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禹牽著柳玉的手熱出了汗,可他還是不想鬆手。

他們繞過荷花池往回走時,柳玉掙開了他的手跑去折了一支幾乎墜到岸上的荷花,反正這裏的荷花都是府裏下人種的,柳玉也沒客氣,挑了一支開得最大最粉的。

他把荷花遞給宋殊禹:“我在這裏吃你的、用你的,也沒什麽好送你的,不知你看到這朵荷花能否心情好些。”

荷花開得太大了,比柳玉的臉都大,柳玉的半張臉藏在荷花後麵,露出來的一隻眼睛笑得彎彎的。

看得出來,柳玉自己也很喜歡這裏的荷花。

宋殊禹為官以來,收到的金銀珠寶不在少數,連邊境上供進宮裏的稀奇玩意兒也是想拿便拿,可從未有這麽一個禮物,宛若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開了常年積壓在他心中的烏雲。

他垂著眼睫,嘴角揚起一抹弧度,伸手接過了柳玉遞來的荷花。

“謝謝你。”宋殊禹說,“我很喜歡。”

柳玉隔著荷花看他,陽光照得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離開了那間陰暗沉悶的屋子,柳玉的說話聲也明朗了許多:“不要在意你娘的話,你很好。”

宋殊禹攥緊扣著荷花莖的手指,笑著問:“你不怕嗎?”

柳玉歪了腦袋,繞開荷花更清楚地看著宋殊禹:“怕什麽?”

“怕我是……”宋殊禹頓了下,換了種說法,“怕我殺了很多人。”

柳玉皺了皺眉,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宋殊禹的話,他認真想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那個回答:“我覺得你很好。”

宋殊禹眼底笑意加深,俯身親了親柳玉的嘴巴。

柳玉乖巧地仰著頭,但礙於有曾夷和曾飛在邊上看著,他表現得很不自在,不多時便歪著身子往旁躲。

在烈日下親吻著實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而且兩人都被曬出了汗,但宋殊禹嘴角的弧度已經揚得壓不下來。

他抓過柳玉抵在自己胸口上的手,低頭在手背上親了一下。

柳玉害臊極了,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可猶豫了下還是沒有那麽做,他臉頰緋紅,由著宋殊禹牽著自己的手。

“你不要再想你娘的話了,聽見了嗎?”柳玉一邊被宋殊禹牽著往回走一邊一本正經地叮囑,“你的人生由你自己說了算,他人置喙算得了什麽?你看我以前還經常被我姑姑罵,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我才不在乎她怎麽看我呢。”

宋殊禹很少聽柳玉提起以前的事,頓時來了興趣:“柳春華怎麽罵你了?”

“她說我是白眼狼,就知道吃她的糧食,幹的活少得連吃進肚裏的糧食都抵不了。”

小時候的柳玉還會為此傷心,連家都不敢回,隻能獨自躲在荒廢了的田地裏偷偷哭泣。

如今多年過去,他早已釋懷,除了不滿再無別的情緒。

於是他蠻不高興地對宋殊禹抱怨道,“我姑姑根本是在胡說,我哪裏吃得多了?我都不敢喝第二碗粥,盧連才才吃得多,他不僅吃的白米飯,而且肉都堆在他的碗裏,他還不幹活,家裏的雞鴨和豬都是我在喂。”

以前柳玉不說這些不是不想說,而是覺得別人肯定不想聽,他便一直憋著,憋到自己忘記為止。

可曾經受過的委屈哪兒會輕易忘記?不過是都被壓下去罷了。

這下好了。

有宋殊禹在,宋殊禹不想聽也得聽——因為他除了宋殊禹便無其他可以傾訴的對象了。

“我姑姑對待我和對待盧連才就是兩套標準,她對我真的很不好。”柳玉晃了晃被宋殊禹牽著的手,連帶著宋殊禹的手也晃了起來,他笑得眉眼彎彎,“但沒關係,你對我好就行啦。”

宋殊禹聽著這些話,眼神卻暗了幾分。

他想自己當初還是太寬容了,就那麽放過了柳春華一家人,換做現在的話,他一定要從那家人身上扒下一層皮來。

不過來日方長。

宋殊禹不動聲色地斂去了眉眼間的戾氣,他笑著應了一聲:“嗯。”

“所以你娘的想法也不重要,知道嗎?”說到這裏,柳玉倏地話音一轉,厚著臉皮拍了拍自己故意挺起的胸膛,“我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宋殊禹噗嗤一樂。

柳玉見宋殊禹笑出聲了,自個兒也更加高興了,他用力捏了捏宋殊禹的手,鄭重地說:“宋子臻,以後我也會對你好的。”

宋殊禹晃了下神,忽然覺得柳玉的笑容無比耀眼,仿佛一道強烈到直接照進他內心幽暗深處的陽光,他心頭略微一緊,跟著點了點頭:“好。”

……

回去後,劉嬤嬤找來一個白玉瓶子裝上荷花。

荷花開得十分燦爛,卻在瓶子裏顯得有些孤零零的,柳玉發現荷花還是留在池塘裏好,那裏才是屬於它的天地,在這間曬不到陽光的屋子裏,不出幾日就開始焉了,小黑貓倒是對荷花有一百個好奇,時常圍著花瓶轉悠。

如今小黑貓成了院裏的團寵,性子愈發驕縱起來,連柳玉都留不住它,有時一跑出去就是一兩天見不著身影。

這會兒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柳玉把小黑貓按在桌上一頓狂摸。

小黑貓被柳玉蹂/躪得喵喵直叫,用小肉掌把柳玉的手背拍得啪啪直響。

邊上的丫鬟們看得那叫一個心驚膽戰,生怕小黑貓不小心抓到或是咬到柳玉,到時死的可不止是小黑貓,連她們都會下場淒慘。

還好小黑貓有分寸,雖然一直在用肉爪子拍打柳玉,但始終沒有露出指甲。

柳玉和小黑貓玩了一會兒,劉嬤嬤便找了個由頭把小黑貓抱走了,她讓丫鬟們幫著柳玉換了身衣服,在屋裏等了沒多久,就瞧見宋殊禹帶著兩個看上去畏首畏尾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柳玉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兩個陌生人的到來讓他下意識用袖袍遮擋腹部。

宋殊禹似乎擔心柳玉多想,直奔主題地說:“他們都是我從宮裏請來的太醫,對男子生產之事有所了解,接下來他們都會住在府上,直到你把孩子生下來。”

柳玉愣了半天,隨後呆呆地哦了一聲。

那兩個太醫分別姓白和楚,進宮多年一直都在伺候皇帝,前麵是伺候脾性喜怒不定的老皇帝,後麵是伺候變臉跟翻書似的小皇帝,深知為人處世之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他們心裏門兒清。

因此即便震驚攝政王不僅金屋藏了一個男嬌,還不聲不響地搞大了對方的肚子,他們也不敢表露分毫,甚至連看都不敢抬頭看柳玉一眼,恭恭敬敬地低頭含胸行了個禮:“柳公子。”

劉嬤嬤拿來椅子,讓宋殊禹坐到柳玉身旁。

宋殊禹伸手按住了柳玉握成拳頭放在膝蓋上的手,手指嵌入柳玉的指縫之中。

盡管白太醫和楚太醫都埋著腦袋,卻還是在餘光裏把宋殊禹的小動作收入眼中,他們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喘一下。

直到宋殊禹的聲音響起:“來吧。”

“是。”

白太醫和楚太醫為柳玉做了一番十分仔細的檢查,胎兒發育尚好,但由於柳玉是男子的原因,已有快七個月身子的他看上去並不如尋常女子那般明顯,隻要平常多加注意,尤其在飲食方麵多加用心,等到生產那日應該不會出現太大問題。

白太醫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來,話音一頓,接著說道,“就是這個生產的方式……”

宋殊禹知道白太醫的顧忌,抬了抬下巴道:“直說無妨。”

“男子生產的方式也和尋常女子不同,昨兒我和楚太醫商量了很久,想來想去也隻有剖腹取子這一個法子。”見柳玉的臉色瞬間白了幾個度,白太醫慌忙找補,“當然具體過程還要仔細商議,我們隻是先提出了一個設想。”

柳玉白著臉不說話,雙手反抓住宋殊禹的手。

宋殊禹的另一隻手覆上柳玉的手背,輕輕拍了拍,隨後對一旁的劉嬤嬤說:“你帶兩位太醫下去休息,其他的事回頭再說。”

之前宋殊禹便在宮裏和兩位太醫聯係,也從兩位太醫那裏了解到了男子生產的方式,他害怕柳玉多想,一直沒有把這些事告訴柳玉,現在孩子快七個月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今天的對話隻是他的試水,結果還是把柳玉嚇到了。

晚上睡覺時,柳玉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宋殊禹為柳玉捏完腿,躺下將柳玉摟入懷中:“要是你想出去走走,我也可以陪你。”

柳玉的後背抵著宋殊禹的前胸,他把腦袋靠在宋殊禹的脖子上,兩個人親密無間地相貼,這樣能讓他心裏踏實不少,他想了想說:“我想見見瑞王爺。”

“嗯?”宋殊禹問,“怎麽突然想要見他了?”

柳玉沉默了一會兒才感歎地說:“男人生孩子真是麻煩啊。”

宋殊禹默默抱著他,

“不知道以前我爹一個人是如何熬過去的。”柳玉歪著腦袋,用頭蹭了蹭宋殊禹的脖頸,聲音很低,“我有些心疼他,要是他還活著就好了。”

宋殊禹摸了摸柳玉的腦袋:“若你爹泉下有知你平平安安地長到這麽大,他會很欣慰的。”

柳玉嗯了一聲,帶著點鼻音。

宋殊禹察覺出不對,起身想看,卻被柳玉偏頭躲開了。

然而他們都躺在**,還靠得如此近,柳玉如何躲得過?意識到宋殊禹已經坐了起來,他連忙抬起兩條手臂遮住眼睛,誰知還是有幾顆眼淚珠子順著臉頰彎彎曲曲地往下滑落。

滑落到下巴上時,被宋殊禹用拇指拭去。

“怎麽哭了?”宋殊禹心疼的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剛剛還好端端地跟他說著話呢,冷不丁地就開始掉金豆子了,他想俯身去抱柳玉,可中間隔著柳玉的大肚子,他隻能輕拍著柳玉的肩膀,“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柳玉稍微放下兩條手臂,露出一雙通紅且被淚水浸得濕漉漉的圓眼睛,抽泣著說:“我、我沒想哭的。”

宋殊禹安慰他:“這裏就我倆,哭了也沒事。”

“誰說就我倆了?”柳玉早就想說這個問題了,“還有曾夷和曾飛呢!”

守在屋頂被迫偷聽的曾夷和曾飛:“……”

“說不定邢秀也在。”

曾夷和曾飛旁邊的邢秀:“……”

“上麵的三個。”這次響起的是宋殊禹的聲音,“你們去忙自己的。”

在屋頂坐成一排的三個人立馬消失不見了。

柳玉也不知自己了,情緒一上頭,怎麽都壓不住,對柳春時的思念伴隨著從小到大所經受的委屈,洶湧著淹沒了他。

過了好久,他終於強迫自己止住了眼淚,困意隨之而來。

宋殊禹抱著柳玉重新躺下,等柳玉睡著後,他聽見柳玉迷迷糊糊地說:“剖腹……輕一點……”

“……”沉默片刻,他暗歎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