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奸商公直出得寺外,隨便找個地方一躲,到了天明,繼續向南方走去。一路上天氣晴朗,風和日暖,走了兩天,這一日上午時分,到達潛山腳下一處村鎮,隻見鎮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原來今日正是此鎮十日一次的村集之期,附近數十村莊之人,都趕了來,以有易無,購買百物。

商公直在人潮中信步逛瞧,甚是起勁,原來他雖是平生經過通都大邑,見盡各種大場麵,但目下一則生死之謎馬上就要揭曉,因而更覺可貴了!塵世大足留戀,二來數日來野行露宿,乍見熱鬧,倍覺有趣。

商公直逛了不久,便注意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似乎也像自己一般在鎮上各處瞧熱鬧。

這等事原不足奇,商公直卻是因為發覺這個少年有一點兒與常人不同,才注意他的。當下不動聲色地擠到他身邊,伸手向他腰眼穴道推去,口中叫道:“哎,別亂擠呀!”

他手上用的力與常人無異,但若是碰到穴道,也有一番難受,他的手指剛剛碰到少年腰間衣服,那少年身子一側,讓開穴道部份。商公直還怕是碰巧,手掌貼住少年身軀,暗運真力一推,但覺那少年身上肌肉一抖,便即卸掉這股力道。

那少年望也不望他一眼,南奸商公直掀掀鼻子,心想:“好小子,竟在老奸麵前裝起傻來啦!”當下伸手拍拍他的肩膊,道:“小兄弟,你貴姓大名啊?”

那少年望望他,想是見他笑得和氣忠厚,也不奇怪,道:“小可裴淳,大叔有何指教?”

商公直心想:“這小子露出馬腳啦!他一身穿著極是粗樸,儀容不整,但談吐卻這等文雅……”口中應道:“原來是裴兄弟,你可是住在此鎮?”

裴淳道:“不是,小可住在潛山!”

商公直不禁一怔,暗忖:“本來就疑心你是趙雲坡有關之人,果然不錯!”

隻聽裴淳道:“還未請教大叔上下稱呼!”

商公直說出姓名,接著問道:“裴兄你住在潛山什麽地方?可知道隱龍穀怎生走法?”

裴淳睜大雙眼,道:“小可就住在隱龍穀中,那兒隻有一間破廟,大叔到那兒去有何貴幹?”

商公直道:“找一個人!”

裴淳道:“那一定是找我師父了!”

商公直見他如此坦直,反而大感迷惑,道:“你師父是不是老和尚?俗家姓趙名雲坡?”

那少年連連點頭,商公直又道:“他現在改稱什麽法號?”

裴淳道:“家師的法號就用雲坡二字。”

商公真一麵想壞主意,一麵道:“裴兄弟可是想購置日用之物?”

裴淳笑道:“不,我們在山中自耕自食,用不著購置物品。”

商公直銳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打個轉,瞧出他身無分文,但仍然試探道:“我們雖是萍水相遇,但我瞧你為人厚道得很,現在請我吃一頓飯如何?”

裴淳雙手一攤,道:“小可沒錢,真對不起!”

商公直道:“沒有關係,我有銀子,但你得陪陪我。”

裴淳哪好意思拒絕?當下兩人步入鎮上最大的一間飯館,商公直叫了六七個小萊,半斤黃酒。這等荒僻鄉鎮的酒萊,雖然不甚精美,但裴淳卻是有生以來初次得嚐這等美味,吃得極是高興暢快。看看吃完,商公直忽然向他說道:“要是我身上也沒錢怎麽辦?”

裴淳登時愣住,商公直又道:“我別的不行,腳底跑得頂快,我們可乘人家不防之時趕緊跑,諒他們也追不上!”

裴淳大驚失色,頭額上急出幾條青筋,商公直哈哈笑道:“別急,我跟你開玩笑的,口袋裏銀子多得很!”

裴淳放下心,長長透一口大氣,商公直接著道:“可見得銀子用途多麽大,以後你得弄點錢才能過快活日子!”

裴淳搖搖頭道:“我用不著弄錢,將來跟師父一樣落發出家,一世住在廟裏!”

商公直道:“那有什麽意思?你永遠吃不到這種佳肴美酒!”

裴淳淡淡一笑,道:“吃過一次也就夠了!”

商公直細察他說話時的神情,知道半分不假,轉念忖道:“我說不定會死在趙雲坡手中,目下好歹先教壞他的徒弟,叫趙雲坡老兒曉得我商老奸項上人頭不是好摘的!”

此念一決,便道:“除了美酒好菜之外,這人世間快樂之事尚多,你若是做了和尚,定當後悔!”

裴淳微笑一下,沒有做聲。原來他天性極是厚道,所以不想反駁對方,但他為人又十分正直,是非分明,故此也說不出隨口敷衍之間。

商公直道:“哈,你敢是不相信世上還有許多快活之事?我隻怕你沒有膽子跟我去見識?”

裴淳一來受激,二來心下好奇,衝口道:“怎生見識法?”

商公直凝思一下,道:“那麽多快活之事,自然不是一日半日能夠見識得完,我就為你多呆幾天才去拜訪尊師。但你得答應不把這一段經過告訴你師父!”

裴淳搖搖頭道:“不行!”語氣極是堅決。

商公直道:“暫時不說總可以吧!你又不是去於殺人放火的勾當!”

裴淳覺得這話有理,便點點頭。

商公直道:“兩年後的今日,你才準把今日之事告訴他!”說罷不管裴淳同意與否,便滔滔地問他好些事。不久便弄清楚,趙雲坡一向不理會裴淳行蹤去向,同時每日下午讀經練功達三個時辰之久。

這段時間內裴諄可以隨行動,不虞師父找尋。

南奸商公直問明白之後,便囑他五日後下午到鎮上會晤,當下起身結帳,各自別去。

晃眼過了五天。這日下午兩人在鎮口碰頭。南奸商公直帶他走到鎮西,指住一座寬廣宅院,道:“這本是此鎮望族林家宅院,雖然已經古舊,但經過布置之後,頗有可觀。在這宅院之內,你就可以見識到許多快活之事。”

他們跨入大門,當即有兩名家仆上前哈腰行禮,進得宅內,但見婢仆如雲,各處高堂邃宇,連檻層軒,一派堂皇富麗景象。

兩人在廳中落座不久,數名秀麗侍婢獻上香茗,一會兒又送上點心。商公直故意吩咐一些事,堂下一呼百應。這種種排場隻看得裴淳目瞪口呆。

接著到了上房之內,但見翡帷翠帳,蘭膏明燭,別是一番風流旖旎景象。裴淳幾時見過這許多豪華絢麗的陳設?不住東張西望,幾乎目不暇給。

商公直掏出幾錠金銀放在桌上,道:“裴兄弟,你眼見種種都是金銀之力,你先瞧瞧我怎生享受?回頭你有膽的話,亦可一試!”說完輕輕拍一下手掌,四名俏媚侍女進來,盈盈含笑。

商公直也不須吩咐,這四名侍女已把他團團圍住,一個替他寬衣解帶,換上便服。一個替他梳頭,一個替他脫靴換履,還有一個捏著粉拳捶背。這等偎紅傍翠的風流景象,隻看得裴淳那顆心怦怦直跳。商公直深知若是立即命侍女們如此服侍這少年的話,反倒會駭壞了他。

當下起身送他出去,約定過兩日再見。

過了兩日,裴淳又置身在這華麗府第之中,再度眼見商公直種種享受。他經過兩日尋思回想,對此景象,已有熟悉之感。

上房內不久便擺上一桌精美酒肴,兩人對酌。商公直左擁右抱。一麵調情嬉鬧,一麵滔滔說些古今武林奇事軼聞,這一日到此為止。原來商公直用的是緩進手法,免得反而把這個樸實天真的少年駭倒。

又是兩日之後,裴淳入得宅中,商公直指住一個侍女道:“她叫飛仙,剛剛來的。今日著她陪你喝酒。”

裴淳見過場麵,已不在意。卻見這飛仙體態輕盈,豐若有餘,柔若無骨。麵貌姣麗,膚色白皙,明眸流盼之間,自有一種婉轉承歡的嬌態,看罷心中不覺怦然微跳。

席間飛仙備極溫柔,殷勤勸酒,漸漸肌膚相觸,耳鬢廝磨,陣陣蘭麝香氣,送入裴淳鼻中。裴淳雖是不解男女之情,但心中也覺得極是舒服。

這天他喝了不少酒,一則是飛仙善解人意,手段高明脫俗,二則商公直談起前幾日在破廟碰上武林四名高手和色目高手飛天夜叉博勒之事,這番經過描繪得栩栩如生,裴淳聽得緊張曲折之時,總是連盡數觥。

有了酒意之後,縱是極為老實之人,舉止也變得輕佻狂放。裴淳自也不能夠例外,何況身畔的美女曲意逢迎,婉轉體貼,正在興頭上,商公直忽然送客,裴淳隻好悵悵離開。

原來商公直用的是欲擒故縱的手段,所謂欲不盡則有餘貪。裴淳哪裏省得他的老謀深算。

不但當時大是悵惘,回山之後,更是時刻縈思,恨不得日子消逝得很快,以便再見伊人。

自從飛仙出現,四次約會之後,第五次席間增加歌舞一項,當真是極盡聲色視聽之娛。

這一回裴淳飲酒更多,飛仙見他酒意上湧,使用熱手巾替他敷麵,接著又為他梳洗整容,一番手腳之後,但見裴諄神采煥發,劍眉虎目,方麵大耳,好一表堂堂相貌。不但飛仙看得呆了,連商公直也暗吃一驚,心想:“這孩子生得好一表人才,怪不得趙雲坡把一身絕藝都傳給他。”

要知商公直本身也是武林高手,因此雖然不曾跟裴淳敵對拆招,但從種種細微動作中觀察得出裴淳內功極是深厚。酒後舉手投足之間,不時會露出上乘身手,尤其是他年紀輕輕,居然能收斂住眼中神光,更是令人難以置信。

席散之時,商公直一揮手,所有待女都退出房外。商公直又道:“明天我就要上山見你師父,到時你不可流露見過我的神色。”

裴諄點頭答應了,商公直又道:“我見到令師,若是死了,不必多說。若是生還,也將離開此地。你日來得見種種景象,暫時風流雲散,須得你自家聚到無數金銀財富,方能重享此樂。”

裴淳囁嚅道:“飛仙呢?”

商公直道:“你若是怕她流落無依,我可以為你安排一下,到別個鄉鎮上弄間房子,讓她居住,你得便偷空去瞧瞧她也就是了。”

裴淳大喜道:“如此甚好。”但接著泛起愁客,道:“她雖是有得居住,卻如何過活?”

商公直暗想:“你總算已知錢財的用處啦!”口中應道:“不妨,不仿,我留下一筆銀子給她,一年半載不成問題,以後你再想辦法。”

裴淳哪知這個圈套歹毒無比。隻待他和飛仙結下不解之緣,她這一生就須由他負責。他在家室負累,生活重擔之下,自然難有成就。而這個圈套毒計他可能一輩於也不會發覺。

翌日清晨,南奸商公直踏入潛山山界之內,依照裴淳指點路徑,攀山越嶺,一個時辰不到,已到達潛龍穀口。隻見穀內地勢寬闊,開墾出七八成水田,此外還有菜園,種植有蔬菜、瓜果等物。山坡凹處有座古廟,他直奔而去,到了廟門,嗅不到一點兒香火煙味,那顆心登時向下沉,想道:“糟了,出家之人豈有不用香火供奉神佛之理?看來趙雲坡隻是換件衣服而已!”

他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道:“趙老先生在麽?小可商公直奉李星橋老先生之命攜函進謁!”

廟內傳出一陣清越的語聲說道:“既是故人所遣,請入廟相見!”

商公直但覺這陣語聲隱隱含蘊無窮殺機,不知不覺生出凜懼之心,但這時隻好硬著頭皮進去。

隻見此廟共分兩間,這一間放滿犁鋤之類的用具,還有一張木榻。人影一閃,裴淳從隔壁的一間出來,作個手勢,商公直便跟他進去。

裏麵的一間潔淨光亮得多,牆上都釘著木架,放滿佛門經書典籍,正中牆上掛著一幅佛像,自有一種淡雅之致。靠窗邊一張木榻上,坐著一個清瘦老僧,兩道白眉斜斜飛起,想見當年必是風度翩翩,英挺俊拔的俠士。

商公直奉上書信,說道:“李老先生說你老似是披剃出家,不敢動間大師法諱?”

老僧道:“老衲就用俗家名字……”說時展函閱看,看完之後,緩緩入封。商公直用盡畢生智慧,也瞧不出雲坡大師神情,心中更是惶恐。

雲坡大師閉目默坐片刻,雪白的劍眉一聳,威棱四射。饒是商公直平生曆盡風浪,此時也不禁怦怦心跳,手心冒汗。又等了一會兒,雲坡大師說道:“星橋想是有意迫老衲出山,是以教你登門送死。”

商公直哪敢言語?雲坡大師又道:“淳兒,帶他出去挖井!”裴淳應一聲,當先出去,兩人走到穀口一處地方,裴淳給他一把鐵鏟,自己也拿起一把,道:“動手啦!”

商公直打量前麵地上的一個洞穴,深約半丈,直徑四尺,卻是在一塊巨岩上硬鑿出來,此時還未打穿這塊巨岩,不知還有多深才見泥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裴淳用鐵鏟修屑洞口四周,石屑應鏟簌簌落下。商公直跳落洞內,心想或許石質特別鬆軟,便舉鏟鑿下。當的一聲,火花迸射,震得左腕微麻。心中大驚,這才知道這口井難挖之極。當下調運內力,聚集鏟頭刃口上,緩緩震裂石塊,這一來進度自然極慢。

正午時分,裴淳自去燒飯。商公直怎樣也想不透雲坡大師命他挖井用意何在?越是猜測不出,就越是惶恐畏俱。拚命挖掘,絲毫不敢偷懶鬆懈。

用過午飯,裴淳陪他打坐調息,到了未申之變,又開始挖井。商公直到底忍耐不住,說道:“你師父準知這下麵有泉水麽?”

裴浮答道:“他老人家常常叫我挖井,但從來沒有一口有水的。”

商公直丟掉鐵鏟,跳上地麵,歎氣道,“罷了,我南奸今間栽到家啦。”原來他聽裴淳這麽一說,才明白趙雲坡乃是常用此法教徒弟鍛煉內力!

裴淳跳下洞內動手。隻見他每一鏟落下,都鏟出一塊石頭,內力之深厚強勁幾乎淩駕於他數十年修為功夫之上。商公直坐了好久,隻見裴淳沒有一點兒倦意,這等悠長勁道更是驚人。又過了一會兒,雲坡大師來到井邊,皺眉道:“挖了一天才這麽一點點!”自己撩起衣袖,跳落洞中,取過裴淳手中鐵鏟,隻見他遠鏟如風,不一會兒挖了尋尺深。

商公直見他功力如此高強,心寒膽裂,此時雲坡大師便即命他自刎,他也不敢生出垂死掙紮試圖反抗之心。

這一夜商公直和裴淳宿在外間,第二天裴淳照舊挖並,商公直則五內彷徨,隻是等死!

如此過了兩日。下午時分,商公直獨自在山坡走動,陡然間見到自己的影子旁邊,多出一個人影。他但覺全身血液都凝結住,呆呆望住那道影子。過了片刻,忽感一樣東西落在天靈蓋上,不禁抬頭一望,這時才恢複神智。迅即回頭望去,但見四下空****的,哪有一絲人影?

商公直站立之處四周甚是清朗,二十丈之內沒有一棵樹木。山坡間的野草最深也不過半尺左右,便野兔都容身不得,何況一個人活人?

至此商公直連逃走之想都完全打消,垂頭喪氣找到裴淳,道:“裴兄弟,我眼看活不成啦。”

裴淳挖得起勁,隨口道:“為什麽?”連挖數鏟之後,猛可醒悟他這話的意思,吃了一驚,縱上地麵,又問道:“為什麽?”

商公直歎口氣道:“我剛剛見到‘魔影子’啦!”

裴淳道:“誰是魔影子?他說要殺死你?”

商公直道:“唉,碰上他比死了還修。”

裴淳心想這人恐是日夜害怕被師父殺死,所以語無倫次。當下安慰他道:“你別怕,回頭我求師父早點兒殺死你,那就什麽影子都不怕了。”商公直聽了這等安慰之言,又好氣又好笑。

裴淳心地忠厚,見他愁眉苦臉,便暫時不去挖井,陪他坐坐。要知雲坡大師的吩咐在裴淳心中乃是最最要緊之事,這刻竟暫違師命,還是他平生的第一趟。

商公直想起那道倏現倏隱的人影,心中猶有餘悸,道:“數十年來天下間任是一等的高手,都害怕被魔影子纏身。”

裴淳暗想,這人又胡言亂語,正要設法離開,隻聽商公直又道:“那魔影子纏上的話,無日無夜都緊緊跟隨,教你連上茅房拉屎也蹲不安穩,更別想吃頓飯或睡一夜好覺了。”

裴淳憐憫地望著這個胖子,隻聽他接著又道:“你吃飯之時,他就撒砂子掀桌,睡覺之時,他就拉被燒屋,你躺著他非叫你坐起,坐著非教你站起……”

裴淳接口道:“站著就要走路,對不對?”心中卻道:“胡說八道,豈有此理。”

商公直連連道:“不鍺,不錯。他弄得你遍體鱗傷,卻不致命,非叫你又倦又餓,煩惱困惱到了極點,自覺人生乏味,因而自殺了方始甘休。”

裴淳並不駁他,道:“他現下在什麽地方?”

商公直道:“哼,你瞧得見他才怪!他的輕功天下無雙,如影隨形,如蛆附骨,就算武功再高之人也莫奈他何。你說可怕不可怕。”

裴淳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又回心轉意,訝然想道:“難道果真有這麽一個人?”

但也終究不願再提這種奇怪之事。忽然記起商公直以前跟他談過在古廟發生之事,於是說道:“你當日隻把太陽玉符送給那位姑娘,如果是我的活,就送她一宗別的寶貝。”

商公直道:“你送她什麽禮物?”

裴淳道:“你說你有一粒辟毒珠,或者能解她體內之毒,送給她豈不甚好?”

商公直的確從未想到此舉或可救她一命。不覺啊了一聲,隨即取出一位碧綠色的小珠,說道:“我商老奸一世沒有做過一件好事,眼下生死未卜,這珠子就托你送給她。”

裴淳為難道:“我怎會見到她!”

商公直道:“那我不管。”說時把珠子硬塞在他手中,裴淳心想,若是他死不掉的話,再還給他不遲,便收下了。

商公直稍稍恢複冷靜,壞心便生,緩緩道:“我還有一個秘密得告訴你,不然我這一死,天下便無人得知了。”

裴淳不覺伸長耳朵。道:“那是什麽?”

商公直道:“當今武林中提起了我南奸二字,底下總得加上北惡。此人的住處唯有我一個人得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心腸冷酷狠毒,十餘年來武林中知名之上死在他手底的已不知有多少。現下不知多少人想找他報仇,隻苦於不知他的居處。”

他得意洋洋地笑一聲,又道:“每一次我向意欲尋仇之人說出他的住址時,都要那人發誓不得轉告任何人,所以那人一死,便又隻有一人得知。”

裴淳弄不懂他為何要耍這種手段?當下道:“我也要立誓麽?”

商公直道:“不錯,但內容不同,那便是你可以轉告別人,不過卻要那人立誓不泄才能說出。”裴淳心想這誓可以立得,便依言發誓。

商公直把北惡住址說了,並且告訴他北惡姓慕容名赤,因天性凶暴殘惡,結仇極多,所以不肯娶妻生子。他們談到日暮回廟,雲坡大師命商公直進去相見,商公直知道已屆生死關頭,腳下不覺躊躇不前。

入得房中,隻見雲坡大師盤膝坐在榻上,雙目半瞑,麵上毫無一絲表情。商公直但覺這老僧心胸深不可測,自然而然泛起畏懾之心,不覺屈膝脆倒。垂頭道:“小可恭候大師裁決!”雲坡大師口中誦一聲佛號,聲音深沉冰冷。

商公直聽在耳中,頓時駭得魂不附體,心道:“今日我命體矣!”此念方動,雲坡大師衣袖一揚,商公直但覺一股強勁無匹的力道襲到身上,呼吸登時窒息。正驚懼間,身子已被這股勁道卷起,飛出門外,一跤跌倒。

裴淳眼見商公直狼狽之狀,不禁驚叫道:“師父啊,饒他一命吧……”

雲坡大師喝道:“你進來!”

裴淳奔入去,雙膝跪倒,連連叩頭。他的叫聲動作無一不是出自真心!

雲坡大師道:“你天性厚道善良,日後不免大大吃虧!”裴淳隻是叩頭。要知他本來不擅詞令,此時心中情急,更加說不出話。

商公直豎起耳朵聽他們師徒說話,隻見裴淳出來,拉起身子,喜道:“商大哥可以走啦!”

商公直萬萬想不到結局這等輕鬆自在,反而一怔,道:“這話可是當真?”接著問道:

“大師沒有別的話吩咐?”

裴淳道:“沒有!”

商公直生怕雲坡大師變卦,哪敢多問?撥轉頭奔出廟外,匆匆遠離此穀。

裴淳回到內間,雲坡大師緩緩道:“淳兒,今晚收拾收拾,明日動身下山!”

裴淳呆一呆,道:“咱們上哪兒去?”

雲坡大師道:“不是咱們,你獨自下山,到江湖上闖**一番!”

裴淳搖頭道:“徒兒不敢離開師父!”

雲坡大師沉吟一下,麵上現出慈藹之容,緩緩道:“為師已屆鳳燭殘年,你也陪不了多久!”

裴淳不假思索道:“師父西歸之後,徒兒也落發出家,不離此地一步!”

雲坡大師搖頭道:“從前可以,現下南奸商公直來過,若是為師圓寂,你定難安穩過日!

今日為師決意命你出山之故,第一是讓你到人世中曆練一番,好教你得知人心險惡,學些自衛的道理。那時候你的武功才能更有進步……”

裴淳聽得糊糊塗塗,想不通“人心險惡”此事與他的武功進境有何關係。但他一向是信服師父,當下牢記在心中。

雲坡大師接著說道:“第二是為師的盟弟李星橋有難,你代為師的去瞧瞧他,順便為他出力辦事!”

裴淳大吃一驚,心想:“師父以前提過李師叔,說他一身本事不在師父之下,現在有難,豈是我力能解救的?”

隻聽雲坡大師又道:“為師也不知他有何危難,但從他遣商公直登門送死,以及動用威震天下的魔影子辛無痕姑娘的令符約束他不得背信遠逃這兩點看來,星橋本身不是武功已失,就是要迫為師複入江湖,所以才決意命你出山瞧瞧。你此去見到他,就等如見到為師一樣。

他囑你做什麽事你便去做,不得違背!”

裴淳唯唯應了,雲坡大師給他一封書信,一個可以貼肉係在腰間的小革囊。吩咐道:

“此信麵交星橋即可,囊中有幾錠銀子,還有三件值錢珠寶,你此入江湖,路上須得節省用度,免得花光路費,貧困落魄。現在可去東北方那片山坡,把土坑填滿,上麵弄點兒草皮遮蓋好,別叫人看得出原本有個土坑!”

裴淳大感迷惑。但又不敢多問。臨出門時,雲坡大師又吩咐他:“今晚早點安睡,明早下山時不要辭別。”

第二日,裴淳對師父門前叩了個頭,含淚離去。

商公直逃過大劫,飛奔出穀,邊走邊想雲坡大師沒有說過不殺他的話,終覺不妥。他為人奸詐無比,走到一處險徑,心生一計,突然間失足滾跌落去,那下麵是個深穀,他早已看準地勢,雖是滾落,但暗暗以肩肘膝等部位著地,身上毫未受傷。滾了二十餘丈,便是一片斜坡,野草豐茂,當下阻住他滾動之勢。

他躺在野草中,動也不動,心想若是雲坡大師或者那個魔影子辛無痕跟在後麵,見他跌落深穀中,定要下來查看。

不久天色人黑,草間許多蚊蟲向他叮咬,但他仍然一動不動。如此過了個把時辰,頭麵手足露風之處,都教蚊蟲叮咬過,實是痛癢難當,心中暗叫一聲“晦氣”,爬了起身。

當下覓路上去,黑暗中跌了一跤,弄得滿麵泥土。原來草叢內有個土坑,約有四尺之深。

他目光被茂草隔住,隻道底下是實地,放心落腳,所以才跌了一跤。他趴在地上,卻不起身,腦海中泛起今日下午見到那個人影之事,想道:“假若那人乃是在山坡野草之中預先挖了一個坑洞,趁我覺得頭上有物碰觸,抬頭觀望之時迅速躲入洞內,我回頭時自然找不到他啦!”

這等計策原本不算高明,可是他久聞魔影子辛無痕來去無蹤的神通,心中已有了先入為主之念,當時沒有參透也是合情合理之事,現正因跌了一跤才觸悟出來。於是起身攀出深穀,循著原路奔回潛龍穀去。

他在穀中住過二日,已知道雲坡大師每到半夜都出來練功,到黎明之際便返廟打坐,所以這時不敢貿然入穀,就在穀外找個岩洞躲著。等到天亮,才走入穀去。

他一入穀,迎麵便碰見裴淳,裴淳滿麵訝色,正要問他何故去而複返?南奸商公直以食指按住嘴唇,示意他別作聲,隨即低低道:“我隻看看一處地方。”

裴淳莫名其妙地跟他去到東北角的山坡,隻見他在野草中瞧來瞧去,那兒正是他昨夜奉命填平坑洞之處。他隻道商公直遺失了什麽物件,便默默等候。

商公直踏遍附近十丈以內,哪有坑洞,心中不禁大凜,忖道:“原來昨日見到的人影真是魔影子辛無痕,除了她一人之外,天下再沒有具有這等輕功身法之人。若說是趙雲坡所為,他怎會料到我如此大膽竟敢回來查看?”

越想越驚,連忙奔出穀去,一口氣馳到潛山山外,才停住腳步。

風聲一響,裴淳越過他身側,續向前走。商公直心想自己真是倒黴透頂,連這麽一個老實忠厚的少年今日也變得奇怪難測。連忙追上去,叫道:“裴兄,等一等!”

裴淳停步回頭道:“商大哥何事召喚?”

商公直道:“你上哪兒去?”

裴淳道:“師父有事命我出山。”

商公直驚得呆了,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心道:“趙雲坡竟敢讓這毫無心機城府的孩子出山,簡直是想害死他。”

於是問道:“有什麽事啊?”

裴淳一則胸懷光明磊落,二則師父並未囑他守秘,雖知此人奸詐多計,仍然坦白道:

“我師命我去見李師叔,看看他遭遇什麽危難。”

商公直突然雙手抱頭閉目尋思,過了半晌,長長透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裴淳問道:“你說什麽?”

商公直道:“我想過了此事,反而滿肚悶氣,若不找個人說說,非氣破肚子不可!”

裴淳忙道:“那你就快說吧,氣破了肚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商公直白他一眼,心想,難道肚子當真會氣破的麽?但懶得說他,徑自道:“有一日我闖人一處人家,這家的主人以前是鏢行中著名人物,已歸隱數年之久,我拔出短劍便要下手殺他全家大小。”

裴淳道:“你可曾殺了人?”

商公直道:“這一次殺不成。”

裴淳道:“幸虧沒有,這殺人之事決計幹不得的!”

商公直不理他,管自說下去,道:“那時老鏢師知道無法抗拒,便向我乞求饒了他家小性命。我命他把家人都叫到大廳來讓我瞧瞧才能決定。其實我是懶得慢慢搜索。他以為有一線希望,忙忙召集全家。等到大大小小廿餘人都聚集廳內,我便宣布不能饒過一人性命……”

裴淳忍不住插口問道:“你們之間到底有何仇恨?”

商公直道:“我最近數年來都偷偷摸摸地過日子,你可知道是何緣故?那就是老鏢師歸隱的那一年,勾來了李星橋對付我,使我身受‘天機指’內傷,痛苦了數載,直到半年前才得痊愈。恰在這時武林中傳說李星橋和你師父都逝世了,我便找到這鏢師家中。”

他停一停,又道:“李星橋和令師去世的消息是窮家幫幫主淳於靖親口傳出,我派人去問過他,他咬定這消息千真萬確,因此我商老奸一生騙人,這回卻上了大當!”

裴淳根本不知窮家幫是什麽,因此茫然地嗯一聲。商公直眼力何等厲害,一望便知,解釋道:“窮家幫就是丐幫,目下聲勢雖然遠不如數十年前浩大,而且淳於靖武功有限,但這一幫幫規很嚴,幫中弟子行的都是俠義之事,是以在江湖上仍然極有聲望。我雖是被那乞丐頭兒騙了一家夥,可是跟著又上了一個更大的當,真是栽跟鬥栽到家了!”

裴淳對這等詭詐之事不大感興趣,不過卻十分關心那位老鏢客全家性命到底因何安然無事?隻聽商公直道:“我正要向那全廳廿餘老幼下手殺害之時,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大喝:

‘商公直你又作惡啦!’這時廳中本來一片哭鬧之聲,但這一聲大喝卻掩蓋住所有聲音。我一聽便魂不附體,抬頭望去,但見一個白須白發的高大老人,屹立門口。”

裴淳凜然道:“那就是我的李師叔啦!”

商公直道:“不錯,他步入廳堂中,先揮手命眾人退出,不準任何人逗留,當時我萬想不到他此舉竟是含有極深的用意!”

裴淳詫道:“什麽深意?”

商公直道:“等一陣你自會知道。李星橋等一眾人走清之後,才回頭冷冷瞅住我。我在前幾年吃過他的苦頭,那時他隻是隔空一點,我幾年來就受盡無量痛苦,這回見到他,焉敢動手?簡直連逃走都不敢。他隔了一陣,才道:‘商公直,你自己了斷吧!’聲音甚是雄壯,神態尤其威猛!

我既不敢不聽,又不肯聽從。正在遲疑尋思逃生之計,忽然追來一個女孩子,大約隻有十五六歲,卻也長得眉目秀麗,骨肉均勻,尤其兩隻大眼睛顯示出她為人聰明絕頂。

她叫道:‘爺爺,這惡人出名的狠,這一回可別讓他從您的天機指下逃生,遺害世間!

不過……’我聽了前麵幾句話,心都冷了,但後麵這一聲‘不過’,又使我泛生希望……”

商公直敘述這段往事時,描繪得甚是細膩,裴淳聽得入神,竟沒有想到他詳述這番事跡有何作用。

“那小姑娘接著道:‘不過他若是膽敢逃走,爺爺你須得教他痛苦三年五載之後才讓他死!’李星橋笑一笑,慈藹中仍然蘊含一種威猛之態。小姑娘向我瞪一下眼睛,道:‘我爺爺原不是趕盡殺絕的人,上一次已經指下留情,但你一聽江湖虛傳他老人家棄世之訊,便來尋仇,竟沒半點悔改之心,我問你該死不該死?’我不敢得罪她,隻好說該死。

她道:‘哼,你圖個痛快,我卻要請爺爺想一個別的法子!爺爺,您的魔影令符呢?’李星橋取出一麵令符,道:‘做什麽?’她道:‘趙爺爺比你手辣得多,您何不命他向這令符立誓,然後您老修書一通,著這人親自送給趙爺爺,上門送死?’李星橋問我道:‘你怎麽說?’我自然沒得說的!李星橋哈哈一笑,道:‘小丫頭,你聰明反被聰明誤啦!趙大哥已經出家為僧,他肯不肯出手大是疑問。’我心中大喜,連忙向令符發誓。那小姑娘大眼睛一轉,道:‘爺爺啊!最近我瞧您已練成千裏飛指的神通,該當演練一手好教人開開眼界,得知一輩子也趕不上您老,這樣他縱使僥幸而不死,也許心存畏懼之下,不敢為惡!’李星橋隻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忽然停住,陰險地笑一笑,道:“裴兄弟,你猜李星橋何故不作表示?”

裴淳道:“我怎知道啊!”

商公直麵色一沉,聲音從齒縫中迸出來:“那是因為他武功已失,根本無法出手!”

裴淳大驚忖道:“糟了!原來他從我的一句話就推想出師叔的隱情。唉,師父也說李師叔可能是武功已失,無力殺死此人,才著他登門送死。我無意中泄漏機密,這卻如何是好?”

商公直察言鑒色之下,心中已自了然。他正是要證明這個推想,這時不禁大喜,一霎時七八條計策掠過心頭,當即選定其一,說道:“那小姑娘走到牆邊,先用小刀子挖一個洞,然後弄一塊木頭塞入洞內,這其間她曾經用身軀阻擋我的視線一下。李星橋離那牆上木塊尚有三丈之遠,被那小姑娘再三催促,才揚袖向前一拂,也不見他手指點出,更沒有罡氣破空之聲。那小姑娘笑嘻嘻往牆上掏去,隻見那方塊木已經變成粉碎。我見李星橋有這等功力,不覺駭得呆了,等他寫好信,連忙攜信動身……”

裴淳道:“你一直就到潛山來啦?”

商公直道:“不錯,這小丫頭把我老奸騙慘啦,那方木頭明明是她弄的手腳!當時李星橋還不願意出手騙我,隻是被小丫頭催促之下,隻好隨便拂袖作態。唉,我該一大早就參悟出這個騙局。

第一,李星橋出現之時,那個老鏢客王蛟的家小都乖乖聽話出廳,顯然他們之間早己熟悉。既是熟悉,應知李星橋本領,何以開始之時隻會驚慌啼哭,竟不作召李星橋出頭的打算?

第二,李星橋一到便命所有之人出去,一個不留,分明是怕有人在場,我為麵子拚死動手,泄露他武功已失的真相!”

裴淳想了一會,才道:“商大哥現下要往哪兒去?”

商公直答道:“我要報仇雪恥”

裴淳道:“你要找我家李師叔?”

商公直點點頭,裴淳一挺胸膛,道:“不行!”

商公直冷笑一聲,道:“為什麽?”

裴淳大聲道:“李師叔武功已失,你自是不該動武!”

他說得理直氣壯,而這等理由商公直卻是作夢也沒想到的!不覺一怔,心想:“這話也有道理!”

轉念又想道:“難道我便吞下這恥辱仇恨不成?”當下道:“那是後話,按江湖規矩,你這刻說了一句不行,就算是出頭架梁,我老奸先瞧瞧你學了多少本事,竟敢出頭架梁!”

裴淳聽了但覺頭頭是道,心想李師叔的事就等如師父之事一般,自應擔當。便道:“好的,怎麽個瞧法呢?”

商公直雖知他內力深厚,但料想這少年如此老實,諒也學不到趙雲坡的上乘武功,當下道:“我們打上一架就知道啦,小心了!”喝聲中舉掌拍去,卻隻是拍擊他麵頰無害之處。

原來這南奸狡詐成性,雖是認定裴淳可欺,但這第一招仍然是試探性質。一則要裴淳閃避之時看看他的身法,二則提防裴淳萬一已練就絕世秘藝的話,他衝著自己這一招也不會立施毒手反擊。

裴淳在這一刹那間,腦海中泛現出許多招數手法,但他一招都沒有使出來,“啪”的一聲,頰上已挨了一巴掌!

南奸商公直隻道裴淳看透他這一招不是煞手,故意讓他擊中,心中大驚,連忙躍開尋丈。

定睛看時,隻見裴淳手撫麵頰,直著眼睛發怔。這樣子一望而知他是想不起以何種手法抵禦,是以事後還在發怔。當下不由得大笑一聲,叫道:“你沒本事架梁,還是回廟的好!”

裴淳想道:“我原有一招可以抵禦,但這一招發出的話,他縱是躲得過後續致命的一掌,定然逃不了斷臂折骨之厄!想師父他老人家時時告誡我不可輕易殺生傷人,我這一招怎使得出手?”

當下微現沮喪之色,道:“商大哥說得是,我沒有架梁的本事!”其實他不免把自己的武功招數想得太高,那商公直是何等人物,豈是他一招半式就能贏得了的?

商公直詫想道:“料不到這孩子這麽容易聽話!”口中問道:“那麽你不去了?”

裴淳道:“不,我要去!”

商公直暗暗動怒,心想這不是存心戲弄我老奸麽?也不多說,淡淡道:“那我還要打你嘴巴……”一躍上前,伸手摑去。

這次出手仍是原式不變,在他想來,裴淳一定不相信他還會照樣來這麽一下,待得發現還是照樣之時,勢必手忙腳亂。

哪知裴淳根本沒有轉念猜疑,他方才已想出如何破解而又不致傷人的手法,這時提起右掌疾向敵人手掌脈門切去。商公直看他出手來路勢式,霎時已推想出自己若是縮手撤掌,裴淳順勢變化,不是一掌擊到胸口要害,便是化作擒拿手法,可使手臂折斷。心頭一凜,迅即踏步左閃。忽覺手肘被五指抓住,順勢向左方一托一拋,商公直不由自主飛開兩丈,雙腳一沾地麵,登時穩住身形。

裴淳微笑道:“商大哥打不到我的嘴巴啦!”

商公直還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家舉手之間製住,拋開兩丈,心中大驚,忖道:“他剛才五指上若是內勁一發,我早已身受內傷,手臂也難以保存。”當下說道:“好,這一招果然不愧是雲坡大師的高足,你請吧!”

裴淳喜道:“商大哥不去尋仇了?”

商公直答道:“我不忙,等你離開李星橋之後,我才去找你,目下先去找窮家幫晦氣!”

裴淳想了一下,說道:“商大哥,我跟你走可使得?”

商公直微微一笑,道:“那有什麽不可以的?走吧!”

當下兩人一同向東南方走去,裴淳有他的打算,暗想那窮家幫既是俠義之輩,理該相助。

何況商公直說過幫主淳於靖武功有限,若然由得商公直去尋他們晦氣,師叔李星橋得知此情,定要責他隻顧私情,不顧大義。那商公直雖然沒有想到裴淳竟具這等大仁大義之心,但他目的便是引誘裴淳跟他同行,以便找機會假手別人害死他。

數日之後,他們已經處身江浙平原。裴諄第一次見到江南景色,但覺秀麗如畫,心中大是欽羨舒暢。此外沿途經過不少通都大邑,繁華興盛之處,更是夢想不到。這日踏入丹陽地麵,商公宜告訴他說窮家幫向在江南活動,雖然目下還不知窮家幫總壇設在何處,但入得丹陽城內,大概便可知道淳於靖下落。

那丹陽城就在眼前,兩人正在大路上走著,遠遠望見城門外的一排小肆之前,站在二名乞丐。商公直凝神瞧去,不但看出這兩名乞丐背上都有布袋,還看得出是中年之人,想來丐幫中地位不低,正在尋思壞主意。忽聽裴淳道:“商大哥你瞧,那兒有一匹紅馬真好看!”

商公直轉眼望去,隻見路旁一片疏林中,一匹矯駿紅馬正在嚼草。鞍韉鮮明華美,韁繩搭在鞍上,沒有係縛樹身。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頭。當下微微一笑,道:“裴兄弟,這匹馬名叫胭脂,在江湖上大是有名,馬主人是個女孩子,長得根漂亮!”

裴淳看著那馬,心中甚是神往,隨口道:“她姓什麽?可是武功高強,所以江湖皆知?”

商公直道:“她姓楊名嵐,外號毒狐狸,不但武功高強,為人更是又狠毒又**……”

裴淳聽到毒狐狸三個字,眉頭輕輕一皺,便不言語。商公直見他露出嫌惡之色,心中暗喜,當下又道:“裴兄弟可瞧見城門附近有兩個乞丐?”

裴淳點點頭,商公直接著說道:“那兩人就是窮家幫高手,他們有規矩,是用背上布袋多少來區別出在幫中地位。這兩個乞丐高手既然如有所待,此處恰又出現行為不端的毒狐狸,你應該明白其中關鍵了吧?”

裴淳極目望去,頷首道:“小弟明白啦!那兩位窮家幫高手背上都有七個布袋,若不是商大哥指點,小弟決計不會想到這些布袋還有這許多道理!”

商公直聽他說出布袋數目,頗覺難以置信。暗忖,自己目力素來極強,這刻還看不清楚,裴淳他難道比自己更強不成?

但他也不多說,迅速縱到林邊,揚手拋出一物,便即邀開。隻見那匹胭脂馬走前數步,在草地上找到一樣東西,嚼吞入腹。

商公直道:“我商老好這一生別無嗜好,一味酷愛使**詐,捉弄別人,因此囊中法寶甚多。剛才丟了一塊藥,那馬已經吞食。待一會見便腹痛難當,亂嘶亂叫,定可把那毒狐狸驚動!”

裴淳詫道:“驚動了她便怎樣?”

商公直道:“她見愛馬如此狼狽,必定細察原因,那時我就告訴她說是那兩個乞丐所為!”

裴淳恍然明白,道:“原來你要引她快點出來,那兩位乞丐大叔不知可贏得她不?”

商公直瞪他一眼,想道:“他叫乞丐們做大叔,隻叫我大哥,我豈不是比乞兒還低了一輩?”不過他想起自己已施奇計,雖是口舌上吃點虧,也不必計較,於是說道:“他們膽敢守候毒狐狸,自然有幾分把握,不過那毒狐狸武功很是狠毒高強,我瞧這一場的勝負實難逆料!兩個乞兒功力縱然深厚,但毒狐狸的武功路子不怕他們,隻怕一人!”

裴淳心中大大替那兩名乞丐高手擔憂,間道:“她怕的是誰?”

商公直指一指自己鼻子,道:“我!”

接著掏出那把尺許長鑲嵌著許多珠寶的短劍,道:“她師父曾經傷在我此劍之下,因此認得此劍,你先藏在袖中,並且亮出此劍,她定必抱頭鼠竄!”

裴淳一聽此劍有這麽大的用場,連忙收起。商公直又道:“快了,我們運內功迫出汗珠,坐在這樹蔭底下,她出來見了我們,定必以為我們趕路倦乏,棲息乘涼,這樣我說什麽,她就信什麽!”

轉眼之間那匹胭脂馬尖嘶一聲,亂蹶亂跳,叫聲漸漸淒厲。裴淳心中惴惴,道:“那匹馬不會死吧,怪可憐的!”

商公直道:“死不了。快用內力迫出汗珠!”

馬嘶不久,便見一條纖細苗條的女子身影從林後撲人,落在紅馬旁邊。胭脂馬蹶跳了一陣,便即倒地,哀嗚不已。裴淳見到人影之後,因是心存嫌惡,便即移開目光。

過了一陣,但聽一個女子口音喂了一聲,甚是嬌脆悅耳。

商公直應道:“姑娘可是招呼我們?”

裴淳側耳聽時,那個嬌脆口音道:“不錯,兩位可曾見到什麽人經過沒有?”

商公直道:“不久以前有兩個乞丐走過,他們走入樹林打個轉就走啦!”

裴淳聽不到回答,到底是少年心性,偷偷轉眼望去,隻見麵前站著一個美麗少女,一身紫色緊衣,背上斜背著一麵琵琶,也是用紫色布囊套著。

她的眼光恰好從城門那邊收回,落在裴淳麵上,冷冷一笑,道:“可是他們?”

原來裴淳避而不望她時,麵龐正是向著城門,這紫衣美女以為他是瞧著那兩個乞丐,故此毫不疑心。裴淳見她笑容冰冷,眉宇間一片森森殺氣,卻仍然美得叫人移不開眼睛,心想:

這個毒狐狸果然又狠毒又**……

她不待裴、商兩人答話,拔步向城門那邊奔去,隻見她身法輕盈美妙,去勢雖快,卻不帶一點勁急風聲。

他們待她奔出十餘丈,才起身趕去,遠遠見到那紫衣少女奔到兩丐麵前,戴指跳腳喝罵,接著取下背上的琵琶,褪下布囊,揮舞拍擊。

兩丐各自取出兵器應戰。一個是條七節鋼鞭,另一個用手中的長杖。一個少女和兩名乞丐就在大路上動起手來。

響聲中琵琶上突然發出一線金光,射中持鞭乞丐。這乞丐退出三步,慘哼一聲,叫道:

“兄弟已中了這賤丫頭毒針啦!”

使杖乞丐怒罵道:“臭丫頭竟敢用蠍尾金針傷人,老子跟你拚了!”掄杖攻上去,那紫衣少女冷冷道:“惡丐你也別想逃生!”

隻見她閃身避開敵杖,琵琶疾掄橫掃,招數才用了一半,忽然改變方向,對方招架的一招便落空。這時一線金光從琵琶肚中電射出來,正好射中那乞丐右臂“臂俞穴”上,鋼杖登時落地,發出嗆啷響聲。

那紫衣少女順勢迫上,那麵琵琶凶猛砸拍,這乞丐右臂已抬不起來,隻好施展小巧身法躲閃,另外那個持鞭乞丐因是腿上穴道中針,行動不得,無法救授。

裴淳眼看兩丐馬上就要喪命,心中大急,疾撲上去叫道:“毒狐狸休得傷人……”

紫衣少女一怔神,縱開數尺,轉眼見是裴淳,怒道:“你叫我做毒狐狸?”

裴淳心想原來她不喜歡這個外號。當下也不多說,從袖中取出商公直的短劍,道:“姑娘可認得此劍!”

紫衣少女忽然變得十分冷靜,緩緩道:“這是南奸商公直的七寶誅心劍,對也不對?”

裴淳點點頭,還未說話,鄭紫衣少女又道:“金針無毒,這是吸星石,接住!”揚手拋出一物,卻是擲給持鞭乞丐,原來連活也是向他們說的。

那乞丐迅速以吸星石吸出腿上金針,揚手拋給使杖乞丐。裴淳心中不明白紫衣少女何以忽然和兩丐說起話來?又助他們起出金針。回頭一望,商公直不見影蹤!

耳中忽聽紫衣少女冷冷道:“你把性命留下吧!”話聲中勁風壓頂。裴淳還待答話,一回頭隻見那麵琵琶快要砸到無靈蓋,慌急之中側頭急閃,但仍然慢了一步,“砰”的一聲被琵琶掃中肩膊,登時一跤跌倒。

那兩名乞丐齊齊怒吼一聲,各揮兵器撲到,一鞭一杖同時擊向地上的裴淳。他們雖是怒極出手,但裴淳已經倒地,這鞭、杖落時便躲開致命之處,免得把他一下擊斃,不能問話。

原來這紫衣少女和兩丐一見南奸之劍、便即知道今日這一場廝殺敢情是中了南奸之計。

是以她立刻解救兩丐,一同出手對付裴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