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太

大太太更顯猶豫,二姨太尷尬的賠笑,支支吾吾道:“這個,老爺,老爺似是隻說,在興城尋個所在避避風頭。.”

我一笑,他畢竟舍不得那千兩黃金的身價,如何肯輕易放我回去?

倒是冰綃急得插嘴道:“既然我們小姐在此不祥,為什麽不許我們小姐回家去呢?”

我側頭冷冷掃她一眼滿是責備,隻輕服一禮乖巧道:“都憑太太做主。”

她反有些難為情,想不到我如此大度,於是自我解嘲般看一眼二夫人尋了話說:“看看,我早就說漪瀾這個孩子最是乖巧懂事的,隻是老爺怕沒這個福分,難怪有‘羊入虎口’隻說呢,這八字易理不得不查的。”

我的心一沉,此事怕是由來已久,隻我自己還蒙在鼓裏不知罷了。他屬羊,我屬虎,我不由記起那日姐妹們玩笑時套問屬相的戲言,心裏不由一動。這周府中,真可謂步步陷阱呀。

“吩咐下去,去給八夫人尋一處妥善的宅子,清靜幹淨遠離塵囂才好。一切的家具用度都從我的分例裏麵出就是,不必走帳房。”大太太倒頗是慷慨,她一個遇事無主的人,我也指望她不得。

送走大太太,又來了五姨太慧巧。她神色黯然,眼裏微微噙淚,執著我的手反是無語了。沉默了許久她才說:“其實我最知道他,他心裏極其舍不下你的。可是你知道,他四歲入宮,至今二十餘年便身居如此顯赫高位,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羨慕嫉妒恨。若平時一點小事兒,老佛爺念在舊情或許還能為他遮掩,隻是若是事關重大了,那言官的口可是快似尖刀的,他也不能授人以把柄。妹妹是個懂事明白的人,姐姐自不必多說了。”

這府裏這些太太們,我同慧巧最好,如今人人在幸災樂禍看我笑話,隻她還是一一同我擺出利弊來。

“她們渾說的那些話,你也不必在意了。什麽宅子,也不如去郊外水雲庵旁那處別院幽靜。我派人去為你清理打掃了,你定會喜歡。人心貴在學會淡泊,逢山看山,過水觀水才自得其樂。妹妹說是嗎?”

逢山看山,過水觀水,自得其樂。我回味她的話,倒頗是佩服她的胸襟,隻是若她逢了我的處境,賣身為妾,洞房才過,又被貶出府門,不知還能否如此談笑自若?

“八夫人,車馬備好了,還是早些去給夫人們辭行上路吧。.”今日送我的又是萬嬤嬤。我隻吩咐冰綃在院裏等候不必挪箱篋上車,自己責去給老爺辭行。

求缺齋,明亮的琉璃窗陽光明媚。卻同我此刻的心情大相徑庭。我是要強顏歡笑不被他看輕了去,還是索性哭哭啼啼表示我的無辜和委屈?

進去通報的小廝得力一溜煙兒的跑出到院子裏對我回話:“老爺說,心情不好,新奶奶先去吧,就暫且不見了。免得徒惹傷感。”

那霎時莫名的沮喪和失落,這男人竟然連見我最後一麵的勇氣都沒有,周懷銘,枉你還是興樊總督,朝廷要臣,大難來時竟然如此薄情。難怪莊子說,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原來如此。

或許是憤怒,倒令我強壓了淚水回喉頭,鹹澀的難以下咽。我在庭院裏,揚高些聲音道:“不見也好,其實妾身也怕給老爺招惹閑話麻煩。畢竟老爺的前程來之不易,畢竟朝廷上下對老爺少年得誌就悱惻謠言不斷。那難以描畫辯駁的,也就隻得忍氣吞聲作罷了;既然是眼前逐出了妾身能避免無妄之災保全頂戴的,還是丟車保帥為上上策。妾身曉得其中利害關係,老爺也不必為妾身離去而難過。妾身自此拜別了!”

我說罷,吩咐萬嬤嬤擺上蒲團,恭恭敬敬倒身跪地三個頭拜別。屋裏一陣沉默,我想我的話他會聽,若聽了進去,不知作何感想呢。他周懷銘若還是個有血氣的男人,便不會無動於衷。

萬嬤嬤扶我起身時,那一霎我的淚水洶湧而出,心裏罵自己不爭氣,嘴裏卻還哽咽地說:“老爺要保重身子,政務操勞,也要小心小人暗箭防不勝防。如今妾身一去,老爺暫時躲避了這一枝暗箭,卻不知那藏在身後構陷老爺的人在哪裏。老爺可是要多加提防了。”

我的話說得遲疑,越是後來越是猶豫不定,似吐非吐,那含糊的言語足以令他心驚。

我不過是他官場之爭的一個替罪羊,一塊被他舍棄而求生的嘴裏的肥肉。我見一旁的得力和精忠都是神色傷感,我吩咐冰綃塞給他們一人一錠銀子囑咐道:“要盡心照顧老爺,處處留心了。”二人自然推辭不肯受。

我轉身,我不能猶豫,我若猶豫,難免傷悲,那我此前的話都白費了。

“呀,這是八妹妹呀。我說如何的在前堂左等不來,右等又不來,還以為不言不語的搬去廟裏了,原來是在這裏來哭求老爺留你呢。”三姨太,淺薄如初。但我慶幸此刻這女人的出現給我了大好時機,仿佛我要出手亮劍正沒有借口。於是我忙接住她的話沉穩道:“三姐姐說笑了,老爺的心意,男兒到死心如鐵,如何為一婦人的話所動呢?漪瀾不過是來辭行,畢竟伺候了老爺一場。這本也怪不得老爺,姐姐們也莫為漪瀾抱屈來求老爺收留了。雖然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不過這片天要遮擋的姐妹太多,難以麵麵俱到。不過露水夫妻,就是漢高祖劉邦逃難路上遇了追兵追趕得急,還不是把結發之妻推下車去以求自保逃命?更何況是老爺?漪瀾雖然稚氣愚魯,可這些淺顯的道理還是明白的。五姐姐將這內內外外的事兒都拿來對我曉以利弊了,這朝野上下對老爺的謠言本就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了,何必我再為老爺加一條罪狀呢?”

三姨太似被我一番連珠彩炮般的話語說得暈頭轉向,隻得含糊道:“聽說妹妹去水雲庵去做姑子去,這也好,清清白白的,也不會汙了老爺的名聲。”

我譏誚的一笑回應道:“是,漪瀾還是覺得五姐姐說的水雲庵更為妥當些。若是依了三姐姐和六姐姐的主張讓漪瀾居去外宅,或是依了老爺的主意轉賣了漪瀾去青樓,且不說螻蟻尚且偷生,就是漪瀾隨波逐流了去,怕是這與老爺的顏麵也不好看吧?傳出去說,總督大人的女人人盡可夫,這不是給老爺臉上啐吐沫嗎?老爺急於解眼前之圍欠了思忖,漪瀾不怪,隻是這法子也太欠了考慮。昔日宋金交兵,金人擄了宋宮皇帝的貴妃去,兩軍交戰前,金兵就把高宗趙構的母親拿來奸汙泄憤。漪瀾不是存一己之私才不肯從老爺之命寄身青樓折合些銀子填補虧空,實在是為老爺的顏麵周全,老爺這一品大員的臉麵不止千金吧?”我輕服一禮告辭離去,心裏一陣冷笑,他不要顏麵可我總還要臉,虧她們想得出這下作的法子。

才出了門不及到廳堂,便聽身後精忠追來喊我:“八姨太留步,老爺吩咐八姨太暫回水心齋去候著吩咐,不必去水雲庵了。”

我的心頓然如釋重負,雖然他什麽都沒說,但我已經猜出八九分,老爺一定是改變初衷了。他堂堂一男兒,朝廷一品大員,難道出了點事兒就把自己的女人舍去?我越是此刻哀婉,越是讓他在我麵前汗顏無法為自己的女人頂起那片天,他就越是心如刀鉸。他丟不起這個顏麵,尤其是在自己的女人麵前。更何況,我已經說得清清楚楚,這不過是一枝暗箭,躲過我這枝,那朝廷裏猜疑他同先皇的斷袖之風,猜疑他是太後老佛爺私蓄的男寵一事,又如何去躲避?若是隻避重就輕的驅逐了我,豈不是隔靴搔癢舍本求末?

冰綃扶我回水心齋的路上還不解的問:“小姐,小姐適才的話真令人費解,冰綃都要急死了。小姐為什麽不去求老爺留下小姐,也告訴老爺府裏先後發生的這些事兒,分明是有人在暗自算計小姐,才鬧出這彈劾的事兒。那些官員高高在京城,就是太後老佛爺又如何知道老爺新近納一美妾?我轉身停步,捏捏冰綃的鼻子取笑:“你呀,隨在我身邊這些年,絲毫沒有長進。”

她哪裏知道,人的本性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姨太太們爭風吃醋宅內爭鬥他才無心去理會誰是誰非。隻是,這宅鬥若是演變為朝廷之爭,他定然會警醒,因為他周懷銘輸不起。

果然,我料事如神。當萬嬤嬤來吩咐我不必離府,隻需在水心齋一如既往的小住時,我滿心的歡喜。傍晚,懷銘來到我的房中,我在對鏡梳妝。隔了窗,我並未開門,隻守一支紅燭對他說:“老爺請回吧。畢竟風波未平,還是避諱為妙。”

“開門。”他說,“我既決定留下你,就不必計較朝廷裏的彈劾。”

“因色傷身,因色傷名,即便妾身不心疼老爺,還是要顧忌一二,老爺請回吧。”我堅持道,但是言語間頗是深明大義,好言相勸。

“瀾兒,你這是同我賭氣嗎?”他也上了幾分火氣,“那些閑言碎語你聽了多少我且不管,若日後我再聽到誰編排我,我定勾出他的舌頭來!”

他說的斬釘截鐵,似動了真氣。我唉聲歎氣,他是會惱的,隻是分在什麽時候。

隔了那扇軒窗,我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就貼在窗前。冰綃偷笑了湊在我耳邊低聲道:“小姐,快讓姑爺進來吧,外麵暑氣蒸,莫急壞了姑爺。”

我卻決絕道:“老爺還是請去別的姐姐房裏歇息吧。此事風雲未定,妾身心裏不踏實,更不能不識趣,逞一時之快,連累了老爺的前程。”

“瀾兒!”他話音有些急惱,“女人聰慧固然好,若是太過執拗,可就不惹人憐惜了!”

“老爺若是還想天長地久,就請暫且隱忍這幾日。漪瀾蒲柳之身,花開花落總賴東君主。此生嫁與老爺,老爺就是漪瀾的天,漪瀾的地,漪瀾此生遮風避雨的依靠。若是老爺這片天塌掉了,漪瀾如何存活,覆巢之下無完卵,想是姐姐們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漪瀾才不得不謹言慎行,有所顧忌。”

我的一番話,得來的是他的沉默,許久許久,我似親眼看到屋外那黑影在月下的深深歎氣,然後負手徐徐離去。

開窗,月光一片寒明,慘白的灑在竹林上,如沐銀妝。隻我立在窗前,悵然的眸光一如這月色如水寒涼,庭院深深的周府,已是我今生無可選擇的埋骨之處,那個男人,不管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還是官威顯赫的濟世英才,他都是我今生被月老栓係在一起的男人。