”深月低聲喝止他,“好恐怖。”

“喂喂,往這邊走吧。”彩夏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畫像前,站在右手邊的藍色雙開門旁邊,招呼著他們。

深月立刻撇下肖像畫,向彩夏跑去。槍中還是抬頭看著那幅畫,不肯馬上離去。稍過片刻,才大歎一口氣,離開那裏。

彩夏握著門把,等著槍中過來。緩緩推開門的手,伴隨著短短一聲“哇”,突然停了下來。“是那個人,”彩夏輕聲說著,“就是那個男人,昨天在這裏訓了我一頓。”

從微微張開的門縫,可以看到長長的走廊,跟二樓一樣鋪著暗紅色的絨毯。一個穿白色運動服的高大男人,走在暗紅色的絨毯上。因為背對著我們,所以,無法確認他的長相,不過,好像比那個叫鳴瀨的管家年輕多了。

他走到直直延伸的走廊盡頭,打開同樣是藍色的雙開門,消失在門後麵。我們就那樣呆立了幾十秒鍾,動也不敢動一下;其實是身體根本就不聽使喚了。

“走吧。”首先開口的是槍中。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太好。”深月麵帶難色。

“被發現再說嘛,總不會立刻把我們轟出去吧。”槍中用似是而非的道理來搪塞她,隨即推開身體寬度的縫隙,溜進走廊。

正前方右手邊,有一條右轉往湖方向的側廊,我們不約而同地往那個方向前進。畢竟,在屋內閑逛是犯了人家的禁忌,所以,罪惡感讓我們無法往建築物中心走;連前進的腳步,都在無意識中變得鬼鬼祟祟。

側廊的盡頭,有一扇雙開門。藍色鏡麵板上鑲嵌著毛玻璃,有藤蔓花樣的黃銅裝飾,跟其他幾扇門完全一樣。

“沒上鎖呢。”彩夏小跑到門前,小聲說,看到槍中點了頭,彩夏才緩緩打開門。

門後麵有一條走道,兩邊都是透明的玻璃牆。走道上白色光芒四射,瞬間,我們還以為走出了戶外。白茫茫的大雪,堆積在玻璃牆外;新雪又隨風起舞,繼續往上堆積,雪勢顯然比剛起床時大多了。

霧越湖就隔著厚厚的玻璃牆,在走道右邊波動著。左邊有幾米寬的細長平台,沿著湖水伸展開來。稍遠的湖麵上,漂浮著那個看似離島的圓形的平台。

大約七八十米長的走道,盡頭還有一扇跟這邊一樣的單開門,我們緩緩走向了那扇門。途中經過一個玻璃門,開在左邊玻璃牆上,是通往平台的出入口;經過時,我順手轉了一下門把,發現那扇門並沒有上鎖。

“不知道裏麵是什麽呢。”

“會是怎麽樣的房間呢?”

深月跟彩夏同時發出了疑問;現在這樣子,真的是“探險”了。

“我看看,”槍中看著透過玻璃隱約可見的前方建築物。

“那應該是……”槍中還來不及說出他的猜測,彩夏已經打開了這扇走道盡頭的門。

“哇,好棒!”她像個孩子般,發出了歡呼聲。

比剛才更異樣的光芒,如洪水般直逗我們的眼睛。房間裏綠意盎然,鮮豔的紅色、黃色點綴其中,散發著濃鬱的香味,還有熱氣——這裏是溫室。

“太棒了!”彩夏欣喜若狂地衝進去,我們也跟在她後麵,踏入了漂浮在白色湖麵上的綠色溫室。

“天哪,這戶人家真是……”槍中環視著明亮的室內,茫然說著。一片冬天景色的室外,與充滿生命力的室內——天壤之別的對比,令我感到暈眩。

“外麵還下著那麽大的雪呢。”深月走進室內,用後麵那隻手關上門後,也掩不住驚訝地啊了一聲,說:“太美了,這麽多花……”才說到一半,她突然轉向了槍中,“這些都是蘭花呢。”

“蘭花……”槍中皺起了高挺的鼻梁,“哦,是蘭花啊。”

又發現了一個跟我們相關的名字,蘭——希美崎蘭的“蘭”。

那一叢叢的綠,就是盆栽洋蘭的葉子;嘉德麗蘭、拖鞋蘭、喜姆比蘭、石斛蘭、蝴蝶蘭……各種蘭花五彩繽紛地綻放著。

四周都是玻璃的寬敞溫室,從天花板來看,應該是正八角形建築。有一條約一米寬的通道,從入口處延伸到室內中央。中央有一個圓形廣場,擺著一張白木桌跟椅子。

“也就是說,這些花是蘭的分身囉。”槍中指著廣場前爭相綻放的黃色嘉德麗蘭,說,“覺不覺得華麗感跟色調,都很像她?”

“的確。”我點點頭,苦笑了一下。

花徑大約有20厘米的大花朵,有著鮮豔的黃色花瓣以及鮮紅的舌瓣,色彩像極了蘭昨天穿的豔麗洋裝。槍中稱之為“華麗”,可是,對她實在沒什麽好感的我,卻想加上“有毒”之類的形容詞。

這時候,背後傳來了開門聲。

我還以為是這個家的人進來了,趕緊擺出防禦架勢。槍中跟深月他們,也同樣僵立著身軀,回頭看著門。

“哎呀,”看到進來的男人,彩夏叫出聲來,“原來是甲斐啊。”

他大概也是閑著無聊,在屋內“探險”吧。看到我們的當時,他也嚇了一大跳,但是,隨即放鬆了微白的臉頰,舉起一隻手,跟我們“嗨”了一聲。

“你也很詫異吧?”看到甲斐瞪大眼睛四處張望的樣子,彩夏頗得意地說。

“啊,嗯……”甲斐雙手插在茶色皮夾克的口袋裏,低聲回應著,“太驚人了,沒想到是溫室。”

我們往中央廣場走去,站在那裏,再度環視室內。鐵絲編成的台架上,並排著大大小小的盆栽;還有一些盆栽是用鐵絲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盛開的花朵之間,掛著幾個鳥籠,籠裏的鶯哥、金絲雀,各自輕唱著自己的歌。

“要同時栽培這麽多種蘭花,比想像中困難多了呢,鈴藤。”

槍中把雙手搭在白木圓桌上,看著桌上時鍾形狀的溫度計,“是25度呢。”

“有這麽溫暖嗎?”

難怪進來這房間後,穿著厚重對襟毛衣的身體,不到幾分鍾就冒出汗來了。而玻璃外,恐怕隻有零下幾度呢。

“這些花都是熱帶、亞熱帶的品種,而且又敏感,隻要溫度、濕度、日光量、通風等等條件一有問題,可能就不會開花,甚至枯萎。”

聽完槍中這番話,彩夏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句帶刺的話:“雖然跟某人同名,特質卻完全不一樣呢。”

槍中有些詫異地問:“喂,你說得太刻薄了吧。”

“人家就是跟她合不來嘛。”彩夏半帶玩笑的口吻說。當時,我仿佛看到她那微紅的茶色眼睛,瞬間吐出了暗紅的火舌。

5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槍中提議離去時,加上甲斐在內的我們5人“探險隊”,突然遇到了我們一點都不想遇到的人。

雙方的驚訝都不在話下。

“你們——”從走道進來的人,對我們發出了尖銳的叫聲,“你們在幹什麽?”

是昨晚那個戴著眼鏡的女人,深月說她的名字是“的場”。

“你們來這裏做什麽?”重複著這句話的她,手上端著銀色托盤,上麵擺著白瓷茶壺和杯子。深度眼鏡的後麵,有一雙看起來頗有智慧的眼睛,卻隻閃著冷冷的光芒,直瞪著我們。

“啊,沒幹什麽啊,”連槍中都顯得狼狽不堪,“這裏的蘭花真的很漂亮呢。”

“我應該跟你們說過,不可以在這個屋子裏隨便走動吧。”她的聲音比一般女性低,而且沙啞。接著,她用沉著的、絲毫不激動的語氣說:“這裏不是旅館,”她所說的台詞和昨晚的鳴瀨一樣,“請馬上回到二樓。”

說得我們無言以對,默默垂下了頭。當我跟甲斐正準備離去時,槍中又開口了。

“請等一下。”

“怎麽了?”女人微微皺起眉頭。

“我們隨意走動,真的很對不起,也沒有理由可以辯解,不過,”槍中坦然麵對女人的視線,“可不可請你們也體諒一下我們的心情?”

“什麽意思?”女人說著,徑直走到圓桌旁,把托盤放在桌子上。

“我們都很不安,”槍中說,“說得誇張一點,昨天我們幾乎是在生死邊緣掙紮,幸虧有你們救了我們,可是……”

“你們有什麽不滿嗎?”

“當然不是不滿,萍水相逢的人,讓我們住這麽好、吃這麽好,我們真的非常感激,可是……”

看到槍中不太敢說的樣子,女人眯起了嚴謹,說:“你是認為,我們不該限製你們在屋內任意走動嗎?”

“也不是啦,隻是想知道,自己借住的地方,是怎麽樣的地方?住了哪些人?我想這也是人之常情吧。而且,也想見你們主人一麵,跟他說聲謝謝。”

“先生不會見你們的,”女人斬釘截鐵地說,“而且,你們也不必知道這個家是怎麽樣的一個家。”

“可是……”

“的場小姐,”深月插嘴說,“我知道我們的要求很無理,可是,我們真的很不安。大家都想早點回東京去,卻被困在這樣大雪中,甚至連電話都不通了。”

“呃,是。”這個叫的場的女人,顯然有了不同的反應。

深月本身好像也覺得很意外,她不解地看著對方淡妝的臉,說:“我想請教一個問題。”

女人冷漠僵硬的表情,驟然抖動了一下。

“什麽問題?”

“剛才我在那邊的大廳堂看到一幅女人的肖像畫,那究竟是誰的畫呢?”女人沒有回答,深月又強調說:“跟我長得很像,真的很像,簡直就像是我本人,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女人沉默了幾秒鍾,毫不客氣地盯著深月的臉,說:

“是夫人。”

“夫人?這個房子主人的夫人嗎?”

“是的,那是夫人年輕時的畫。”

“怎麽會那麽像我呢?”

“不知道,昨天,我跟鳴瀨看到你,也都嚇了一大跳,因為實在太像了。”

原來是因為這樣,他們昨天才一直盯著深月看。

“完全隻是偶然?”

“隻能這麽想了,因為夫人生前既沒有兄弟也沒有表兄弟,連個親人都沒有。”

她說“生前”,深月好像也察覺到了,皺起細細的眉梢,問:

“夫人已經——”

“過世了。”女人回答的聲音,已經沒有先前的冷淡了。

“在這個家去世的嗎?”深月再問。

女人悲傷地搖搖頭,說:“四年前,橫濱的房子發生火災時……”

“火災?”

“這都該怪那家電視廠商,電視顯像管突然在半夜起火……”

說到這裏,的場突然打住了,露出慌亂的神色,好像很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麽把這種事都說出來了。“我說得太多了,”她自責似的微微擺動頭部,垂下眼瞼,避開了深月的眼神,“請回二樓去。”

“我……”深月還想說什麽,槍中舉起手來,阻止了她,自己問道:“對不起,可以再請教一個問題嗎?”

女人輕咬下唇,抬起了眼瞼;臉上又掛上了冷漠的麵具。

“這位過世的夫人,怎麽稱呼?”

“你不必知道。”

“請告訴我,隻要名字就行了。”

“沒有這個必要……”

“是不是叫深月?”槍中提高聲調說出來的名字,讓女人瞪大了眼睛。“是叫深月吧——深沉的月,或是讀音一樣,漢字不一樣?”

“你怎麽知道?”

“那是我的名字,”深月說,“難道這也是一種巧合嗎?”

這時候,突然響起異樣的聲音。好像是什麽堅硬的東西“劈啪”折斷的尖銳刺耳聲。

“在那裏。”

槍中指的地方,就在我們頭上——圓桌放置處的正上方,挑高天花板的一部分。

“你們看那塊玻璃。”

鋪在天花板上的一塊玻璃,出現了十字龜裂。一條裂痕長約30厘米,另一條垂直交叉的裂痕,也差不多長度。

“是現在裂開的嗎?"深月訝異地問。

槍中輕輕頷首說:“應該是吧——的場小姐,以前就有那個龜裂痕跡嗎?”

女人沒有回答他,隻是左右甩了甩頭。

“難道是因為雪的重量,自然裂開的嗎?可是,那也未免……”

“請不用想太多,”女人對百思不解地看著玻璃龜裂的我們說,“這個家常常發生這種事。”

“常常發生?”槍中不解地問,“因為房子太舊了嗎?”

“不是的,這個房子本來就有點怪異,尤其是有客人來訪時,這個家就會自己動起來。”

我對這句話充滿了疑問,卻沒有人詢問這句話的意思。不過,即使問了,一定也無法從她那裏得到任何答案的。

當我們被趕出溫室時,槍中又回過頭,問那個女人,可不可以把收音機借給我們。她聽我們說明理由後,隻冷冷地回了一句“我會請示主人”。

6

傍晚時,槍中跟我窩在二樓的圖書室裏。忍冬醫生跟名望奈誌、彩夏三個人在隔壁沙龍閑聊;其他人好像都各自躲在房間裏。

圖書室的結構,跟餐廳差不多。通往沙龍那扇門的對麵牆上,有混色大理石做成的厚重壁爐。正好隔著沙龍,跟餐廳形成相對稱的位置關係。

今天,每個房間的壁爐都沒有點燃。因為開著中央暖氣設備,所以沒有那個必要。昨天,隻是為了來自暴風雪中的我們,特地點燃了柴火。

設有珍藏書籍區的大裝飾櫥櫃,在冷卻的壁爐右邊。其他牆壁,除了日光室那一麵之外,都是高達天花板的書櫥。各種領域的書籍,分門別類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書櫥裏。有幾個地方是前後並排,所以,數量說不定有高中圖書館那麽多。

數量最多的是日本文學,其中又以詩歌集最為齊全。外國文學也絕不在少數;美術全集及其研究書籍的數量也相當可觀。其他還有醫學相關專業書籍及現代物理學、東西哲學及其評論;小說方麵甚至有最近的娛樂作品,真的是收集了多種領域的書籍。

“鈴藤,我有點不想回東京了。”槍中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上,撫摸著尖細的下巴說,“不知道可不可以讓這場雪永遠這樣下著。”

我回給他一個曖昧的笑容,站在暖爐旁的大裝飾櫥櫃前。

裝有玻璃門的櫥櫃中,除了書之外,還收藏著漆器信匣、筆墨盒等物品。日式線裝書也不少,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擺在中間那一格、翻開著的某卷《源氏物語》。從和紙上的透花圖案,以及抄寫的筆墨色度來看,應該是頗有曆史的古董收藏品。

《源氏物語》是我最喜歡的日本古典文學作品。對我而言,這是一部諷刺小說,而不是戀愛小說;是描寫平安貴族們的晦暗幻想故事,而不是他們的生活紀錄。

我不禁伸出手來,想去拿那本書,可是玻璃門上了鎖。

“這裏太棒了,”槍中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顧自地說著,“這個房子真的太棒了。”

槍中茫然地眺望著遠方某處,那種眼神,我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經看過。

“我在追尋‘風景’。”

昔日,他對我說這句話時的表情,跟現在的他重疊浮現。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我邊在記憶中搜尋著,邊從裝飾櫥櫃前離去。

那是——對了,是四年半前的春天,“暗色天幕”首演的那天晚上。演完戲後,我們兩個人在吉祥寺的某家酒店喝酒敘舊;就是在那個時候。

應該是我先問了他劇團名字的由來;還問他取名為“天幕”,是不是打算哪天舉辦帳篷公演。

“我在追尋‘風景’,”在嘈雜的酒店吧台中,他眯著雙眼,眺望著遠方,喝了一口兌水酒後,說:“一個我可以置身的風景,在那裏感受我的存在……”

就這樣,他自顧自地說了好一陣子,說完那一長串跟我提出的問題沒有直接關係的話後,才言歸正傳說:

“‘天幕’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麽特別意義,我也無意仿效什麽‘紅色帳篷’、‘黑色帳篷’,所以,並不想舉辦那種帳篷公演。不過,說真的,以前我在新宿中央公園所目擊的那個事件,可能對我產生了一些影響。”

他說的是發生在1969年的“紅帳篷暴動”,連我這種對戲劇沒什麽興趣的人,都知道那個著名事件的概略經過。

這個事件發生在那一年的1月3日晚上,由唐十郎帶領的“狀況劇團”,預定在新宿西口的中央公園,演出“腰卷仙——振袖火事之卷(明曆火災事件)”。可是,當時的美濃部都政府,依“都市公園法”禁止他們演出。劇團當天就在未獲許可的狀態下,強行演出。結果機動隊包圍了帳篷,並用擴音器喊話,讓這一晚演出的戲劇,成為現在的傳說。

“當時我16歲,高中一年級,是個十足的不良少年。不好好去學校上課,壓根兒瞧不起學校的老師,同年齡的朋友也沒有幾個。不過,我不會在外麵四處遊**,多半躲在房間裏看書,也就是一般人所說的,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

“1969年正是大學紛爭最劇烈的時候,東大安田講堂攻防戰,也是在那一年吧?我就讀的高中也受到了波及,但是,對我絲毫沒有影響。我多少也讀過一些馬克思著作,但是,大腦完全不接受。並不是能不能理解的問題,而是產生了排斥反應。因為我根本不在乎保安、革命之類的事,隻想冷眼旁觀。我想,那時候我一定是個很討人厭的少年吧。

“除了政治之外。對該年代的戲劇,我也毫無興趣。當然,也從來沒有注意過當時盛行的小劇團活動。這樣的我,會目擊到那一晚發生的事件,當然是有理由的。—個高中生,會在那麽晚的時候經過那裏,也蠻奇怪的吧?我有一個15年沒見的表哥,他很喜歡戲劇,那一天,我跟他去某個地方,回家時,他說要帶我去看好玩的東西,就把我帶去那裏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個喜歡戲劇的表哥,就是蘆野深月已經過世的父親。

“他事先什麽也沒告訴我,我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晚上的公園裏,有一堆人。有拿著硬鋁合金盾牌的機動隊,有探照燈的燈光攻擊,還有聽不清楚在說什麽的互吼聲。就在這樣的混亂中,鮮紅的帳篷突然從黑暗中躥升上來。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光景,對一個向來隻注意內在世界的16歲少年來說,是非常震撼的場麵;還有些許的感動。但是,這個感動絕非來自於這個事件的具體意義,而是內在風景跟這個外在風景徹底產生了共鳴。怎麽看都像幻覺,卻真的存在;感覺上就像在噩夢般的恐懼中發抖,卻也感受到淒切的美。

“那一晚,遠遠看到紅帳篷終於在公園裏開演,我們就回家去了。帶我去看的表哥,隻對我說‘很精彩吧’,沒有對我做任何解說。第二天,我看到報紙,才了解整個事件的社會意義,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麽回事啊,頓時湧出莫名的興奮感。

“沒錯,我會喜歡上現代戲劇,是因為這個緣故,但是,我並不讚成後來附和地下劇場形態的戲劇運動。因為,我本來就很討厭所謂戲劇是時代函數的傳統觀念;對於‘集體創造’這種思想,也不抱持任何同感。所以,這些就不要談了……

“對我而言,最有價值的,應該就是那一晚的光景本身——淌著鮮血的帳篷,像生物般漸漸撐起身軀的一幅畫。若去除被賦予的意義,這幅畫既具有社會性,也具有藝術性。雖然隻是單純的形象問題,沒有任何理論做支撐,但是,引導我走向了我所尋找的‘風景’——不過,別聽我說得這麽偉大,追根究底來看,說不定跟小時候在夜市看到的雜技團帳篷是一樣的。”

7

“你在發什麽呆啊?”

槍中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拉回來。圖書室中央,有一張黑色大理石桌子,周圍擺著有扶手的椅子。我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手指還夾著已經燒到根部的香煙。

“我在想以前的事。”

我邊拉過桌上的煙灰缸,邊據實以告。槍中搖晃著搖椅,滿臉疑問地“哦”了一聲。

“我在想你的事;想你說你在尋找的‘風景’。”

“怎麽,”槍中自嘲似的撇著嘴角,“我也有曾經說過那種話的時候嗎?”

“說得好像你已經有醒悟了。”

“也不是啦,該怎麽說呢,隻是,最近感性處於低潮,不管看到什麽、做什麽,都不會跟內心產生共鳴。”槍中站起身來,移到桌子對麵的一張椅子上,“不過,跟這棟房子邂逅後,好像又鑽出了那個死角。嗯,撇開住在這裏的人不談,我真的喜歡上這棟霧越邸了。”

“你還真執著呢。”

“該怎麽說呢,這個房子真的太完美了。”

“完美?”

“不論從哪方麵來看,都讓我有這種感覺。”槍中獨自點著頭說,“例如,在洋館建築的傳統室內裝潢中隱約可見的新藝術風設計,與隨處可見的日本情趣,真的是相互融合。不過,新藝術運動確實受到日本浮世繪的影響,所以能互相搭配得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問題是,這裏聚集了這麽多會因觀點不同而變得龐雜的物品,隻要有那麽一點點誤差,就會毀掉一切,必須擁有走鋼絲般的平衡感。”

“真是這樣嗎?”

“這是個頗為主觀的問題。我不知道白須賀先生是怎麽樣一個人,不過,我真的很想見見他。”

我也很想見見這個家的主人。我點點頭,正要點燃另一根煙時,槍中又開口說:

“你有沒有想過,在一樓那間大廳堂,演出上次那出戲?把黑花崗岩地板布置成一個棋盤,觀眾從上麵的回廊往下看……”

“暗色天幕”上個月演出的“黃昏先攻法”,是我跟槍中的精心傑作。這部戲把舞台布置成棋盤;把出場人物裝扮成棋子;把縱橫交錯的謀略與戀愛故事,比擬成一局棋賽。對槍中而言,這是難得一次加入實驗性嚐試的演出。所幸,公演博得了相當多的喝彩。如果可以在這個房子的大廳堂演出那出戲,一定非常精彩“對了,”我轉變話題,“那個叫的場的人,在溫室說的話,真是令人費解。”

“你是說跟深月長得很像的白須賀夫人的事嗎?居然連名字都一樣呢。”

“那件事也是,不過,”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說,“我現在指的是她最後說的那件事;當她看到屋頂玻璃裂開來時,說這個房子有點怪異。”

“哦,那件事啊。”

“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你不覺得這個房子怪事太多了嗎?例如名字的不謀而合,就是其中之一。還有,彩夏所說的人影、怪聲。”

“的確是,”槍中微閉了一下眼睛,“不過,你不覺得不管任何事物,帶點神秘色彩會比較好嗎?”

“帶點神秘色彩會比較好?”

“再有魅力的東西,等你整個看清楚後,就不覺得怎麽樣了。人也是一樣,譬如說,鈴藤,你對深月知道多少?”

“咦?”冷不防的一句話,讓我方寸大亂。槍中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我,說:

“你在想什麽,我太清楚了。原本對戲劇沒什麽興趣的你,會答應我的邀約,常常來劇團,根本就是因為在排練場見到了她。”

“那是……”

“不要生氣,我不是在調侃你。深月是個很出色的女孩,不隻是你,任何人都會迷戀上她。”

“槍中……”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說什麽、當下又能夠說什麽。

就在這時候,通往沙龍的門開了。對我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解脫。

“喲,名望,”槍中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看著走進來的名望,“怎麽,無聊嗎?”

“嗯,有一點。”名望攤開長長的雙手。

“彩夏呢?”

“在那邊請忍冬醫生用名字幫她算命。”

“那個醫生也會算命啊?”

“我對算命實在沒什麽興趣。”

“你一點都不相信嗎?”

“正好相反,我這個人一抽到凶簽,心情就會跌到穀底,所以很怕算命的時候聽到不好的結果。”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槍中笑了起來,名望把嘴一撇,誇張地聳了聳肩。

“喲,好多書呢。”名望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前口袋,橫越圖書室,走到壁爐左邊牆上的書櫃前,彎下腰來,看著一整排書的書脊。過了一會,突然用嚇人的語氣說:

“天哪,怎麽會這樣!”

“怎麽了?”

“槍中,你快來看,這裏有我的名字!”

“名字?”

槍中跟我同時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名望那裏走去。

“這裏、這裏。”名望動動尖尖的下顎,隔著書櫃玻璃,指著中間那一格,“你們看,中間那四本。”

名望所指的地方,有幾本同樣體裁的書,裝在枯葉色的箱子裏。每本書的書名都不一樣,但是作者都是白須賀秀一郎;也就是這個家的主人。書上沒有出版社的名稱,可見是他自費出版的書。

他隻說“中間那四本”,我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四本,於是困惑地順著書名一一看下去——《瞬間》、《時之回廊》、《名喚之時》、《望鄉星座》、《奈落湧泉》、《誌操之色》、《夢之逆流》……

“看不出來嗎?”看到我的反應,名望露出前齒,得意地笑了起來。

“就是這四本啊,《名喚之時》、《望鄉星座》、《奈落湧泉》、《誌操之色》,你把這些書名的第一個字橫著念念看。”

“啊!”

“原來如此。”

印在書脊上的書名,都是從同樣高度的位置印起;每一個書名的第一個字,橫向整齊排列著。如名望所說,各取其第一個字來看,就是“名”“望”“奈”“誌”——的確是他的名字。看到這個再度出現的巧合,我跟槍中麵麵相覷……

我打開書櫃的玻璃門,拿出其中一本——《望鄉星座》。我猜得沒錯,果然是自費出版的書,裏麵收錄了幾十篇散文。

“槍中,我聽彩夏說了,”名望對站在我身旁看著我翻開的那本書的槍中說,“她說,這個家到處都有我們的名字,可是,我卻聽得毛骨悚然。”

“沒錯,不管把它想成某種暗示或是歸於單純的偶然,都令人害怕。”

“隻剩下槍中、甲斐跟榊三個人的名字還沒出現。”

聽到我這麽說,名望露出了鬼黠的笑容。

“不,我發現了另一個。”

“真的嗎?”

“在哪裏?”

我的聲音跟槍中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名望舉起他猩猩般的長臂,指著沙龍的方向。

“那張桌子上,有顯示出‘榊’這個姓的東西。”

“什麽東西?”槍中催促他說下去。

“就是那個四角形的盒子啊,裏麵裝著煙灰缸那個。”

那套沙發的茶幾上,放著一個收納煙灰缸、煙架子的木製煙具盒。名望所說的,好像就是那個東西。

“那個煙具盒嗎?”槍中擦擦鼻子,“哪裏有榊(sakaki)這個姓?”

“你沒看到盒子旁邊有透雕圖案嗎?我也是剛剛才發現的,那個圖案是‘源氏香之圖’中的‘賢木(sakaki)’圖案。”

“源氏香之圖?”槍中蹙起了眉頭,看來,也有他不知道的東西。

“俗稱‘源氏圖案’,經常被使用在和式裝飾枋梁上。”我充當解說人員,“就是把聞出來的源氏香,用圖表現出來。”

“哦,猜味道嗎?”

“嗯。把五個種類的薰香,各包成五包,一共25包。由香會主辦人從中任意挑出五包來燒,以五條線來表現所聞出來的味道差異。把這五條線的組合,以光源氏跟女性們之間的戀愛關係為基準,沿用在源氏物語的54帖各帖中,就稱為源氏香之圖。”

嚴格來說,54帖中的“桐壺”與“賢木”、“明石”與“夢浮橋”,用的是同一個圖案。據說,也有加上“柳”跟“若葉”的特殊案例。

“沒錯,好像聽過這東西。你是說那個煙具盒使用了其中的‘賢木’圖案?”槍中把雙手緊緊抱在胸前,“不過,如果是鈴藤也就罷了,名望,你怎麽會知道源氏香之圖這麽風雅的東西呢?”

“哼,你不要太瞧不起人,我跟鈴藤大作家一樣,在大學讀的是國文係,而且還算是很優秀的學生呢。”

“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你可以分辨出那麽細的圖案。”

“因為寫論文的關係,我跟那個圖案互瞪了很久。那段時間吃了不少苦頭,所以現在還深深烙印在腦海裏。”

名望說著,挺起了單薄的胸膛。我苦笑著,把手中的白須賀秀一郎著作放回書櫃裏;“名”“望”“奈”“誌”這一行字,又恢複了原狀。

8

暴風雪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甚至,日落之後還越下越大;連站在走廊上或日光室中,都聽得到尖銳高亢的颼颼風聲,簡直可以用“凶暴”兩個字來形容。在開著中央暖氣的屋內,也可以感覺到,空氣比昨天冷多了。

晚餐還是那麽豐盛,用來招待不速之客,實在有點奢侈。送菜進來的,是昨天我們剛到時,從廚房門縫探出頭來的矮小中年女人。聽說名望有刀刃恐懼症,她特地拿了一雙筷子來,可是,她也跟這屋子的其他人一樣,顯得很冷漠,不多說一句話。

晚餐結束時,大約是下午7點多鍾。深月跟彩夏拿起餐車上準備好的咖啡壺,為大家倒咖啡。

“現在這樣子,越來越有‘暴風雪山莊’的味道了。”忍冬醫生在咖啡裏加了三湯匙的糖,說,“以前的偵探小說常常有這種情節:在一棟與外界完全隔離的屋子裏,發生了恐怖的連續凶殺案,裏麵的人既不能報警,也逃不出去。”

“拜托您不要說這麽不吉利的話,”我反應說,“這棟屋子已經夠恐怖啦。”

“哈哈哈!”老醫生擦拭著被咖啡蒸汽熏得霧蒙蒙的圓形眼鏡,說,“沒想到鈴藤先生這麽膽小,小說家不是都有種種古怪的想像力嗎?”

“因人而異吧,至少我的想像力不會往那麽血腥的方向奔馳。”

“你不寫偵探小說嗎?”

“嗯,我會看偵探小說來打發時間,不過,沒想過要寫那種東西。”

“您喜歡看偵探小說嗎?忍冬醫生。”大概是昨晚沒睡好吧,甲斐那雙眼睛還是布滿了血絲,臉色也很差,“您以前幫警察做過事,不會覺得那些故事太不真實,看不下去嗎?”

“不會啦,沒那回事,現實跟小說本來就不一樣啊。”忍冬醫生在喝過的咖啡裏,又加了一湯匙的糖,“小說有小說的樂趣,活生生的真實案件當然有其趣味性,但是,跟偵探小說的趣味又不一樣。”

“喲,”我說,“今天早上——不對,那時候已經過中午了,當時,你不是說警視廳寄來的雜誌,比偵探小說好看多了嗎?”

“我是說,以刺激度來看,也有那一麵。”

“刺激度?”

“對,某種偵探小說所帶給頭腦的刺激,其強烈程度完全不同於警視廳的雜誌。可以在完全脫離現實的環境中,盡情享受恐怖殘虐的樂趣。”

“說得也是。”

“所以,在偵探小說中發生的案件,越離譜越好,如果淨寫一些現實中很可能發生的事,還不如看警察的搜查記錄;就逼真度來看,刺激多了。”

“真沒想到!”槍中用輕快的語氣說,“忍冬醫生,您這代的人,在推理小說方麵,應該最喜歡鬆本清張的作品吧?”

“清張嗎?嗯,我以前看過很多,因為那時候正流行那一類書籍。可是,人的頭腦好像越老就越回到孩童時期;我不是學變得癡呆了喔。現在,我幾乎不再碰那—類書了,反而非常懷念亂步的作品。”

“哦,亂步嗎?我也很喜歡亂步,像《孤島之鬼》、《帕諾扯馬島奇談》等等,都非常好看。至於經常在兩小時劇場中播放的‘明智小五郎’,最好是不要再播了。”槍中的心情顯得出奇的好,滿臉笑容地看著大家,“沒想到會在這裏跟您談論推理小說,我們劇團的人,幾乎都很喜歡看推理小說呢。”

“哦,你們嗎?真難得呢。”

“難得嗎?”

“在這種鄉下地方,一大把年紀還看偵探小說,會被當成怪人。”

“真的嗎?”

“說當成怪人,好像誇張一點,不過,像我去世的老婆,就很不喜歡我看那種書,她常說,那種殺人的故事有什麽好看的。”

“嗯,說不定有很多這種人呢。我們劇團的人都喜歡看,也是有原因的。您知道神穀光俊這個作家嗎?”

“好像聽過。”

“不是有本叫《奇想》的雜誌嗎?專門刊登偵探小說的雜誌。他是三年前拿到這家雜誌的新人獎,因此邁入了寫作生涯的作家。”

“啊,我知道了,”忍冬醫生撫摸著白色的胡須,“他那本書很轟動呢,就是寫吸血鬼的那一本。”

“那是《吸血森林》,他的處女作,也是第一本作品集的書名。”

“對、對,我看過了,這個神穀光俊跟你們有什麽關係?”

“他本名叫清村,兩年前還是我們的人。”

“你們的人?你們劇團的人嗎?”

“是的,所以大家都認識他。”

“哦,所以呢?”

“人都是這樣,自己人成了推理小說家,就會想去看他的書。於是,一時之間,推理小說就在‘暗色天幕’流行起來了。不過,我跟甲斐不一樣,我們本來就喜歡看。”

“原來如此。”

“這之中,最不喜歡看推理小說的是彩夏,不過,說她不喜歡看推理小說,還不如說她根本就討厭鉛字。”槍中調侃道。

彩夏不服地鼓起了臉頰,說:“我很喜歡赤川次郎啊。”

“跟我女兒一樣,不過,我也看赤川次郎呢,因為他跟其他量產作家不太一樣。”把眼睛眯得像米粒般大小微笑著的忍冬醫生,突然轉向我說:“鈴藤先生,處在這樣的環境中,你自己不會想寫偵探小說嗎?”

“不會啊,我……”

我還沒說完,槍中就搶著說:“我向他建議過,可他就是不寫,大概是很難舍棄年輕時候的‘文學’誌願吧。”

“也不是啦,我早就放棄純文學了。”我提出了小小的反駁,“寫推理小說需要特殊才能,我根本寫不出來。每次看推理小說,我都會有很深的挫折感。”

“是這樣嗎?”忍冬醫生撅起厚厚的下唇,說,“那種讓我覺得誰都寫得出來的書,也不少呢。”

“那麽,醫生您自己寫吧。”

“我怎麽可能寫呢。”

“對了,”槍中轉向彩夏說,“你請醫生幫你算姓名字劃,結果怎麽樣?”

“那個啊,”彩夏又鼓起臉頰,沉默了片刻,“結果不太好,可是,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呢。”

“醫生,是這樣嗎?”

“我手邊沒有詳細資料,隻是概略算一下而己。不過,她的筆畫也不是那麽差,因為主格16是最吉利的數字,隻是外格不太好。”

“什麽是外格?”

“姓名學有五種重要的筆畫組合,稱為五格,就是姓格、主格、名格、外格、總格,各有各的意義。”

最好笑的是,禿頭的老醫生一開始認真解說,那張圓圓的臉就像極了街頭的卜卦鐵嘴。

“五格當中,對運勢影響最大的是主格,乃本小姐的主格非常好。外格是代表一個人的人際關係、戀愛、結婚等等,跟自己四周人、事、物所產生的關係。她的外格是12畫,這個數字非常不好,表示她的家庭運薄弱、體弱多病、短命、會遇難等等。”

“姓名學應該是用平常的稱呼,而不是本名吧?”

“沒錯。”

“所以,我想請醫生幫我改運。”彩夏說。

“改名字嗎?”

“嗯。總覺得心裏毛毛的,既然要取藝名,當然是越吉利越好啊。”

“說得也是。”

“其實也不必做太大的變動,隻要保持原來的主格,更改外格就行了。”忍冬醫生說,“我還順便算了其他兩三人的筆畫。”

“哦,結果怎麽樣?”

“蘆野小姐的名字非常強勢,雖然不是完全沒有瑕疵,不過,今後繼續朝演藝路線走的話,絕對不會有問題。幫你取這個名字的人,對這方麵有研究嗎?”

“沒有,不過,我有個懂姓名學的朋友,也這麽說過。”

我永遠忘不了,深月回答這個問題時的微笑。因為那個微笑跟平常一樣嫻靜美麗,卻同時顯露出無法形容的寂寞與哀愁。

“不過,名字的好壞根本不能信。”

難得聽到她這麽不以為然的說話方式,老醫生好像被潑了一頭冷水似的,直眨著眼鏡後麵的眼睛,說:“當然,信不信是你們的自由。身為醫生的我,說這種話也許有點奇怪,不過,姓名學真的很準呢。”

“太可笑了。”一直保持沉默,抽著煙的榊,用嘲笑的語氣說,“我讚成深月所說的,不管是姓名學或占卜,根本都不能信。”

“喲,榊,是這樣嗎?”名望奈誌張大凹陷的眼睛說,“占卜不是追女人的必要招數嗎?”

“哼,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徹底的實際派呢。”

“喲,看不出來呢。”

“我曾碰過一件很好笑的事,高中時,有個朋友說奇門遁甲很準,用那個幫我算命;說什麽可以算出死期。”

“死期?算自己什麽時候會死嗎?”

“對,隻用出生年月日跟時辰來算。我算出來的結果是,會在12歲到17歲之間死亡,而且,死因是謀殺。可是,當時,我已經過完18歲的生日了。”

彩夏很單純地哈哈大笑起來,名望則用讓人摸不清究竟有幾分真實的認真口吻說:“不過,榊,你也不要太小看那種東西喔。八年前,我伯父給街頭卜卦者算命,算出凶兆,第二天就突然去世了。”

“別嚇我了,名望,哪有那種事。”榊滿臉不悅地聳聳肩。

“我覺得你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啊,對了,”名望轉向坐在身旁的蘭。蘭沒有了平常的霸氣,一直低著頭,偶爾吸吸鼻涕。

“蘭,你也請忍冬醫生幫你改改名字吧?你的名字一定不太好。”

“你是什麽意思!”蘭用有點黑眼圈的眼睛瞪著名望。

“因為你好不容易用身體換來的試鏡機會,就這樣泡湯了啊。”

“名望,”槍中用尖銳的聲音說,“損人也要有個分寸,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是、是。”

“你有資格說人家嗎?會離婚的人,運勢也沒好到哪裏去吧?”

“哎呀,你說到我的痛處了,我好不容易忘了這件事呢。”名望抓著他那頭淡色鬈毛,“啊——回東京後,我得想辦法賺錢,維持我當演員的生活,唉,好悲哀啊。”

“啊,對了,”榊彈一下手指頭,看著甲斐,“說到錢,喂,甲斐,你向我借的錢,可不可以早點還我?”

“咦?”甲斐慌張地瞪大眼睛,隨即低沉地應了一聲“哦”。

“最近我祖父很吝嗇,我已經夠沒錢了,還要應付種種開銷。”

“哦,嗯。”

“你想辦法還我吧。”再強調一次後,榊離開坐位,往沙龍走去。蘭也站起身來,隨後離去,就像昨天晚上的情形。

甲斐目送他們兩人離去,神情凝重地歎了一口氣。

9

快8點時,剛才那個女人進來收拾餐具。就在她收完時,響起了敲門聲。餐廳裏隻剩下槍中、甲斐、忍冬醫生跟我四個人,其他五個人都去沙龍了。

“對不起,這麽晚才拿來。”敲門進來的是那個叫的場的女人,“我找不到比較好的收音機,這台已經很舊了,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就借給你們。”說完,她伸出了拿著黑色收音機的右手。那台收音機大約如同一本《廣辭苑》(字典)的大小,的確是非常舊的機種。

“啊,不好意思,”槍中走到門口,接過她手中那台收音機,“謝謝你,麻煩你了。”

“裏麵沒有電池,請用那裏的插座。”女人指著通往沙龍那扇門旁邊的插座。

“謝謝,還有……”槍中想再說什麽,女人卻扶著眼鏡鏡框,點頭致意說:“昨天鳴瀨應該說過吧,晚上最好盡早回房休息,可能的話,請在10點前解散。我先告辭了。”

女人說完就匆匆離去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槍中,把收音機抱在胸前,聳聳肩說:“一點都不可愛。”再轉向彩夏,“喂,彩夏,我借到收音機啦!”

彩夏立刻從沙龍敞開的門衝進來,拿過槍中手裏的收音機,放在矮桌邊,興奮地把插頭插在插座上。接著又忙著找開關、拉天線,手忙腳亂了一陣子,才聽到喇叭中傳出一堆雜音。

“新聞、新聞……”彩夏沒坐下來,迫不及待地轉動著調頻鈕,“啊,都沒播新聞呢。”

“不會有事的,彩夏,”甲斐移到靠近收音機的坐位上,說,“如果是引起大災難的強烈火山爆發,就會有新聞快報,我想一定不是很大的火山爆發。”

“是嗎?”彩夏還是顯得很擔心,繼續轉著她想聽的頻道。

“……繼續播報原山火山爆發消息,”就在彩夏不停扭轉中,收音機傳出了男性播報員的聲音,夾雜著嘎哩嘎哩的雜音,“12年來一直很平靜的伊豆大島三原山,在15日傍晚發生了火山爆發,現在還持續冒煙、噴火。東大地震研究所表示,熔岩已經開始在火山口底囤積,預計此火山活動將會長期化。16日上午10點多時,還連續發生了數十多次有感地震,所幸,未直接對城鎮與當地居民造成損害。目前,噴火並沒有越來越激烈的傾向,甚至還湧進了一堆觀光客,欣賞把天空點綴得像煙火齊放般的火山噴火……”

“聽到了嗎?”槍中笑著說,“看來,目前狀況並不嚴重,也沒有人受傷。”

彩夏這才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收音機,說:

“可我還是很擔心呢,我六七歲的時候也爆發過一次,好可怕,好像整座島嶼都要沉下去了。”

“不用擔心,還湧進了一堆觀光客呢。”

“可是……”

“有危險的話,政府馬上會發布逃難指示,不會放任不管的。”

“……繼續為各位報導下一則新聞。今年8月在東京都目黑區的李……”

“哎呀!”彩夏突然尖叫一聲,隨之收音機就從桌上滑落下來了;好像是彩夏的腳鉤到了電線。

“你沒事吧?”

槍中從椅子上站起來,奔向彩夏。坐在附近的甲斐也一臉錯愕,半站起身來。彩夏趕緊蹲下來,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收音機。

“啊,會不會壞掉了?”

新聞播報中斷了,喇叭發出瓦斯外泄般的咻咻雜音。

“我看看,”甲斐從驚慌失措的彩夏手中接過收音機,“不要緊,隻是掉落時的震動,讓頻道跑掉了而已。”

“那就好——啊,討厭啦,天線歪了。”

“收進去就看不出來了。”甲斐一轉動調頻鈕,就傳出了另一個頻道的音樂節目。

“啊,等一下,”我想聽清楚剛才那則新聞,所以要求甲斐,“可不可以調回剛才那個新聞報導?”

“怎麽了,鈴藤,”槍中問,“難道你想去看那個火山?”

“不是,我隻是想聽清楚後麵播報的那則新聞。”

“什麽新聞?”

“你沒聽到嗎?新聞報導說‘今年8月在東京都目黑區的李……’,我隻聽到這裏,不過,我想下麵應該是目黑區的李家。”

“目黑區的李家?啊,那個案件啊。”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什麽新的進展。”

“原來如此。”

“鈴藤,新聞好像已經結束了。”轉動著調頻鈕的甲斐,眼珠朝上望著我,說,“已經進入廣告了。”

“那就算了,也可能是我聽錯了。”當時雜音很大,播報聲不是很清楚,我也沒有自信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那樣的內容。

甲斐收起有點彎曲的天線,關掉開關,拔起插頭,把電線整齊的纏繞在把手上說“再掉落一次就完了”,把收音機靠牆放在插座附近。

沙龍的門一直敞開著,所以,坐在沙龍裏的人,應該也都聽到了這邊的對話,可是,沒有人繼續談“那個案件”。甲斐跟彩夏當然知道我想說什麽,隻有忍冬醫生一個人,愣愣地看著我們,但是,大家都不想做特別的說明。

稍過片刻,蘭從沙龍走過來。

“忍冬醫生,”她走向臉色沉悶,蹺著短腿,嘴裏咬著糖果的老醫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啊?”醫生遲緩地坐直了身子,“拜托我嗎?真難得……啊,我知道了,你今天一直在吸鼻涕,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有一點。”

“要不要我幫你看看?該帶的藥我都帶來了。”

“不用了,沒那麽嚴重,”蘭虛弱地搖搖頭說,“我隻是昨晚沒睡好。”

“我知道了,”醫生點頭說,“你隻是想跟我要安眠藥?”

“有嗎?”

“有是有啦,不過,發燒時吃不太好,你發燒嗎?”

“沒有,隻是鼻子很癢而已。”

“會過敏嗎?”

“不會。”

“嗯,那就好,我給你一種非常有效的安眠藥。”忍冬醫生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看著異常溫馴地向他致謝的蘭說,“你看起來真的很疲憊,今天晚上好好睡吧。”

“謝謝。”

“我的皮包放在房裏,你跟我一起去拿吧?”

“嗯,好的。”

“那種藥的藥效很快,你要回房後再吃,知道嗎?”

醫生帶著蘭走出餐廳時,我們也跟著轉移到沙龍。名望奈誌坐在壁爐前的矮板凳上,跟深月閑聊著。榊坐在沙發上,把腳伸得直直的,一副很無聊的樣子,猛抽著煙。

“8月那個案子,”槍中在榊對麵坐下來,問他,“犯人抓到了嗎?”

“什麽?”榊挑起粗粗的眉毛說,“什麽案子?”

“就是在你祖父家發生的那起搶劫殺人案啊。”

“啊,那個案子啊,”榊突然撇過臉去,吐了一口煙,“不知道,應該還沒抓到吧。”

他的態度顯得很不友善,好像很不願意再提起那個案子。於是,槍中不再觸及那件事,我也沒再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忍冬醫生從餐廳走進沙龍。蘭沒有跟來,大概是拿了藥就回自己房間了。

“榊,你不用去陪陪蘭嗎?”坐在壁爐前的名望說。

榊輕輕擺動夾著煙的手,微微一笑,說:“我最不會應付心情沮喪的女人。”

“還有沒有其他人身體不舒服?請不要客氣,告訴我。”醫生邊環視大家,邊順手關上了門。

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放在沙發前茶幾上的煙具盒,突然發出巨響,摔落在地上。

最吃驚的人是我;當然,其他人也嚇了一大跳。但是,榊可能以為是誰的手碰到才掉下去的;或是誰動到了桌子。可是,其實這些都不是煙具盒掉下去的原因——至少我看到的不是那樣。

沒錯,我都看到了。當時,我看了一下榊回答名望時的表情,聽到醫生的聲音,正要回過頭去時,清清楚楚看到煙具盒從桌上掉下去的瞬間。

就我所看到的,並沒有任何外力施加在煙具盒上。當我聽到醫生跟大家說話的聲音,還有關門聲響起的同時,煙具盒就像在冰上滑動一般,突然滑落地麵;根本沒有人碰到煙具盒。

我懷疑過自己的眼睛,也曾想過會不會是震動引起的。沒錯,煙具盒是放在茶幾邊緣,可是,剛才關門的力量,並沒有大到足以震落煙具盒。

“剛才有地震嗎?”我沒頭沒腦地問了槍中這麽一句話。

“地震?我沒有感覺啊。”看到煙灰缸中的煙灰撒落一地,槍中慌忙跑過來。

“可是,剛才……”

“不是我弄掉的喔。”榊聳聳肩膀說。他好像沒有看到煙具盒掉落的那一瞬間。

“那怎麽會……”

“大概是某種巧合吧?”

某種巧合——這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用的一句話,曖昧卻具有說服力。我怎麽也想不通,而且越想越覺得恐怖,最後也隻好強迫自己接受這樣的說法。

可是,另一方麵,的場在溫室裏所說的謎般的台詞,再度掠過腦海——這個家有點怪異,尤其是有客人來訪時,就會突然動起來。

“糟糕,”正要撿起煙具盒的槍中,憂心忡忡地說,“這下麻煩了,”

槍中握著煙具盒的把手,慢慢拿起煙具盒;另一隻手則把從煙具盒中滾落出來的圓筒形煙灰缸,放在茶幾上。那個煙灰缸是鐵製的,看起來很重。

“摔壞了嗎?”從餐廳拿抹布來的深月,在槍中旁邊蹲了下來。

槍中皺起眉頭,給她看盒子的側麵,說:“這裏裂開了。”

“真的呢。”

“這東西恐怕不便宜呢。”槍中對著站在一旁看的我說,“你看,剛才說的源式圖案透雕也完蛋了。”

現在想來——破裂的源氏香之圖“賢木(sakaki)”——那的確是一種暗示、一種預言。可是,當時沒有人仔細去思考其中的含意。

10

鍾盤為正十二角形的鍾擺式掛鍾,敲了一聲9點半的鍾響。

不一會兒,隔著玻璃牆的日光室,也傳來了更大、更低沉的鍾聲。那是掛在圖書室最裏麵,高約兩米的長箱形鍾的聲音。

經過煙具盒掉落的**後,氣氛顯得有些沉重,槍中提議今晚就此解散。

“煙具盒的事,我會去道歉。如果對方要我們賠償,那也沒辦法。總之,今天大家乖乖去睡覺,不要再討罵挨了。”沒有人提出異議,也沒有幾個人互道晚安,大家紛紛各自回房去了。

“鈴藤,”槍中叫住正往門口走去的我,問,“你困了嗎?”

“不困。”我搖搖頭說,“如果睡不著,我會在房裏看書。對了,圖書館的書應該可以借來看吧?”

“我想應該可以吧。”槍中從沙發椅上站起來,一手插在牛仔褲的褲袋裏,“不過,你願不願意陪我一下?”

“陪你?”

“嗯,我好像有點太興奮了,今天晚上大概也不怎麽睡得著。”

“因為這個家太棒了嗎?”

“應該是吧。”槍中攏攏披散在前額的頭發,企圖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所以,我想構思下一場戲的草案。你可以陪我嗎?”

“嗯,當然可以。”

“好,那麽……啊,晚安!”槍中揮揮手,回應正要走出沙龍的彩夏。

“這樣吧,”他把視線轉向通往圖書室的門,說,“有資料的地方比較好,就在隔壁寫吧。我去拿筆記本,你先去等我。”

“不好吧?被看見了,又會被抱怨的。”

“不要太吵就行了。”槍中撫摸著冒出了一點胡楂的下顎,露出十多歲孩子似的調皮笑容,“他們總不會裝了竊聽器吧?”

(我不知道中文論壇手打小組天涯凝望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