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啊,你是不是理解錯了我的意思……”周正本想解釋一下,可轉念想到柳玉的現狀,隻好把湧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唉,也好,努力幹活也好。”

不然真就帶著屋裏的那個人一起餓肚子了。

周正抹了把臉,又對柳玉說:“估計裏麵還要很久才好,你下午有事兒嗎?有的話就去忙吧,我幫你跟楊郎中打過招呼了,等他替那個人換完藥自會離開。”

柳玉確實有不少事要忙,而且那些事已經拖了一兩天,不能再拖下去了。

於是他點了點頭:“我要先去河邊把衣服洗了。”

“那正好了。”周正說,“我也要往那邊走,我們一起吧。”

柳玉沒有拒絕,他讓周正在院裏稍等一會兒,便跑進屋裏拿上今天要洗的衣服,全部塞進背簍裏,走時順手把不久前張嬸子給的肉餅也帶上了。

不過他隻撕了半張下來,剩下一張半都用布好好包著,並放在桌上裝了鮮花的陶罐旁邊——確保宋殊禹醒來就能看到。

回到院裏,隻見周正蹲在晾曬的藥草旁邊。

聽見柳玉的腳步聲後,周正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指著地上的藥草問道:“這些是什麽?”

“是曬的藥草。”柳玉說,“甄大哥建議我把它們曬幹切開了拿去縣上賣,看能不能賣個好價錢。”

“甄大哥?”

“就是那個人。”柳玉指了下屋子的方向,“他想起來了他姓甄。”

周正哦了一聲,順口又問:“是哪個甄字?”

柳玉想了想,隨後茫然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不識字。”

說到後麵,柳玉的聲音變小,扯著背簍繩子的手也攥得緊了些,目光下意識地集中在自己的腳尖上。

周正看著柳玉的耳朵逐漸染紅,這才恍然地想起柳玉都年滿十六了卻還沒去過一次縣上的學堂。

想到這裏,他訕訕地閉上了嘴。

近些年來縣衙說是為了跟隨國家的政策,大肆鼓舞各個村的人把孩子送到縣上的學堂裏念書,為此,還設立了一係列的獎勵製度,比如在比賽中獲獎者可減免一部分的學費以及多次在隨堂考中拿第一者可獲得縣衙金錢上的支持等等。

因此,隻要是有條件的家庭都會咬咬牙把家中的長子送去學堂裏念一陣子書,哪怕沒有念出什麽名堂,能識幾個字或者能背一段詩詞也是好的。

玉潭村作為桐溪縣附近發展得比較好的幾個村落之一,把孩子送去學堂的家庭不在少數,其實條件更好的柳春華家,每年都把盧連才往學堂裏送。

認真算起來,今年已經是盧連才去縣上念書的第四年了。

然而和盧連才在一個屋簷下長大的柳玉連玉潭村也很少踏出過。

唉。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雖然周正平日裏經常偏心柳玉,但很多事到底是柳家的家事,哪怕他作為裏長也不能把手伸人家家裏去。

見柳玉有些恍惚的樣子,周正心疼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不知道就算了,等他醒了我再過來問問。”

柳玉回神,乖乖應了聲好。

去村南的玉潭河需要經過不少人家,這會兒的陽光沒晌午那麽曬了,正是大家出來活動的好時候。

一路走過去,柳玉和周正碰到了不少人。

現在也是流言在村裏瘋傳的時候,遠遠瞧著柳玉走來,大家就開始相互使眼色了,盡管都沒說話,卻都是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表情。

柳玉垂著腦袋一聲不吭,專心看著腳下的路,可周正的臉越拉越長。

好在那些人似乎顧忌周正在場,不管表情有多怪異都還是把話憋在了肚子裏,眼睜睜看著周正帶著柳玉從麵前走過。

周正把柳玉送到玉潭河附近,臨走之前不忘叮囑柳玉:“小玉啊,咱村裏的人都閑,你這麽做肯定會惹人非議,但你做都做了,也別怕人說。”

柳玉點頭:“我知道的。”

周正一本正經地伸手點了點柳玉胸口:“跟著你的心走就好了。”

柳玉眼神微動,片刻的呆愣過後,他更加用力地點頭:“嗯!”

“好孩子。”周正笑道,“好人有好報,上天不會虧待你。”

柳玉見狀,跟著笑了起來,漂亮的圓眼睛像月亮一樣彎了起來,淺淺的梨渦往上揚起,露出雪白的牙齒:“謝謝你,裏長。”

周正又說了幾句才走。

柳玉也背著背簍往大家常去的河岸上遊走,可還沒走近,就聽見了幾個人正在說話的聲音。

“你們說那孩子究竟怎麽想的啊?那個人走就走了唄,還大半夜地把人追回來,生怕自己家的糧食不夠吃嗎?”

“人家心地善良唄,看不得那個人流落在外,哪兒像我們這群惡人?”

“蔣姐,你別這語氣,那孩子本來就是容易心軟的性子,否則也不會任勞任怨地把那個人留在家裏照顧,我就是想不通他為何要把人追回來。”

“我什麽語氣?我這不是正常說話的語氣嗎?”被喊做蔣姐的女人急了,越來越陰陽怪氣,“難道我說得不對嗎?他心軟、他好人,他把已經被我們趕出去的人帶回來,你說他圖什麽?還不是想讓我們難堪!”

“哎呀蔣姐——”

勸慰的話還未出口,女人忽然在餘光中瞥見了柳玉走近的身影,當即嘴巴一閉,悶頭搓起衣服來。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女人的目光,並順著目光發現了柳玉的到來,紛紛不再說話。

隻有背對著柳玉的蔣若蘭毫無知覺,一邊用棒槌敲打衣服一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他要是真的好心,怎麽不一開始就把那個人留下?非得拉著我們所有人陪他演那麽一出,他這麽做早晚有後悔的時候,聽說那個人傷得不輕,少說半年下不了地,總有一天要把他家吃得一粒米都不剩……”

“咳咳——”旁邊的女人插嘴,“蔣姐。”

蔣若蘭頭也不抬:“咋了?”

女人臉上有著尷尬的情緒,眼神往後飄了飄,小聲開口:“快別說了,那孩子就在你身後。”

蔣若蘭愣了一下,手上動作一停,回頭看去,正好對上一雙烏黑的眼眸。

柳玉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背著背簍,表情頗為冷淡地俯視著她。

從樹葉縫隙間落下來的碎光鋪滿了柳玉白皙的皮膚,他嘴角天生微微上翹,即便木著臉,也給人一種在笑的感覺,並不多麽叫人害怕。

可蔣若蘭做賊心虛,背後說人壞話被人逮個正著,臉色有些不自然。

“蔣嬸子。”柳玉還算心平氣和,甚至頗為真誠地解釋,“我沒有在一開始就留下甄大哥是因為我家裏沒有多餘的床,也沒有條件收留甄大哥,後來選擇把甄大哥帶回來是因為他傷口未愈,也沒有恢複記憶,我擔心他會出事,才讓他暫時在我家住著,我沒有你說的那些想法,也沒有想讓你們難堪。”

“……”蔣若蘭一下子就不吭聲了。

她本來隻想過過嘴癮,誰知柳玉這麽正經地跟她解釋了一大堆,反而襯得她多小心眼似的。

在河邊洗衣服的女人們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一時間,這裏有水流聲、有鳥鳴聲、有風吹樹葉的聲音,就是沒有說話聲。

直到沒有等來任何回應的柳玉走到另一邊放下背簍,方才最先瞥見柳玉的董嬸子才用幹巴巴的聲音打破沉默:“小玉啊,你蔣嬸子這個人口直心快,她隨口說說,沒有任何惡意,你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柳玉剛把背簍裏的衣服拿出來,他安靜了一會兒,隻是悶悶地嗯了一聲。

董嬸子又用胳膊肘撞了撞裝聾作啞的蔣若蘭:“蔣姐你也是,不會說話就少說點嘛,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不是你先提的嗎?怎麽就成我不會說話了?”蔣若蘭把棒槌往地上一扔,在沉默中爆發了,“而且我又沒有說錯,那個人下不了床就算了,還失憶了,要是以後恢複記憶了,豈不是拍拍屁股就走?”

柳玉抬頭看向蔣若蘭:“以後他是走是留,我都尊重他的決定。”

何況他也沒有長久收留宋殊禹的打算。

他感覺宋殊禹和他十六年來遇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有朝一日,宋殊禹會回到全然不同的另一片天地,而不是和他一起被困在玉潭村裏。

蔣若蘭聽了柳玉的回答,又驚又詫地站起身來,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把柳玉來來去去地打量了好幾遍:“你可真是個活菩薩啊。”

柳玉抿唇不語。

“今兒我就把話撂在這裏了。”蔣若蘭指著柳玉說,“你拖著那麽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連床都下不了的廢人,早晚得後悔,到時候村裏沒一個姑娘願意嫁給你……”

話音未落,蔣若蘭居然不小心踩到了放在地上的棒槌,整個人直接朝著冰涼的水裏栽去。

刺耳的尖叫聲伴隨著落水的撲通聲。

蔣若蘭在水裏栽了個四腳朝天,河水咕嚕咕嚕地往她的耳朵和鼻子裏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