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京都

據說當年為了建造雀南國這座奢華的皇宮,始帝搬空了國庫裏的所有錢財,甚至在朝臣商賈中借錢,整個皇宮究竟斥資多少已經難以計算,但皇室為了還清這筆借款,足足經過了百年的時間。不僅如此,隻因這座宮殿的建造,多少人有家歸不得,工人死了一批又一批,民聲載怨,多少朝臣上奏始帝,各式各樣的規勸,可勸一個始帝斬一個,到後來,也沒人敢再提起。

雕欄玉砌,琉璃瓦片。

弦歌抬頭望天,晴空萬裏,碧藍的蒼穹透出玉般的光澤,讓人不舍低頭,留戀難忘。這樣的美麗,又有多少人記得曾經的鮮血?嘴角勾起嘲諷的笑意,她和符雪遲跟在小太監身後,向著禦書房前進。

今早才剛到京都,她立刻在宮門前遞上折子,沒多久就得到惠臨帝的允許。弦歌他們離開歧陽城是趁著眾人都不注意的時候,不等人來送別,也沒向任何人告別。她向來都討厭那種十八相送的哭哭啼啼,好似要去赴死。

此時此刻,那封密函就藏在她袖中,早在之前就下定決心了,一切以大局為重。弦歌突然想到昨晚趕路時和雪遲的對話,神色驟然沉默下來。

樹影斑駁,在清涼如水的月光下,搖晃出明暗的痕跡。夜晚的林子幽深詭異,風驚鳥飛。

弦歌皺著眉頭前進,手上搖晃著一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嘟嘴呢喃,“我後悔了我後悔了,幹嘛為了繞近路而走這種狗不拉屎的地方呢?”

荒僻山林,渺無人煙。

“口渴或肚子餓可以跟我說。”雪遲背著包裹,不住地四處看看,“不過,我們今晚可能沒地方睡了。”

廢話,這還用你說,你以為跋山涉水很舒服啊?你以為本姑娘東張西望地在找什麽?當然是為了找地方休息!

“你會趕這麽急是為了湘玲吧?”符雪遲目光平視前方,看到弦歌的身體微微一滯,他卻笑了,“你想趕在她前麵到達京都?”

“嗯,”弦歌悶悶地應了一聲,老實承認,“如果在她回京之前就能把事情都解決,那我在心理上會輕鬆點。”

“是嗎?可再怎麽趕也相差不了兩天吧,何況她還比我們早一天出發。”符雪遲不厚道地打擊,雖說她和義父不合,可在護短這方麵倒是很相似。“湘玲比你想象中更有主見更有立場,在她選擇回陸務惜身邊的時候她其實就想清楚了。最差的結果,不過是彼此站在敵對的立場。”

最差?不過?弦歌停下腳步,猛地轉過頭去,盯在符雪遲臉上的視線有些狼狽,“你有時候真的很冷靜,冷靜到了冷血的地步!偏偏這些冷靜又可說是一種優點!”

符雪遲淺笑,卻之不恭,“多謝誇獎。”

弦歌碰了一個軟釘子,不自然地撇開腦袋,“冷血的人比較適合當城主,就像三伯說的,若是你肯定不會犯我那樣的笨蛋錯誤!”

“嗬,我喜歡的是馳騁沙場而非勾心鬥角。”符雪遲笑笑。

在小太監停下腳步說“到了”的時候,思緒立刻返回弦歌腦中,她微笑,“多謝公公帶路。”

眼前是禦書房前的小花園,花圃中滿是奇花異草,足見園丁的用心。弦歌的視線停在那上麵久久不轉移,腳步也一樣沒動,她看見一個美麗端莊的女子坐在花叢中,半閡雙眼,似睡非睡的懶散樣。敢在皇宮禁苑中如此放肆的女人不是後宮嬪妃就是公主,弦歌在心中尋思。

那女子很快發現身邊還有其他人在,注意到弦歌的視線,她抬眸,目光冰冷如水。好半晌,她嘴角抿起一個好看的笑容,“歧陽城的符弦歌?符雪遲?你們來找父皇?”

弦歌報以微笑,“公主聰慧。”

女子施施然道,“聞名已久,雀南國唯一一個女城主,我是長公主楊麗凝。父皇正在禦書房和白家的人商議,你若有急事可立即進去。不過,父皇在說話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你若能等到白家的人出來後再進去,可能會好些。”

弦歌點頭致意,“多謝長公主提醒。”

楊麗凝姿態優雅地站起身,蓮步輕移,“符城主,你打算在京都待上多久?”

“目前尚且不知。”

“嗬嗬,那敢情好。符城主若是有空閑,可否來我宮中探望一下?”楊麗凝望著她微笑,神情友好,“我對符城主好奇已久,希望你能擠出時間。”

弦歌客套地笑笑,“多謝公主抬愛,若有空閑必定拜訪。”

楊麗凝望著她,忽然收起笑容,“我可不是在你說客氣話。及笈那年,父皇承諾要給我一個喜歡的禮物,結果,他失信了。”頓了頓,她接口道,“因為,我當時要的一個城,我希望要封地。”

弦歌怔了怔,連皇子都不見得每個都有封地,這位公主還真是與眾不同。她禮貌地笑笑,“那真是可惜了,皇上也有自己的考量。”

楊麗凝不說話,直直盯著她看。忽然,禦書房的門打開了,楊麗凝掃了一眼,便要移步離開。“那麽,我在祥英宮恭候符城主的大駕,兩位,告辭了。”

“告辭。”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弦歌在心中深深吐了口氣,天哪,在京都說話做事就是累,什麽都得縮手縮腳的,每一個幾乎都有來頭。她跟雪遲向禦書房走去,正好看到白家的人出來。弦歌目光微斂,她道是誰,原來是白家最難纏的白潛。

白潛一眼就看到了他們,朗聲笑道,“符城主和符將軍,什麽風把你們從歧陽城給吹來了?自從符城主你繼位時見過一麵,已經闊別兩年了。”

白潛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可心計城府卻是極深。弦歌無意與他糾纏,抱拳道,“失禮失禮,我還有事要和皇上商談,下次若有緣再與白公子敘舊。”其實根本無舊可敘。

白潛不以為意地笑笑,告別道,“以後有空再聚,告辭。”

禦書房內,惠臨帝坐在龍椅上,眉頭微微攏起,麵色煩惱。他手上正在翻閱一本奏折,聽到太監的通報,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符弦歌,符雪遲,從歧陽城千裏迢迢地趕來,急著見朕究竟有什麽事?”

弦歌和雪遲跪安之後,她稟道,“皇上,微臣督下不嚴,前些日子因一些內情,我虎騎營有許多士兵被極東國俘虜,雪遲為救我們,在沒有皇命的情況下擅自出兵,請皇上責罰!”

惠臨帝微微一愣,眼睛眯了眯,“這事,朕略有耳聞。”

符雪遲斂首,單膝下跪,“罪臣自知此事重大,願革職查辦,除去驃騎將軍的職位,任憑皇上定奪處置!”

惠臨帝頷首,目光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低歎道,“符雪遲,你起來吧。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隻是救人心切,朕也無意怪罪你。隻是,朕若什麽也不罰,被別人知道還以為朕有心偏袒。”頓了頓,他繼續道,“這樣吧,朕命你俸祿停個三月,並在京都待上十天,閉門思過。”

“臣,領命。”

惠臨帝擺擺手,“平身吧。”他又將目光調到弦歌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對於符城主被擄走的事朕確有耳聞,當時還以為歧陽城又要換城主了,好一陣惋惜呢。”他笑了笑,繼續道,“沒想到符雪遲居然敢做出這樣的事,這倒有點意思了。符弦歌你有如此下屬也算得上是幸運。”

弦歌應道,“皇上說得極是。”頓了頓,她微微抬起眼眸,目光認真嚴肅,從袖中掏出密函,“皇上,臣還有一事稟報,這封密函還請皇上過目。”

惠臨帝怔了怔,伸手接過密函便打開翻閱,開始隻是粗略地看看,可才一眼就臉色大變。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反複看,當看到最後的署名和蓋章為陸務惜時,惠臨帝狠狠地將密函拍在書桌上,檀木製成的桌子發出巨大的聲響,震動不已。“豈有此理!”

弦歌垂目,“皇上息怒。”

惠臨帝眼睛盯在弦歌臉上,一眨不眨,滿臉盛怒。“你從哪裏得到的?”

“在極東國的軍營之中,臣在冷立的營帳裏無意中得到的。臣本想將所有信件都偷偷帶出來,可惜數目繁多,因此隻帶了一封。”弦歌抬眼觀察他的神色,“此事事關重大,微臣立即就趕赴京都稟明皇上。”

惠臨帝沉默不說話,眉目間神情厚重,山雨欲來之勢前的那種灰暗色彩。他半閡雙目細細思索,半柱香左右的時間後,他睜開眼再次望向弦歌,“最近極東國的事情也頗多,朝廷中傳出冷立與外賊私通的消息,朕本來還未想到這點,如今你把這密函帶來,恍然大悟啊!”

弦歌道,“那皇上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卿家這次立了大功。”惠臨帝長長歎一口氣,“你被冷立所擒去卻恰好得到這密函,也算是機緣,可謂因禍得福,我雀南國的福分。”

“微臣不敢居功,全賴皇上英明。”

“不必謙虛。”惠臨帝搖頭,他的目光又投射到那密函上,神情狠厲,“朕絕對饒不了這賊子!真想立刻把他拿下。”頓了頓,他歎息,“可惜,朕做事也不能太過專製,明日早朝時朕親自提出此事,不信就辦不了他!”

聽到這話,弦歌頓時心中一沉,麵色卻無絲毫改變,沉靜如昔,“微臣以為,夜長夢多,惟恐事態生變,皇上還是盡快拿下陸丞相為好。”

“急不來,急不來,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是朕說了算,他想逃也逃不掉。”惠臨帝道,“朕還想好好查查他究竟泄了多少事情。”他手中握的筆應聲而斷,跌落書桌,“一旦查明,不將他五馬分屍難泄心頭之恨。”

弦歌沉默不語,直到聽見惠臨帝的呼吸平緩許多,她方才開口,“一切都憑皇上定奪,那微臣先行告退。”

“嗯。”

兩人偕伴走出宮門,一路無語。直到那座大內皇宮消失在背後,映入眼簾的是京都街道的繁華,琳琅滿目。弦歌還一是句話都沒說,目的明確地走向符家在京都建造的宅邸。

“你不高興?”符雪遲輕聲道,“或者該說很失望?還是在擔憂?”

弦歌腳步一頓,神色微有鬆動。“陸務惜不好對付,他朝中黨羽眾多,明日早朝時恐怕會有一番激烈的爭論。”

符雪遲笑笑,“你打算怎麽辦?當日書房議事時,你可是當著各位長老和臣子麵前信誓旦旦地承諾,要扳倒陸務惜。”

弦歌抿唇,眼睛斜瞟他一眼,淡淡道,“也不是拌不倒,捏造證據不是陸務惜的專長,我也有辦法將黑的說成白的將白的說成黑的。隻不過,倘若我做出和他一樣的事情,那我和他又有什麽區別?”

天真的孩子,可是,他卻很想一直保護她的這份天真。弦歌自小活潑調皮,做什麽事情都隨著興致,直到她繼位成為城主,短短的兩年便磨去了她許多棱角。她很少再為自己著想,整日裏想的全是歧陽城。

大伯死了,可死前卻給弦歌加築了最可怕的枷鎖!他承認大伯的眼光很好,大伯一直很清楚弦歌的才能,他清楚弦歌可以將歧陽城治理得很好,她有足夠的實力和智謀去對付敵人。但是,她卻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明知很多事情做起來會很痛苦,明明不符合她的對錯觀念,但她還是會去做。

符雪遲揉了揉她的腦袋,“弦歌,你知道自己和陸務惜最大的區別嗎?”看著她轉過腦袋,符雪遲對上她清澈的眼眸,麵部硬朗的男性線條柔和下來,笑道,“他要對付符家和歧陽城,而你卻正好要保護這些,這就是區別!”

弦歌怔怔的望著他,緩緩開口,“我明白。”她一直想讓自己站在正義的那一方,可是,政治中是沒有正義可言的。彼此間隻有利益才是永恒的,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有時候隻因為彼此立場不同,就能拚個你死我活,兵不刃血的沙場。政治是最黑暗髒亂的東西,她已經陷在其中,卻總想著保持自己的幹淨,她的想法太簡單。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

“孺子可教。”符雪遲頷首,突然他一怔,像是想起了什麽的樣子,麵頰微紅,神色靦腆,尷尬地支吾了許久,他迎上弦歌好奇的目光,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說起來,雖然現在早了點,不過,你多注意身體,過段時間去把下脈……”

把脈?弦歌滿眼不理解地望著他。“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