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生,唯有想與念。

那年,初夏,我在北京的紅門村,碰到了隻有十歲的顧崢。

那年,初夏,二十八歲的我,認識到自己,活的還沒有一個孩子堅強。

那年,初夏,現實幫著我做出了許多的選擇,隻不過,這些選擇都不曾問過我的意見。

我,付生,因為演習之中的小意外,改變了曾經那前程似錦的軍人的命運……

讓接下來的……受傷,退伍,複員……流程走的很快……

因為一個從事戰鬥的職位,不應該由一個喪失了戰鬥能力的人來竊居。

對於自己的退伍,付生覺得,他還是能夠坦然接受的。

出於對這個職業的熱愛,哪怕是上級不找他談話,他也會主動的退出自己原有的崗位。

其實,在他離開的時候,其實對於未來,還是有著許多的期許的。

他想過去警察部隊,亦或是與安保有關的相關部門,卻怎麽都不曾想到,在就業大環境十分緊張,競爭更是激烈的北京老家,他的履曆隻能讓他分派到一個城管的工作。

穩定到能夠維持基本生活的工資,公務員體係內的正式名額,這可以讓他周圍人都滿意和羨慕的工作,卻讓付生陷入到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豐台分局的城管?

一個多麽可笑的工作。

小隊長的職位?

其實正式的員工隻有他一個人。

沒有人給他新兵三年的時間,這個什麽都缺的工作,讓他前去報道的第一天,就被分派到了一大塊的巡邏區域。

看著那一大片交錯在一起的交通網絡,付生知道,他那個看起來並不怎麽喜歡自己的大隊長,將自己所在的轄區內最亂的一片區域,分給了他。

那篇區域名為紅門村。

那個名為紅門村的地方,不但容納了南城駐留在此的原住民,還容納了來自於五湖四海懷揣夢想的北漂人。

那是一個充滿了溝壑難填的欲望……以及腐臭垃圾的複雜的村落。

是多年來,城管工作的一個盲區。

這片區域,就像是他現在的人生一樣,無可救藥。

帶著無所謂的笑容,斜著不曾扣好的製服,付生將手中的巡邏地圖甩的啪啪作響,卻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拒絕的時候,說了一聲:“好。”

失去了人生的目標,如同一塊廢棄的磚頭,一張亂塗過的紙張,埋葬在那片垃圾場的所在,這大概就是他命定的歸宿吧。

扣上藍色的大簷帽,開上一輛分局之中最破爛的車輛,在逐漸破敗的道路上,顛簸著朝著他應該去的地方駛去。

“吱嘎……”

一聲尖銳的刹車音落下,從駕駛室之中走出來的付生,就看到了最真實的紅門村的模樣。

那裏的人穿的毫無大城市風範的隨意裝束,手中拎著要去公共廁所傾倒的痰盂,行走間卻與拎著豆汁兒焦圈的人打著招呼,而對麵那個拎著食物的人……卻一點都不嫌棄對方的不講究。

這個看起來破敗的,古舊的,與周圍高樓大廈格格不入的胡同口子,卻給了付生一個截然不同的感受。

人生都這樣了?

你們的臉上為何還能浮現出最真實的笑容?

現實如此的艱辛,

這裏的人為什麽看起來比他付生還要快樂?

付生,覺得很怪。

他想要……去弄個清楚。

這裏,這個胡同密布的地方,仿佛有一種魔力,在呼喚著他,進入到這裏,融入其中。

一步,

兩步……

付生走進了這個以往的他從不曾也不會去注意的如同城市邊緣一般的角落。

當他一腳踏入到其中的時候,卻在擁有著無數個岔路口的胡同中央,看到了一個歡快的,笑聲很大的,孩子的身影。

“嗤……”

付生笑的很是頹廢,卻忍不住被旁人的歡快所吸引。

他的眼神一直黏在這個男孩子的身上,一直到那個孩子跑到了一條並不怎麽明朗的胡同之中,就在那個狹窄陰暗的夾道之中聽到了一聲幼稚卻是發了狠的威脅。

“把你們的錢都掏出來!”

這一聲如同狼崽子一般的叫聲,讓已經走到了這條胡同口的付生一愣,腳下的步伐不免又加快了幾分。

待到他轉過盲區,來到了這條小路的正前方的時候,卻被這個汙水橫流的胡同之中正在發生的事情弄愣了。

因為他看到的那個能夠感染的到他的孩子,正皺著眉頭威脅著兩個一看就要比他大上幾歲的男孩。

而那兩個稍大一些的男孩此時卻是揪著一個小胖子的領子,正做著威脅的姿態。

付生看著那個穿著打扮看起來稍微不錯一些的胖子,正把一把油膩的沾滿著夏日的汗水的零鈔從兜裏掏出來,遞給那兩個正在威脅他的大孩子。

這明明是一個欺淩弱小的場麵,為何這男孩反倒要摻和進去呢?

而他選擇的放狠話對象也太過於不明智了,哪怕是為了救那個小胖子,也可以用更為穩妥的方式吧?

付生疑惑的時間隻有一瞬,下一秒鍾……這個男孩就讓他看到了一場震撼人心的對決。

那兩個一看就不好惹的大孩子,在受到了外來者的威脅之後就放掉了手中的胖子,轉而對付起敢公然挑釁他們兩個人的地位與威嚴的闖入者。

這兩個連校服都不曾穿整齊的孩子,如同十九流電視劇之中的混混一般,將自己的拳頭攥起來,握在一起,嘎嘣嘣的作響,仿佛這樣就能體現出自己超強的武力,以此來震懾他們的對手。

但那個開口挑釁的男孩並沒有任何的驚慌。

他隻是默默的將肩膀上斜挎著的書包給摘了下來,將那纖細的草綠色的書包帶在手掌之中挽了幾圈。

然後,在對麵的二人走到他的攻擊範圍之內之時,就十分大力的……將這款十分老舊的軍綠色的書包給掄了起來。

“砰!”

這是砸在對麵一個男孩子的肩膀上所發出來的沉悶的響聲,這個響聲讓一旁觀戰的付生不由的嘬了一下牙花子。

他太熟悉這種轉頭砸在皮肉上的聲音了,這個如同狼崽子一般的孩子,書包中背的不是書本而是磚頭。

那個毫無準備的大孩子則是被這一書包給砸懵在了當場,不過片刻的怔愣之後,就發出了殺豬一般的慘叫。

“啊!!”

撕裂的吼叫,伴隨著另外一個同伴的惱羞成怒,讓未曾受到攻擊的另外一個孩子,掄起拳頭直對著小男孩就砸了過去。

但這個孩子竟是不避不讓,迎著對方的拳頭衝過去的同時……手中的書包又跟著掄出了第二回。

“砰!”

“砰!”

這是同時響起的悶響,快樂的男孩用半邊臉頰被打腫的代價……換回來了板磚劈頭蓋臉的掄在了敵人頭上的勝利果實。

就是這一下,將對方徹底的打怕了。

街頭上單對單,比拚的不過是彼此的悍勇罷了。

楞的怕不要命的,亙古不變的道理。

這個小狼崽子,正是那不要命之中的狠人。

哪怕對麵的兩個人再如何的強壯,他們也隻不過是孩子罷了。

當孩子們感到害怕的時候,逃避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他們,一個額頭被砸出了汩汩鮮血,一個胳膊已經無法正常的抬起的難兄難弟,為了讓自己逃跑的時候沒那麽的難堪,在彼此攙扶著撤出這條胡同的時候,還不忘記朝著小狼崽子放出屬於小孩子的狠話。

“兄弟,敢惹我們附屬中學的!你等著!有種你別跑!”

話說完,卻比旁人跑的還要快些。

待到二人出溜溜的無影無蹤的時候。

這個已經腫了半邊臉頰的男孩子,卻是走到了小胖子的麵前,十分安靜的幫對方那淩亂的衣領給整理妥當,並特別心安理得的將小胖子手中的零錢給接到了手中。

“真疼啊……”男孩子慢慢吞吞的數著錢數,因為疼痛還不停的抽著嘴角:“啊,真虧!榮百發,你怎麽就拿這麽點錢啊?!”

那個被埋怨的小胖子,卻是沒有任何的羞惱,反倒是特別不好意思的回答到:“顧崢,對不起啊,前幾天我給同桌買QQ會員了……要不這樣,我讓我爸給你留點五花肉,等晚上放學了,我去你家給你送去?”

聽到了榮小胖子的補充,顧崢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將那不足二十元的零錢都塞進兜裏之後,才將因為打鬥散落出來的磚頭,再一次的撿起來,塞回到了包中,如同一個真正的領隊人一般的走在小胖子的前方:“那還等什麽,咱們趕緊離開這裏,等到了學校,那幫附中的人就拿咱們沒轍了。”

“還有啊,”特意慢了幾步與小胖子保持同行的顧崢,還不忘記提醒對方:“晚上放學的時候你就跟在我後邊,我送你到家。”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竟是有一絲難得的溫柔。

讓站在胡同口,馬上就要與這個男孩子擦肩而過的付生,忍不住的開口自語了一句:“錢到了最後,不都是沒了嗎?”

有什麽區別呢?

被人救與不救的結果不是完全一致的嗎?

付生的迷茫,竟然迎來了那個耳朵特別靈敏的小胖子的回應。

他特意站定在付生的麵前,用極其認真的表情,回答了對麵這個奇怪的大人的自言自語:“不,這不一樣!因為他是顧崢,他是我的朋友!”

“我無論是帶了一百塊,還是一塊錢,他都會救我的朋友!”

然後,這個小胖子就用一種近乎於憐憫的表情看著這個古怪的大人:“你哪裏會知道紅門村顧崢的仗義?”

“他可是我們紅門村中最可靠的孩子呢。”

說完,這小胖子竟是很得意的哼了一下,從付生的身旁趾高氣昂的走了過去。

讓付生詫異的轉過頭去,看到了那迎著陽光的一矮一高,一胖一瘦。

就那麽並排著,打鬧著,追逐著……行進在他們要去的路上。

不一樣嗎?

都是最糟糕的結果,卻因為那個孩子,讓結果並不那麽糟糕了嗎?

一件事,一句話,一個人……

讓付生就開始注意起這個出沒在紅門村深處的,十分特別的男孩。

連續幾天的巡邏,讓付生發現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

因為這個名為顧崢的男孩,總是在他巡下午場的時候出現。

或是提醒那些亂擺亂放的小商販往胡同之中挪挪,又或者對著遊走在胡同之中的行腳商人嘀嘀咕咕,讓他們不要長時間在一處停留。

對於這種間接的幫助行為,付生實在是好奇極了。

終於,在某一個周末裏,付生沒有忍住自己的好奇,主動湊近了這個男孩,並與對方進行了一次交談。

“小朋友,謝謝你啊?”

回應付生的卻是一個狡黠的笑容:“大叔,不用客氣,是不是覺得我還有些用處?”說完這句話,這個小子竟然從口袋之中掏出一張小紙片,上邊端端正正的寫了一個座機號碼。

“喏,這是紅門村顧家服務中心的電話。”

“你要是有業務上的需求,完全可以打電話找我。”

“無論是巡街還是維護治安,清理街道,還是維持秩序,我們公司都能幫你做到。”

“你隻需要……”

說到這裏,顧崢就撚了撚自己的手指,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這!”付生震驚了,他拿著紙片的手都有些抖:“你早料到我會找你嗎?”

被問及的顧崢聳聳肩膀,一攤手:“是啊,大叔,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幫你做那麽的事情?學雷鋒嗎?”

“不,我是一個生意人。”

“這紅門村的裏裏外外以及居住在這裏的老幼,就沒有我不熟悉的。”

“所以,若是你想偶爾偷偷懶,完全可以找我替你代班啊。價錢也不貴,一天三十塊就可以了。”

“看你呢,也不像是一個拿高工資的,所以啊,我這個價格,是真心不貴了!”

……

說的我竟然無言以對。

……

付生忍不住追問到:“小小年紀就這麽會賺錢了?你替我代班,你的學業怎麽辦?你的父母會怎麽想?”

誰成想,對麵那個總是笑著的男孩,卻是愣了一下,轉身指向了紅門村的深處。

“你果然是新來的啊,我哪裏有父母呢?我的家就在那個社區福利院裏邊啊。”

“我的學業?我早就想好了,社區職業學院就挺好的,隻要讀到十六歲,就能拿到文憑出來工作了!”

這樣啊。

一股莫名的心酸,在付生的心中湧起。

這個還不曾拋卻鐵血的漢子,喏喏的又問了一句:“那你過的還真是苦啊。可是這麽苦,你為什麽總在笑呢?”

被這麽問的顧崢,楞的時間更長了。

他仿佛不明白付生問這個問題的意義,所以思考的時間……尤其長。

待到顧崢想了片刻,卻朝著付生露出了一個如同驕陽一般燦爛的笑容。

“嗨!日子嗎!怎麽過不是過?”

“笑著過是一天,哭著過也是一天。”

“都是同樣的一天,我幹嘛不笑著度過呢?”

“再說了,我的日子苦嗎?”

“我並不覺得啊。”

“大叔,之所以你會覺得我的日子過得苦,那是因為你拿自己的生活與我的生活做過對比了吧?”

“但是大叔,難道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嗎?日子都是自己過出來的。”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懂?”

“在我看來啊,現在的日子別提多幸福了。”

“我有一村子人的關心,他們每家一口飯,把我從小養大,每人一寸衣,看著我長起。”

“現在的我,有手有腳,有吃有喝,懂事又聰明,還能自己賺錢養活福利院裏的更小的孩子。”

“這樣神仙一樣舒坦的日子,它哪裏苦了?又怎麽值當大叔的同情?”

“付生叔啊,做人不要太悲觀,你若是換一個角度……去看我的生活,是不是覺得,其實它們還是很美好的啊。”

聽到這裏的付生,沉默了。

換一個角度,換一個角度……

這個詞組一直在他的腦海之中循環著。

是啊!

自己的心結,自己的不滿,全都是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

但是那道坎又是什麽?

還不是自己設立起來的不甘心的路障?

那自己,又在不甘心什麽呢?

明明一條平坦的大道,就因為它不是自己想要的,就去怨天尤人?

將原本舒坦的日子給過的亂七八糟?

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

他付生,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鑽牛角的人了?

那個爽利的,好性的付生,哪裏去了?

想到這裏,付生抬起雙手,啪啪啪的朝著臉上胡亂的拍去。

直到混沌的思緒被打的通明,犯軸的腦袋被打的清醒,他才停下自己的巴掌。

然後,這個略有些激動的漢子,就開始摸索自己身上的所有的口袋。

他在一番翻找之後從製服褲子之中摸出了唯一的一張整鈔。

百元的,粉紅色的票子,一把就塞到了顧崢的手中。

“我買顧氏的巡邏輔助服務。”

“三次。”

“至於剩下的十塊錢,就當是帶路的費用吧,你帶著我去紅門村的中間走走,帶我去看看你口中的福利院,看看這裏好心的村民,以及……我今後的轄區。”

“好嘞!”

付生的話沒有說完,就被顧崢幹脆的打斷。

做的比說的麻利的孩子,一把抓住了付生的大手,拉著對方朝著紅門村的深處走去。

此時的夕陽正暖,照的人懶洋洋的。

那一大一小的腳步,卻是輕鬆歡快。

他們朝著新的希望,新的生活,奔跑而去。

這大概就是一個相差了十歲的忘年交的友誼的開始。

也是一個名為付生的大叔和名為顧崢的孩子的故事的開端。

……

能遇見你真好。

不知道是你溫暖了我的心房,還是我照顧了你的生活。

總之……

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