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坊開張之前,那個人終於踩著點來了。

居然是段子軒。

段子軒應該從蘇婆婆嘴裏聽說了什麽,一來就向柳玉問道:“你要去找你親戚了?”

柳玉坐在椅子上,愣愣抬頭:“啊?對的。”

段子軒不信柳玉的話,但他並未表現出來,而是拉來一張椅子坐到柳玉身前:“你哪兒來的親戚?之前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段子軒的語速很快,也許他本人沒有其他意思,可聽在別人耳裏,就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了。

而且他身體微微前傾,目不轉睛地盯著柳玉,像是一定要從柳玉臉上看出些什麽來。

柳玉最怕和性格強勢的人打交道了,瞧見段子軒這幅模樣,頓時表情僵硬,呼吸逐漸急促。

“你說話啊。”段子軒催促道。

忽然,一隻手攬上柳玉的肩膀,緊接著耳旁響起謝鬆嬉皮笑臉的聲音:“你和人家熟嗎?人家在京城有親戚非要跟你說?”

段子軒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就腦殼疼,憤怒地開口:“謝鬆,怎麽又是你?我和柳玉好端端地聊個天,你別來搗亂。”

“你們這叫聊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審問犯人。”

段子軒臉色一紅:“你別胡說八道!”

“行了,你以為我閑著沒事來找你玩?蘇婆婆在二樓等你,讓你上去說點事兒。”謝鬆往樓上一指,“今兒是你回來上崗的第一天,你晚來就算了,還一來就在這兒閑聊,等會兒看蘇婆婆怎麽教訓你。”

段子軒抬頭一看,果然看到蘇婆婆在二樓等他。

他慌忙起身,回頭看了眼柳玉,心裏再不甘也隻能作罷,隨後快步朝著二樓走去。

謝鬆毫不客氣,轉身坐到了段子軒坐過的椅子上,他衝著段子軒走遠的方向努了努嘴:“還好你沒跟他說什麽,那個人不安好心。”

上次柳玉還不覺得有什麽,可剛剛和段子軒交談時,他明顯察覺出了段子軒對自己的敵意和不喜。

他不清楚段子軒為何討厭自己,仔細想來,他和段子軒之間沒有任何過節和衝突。

柳玉撓撓頭,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反正離開了這個茶坊,他和段子軒唯一的聯係也就斷了。

跟謝鬆告完別,柳玉也要離開了,從茶坊到攝政王府的路程很遠,徒步肯定不行,必須乘坐馬車。

茶坊裏的馬車都出去運貨了,柳玉準備去隔壁食鋪租一輛馬車,結果剛走出茶坊,就有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了他的麵前。

曾夷從車上下來:“柳公子,我奉大人之命過來接你回府。”

柳玉瞅著曾夷有些眼熟,想了一會兒,恍然說道:“我是不是在玉潭村見過你?”

“是的,在錢永豐的馬車上。”曾夷沒想到柳玉記性這麽好,笑了笑說,“原來你還記得我。”

柳玉心想這不是對方和玉潭村太格格不入了嘛,都不記得都難,他還記得對方還有一個同伴來著。

“我叫曾夷。”曾夷接過柳玉身上的兩個大包袱,掂了掂還挺沉,也不知道柳玉是怎麽背起它們的。

馬車裏相當寬敞,軟墊上都鋪了一層竹席,坐上去涼颼颼的,中間的矮幾上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古銅色容器,裏麵裝著一塊塊中間白色、邊緣透明的冰。

涼氣從冰堆裏散發出來,撲在柳玉臉上。

柳玉為了遮掩肚子,穿得比其他人厚實得多,早就捂出一身汗水,這會兒感受到了涼意,忍不住整個人都貼到了矮幾旁邊。

真是涼快啊。

柳玉眯了眯眼,四肢都軟了下來。

……

今天是宋殊禹這些天來第一次上朝,年僅十歲的小皇帝坐在高處的龍椅上,兩隻手抓著扶手兩邊的龍頭,兩條懸空的腿晃來晃去,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站在群臣之首的宋殊禹也難得走神了,沉默寡言地聽著其他大臣嘰嘰喳喳,從始至終都沒吭過一聲。

可惜他不犯人、人卻犯他。

“攝政王,當初你力排眾議扶皇上上位,卻不曾考慮皇上尚且年幼,如今那些外族人指著皇上的年紀做文章,三番四次要求我國降低對外族的稅收,你怎麽看?”說話之人是吏部的尚書,胡子花白,老態龍鍾,平時看人的眼睛都帶著一股子渾濁,可一旦找到機會懟起攝政王來,便兩眼冒著金光,整個人的精神氣仿佛年輕了幾十歲。

宋殊禹回了神,冷冷淡淡的一眼瞥去。

吏部尚書站在他對麵,一臉蠻橫地與他對視。

朝廷上的其他臣子眼觀鼻、口關心,安靜如鵪鶉,這個時候出聲隻會惹來一身騷。

“我怎麽看?”宋殊禹冷道,“我用眼睛看。”

吏部尚書:“……”

“再者,外交之事應由禮部負責,你一個吏部的尚書瞎操什麽心?還是說禮部的人已經無能到需要你們吏部的人為他們當家做主了?”

“朱恒呢?”龍椅上的小皇帝忽然大聲喊道,“朱恒人沒了嗎?”

莫名其妙被卷入其中的禮部尚書朱恒連滾帶爬地從後麵的人群中鑽出來,雙腿一軟,砰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臣在。”

小皇帝似乎從中找到了樂趣,沉下臉來,盯著朱恒說道:“你這個禮部尚書不想幹了?”

朱恒抖若篩糠,額頭抵地:“臣沒有,臣冤枉。”

“那你把你的事兒扔給吏部尚書?你不想幹了直說,朕讓吏部尚書擔了你那份活兒。”

朱恒一臉苦逼,轉頭看向吏部尚書:“文大人,外族之事有我們禮部操心,文大人還是多操心自個兒的事吧!”

“而且我年紀小怎麽了?我年紀小就是他們趁火打劫的理由?”小皇帝的手又指向吏部尚書,“文謙啊文謙,這點破事都值得被你拿到朝廷上問,你是沒有思考過還是壓根不想思考?”

文謙低眉垂目,跪到地上,重重磕了個響頭:“臣憂心過度才不得已逾了矩,還望皇上恕罪。”

“憂心過度?”小皇帝心直口快,“我看你這個老頭就是滿肚子壞水。”

文謙一動不動,趴在地上的雙手爆出根根青筋。

下了早朝,雖然宋殊禹回家心切,但還是跟著小皇帝去了禦書房,一道視線始終黏在他們背後。

宋殊禹轉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不遠處文謙陰沉的目光。

文謙站在階梯中間,雙手背後,麵無表情,偷看被抓了個正著,他卻一點也不心虛,反而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那個老東西。”小皇帝也注意到了文謙的存在,低聲罵道,“早到告老還鄉的年紀了,還跟一根老竹筍似的杵在朕的朝廷上,朕拿著鐵鍬挖都挖不動。”

宋殊禹輕輕一笑,沒有說話。

倒是小皇帝仿佛意識到了什麽一般,表情怪異地多看了宋殊禹好幾眼:“叔,你近日來碰到好事兒了?”

聞言,宋殊禹修煉收斂了笑意,又回到了最初冷冷淡淡的模樣:“為何這麽說?”

小皇帝坐在攆子上,身體微微搖晃,他摸了摸鼻子說:“就是感覺你和以前有哪裏不一樣了。”

“嗯?”

“你比以前更像人了。”

……

宋殊禹和小皇帝商量完事,拒絕了小皇帝留他用膳的請求,馬不停蹄地回了攝政王府。

剛踏入府,他便迫不及待地詢問劉嬤嬤:“柳玉呢?”

“柳公子在屋裏呢,進去後就一直沒有出來過了。”劉嬤嬤回答。

宋殊禹二話不說直奔臥房。

明媚的陽光曬著屋外的綠植,由於好些天沒有下雨的緣故,花草樹木看上去都有些沒精打采。

不過推開房門,便有一股冷空氣撲麵而來。

宋殊禹顧不上換下身上的朝服,沒在外屋瞧見柳玉的身影,又大步流星地朝裏屋走去。

裏屋放了一個不小的冰鑒,正好放在床頭,冷氣從裏散出,把整間屋子的溫度都降了下來。

桌上擺了一盤瓜果,有李子、桃子以及切成小塊的西瓜,李子和桃子似乎沒怎麽動過,隻有西瓜被吃了好幾塊,西瓜皮扔在了盤子裏。

屋子的窗戶就在床鋪旁邊,半敞開著,陽光傾斜著灑了進來,落在原本應該收拾整潔的床鋪上。

但此時床鋪上的枕頭和被褥都亂了,被褥拱成一個人形,一隻白皙的手從裏探出,虛虛搭在床沿上。

宋殊禹看到這一幕,臉色不自覺地柔和下來,他放輕腳步地走到床邊。

**的柳玉睡得很熟,側著腦袋麵向裏麵,沒有任何束縛的黑發淩亂地散在白色的枕頭上。

隻是柳玉睡得很不踏實,像是在做噩夢,眉頭時不時地緊皺一下。

宋殊禹坐到床邊,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柳玉的手,可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步動作,柳玉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小玉。”宋殊禹溫聲細語,在柳玉胸口處輕輕拍了拍,“時候還早,你接著睡。”

柳玉愣了好久,才轉頭看向宋殊禹,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反應過來後,啞著聲音喊道:“甄大哥。”

話音未落,柳玉主動向宋殊禹靠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