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蹲下身,扯過床單的一角看了看。

盡管這一角沒有被血水染紅,卻也布滿了斑駁的血點,看著叫人心驚肉跳。

柳玉壓根不知道男人竟然傷得如此嚴重,男人還躺在**時,他連靠近都不敢,更別說仔細打量男人身下的床鋪了。

他見醒來後的男人行動自如,也就和裏長一樣以為男人體質特殊,傷口恢複得比普通人更快,畢竟男人明顯和他們不是一類人。

直到不久前收拾床鋪時,他才注意到床單被褥上一片片駭人的血跡。

流了這麽多的血,傷口怎麽可能恢複得好?

男人隻在**躺了兩三天,一醒來就下地,養傷的時間少之又少,說不定經過今晚的折騰之後,男人的傷勢會變得更加嚴重。

柳玉慢慢擰起眉毛,表情逐漸糾結。

其實他不想再多管閑事。

男人都已經決定離開玉潭村了,裏長也把男人送上了路,這件事塵埃落定,不管男人今後如何都與他不再相幹。

可轉念想到男人身上那條可怖的刀傷,他一顆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又驀地提了起來。

傷得那麽重,要怎麽趕路?

而且男人還沒有恢複記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這麽連夜離開了玉潭村,踏入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可能連最基本的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

可是他也沒辦法提供幫助啊。

他這麽窮,每天不辭辛苦地幹活,掙來的錢隻能糊自己一個人的口,哪兒有多餘的精力和財力照顧那個男人?

他家裏甚至連一張多餘的床都沒有。

柳玉心有餘而力不足,糾結半天,還是把沾滿血水的床單被褥塞回了角落,起身端著油燈回到臥房。

他把油燈放到櫃子上方,由於害怕再做噩夢,他打算讓油燈燃上一宿,然而躺上床後,又覺得這麽做實屬浪費,他翻身從**爬起來,吹滅了油燈。

臥房被黑暗淹沒。

柳玉摸黑回到**,卻沒有絲毫困意。

床頭的窗戶沒有關死,為了散散屋裏的血腥味,窗戶隻是輕輕地掩了下來,微涼的夜風順著縫隙鑽進來,從柳玉臉上吹拂而過。

柳玉在黑暗中睜圓了眼睛。

現在是什麽時候?

應該是三更天了吧。

也不知道那個男人走了多遠。

不過要是步行的話,估計走不了多遠,因為男人不僅傷勢未愈,身上還背了三個包袱。往糟糕的方向想,男人傷得那麽重,能否走到二十裏外的桐溪縣都是個未知數。

柳玉咬了咬牙。

而後,他像是做了某個決定一般,從**翻坐起來。

他以最快的速度點上油燈,匆忙套上衣服和鞋襪後,便提著一盞燈籠慌手慌腳地往外跑了。

……

宋殊禹隻讓周正父子倆把他送到玉潭村的村口,向父子倆告完別後,他背著三個包袱慢吞吞地走上了去往桐溪縣的路。

這條路平時多有牛車和驢車經過,很是寬敞。

宋殊禹走在路的右側,左邊是空****的路,右邊是叢生的雜草,再往右就是茂密的樹林。

他手裏的燈籠在濃稠的夜色中散發出微弱的光芒,隻能照亮腳下的小片地方。

宋殊禹走了一段路便走不動了,他停下腳步,本想緩一會兒再走,結果傷口處傳來的痛感越來越明顯,連帶著身體都有些搖晃。

他支撐了這麽久,快到極限了。

夜風還在呼呼地吹,吹得他身前的燈籠左右搖擺。

就在他準備臨時找個位置歇腳的時候,忽然又有一陣強風吹過,燈籠猛地一晃。

下一瞬,裏麵的火光滅了。

宋殊禹站在原地,肩上背著三個包袱,手上還保持著提燈籠的姿勢,不遠處的樹林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風吹動草叢,又像是有動物竄過。

黑暗總能隱藏一切危險。

沒了唯一的光亮,宋殊禹不敢輕舉妄動,等到樹林裏的聲響消失,他才不動聲色地往前邁了幾步。

他沒有接著趕路,而是就著清冷的月光找了塊路邊的石頭坐下。

剛坐下,腹部湧出一陣熱意。

撕裂的傷口又在滲血了。

幸好宋殊禹早已習慣這種疼痛,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把三個包袱和燈籠一起放到腳邊,雙手擱在膝蓋上,隨後安安靜靜地坐在凹凸不平的石頭上。

石頭咯得他很不舒服,但和還在往外滲血的傷口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野外的夜晚比他在柳玉家裏時熱鬧多了。

鳥聲、蟲鳴聲以及風吹草叢和樹葉的聲音交織成一片,響個不停,吵得他耳朵生疼,時不時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這下宋殊禹可以確定,那些聲音是動物從樹林裏跑過發出的聲音。

不知道是什麽動物。

如果是狼之類的動物的話。

宋殊禹衡量了一下,他不認為此時的自己還有力氣單挑一匹狼。

那麽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過,他索性閉眼養神。

這些天裏,他回憶起了不少東西,可惜都是零碎的片段,除了自己叫宋子臻外,找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甚至連自己是何身份、家住何方都不清楚。

不過就算清楚了,他也不會急著回去。

那些零碎的片段無一不在告訴他,他是個不受待見的人,做過許多令人發指的事,討厭他乃至想殺他的人不在少數。

也許他還沒踏進自己家門就死在了那些人的手上。

所以,他非但不能回去,還要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到記憶恢複再做打算。

這件事說起來輕鬆、做起來談何容易?

首先就要撐過這段二十裏的路。

宋殊禹擱在膝蓋上的五指緩緩收攏,若天色大亮,便能清楚看見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傷口的痛感還在持續,宛若一把鈍刀,一下接一下地在他的血肉上來回摩擦。

可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宋殊禹咬緊牙關,試圖起身。

就在這時,身後再次傳來異響。

宋殊禹眼色一沉,很快聽清那是有人靠近的腳步聲,很輕,很小心翼翼,隻有鞋底碾過地上的碎石發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並且聲響離他越來越近。

宋殊禹坐回石頭上,背對來人,安靜等待來人靠近。

他以為那個人會徑直走到他的身後,沒想到腳步聲在離他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冷不丁地停下了。

隨後,一道和腳步聲一樣輕的說話聲響起:“你怎麽坐在這裏?你還好嗎?”

宋殊禹的背影猛地一震。

良久,他轉過身去。

隻見柳玉裹著一件灰白的衣服,半張臉都埋進了衣領裏,隻有一雙提著燈籠的手和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露了出來。

四目相對,宋殊禹站起身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柳玉怎麽會三更半夜出現在這荒郊野嶺裏?

宋殊禹往前走了幾步,走到柳玉麵前,他比柳玉高出很多,當兩個人麵對麵時,柳玉需要仰頭才能直視他的目光。

柳玉很緊張,眼睛飛快地眨了眨,無措都寫在臉上了。

“我走累了坐在這裏休息。”宋殊禹看著柳玉那張被火光映得白淨好看的臉,低聲反問,“你呢?你怎麽來了?”

柳玉的手指在燈籠杆子上摳了摳,夜風吹起他耳邊的發絲,他下意識往衣領裏縮了縮脖子。

許是有衣領作遮掩,他的膽子終於大了一些。

“我……”柳玉結結巴巴地說,“我來跟你說一件事。”

大晚上的追過來就是為了說一件事。

這句話怎麽聽都怪異得很。

然而宋殊禹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你說。”

於是柳玉的眼神又開始飄忽起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宋殊禹的眼睛,也磨磨蹭蹭地不敢說話。

宋殊禹沒有催促他,一直在安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最後,柳玉深吸口氣,鼓足勇氣:“要是你願意的話,可以在我家住到把傷養好再走。”

宋殊禹沒想到柳玉會說這些話,一下子沉默了。

“雖然我家很窮,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隻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你餓肚子。”柳玉打開了話匣子,也沒那麽膽怯了,便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不過你放心,我家再窮也不會窮到吃不上飯的地步,我能幹活,能掙錢,我們省吃儉用一些,用我掙的那些錢吃穿應該綽綽有餘。”

宋殊禹依舊沉默,看不清情緒的深沉目光仿佛要看進柳玉的骨子深處。

柳玉跟鵪鶉似的縮著脖子,提著燈籠的雙手不自覺地抖了抖。

可他嘴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要是我掙的那些錢不夠我們吃穿,我還能多幹一些活,多洗幾件衣服,多進山采些藥草,總之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

“有我在,你隻管好好養傷就是了。”柳玉為了讓宋殊禹放心,故作信誓旦旦地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其他事兒都由我來擔著。”

可惜動作不太熟練,看著有些滑稽。

顯然柳玉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訕訕收回了手。

其實柳玉還準備了很多話。

他覺得自己都對宋殊禹提出邀請了,自然得把所有好話都說上一遍,好讓宋殊禹把一顆心放進肚子裏。

可好話說多了就變成大話了,他也不是擅長畫餅的人,畫著畫著,人就慢慢縮回了自己的烏龜殼裏,隻睜著一雙大眼睛等待宋殊禹的答複。

半晌,宋殊禹笑了笑:“好,我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