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特別篇)浮生若夢——夢緣

雨後的小巷溫潤而清雅,仿佛一株灑過水的君子蘭。青石板仿佛被浸潤了一般,透著滿足的淡淡光澤,甚至映得出一叢叢的青苔,好像舊舊的銅鏡子。

“今天店裏沒什麽生意嘛……”劉甑雄抓抓頭,沒話找話地樣子。

我看他一眼,並不說話。起身,去到廚房裏,端出一個小小的白玉茶盅來,放在了他的麵前。

“哎?這又是什麽?”劉甑雄挑起眉毛,有些好奇地看著茶盅裏的東西。

那是一個普通的官窯茶盅,裏麵的水清而無色,漾出淨透的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立體白色方塊靜臥茶盅底部,樣子看起來象塊方糖。

“清泉白石,請用。”我略微頷首,笑意淡淡,卻也不看他,隻自顧自的說起來。

“清泉白石,清泉是惠山泉水,白石則是用核桃鬆子去殼去皮,取其肉搗爛和上麵粉,做成一塊一塊,色乳白,與茶水同飲,稱為‘清泉白石茶’。元代倪雲林先生獨創,我隻是在書上看到,好奇學著做罷了。”抬頭,望向呆楞著的人,我依舊淡淡地笑著。

“呃……你今天很多話。從前我問你,你都不太愛搭理我的。”他又抓抓頭,希奇地端起茶杯,一隻粗大的手笨拙地拾了茶盅邊的小勺子,輕輕舀起了那塊“白石”。

“你明明有事找我,卻不說,那隻好換我說。”我聳聳肩,無奈的樣子。

楞了楞,把幾乎要送到嘴裏的那塊小“石頭”又放回了杯子裏,他極其不滿意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緞盒子,送到了我麵前——“諾,給你。別告訴我裏麵又有冤魂啦吊死鬼啦什麽的,是個朋友的東西,有些蹊蹺,托你看看罷了。事先說好了,沒得報酬。”然後,才悻悻地重又拿起勺子小心品茶。

是個很不起眼的盒子,巴掌大小,不廉價卻低俗。我看著它。可是……

盒子裏透出一絲淡淡的憂愁,仿若一縷煙,一絲氣息一般的,透過盒子的縫隙滲透出來。

不是個普通的東西,但是……沒有惡意。我打開了盒子。

偌大的盒子裏,隻一個小瓶子而已。拇指大小,琺琅嵌絲的身子,口小肚大,繪有兩個圓滾滾的小娃娃,正嬉戲玩耍;瓶口一個小巧的精致蓋子,光彩奪目,頂端鑲嵌了一顆小小的黑珍珠。輕輕執起,托在掌心,輕若無物;一合攏手掌便完全沒入,掌心圓潤舒適——可是……憂愁,還是憂愁。我能感覺得到,那種哀傷透過我的掌心,隨著經脈徘徊不已,久久不去。我警惕地看著它,想要窺探它深藏的東西。而敏感如我,卻不覺得它有絲毫的敵意,也聞不到一丁點至陰之氣,相反,在掌心裏久了,竟溫潤起來,讓人覺得欣慰。

“呃……我查過資料,是個鼻煙壺。對吧?”對麵的人試探地問我。

“恩,宮廷琺琅彩,還是內繪的……真……不普通。”我沒有看他,左手在桌麵下輕輕畫出個符,卻依然無法看清楚它。

對麵的家夥咕嘟咽了下口水,嘀咕著:“你怎麽知道是內繪的?簡直趕上X光了……”

終於,我有些頹然,將手中的鼻煙壺小心放回盒子。抬頭看向劉警官,認真地詢問:“你剛才說這東西有些蹊蹺,是什麽意思?”

“唉,說起來有點糝得慌,”劉甑雄手指不滿地磕了下桌子,“我一個朋友去北京玩,從琉璃廠那裏低價淘換來的。他原先很喜歡,放在枕頭下邊睡覺。可是放了三天,一到半夜就聽見清清楚楚的歎氣,一聲又一聲的,把他給嚇得不輕。想賣掉,又舍不得,就交給我讓我想想辦法。我在枕頭邊放了半個月,支棱著耳朵睡覺都不敢睡得死,偏偏什麽都沒聽到。於是我想,你可能……”

我咬唇,再次深深看向那個小巧的鼻煙壺。

“吱呀~”一聲,我回頭,正看見師傅站在我身後,目光輕輕落在了桌麵上。他的笑容消失了,目光中籠罩上了一層惻然,悄悄抿緊了唇,搖頭,歎氣。然後,轉頭看著我笑笑:“究竟年輕些。”

“師傅~~~”我撒嬌著轉身,手臂纏上師父的脖子,不認輸地左搖右晃。但是心裏卻著實不服氣,為什麽師傅隻看一眼就明白了,我卻……

師父笑了,手臂環上我的胳膊,輕輕抵住我的額頭:“有客人在,也不害臊。東西留下吧,在身邊放幾天就好。”拍拍我的頭,他寵溺地擰了下我的鼻尖,抬頭對桌邊死瞪著我們皺眉頭的劉警官笑一笑,轉身向裏屋走去。我可以感覺得到,師父在走進裏屋後,又不易被察覺地輕輕歎了口氣。

送走了劉甑雄,我回到桌邊,再次拿起那個精美的琺琅鼻煙壺,仔細端詳著。壺身上的兩個小娃娃正玩著鬥蟋蟀,連蟋蟀的腿都清晰可見,做工真的可以說是登峰造極。我右手一揮,鼻煙壺輕抖了一下,隨著我畫出的符,慢慢浮動在了空中。我閉上眼,內繪的圖畫和外麵的一模一樣,隻是左邊穿著黃色衣服的小孩,和右邊穿著黑色衣服的小孩,各自放在身後的手心都緊緊攥著個什麽東西。

正在我努力想看清楚它的時候,鼻煙壺卻整個旋轉起來,轉得激烈又突兀,完全讓我失去了控製。我趕忙睜開眼睛,伸出左手的食指輕點了一下小小的壺蓋。仿佛感受得到我的安撫,它轉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終於輕輕躺回了我的手心。

低頭,若有所悟。

——清冷的夜,月光映照著簷角的獸。一雙滄桑的眼,老淚縱橫。桌上,是一個琺琅彩的鼻煙壺。

——“咣當!”烈日炎炎的午後,伴隨著充滿了憤怒的喘息聲,一柄玉如意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粉碎。案邊,是一個琺琅彩的鼻煙壺。

——兩個差不多大的小娃娃,哈哈笑著趴在一起,四隻小腳丫一晃一晃的。身畔,是一個琺琅彩的鼻煙壺。

連著三個夜晚,從夢中醒來的我,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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