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她還小,不懂得那意味著什麽,隻是隱隱覺得有些害怕,不敢驚動媽媽,慌忙回房午睡去了。

不,這不是真的。

巨大的恐懼朝她壓過來,她捂住自己的嘴,踉蹌後退。那不是她媽媽,那不是!她這樣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幻覺,都是那些變態弄出來戲弄她的幻覺!

“小舟,你醒了?”廚房裏的媽媽直起身子,半掩的門內依稀可以看見她抬起來的右手,它正在慢慢地變成一隻毛茸茸的爪子。

“你不是我媽媽。”她咬著牙說,“你到底是誰?”

門緩緩地、緩緩地開了,露出一張美麗的臉,那張臉非常美,美得驚心動魄,笑容有勾魂攝魄的力量。從她記事以來,她就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一個大美女,常召來狂蜂浪蝶,為此她們經常搬家。有時候,她會照著鏡子,顧影自憐,為什麽她沒有那樣的驚世之姿?

“你不是我媽媽。”她怒吼道,“你是個怪物,變成我媽媽的怪物!”

“小舟,你在胡說什麽,我當然是你的媽媽啊。”美麗的妖物朝她走過來,“難道你認不出我來了嗎?你忘了我有多疼你?你說你最喜歡吃我做的菜,最喜歡喝我釀的梅子酒,還說將來要好好孝順我,做我的乖女兒,這些,你都忘記了嗎?”

“我沒忘。”她看著那張臉,那張溫柔美麗的臉,“那些話我都記得,但你不是我媽媽,你是個妖怪。”

“我本來就是妖怪啊。你難道忘記了?每年我帶你入山看望外公,總會獨自到森林裏去住十幾天嗎?”

“我媽媽是去看守外公種的草藥,冬天雪大,如果沒人看著,草藥就會凍死!”白小舟爭辯。媽媽忽然笑起來,媚眼如絲:“那些都是騙你的,你怎麽還不懂呢?我就是妖怪啊,而且,你也是妖怪啊,不信你看。”

她回過頭,看見拖在身後的白色尾巴。

“不,這不是真的!”她抱著自己的頭,恐懼地顫抖,“幻覺!這一切都隻是幻覺!”

“做妖怪有什麽不好呢?”女妖的雙手輕輕地從她的脖子上伸下來,抱住她的身軀,在她耳邊輕柔地低吟:“這俗世太危險,這裏的人太薄涼,哪裏比得上我們的故鄉逍遙自在?”

她的嗓音仿佛有著某種魔力,白小舟心裏的恐懼在慢慢消退,她忽然覺得也許女妖說的沒錯,她在051裏看了那麽多檔案,人類的貪婪與凶狠像一個個咒怨在字裏行間糾纏不休,這個醜惡的世界,有什麽可留戀的呢?

“跟我走吧,小舟。”女妖的聲音溫柔如斯,就像很久以前,在她還是幼童的時候,母親在她耳邊所吟唱的歌謠。白小舟回過頭去,看見廚房的門大開著,門後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那裏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熟悉得就像夢境一般。

“來吧。”女妖向她招手,“跟我走吧,回到那片森林裏去,不用害怕被追殺,也不用在兩個少年之間糾結,自由自在地生活。”

白小舟的心像被融化了,目光迷離,沉浸在美妙的幻覺中:“爸爸……也在那裏等我們嗎?”

“是啊,他也在等著你,外公也在那裏,我們一家人很快就能團聚了。”

“外公……”白小舟喃喃念著這兩個字,緩緩朝那扇門走去,蒙矓間她仿佛看到白胡子的外公站在林中朝自己微笑。她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外公,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嗎?

一聲刺耳的狗叫忽然鑽進她的耳朵,她步子一頓,猛然間清醒過來,一切幻象都如潮水般退去,她還站在那隻紫藤花架下,一隻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土狗圍著她的腳轉圈狂吠。她蹲下身去,剛想撫摸那隻狗,它猛地往前一躥,跑到前麵三四步的草叢中,咬住雜草一扯,露出一個洞穴。白小舟上前看了看,心頓時涼了半截。

那是一個可怕的陷阱,裏麵布滿了削尖的木樁,如果她剛才再往前走幾步,就會掉進陷阱裏,必死無疑。

“是你救了我?”她對那隻土狗說,土狗搖了搖尾巴,轉身跑了,連個道謝的機會都不給她。她滿腹狐疑,這隻小狗是從哪裏跑出來的?四周都有圍牆,門也關了,難道這隻狗還能開門不成?

是誰在暗中幫她呢?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抬頭看了看閣樓:糟了,思齊!

閣樓的窗戶早就破了,隻剩下一些玻璃碴子還留在窗台上,她小心翼翼地跳進去,盡量不讓玻璃紮到手。瞿思齊就坐在屋子正中,低垂著頭,像一個修行者在冥想。她喊了一聲,瞿思齊沒答應。

她倒吸了口冷氣,看到一團團黑霧從少年的身體裏彌漫出來,像棉花糖一樣在他身旁縈繞。白小舟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某種金屬被煉化燃燒的味道。

“思齊?你沒事吧?”她心頭生出一種強烈的恐懼,麵前的這個少年近似於妖,難道他被某個妖物附體了嗎?不,不對,那些黑霧不是來自於別的什麽妖魔鬼怪,而是來自於他本身。

他的父親是借助妖物的力量才出生的,說是妖之子也不過分,瞿思齊,本來就是妖物嗎?

不管如何,思齊是為了她才陷入這樣的險境,她不能坐視不管。

白小舟吞了口唾沫,鼓起勇氣,將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思齊,快醒醒!”

“啪”,瞿思齊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她身子一顫,覺得他的手冰冷入骨,刺得她的骨頭生生地痛。

“小舟!”瞿思齊一把抱住她,“小舟,不要啊,你不要嫁給凱子啊!”

白小舟額頭上冒出一大排黑線,往他腦袋上賞了一個暴栗:“你腦子燒壞了啊?”

“小舟,我看到你和凱子結婚了。”瞿思齊淚眼婆娑地望著她,“告訴我,那都是幻覺,對不對?”

白小舟捏住他的臉,用力一擰,痛得他哇哇大叫,她拍了拍他的臉頰:“現在你相信是幻覺了?”

“你下手真狠啊。”瞿思齊捂著紅腫的臉頰一臉哀怨。白小舟翻了個白眼,她竟然還擔心他,這個天然呆的小子,根本不需要擔心。

“咱們的第四關,就算過了?”瞿思齊問。

“嗯,算是……過了吧。”白小舟總覺得這一關過得太容易了,讓她有些不安。她從閣樓的窗戶出來,站在黑瓦之上,陽光有些陰暗,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風,勾得槐樹嘩嘩作響。

“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又是這聲音,每當槐樹搖動的時候,她都能聽到這個聲音,難道樹下有什麽東西?

“喂,你覺得我像狐狸精嗎?”白小舟問。瞿思齊愣住了:“你說啥?”

“我看起來像妖怪嗎?”

瞿思齊看著她的眼睛,她很認真,不像在開玩笑:“呃,如果你是說異能,我們都算是妖怪吧。”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不是自己。”

“你越說我越糊塗。”

白小舟在房瓦上坐下,抱著自己的雙腿,下巴靠在膝蓋上:“我覺得我的心底深處是邪惡的。很多時候,我會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來,而我的理智不能控製。”

瞿思齊想起那個用意念操縱殺手自殺的白小舟,從她身上漫出來的殺意讓人膽寒,那一刻他是真切地感覺到了恐怖。

“你……有雙重人格嗎?”

“雙重人格?”白小舟搖頭道,“真正有雙重人格的人,對於另一個人格都茫然不知,而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清清楚楚。思齊,我覺得那才是真正的我。”她不安地抓住他的胳膊,“我就是一個可怕的人。不,也許,也許我不是人,我是妖怪。”

“你別胡思亂想。”瞿思齊在他身旁坐下,臉色陰鬱,“其實做妖怪也沒什麽不好,最可怕的是非人非妖,連自己到底是什麽也不知道。”

白小舟側過臉去看他,他眼裏陰雲密布,像是在隱瞞著什麽。

也許,他剛剛所看到的幻覺,並不是他所說的那樣吧!

“顧影自憐也不是個事兒啊。”白小舟歎了口氣,“打起精神來,還有三關!”

“說得沒錯。”瞿思齊又露出他樂天派慣有的笑容,“人生不過五十年,管它是什麽,及時行樂才是正事。”

白小舟扶額叫道:“你就不能有點兒追求嗎?”

“什麽追求?拯救世界嗎?”

“你還是先拯救你自己吧!”

“放心,我有蟑螂般不死的生命力,天不收地不管。”瞿思齊哈哈笑道,“不知道凱子怎麽樣了,安不安全。”

一句話牽動了白小舟的思念,她沉吟片刻,微笑起來:“放心吧!他能照顧好自己。”

朱翊凱坐在陰暗的屋子裏,剛才這一局他贏了上千萬,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剛才一幕太過詭異,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瞿思齊進入閣樓之後,不知從哪裏躥出來一隻一尺來長的大老鼠,繞著他的腳打轉。他一腳踩死老鼠,就好像被什麽東西魘住了,往前走了幾步,一屁股坐下來,雙眼微閉,嘴裏不知道在喃喃說著什麽,臉上的表情極為豐富。忽然間,他渾身顫抖起來,眉頭緊皺,額頭上全是冷汗,脖子變得青黑,就像是吞下了一大口毒藥,將喉嚨燒壞了一般。

朱翊凱還以為老鼠裏被下了毒,正擔心,白小舟忽然進來了,就在她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時,瞿思齊喉嚨上的青紫消失無蹤。

小舟的左手有治愈的能力,這他知道,但剛剛白小舟用的分明是右手,而且還好好地戴著手套。

記得不久之前,在思齊的老家,龍老師曾在思齊祖母耳邊耳語,告訴她思齊的秘密,那位老太太大驚失色,幾乎握不住手裏的佛珠。

瞿思齊的身上,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驚天大秘密?

天色暗下來了,兩人到巷口的小麵館吃晚飯,看見那個光頭的小男孩坐在街邊,托著下巴衝著過往行人微笑,沒人知道他究竟在看什麽,也沒人關心。白小舟買了一串燒烤翅膀遞給他,他笑嘻嘻地接過來,一邊啃一邊張著油膩膩的嘴說:“謝謝姐姐!”

話還沒說完,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就從他身後鑽了出來。白小舟驚得臉色驟變,那是一條土狗,一條很眼熟,搖尾巴搖得很有個性的土狗。

“就是它。”白小舟對瞿思齊說,“就是它救了我。”

瞿思齊想也沒想,徑直過去,對那個小男孩說:“你到底是誰?”

小男孩剛好啃完了一隻雞翅膀,朝他伸出油膩膩的小手:“給我雞翅膀,我就告訴你。”

瞿思齊為之氣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提起來:“你說不說?”

小男孩哇的一聲哭起來,引來路人側目。白小舟連忙上前勸解:“思齊,快把他放下來,他隻是個孩子。”

瞿思齊冷哼一聲,將小男孩放下。白小舟又買了一隻雞翅膀遞給他,拍著他的腦袋讓他別哭。小男孩破涕為笑:“姐姐真好,姐姐,你們是剛搬到那個鬼屋的嗎?我知道驅鬼的方法哦。”

他的眼睛又深又亮,無辜而天真,白小舟俯下身問道:“什麽方法?”

“我聽老人家說的,鬼屋裏種了一棵槐樹,槐樹是鬼樹,暴死的人靈魂不能輪回,隻能在世間遊**,但它們非常弱小,有時候會附身在陰氣重的植物上,才能夠存活。聽說那戶人家的小女兒就附在樹上,晚上還能聽到她的哭聲呢。”

“你不是說知道怎麽驅鬼嗎?”瞿思齊插嘴,“怎麽個驅法?”

小男孩嘟著嘴巴:“你那麽凶,我不告訴你。”

“告訴姐姐吧,姐姐再給你買雞翅膀哦。”

小男孩的眼睛立刻變成了星星眼。“好啊,說話要算話哦。”他神秘兮兮地招了招手,讓她附耳過來,“那樹下埋著東西呢。”

“什麽東西?”

“我哪裏知道?”小男孩拉著她的袖子撒嬌,“雞翅膀呢?”

白小舟和瞿思齊互相遞了個眼色,買了幾個雞翅膀打發了他,找了個鏟煤的鐵鏟,匆忙回到院中,在樹下開挖。瞿思齊力氣大,一鏟子下去挖傷了樹根,傷口中竟然流出血來。他吸了口氣:“網上說屍體找到的時候血流幹了,而現場一滴血都沒有,原來都是被這樹給吸走了。”

“普通的槐樹哪裏能吸血,這樹怕是成精了吧!”白小舟抬起頭,看著頭頂盤旋的黑霧,風搖樹動,那聲音又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求求你們,救救他。”

你到底要我救誰呢?

“小舟,挖到東西了。”

白小舟連忙湊過去,看到黑色的泥土中那白慘慘的手骨。

她抽了口冷氣:“這是誰?”

“我哪裏知道。”瞿思齊聳了聳肩,“從網上的資料來看,李家人的屍體都找到了,李娜娜的屍體我們也找到了,這個人是誰,還真是一個謎。”

“等等,他手裏似乎有什麽東西?”白小舟扒開土,那屍骸的指骨上纏繞著一條生鏽的鏈子,鏈子末端是一隻懷表。

與書房找到的那隻一模一樣。

打開表蓋,糊掉的照片依稀能夠看清兩人的臉。白小舟說:“我明白了,這具屍體,是照片裏的那個男人。”

“他是誰?”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住在那間閣樓上,他是那個家庭裏的一員,卻被所有人嫌棄,願意和他親近的,隻有一個人,就是李娜娜。”

瞿思齊恍然大悟:“這個家裏的人殺了李娜娜,於是他殺了所有人給李娜娜報仇?”

“不知道。”白小舟搖頭道,“或許是,或許不是,其中緣由,很難追尋了。說起來,這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有誰會在乎呢?”

“等等!”瞿思齊說,“如果真是他下毒殺了李家的人,那是誰把他埋在這兒的?”

白小舟拿起鏟子鏟了一陣:“你有沒有發現,他的雙手在土層的上麵?”

“呃,你的意思是……”

“是他自己埋了自己。”

“這不可能!”瞿思齊叫起來,“哪能有人自己把自己給活埋的?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不,是走進科學!”

“從理論上說,也不是不可以的,隻要方法對了,坐著都能吊死呢。不過,自己將自己活埋,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氣?或者說,他究竟有多悲傷和絕望啊!”她昂起頭看鬱鬱蔥蔥的樹冠,你是想讓我救他吧,這個被仇恨所掩埋的人。

“你身上還有符紙嗎?空白的,給我一張。”

“符紙朱砂,應有盡有。”瞿思齊打開背包,將東西遞過去。她用手指蘸了朱砂,寫了一張符,用石頭壓在屍身之上。瞿思齊奇道:“這是安魂的符,你怎麽會寫?”

“龍老師教的。”

“寫得好正啊!”他忽然有些慚愧,龍老師的弟子裏麵,就他寫符咒的本事最差了。

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自怨自艾,那還是一條短信,上書兩個黑字:殺狗。

“殺狗?”白小舟的臉黑了半邊,“這些變態,他們瘋了嗎?”

“還好隻是殺狗,還可以做鍋狗肉湯鍋。”話還沒說完,瞿思齊腦袋上又挨了一個暴栗,連忙改口:“我開玩笑的。”

“那隻狗救過我,我不能殺它。”

“那就隻有我去動手了。”

“等等。”白小舟拉住他。他回過頭來,嚴肅地說:“小舟,有的時候,人是需要作抉擇的,如果不殺它,我們就要陷入永遠的逃難中了。”

白小舟愣愣地看著他,他知道她心中正天人交戰,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交給我吧!等我的好消息。”

他已經走得遠了,白小舟還愣在那裏,不知所措。她當然希望能夠趕快從這無窮無盡的追殺中解脫出來,為此她也殺過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畏懼殺人了,在殺死那幾個閣樓上的黑衣殺手的時候,她甚至感覺到了快意。

這種感覺讓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